张福奎被刺的消息,像东风细雨,下遍了滹沱河的两岸,随着阵风飘落在冀中平原的田野上和道路上,降在村庄,降在庄稼人的茅草院里。庄稼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扬眉吐气,挺起胸膛微微笑着,觉得身上轻松了很多。他们从这个小屋走到那个小屋,奔走相告:“好聪明的刺客啊!来无影去无踪,一转身儿就不见了!”
李德才和老山头,听到张福奎被刺的消息,慌慌忙忙走进账房,向冯贵堂学说了一遍。冯贵堂正在藤椅上躺着吸烟。李德才以为他的老朋友死了,一定要咧开大嘴恸哭一番。不料想,冯贵堂等不得李德才把话说完,猛地站起身来,倒背起手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老山头以为他着了魔,睖起大眼睛问:“二爷!你笑什么?”
冯贵堂得意地说:“人,哪有不死之理?”这时他心上立刻想道:“他死了,也许民团团长会落在我的头上!”转念一想,他前几年为反割头税的事,和王县长有过一场纠纷,也许张福奎死了还另有人在,团长不一定落在他的头上。可是张福奎一死,保定行营这条路就算断了。如今张福奎总算是他的好朋友,张福奎死了,他少了一条膀臂。想到这里,只好走进内宅去请教他的老一辈。冯贵堂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他的老爹。冯老兰一听,脸庞立刻垂下来,他觉得脊椎骨发冷,浑身哆嗦起来。心上一时急躁,摇摇头,麻沙着嗓子说:“完了!完了!我可以断定,大祸就要临头。张福奎一定是被共产党刺死的,张福奎一死,再没有有本事的人去压制他们,他们会闹得更欢起来。他们成天价嚷‘打日本!’‘打日本!’人家日本人远在关东,日本人来了,也不过是占个地盘,人家怎么了你们了,你们打日本!”他一时气愤,又回过头对冯贵堂说:“你老是觉着学了几天法律,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初生之犊不怕虎!你天不怕地不怕,连我也不看在眼里。道眼儿越走越窄,窄到挤不过身子去了。张福奎死了,你还仗着谁?”一阵话说了冯贵堂满脸火,他说:“这不是问你老人家?有什么话你吩咐吧!”冯老兰说:“咳!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一条路是去找‘黑旋风’,他是咱的老世交,向来肯出力的。把他请来给咱镇压共产党,保家护院。再就是拿洋钱去打通一条道路,你想想,谁跟洋钱有仇?那洋钱是金银之物,投在谁的脑袋上不起个大疙瘩?”冯贵堂一听,扭过身子不高兴,说:“这个办法,我完全是内行,你交给我办去吧!无论什么事情,你老是不放手,自己兜揽着。”冯老兰看冯贵堂气色言语不对,拍起大腿说:“咳!你木头心眼,钻也钻不透!你上学花的那洋钱摞起来比你人还高,白花了老爷爷的心血!你就不想想,洋钱送到当官的手里,你能光明正大的?就得偷偷摸摸的。他拿到这笔钱,能养家肥己,能供养姑娘儿子们念书上进,能不高兴?能不给咱出力?你放心,他绝不两手托着两千块白花花的洋钱到大街上去嚷:‘嘿哟!我贪了污了!我使了冯贵堂的赃钱了!’绝不!他还要斯斯文文的,戴着白金丝眼镜,正正直直坐在大堂上,对他的僚属们说:‘要公正廉明!不能贪赃枉法!’‘我们是国家的公仆,要为民兴利除弊!’……装出父母青天胸怀渊博的样子。即使他把这笔钱给他儿子,给他姑娘们花的时候,也绝不会说:‘儿啊!你花去吧!这是爸爸贪污来的呀!亲人!你花去吧!这是我受了贿赂呀……’绝不!……”他又把从古至今处世接物的大道理说了半天。冯贵堂越听心里越烦,实在听不到耳朵里去。他把脚一跺说:“你说的那个我都知道……”
说到这里,父子二人吵家务,算是又崩了。冯老兰不再往下说,把脚一跺,放下冯贵堂走出来,咚咚咚地走下阶台,生着满肚子闷气出了二门。提着大烟袋,在外院怔了半天。他抬起头看着那古老瓦房上飞檐斗拱、飞禽走兽的影子。想到:自从明朝时代,老辈爷爷们建下了基业,子子孙孙丰衣足食,都是老人们的阴德。传到他这一代,就说什么也不行了,共产党领导人们“抗租抗债”、“抗捐抗税”,不叫财主们生发。他又走进内宅,看看古老的宅院,叹口气说:“咳!呆不多久了,就快要坍塌了!”他的心上热火燎乱,像在油锅里煎着,转着墙根看了一遭,就又走出来,在场院里走来走去。走到马棚窗外,隔着窗户听见骡马在槽上吃草的声音,牙齿嚼得料豆子咯嘣嘣响着。他心里又麻烦起来:“咳!我不叫置骡马,偏要置骡马,咳!这是一大洼洋钱呀!”走到碾棚和磨棚旁边,那副碾子磨在黑影里呆着,那是他爹老人家亲自从山里买来的,一律都是青钢石,使上几辈子也使不坏。走到猪圈旁,几只肥猪在窝里睡着,他又想到:这些肥猪,将来也不知道叫什么人吃了去!走到围墙边,一眼看到围墙外头那四十八亩官地,他费尽心思,用了半辈子的心血,才抠到手里,养起芦苇,栽起柳林。子子孙孙盖房垒屋,将有使不尽的苇材和木材……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没有一块砖石、一块木料上不记着他的心思。自从他老辈爷爷就是争强赌气过来的,他们的两只手上,也不知染上多少人的鲜血,坑害了多少人。如今,气也争够了,强也争成了。张福奎一死,这块地方共产党就要领导红军起手。他意识到,富贵的日子,快要终结了。他心上明白,共产党在南方闹了几个苏区,在北方,这块地方农民也要起来抗日。他越想就越害怕起来。
他站在围墙边,对着那苇塘、柳林,发了半天呆。一下子,心上像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回家去,站在冯贵堂的窗前,说:“贵堂!贵堂!去!去!到衙门里去,宁自把家业花在衙门口里,也不能叫他们‘共’了去!”冯贵堂正在炕上睡着,在梦里懵懵懂懂地说:“当然要去……”
冯老兰眨巴眨巴眼睛,不再说下去,他怕冯贵堂抢白他,说他老了,老糊涂了!闭了嘴,再也不想说什么,可是他心上还是急躁不安。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回上房,开开座柜拿出那把二把盒子枪,那是他花了三百块洋钱买来的,德国造、插梭、二十响,能当小机关枪使。他在手里摩弄着,在灯下觑着眼睛看着,是一支全新的枪,满身烧蓝,黝黑黝黑的,发着蓝色的光亮。这时,他的愤恨就依托在这支枪上,血管里奔流着祖辈传统的狂妄的血液。他提着这支枪,走来走去,在屋子里练了练手脚。两只脚一跳,把右手里的枪抛上天去,再用左手接住。两脚再一跳,再把左手里的枪抛上天去,又用右手接住。觉得他的手脚还灵便,身体也还结实,心上由不得高兴起来,哈哈地笑了。这时,他怀疑还没有这么大的年岁,又回复到年轻的性格。
冯老兰在屋子里练了一会手脚,觉得身上热烘起来。就又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那棵老藤萝。在他的记忆里,这棵藤萝,在有他老父亲的时候就有的。如今蔓延了一院子,叶子厚厚的,遮得院子荫荫的。那棵老红荆树,几乎被它缠死。前几年树上还长出一些嫩枝条,开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花。这几年,只剩那么几根老桄,树尖上长出零零落落的花朵。到不了秋天,就又萎黄了。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叹气,说:“咳!这棵老树也被藤萝缠坏了!缠死了!”又仰起头,看看天上阴得灰沉沉的,天气还是闷闷的,才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走回阴暗的屋子,坐在椅子上怔了老半天。忽然心上一动,想起一些什么,把油灯端近,拿起笔来,在老账簿的皮上写着:“出门看见藤缠树,进门看见树缠藤,树老藤青缠到老,树死藤生死也缠!”写完了,把笔摔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说:“咳!不知道共产党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怎么也不行,缠磨死人了!”他心里实在烦乱不堪。
冯老兰睡在炕上,躺了一会,睡不着,又趴在枕上,抬起头瞪着眼珠子看着无边的黑暗。他在黑暗里睁圆眼瞳,这么转转,那么转转,一直趴了大半夜,还是睡不着觉。伸起脖子呆了一刻,听得笼里第一声公鸡叫,又穿上衣服走出来。走到场院里,敲敲马棚的门,叫:“大有!大有!”冯大有正趴着木槽喂牲口,听得有人叫,开了门问:“干什么?老当家的!”冯老兰说:“快套小车子,贵堂进城。”冯大有说:“那好说,他那里穿上衣裳,我这里车就套好了。”冯老兰又慢吞吞地走回家去,趴着冯贵堂的窗户叫:“贵堂!贵堂!车套好了,你起身吧!”冯贵堂正在屋子里散步,听得老爹叫,走过来说:“我哪里睡觉来,我还睡得着觉?”听着他的声音,像是极不高兴的样子。像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出来。
冯老兰一听,又怔住。他怕冯贵堂不高兴,可是他肚子里一时又有些火气,想把脚一跺闹起脾气。可是,又觉得处在紧急情况下,也不是办法。他说:“你也没有睡觉?咳!你快去吧!进城吧!去给张福奎吊吊孝,不论他的出身怎样,还是给咱保护过生命财产,保护过地方治安的。”冯贵堂说:“那是当然之理!”说着,提上手杖走出来。冯大有套好牲口,怀里搂着鞭子,站在车前等着。在清晨的薄明里,看见冯贵堂穿着白绸大褂,戴着洋草帽,提着手杖走出来,把后襟一撩,跨上外辕。说声:“走啊!”
冯大有右手抓起扯掳,左手举起红缨鞭子摇了一摇。铃铛响着,小轿车走出去了。一路铃铛响,上了城里大道。冯大有跳上里辕,把鞭子搂在怀里,眼上还在惺忪地温着睡不醒的旧梦。今天云彩低垂垂的,阴阴沉沉,像是有雨。也看不出太阳到了什么时刻,车子走到城门口,城楼上飞起几只野鸽子,在雾蒙蒙的天上,噗啦噗啦翅膀飞跑了。冯大有跳下车来,一手撩起大褂襟,一手举起红缨鞭子,打着响鞭进了城门。轿车走到宴宾楼门口,冯贵堂从车上跳下来,走进宴宾楼。伙计们立刻走上来打洗脸水,泡茶,点烟。
冯贵堂洗完脸,喝着茶,吸着烟,躺在睡铺上眯糊上眼睛歇了一刻。他倒没有真的歇着,他在捉摸着今天走进衙门的路数。猛地,他又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椅子上写了一封便信,叫伙计送进衙门去。抽棵烟的工夫,伙计拿回信来,他没有想到,今天条子飞出来的这样快,胡乱吃了一些饭,掸掸鞋上的尘土,装得斯模大样,迈起方步子,捋着八字胡进了衙门。真的,他连传达室也没有招呼一声,扬长走进大堂,王县长隔着花厅的玻璃窗,远远看见他走进来,笑眯悠悠地迎出来,一把扯住冯贵堂的长袖子,若有其事地说:“咳!你才几天不进城,张大队长就被刺了!”冯贵堂也抖搂着手说:“谁知道呢?像这样有本事的人,我们才有几个?黑白两道他都能通,青红帮也有一套,想不到他也会遇上这意外的事。刺客捉到了吗?”王县长说:“哪里?一听得枪响,我就打电话问,立刻吩咐公安局长,把所有的警察保安队拉出去,在城墙上放上岗哨,围得水泄不通,搜了四城四关,从前半夜开始,一直搜查到大天亮……”冯贵堂截断了话头说:“我想刺客一定是跑不了的!”王县长说:“哪里,搜住的人倒是不少,都是一些个庄稼百姓,来看戏的,不像是刺客。”冯贵堂问:“搜住的人呢?”王县长说:“取保释放了。”冯贵堂把袖子一甩,说:“屎了!庄稼人们尽是共产党!蒋委员长说的,宁错杀一千,也不漏走一个。你没有时间,我给你问问,我还当过几天军法官呢!”王县长听到这里,仰起头眯上眼睛,把两只手伸到天上乱摇,说:“咳!好贼鬼的刺客!你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走的。”冯贵堂说:“哪里?依我看,刺客就在这城里,也许就在你这县公署里、公安局里、县党部里……”王县长一听,心里就焦躁起来,哆嗦着手说:“嘿!你说的?那还了得!那还了得!”说着,不住地摇头否认。冯贵堂说:“你就不知道,无家鬼送不了家人?”当他看到王县长着急的样子,又气愤起来,故意吓唬说:“告诉你说吧!贾湘农又到了锁井镇,要和朱老忠、朱老明他们闹起红军来,要打土豪分田地,起兵抗日。”
王县长不等冯贵堂说完,就拍着膝盖说:“咳!我算倒霉透了,地方上的事情,越来越麻烦了。好!我们下决心吧,快去请军队。”这是真的,在那个时代,守疆的官吏都是喜欢听人家说是“天官赐福”,不喜欢听人家说是“男盗女娼”,想安安稳稳坐几年官,挣几个钱,好养家肥己,以娱晚年。谁愿意把脑袋钻到故事篓子里去?他说:“我是个武人出身,没研究过政治经济,不懂得社会科学。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党徽是红旗,是镰刀斧头。当检查书报的时候,只要书报上有红旗的,有镰刀斧头的,就把它烧了。有这种书报的人,就把他杀了。共产党就爱闹请愿,只要逮住了,就判他危害民国罪!”冯贵堂越听越顺耳,听到这里,弯起腰,拍着屁股说:“我看咱们还是一边请兵,一边成立民团。”王县长说:“好吧!就是这么办。咱一块到保定行营去,见见保定行营主任钱大钧,他是蒋委员长的亲信。”冯贵堂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好!我还有个门路,咱去找陈旅长,叫他给咱引进一下,也许他要好好接待我们。”说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王县长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迟疑说:“谁知道呢?他是南方人,是代表委员长驻保定的。我们都是北方人,国民党虽是一家,自从委员长掌权以来,成立了复兴社、cc系什么的,就特别的复杂了!”
第二天早晨,王楷第和冯贵堂坐上汽车到了保定,住在第一春饭店。洗了个澡,吃了早饭,休息了一下,就到朱家菜园陈家公馆去拜访陈贯群。在会客室里坐了一会,传达把他们领了进去。两层大院静悄悄的,当他们走进贴金的圆门,看见有几个卫兵在廊庑下站着,打起竹帘,请他们进去。屋子里并没有人,他们在花地毯上站了一刻,才说坐在沙发上等候,有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内室,正是陈贯群。他今天新理了发,剃得短短的日本式小胡子,穿着黑色马靴,用花色的吊带系着马裤,绸子衬衣闪着光亮。他站在槅扇门下,闪开大眼睛看着,一下子笑出来,说:“哟!贵堂老兄,你好久不进城了!”说着,跨上两步,握住冯贵堂的手,又扭过头看着王楷第。冯贵堂介绍说:“这是我们县里的县长,王老。”陈贯群又走过去握住王楷第的手说:“原来是父母青天到了,请坐!”他把王楷第和冯贵堂让在沙发上,立刻喊了勤务兵来沏茶点烟。他说:“你们二位一块进城,一定有重要的公事。”王楷第恭恭敬敬坐在沙发上,慢慢摘下礼帽,用力吸了一口烟(他是很喜欢吸烟的,烟气把手指都熏黄了),缓缓地说:“要说事情重要,倒也很重要,敝县特务队长张福奎被刺身死了!”陈贯群一听,吊起眼睛停了一刻,说:“张福奎?就是行营新任的那个肃反总队的队长?”王楷第说:“是的!”陈贯群说:“哟!听说那个人倒是很能干的!”王楷第说:“是嘛,我们县里治安就是凭他一人,办案缉匪很有一套办法,公安局不过是个摆设。”陈贯群又说:“好在地方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冯贵堂一下子站起来说:“不,听说贾湘农到了锁井镇,他们要闹暴动!”说着,他撅起胡子,瞪起眼睛。陈贯群紧跟着问了一句:“真的吗?有什么征候?”陈贯群一问,冯贵堂又迟疑住,其实他不真的知道,又迟迟地说:“可不是吗?日本军到了长城一线,他们今天嚷抗日,明天嚷抗日,可不是要拿起枪来暴动吗?”陈贯群睁圆两只眼睛,看着冯贵堂那个拘谨的样子,喷地笑了说:“你是十年前见过一条蛇,如今看见井绳都打哆嗦,不要草木皆兵!他们暴动也不要紧,我这里还有他们的人。二师学潮的时候,我逮捕了他们三十多个人押在监狱里,他们竟敢在那里暴动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我这里就敢从监狱里提出几个来开刀镇压!”说着,气喘吁吁。
说到这里,大家又哈哈大笑,抽起烟,喝起茶来。冯贵堂端着茶杯在宽广的大厅里来回踱着,屋子墙是新粉刷的,杨木槅扇也新油漆了,墙上换上新的字画。
陈贯群说:“这是我在解决了二师学潮以后新悟出来的哲学:他要请愿,你就叫他请,他有请愿的自由,我有放机关枪的自由。他要暴动,你就叫他暴,他有暴动的自由,我有派大兵去剿的自由。”冯贵堂说:“其实等他暴动起来也就晚了,不如防患于未然!暴动起来,他要把人们的粮食财物都分给穷人们,要受很大的损失。”陈贯群听到这里,又猛地想起什么,他说:“那可怎么办?”王楷第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们想去见见行营钱主任。”
陈贯群说:“想见钱大钧?可以。他是委座的亲信,也许更有办法,可也不一定。他是南方人,不了解北方情况。他一半时间住在南京,一半时间住在保定,都是飞机来飞机去。”王楷第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他?”陈贯群说:“我先跟他联系一下,听我的信吧!”
一边说着,王楷第和冯贵堂挪动脚步走出来。走到贴金圆门前,陈贯群站在阶台上,向王楷第和冯贵堂一一握手告别。第二天上午,陈贯群带了王楷第和冯贵堂到保定行营去。汽车开到县前街,在一个立有双斗旗杆的辕门前站了下来。那是一个很大的门,油漆都脱落了,门前有十数级高石阶。石阶上站着两排宪兵,穿着绿呢军装,披着紫红色皮武装带,穿着黑色马靴,挎着新木套盒子枪。当陈贯群和王楷第、冯贵堂走到门前,有人响亮地喊了一声:“立正——稍息。”立刻从传达室里走出一个副官来。陈贯群说:“我带了一位县长和一位有名士绅来见钱主任。”副官把他们让进传达室里坐下,通了一个电话,才说:“好!在里院办公室会见,你们进去吧,有人出来接。”陈贯群带了王楷第和冯贵堂走进去。脚下一条笔直的甬路,两旁有很多古老的柏树和槐树。经过几层大院,都是古式瓦房,窗棂很密,糊着白纸。看来那些房子年代很老了,相传是旧时的抚台衙门,后来道尹衙门也在这里,曹锟做直隶都督时,这里是都督府。当他们走进第四层院落,有一个穿绿呢军装的侍卫长走出来,后边跟着一个手提盒子枪的卫兵。见了陈贯群打了个敬礼,说:“陈旅长来了?钱主任在办公室等你们。”陈贯群点头笑了一下说:“是,来了。”说着,侍卫长又小跑了两步走在前头,进了门端端正正站着,等陈贯群走进大厅的时候,他喊了一声:“立正!”陈贯群两目正视,两腿并拢,把皮马靴一磕,啪的一声,恭恭敬敬打了一个敬礼,钱大钧才从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慢慢站起来。是个长条个子、黄脸皮、瘦眉窄骨的人,看见陈贯群带着两个人走进,两只眼睛盯着陈贯群,伸开右手,请他们坐在沙发上。
那是一个很大的厅堂,墙壁灰灰的,还来不及粉刷,门窗都是暗红的酡呢色,地上铺着旧地毯。屋顶上吊着日光灯,发着惨白的光亮,屋子里显得很是阴暗。钱大钧背后放着一座虎豹屏风,他身上穿着很整齐的深绿色华达呢制服,脖子上露出白衬领的边沿。他的面皮像是病黄的样子,带有草绿色。等侍卫长给三位客人斟上茶点上烟,陈贯群从沙发上站起来,打了一个立正,端端正正站在地上,说:“报告钱主任!这位是王县长,这位是保南名士绅冯贵堂,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跟主任面禀。”钱大钧听得说“县长”还不怎么的,听说到是有名的“士绅”,微微开了一下口,笑了一下,斜起右手,表示了一下尊敬。冯贵堂也从沙发上弯着腰站起来,微微一笑。钱大钧说:“好!我们从南方来到北方,就是尊重地方士绅,我们愿意和你们共同合作!”王楷第说:“我们向钱主任报告一件重要的案件,我县特务队长张福奎被奸人刺杀了!”钱大钧听了,像是无动于衷,闭着嘴唇说:“这个情报,我们这里有了。张福奎是有才干的人,我们很器重他,委他做七县联合肃反总队的队长,可惜还未及上任就为党国牺牲了,可惜!”王楷第也缓缓地说:“张队长一死,地方治安就不保了!”冯贵堂也跟着说:“张队长一死,共产党就更加猖獗,他们兴风作浪,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钱大钧一听,似乎震惊了一下,但表面上并看不出来,他问:“事情有那样严重?”王楷第说:“是的!”冯贵堂也跟着说:“是的!”钱大钧又问:“那么,有名的共匪都是谁?”这时,王楷第一时答复不上来,用眼睛斜了一下冯贵堂,冯贵堂弯着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有了名的共匪贾湘农。还有朱老忠、朱老明……”停了一刻又说:“还有严志和。”钱大钧说:“贾湘农这个名字,我们这里有,朱老忠以下还未听得说过。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在共产党内担任些什么重要职务?”钱大钧一问,冯贵堂一时怔住,回答不上来,支吾地说:“朱老忠是个庄稼人,担任党员。朱老明卖烧饼,也是担任党员。严志和是个泥瓦匠,也是担任党员。”钱大钧一听,微启口唇,冷笑了一下,说:“你知道的人物太小了!我们的对手是中共中央。目前委座……”当他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又坐下来说:“委座亲任剿匪总司令,驻节南昌,调动几十万大军围剿苏区,眼看就要奏捷。”王楷第听到这里,两手一合,说:“深望党国平安,不过目前日寇已经占领东北,这里一闹起暴动来,就要扰乱后方,牵扯兵力了。”钱大钧听到这里,微微点头说:“也有一些道理,委座的决策是‘攘外必先安内’,目前主要大祸是共产党,我们要大力镇压平津学生抗日运动。也有人菲薄我们不支援前线将士,他们不明白目前的前线是南昌,是武汉,不是上海和东北。假如你们那里有共党暴动的话,前线就在保定。你们明白吗?”王楷第说:“过去我糊涂,主任一说,我洞若观火。”钱大钧继续说:“既然这样,”他转过头对陈贯群说:“他们那里属于你这个卫戍区,你就得要管管了!”陈贯群点头说:“是!主任。”钱大钧又说:“一旦有事,这里驻有十四旅,安国定县一带驻有白凤祥骑兵十七旅。我还要电呈北平华北军政委员会何主席,请调驻在山海关的关麟征部队前来支援。这样部署可以吧?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谈到这里,王楷第和冯贵堂满意地微笑了,点头告辞出来。钱大钧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点头送客,等他们出了门,才转到屏风后面,回到内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