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上晴得更加晴明,红军在千里堤下的河滩上站好了队,大红旗就像一支引路的帆桅,在队伍前面飘着。晨风吹拂白杨树,叶片碰着叶片,像滹沱河的流水,豁朗朗地响个不停。胜利的人们心上像开了花,臂上缠着红袖章,扛着快枪,扛着红缨枪,举着长矛大刀,临着流水长河,向东方走去。四十八村的人们来送亲人出征,站满了千里堤上,像是一堵墙。响着锣鼓,吹着细乐,小孩子们跑跑跳跳,好不热闹!
忽然间,野地上跑出来一匹大黄马,垂着长鬃,东奔西撞,在河滩上跑着。朱老忠一眼看见,说:“大贵!追它!”朱大贵把机枪交给二贵,带着一群红军,离开队伍追上去。追来追去,追到水套里,把马圈住。朱大贵一下子扑上去,抓住它的嚼环,拉到千里堤上。朱老忠走过去一看,正是冯老兰骑的那匹马,披着一副新鞍鞯。这马有四尺多高,前裆挺宽,后腿挺长,蹄高腕短,两只耳朵像竹管削的。黄毛梢儿,大尾巴穗儿,四蹄抓地,好结实的一匹马!冯老兰给它起个名儿叫“抓地虎”。
朱老忠拍了拍马的前额,骨碌着眼珠笑了。那马睁开大眼睛,看着朱老忠雄赳赳的样子,扇着鼻子翅儿呼呼地出着粗气。朱老忠得着这匹马,甚是高兴,用手抓住它的鼻子,嘻嘻笑着,说:“你甭生气,归顺红军吧,别给地主当苦力了!”他又叫朱大贵说:“大贵!来!给我骑上它!”
朱大贵听说要骑马,挤巴挤巴眼睛笑了。卷起袖子,把褂子衿掖进裤带里,喜滋滋地抓紧缰绳。才说跷起腿骑上去,手儿一着鬃毛,那马支绷起耳朵,两只眼睛瞪着大贵,“嘿儿”地叫了一声。前腿一纵,后腿打起立桩。朱大贵性子硬,看这马要乍刺,就生了气。一个眼不眨,像打个闪一样,翻身跳上鞍鞒。那马见骑在它脊梁上的不是冯老兰,像爆雷一样,乒乒乓乓地连着尥了几个蹶子。大贵两腿夹住马鞍,抓紧扯掳,岿然不动地骑在马上。可是一个冷不防,那马伸起后蹄,又尥起一个蹶子,几乎把身子倒竖起来。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把朱大贵扔了多老高,又啪哧地摔在堤上。那马瞪出红眼珠子,急得吼吼怪叫着跑远了。这时,四十八村的人们,站在大堤上,不约而同“唉哟!”地叫了一声。金华和贵他娘正立在河神庙前大石头上看着,金华见马把大贵摔在大堤上,也吓得尖叫了一声。贵他娘急回身扶住她,说:“怎么了?孩子!”可是她还在那里愣着,两只眼睛死盯着大贵,为大贵出了一身冷汗,攥紧两只拳头着急。朱老忠在一旁看着,气红了脖子脸,气得呼呼地。
朱大贵还是不服气,从地上爬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土豪霸道的马,也有土豪霸道性子。来!骑不上它不是朱老巩的后代!”说着,拿起脚来就去追那匹马,一群红军齐大伙儿追上去,又把马圈回来。四十八村的人们站在堤坡上,吼吼叫着,看朱大贵骑马。可是,朱大贵骑了好几次,还是骑不上它。
金华把嘴头对在贵他娘耳根上说:“娘!别叫他骑了!粗鲁性子!”
贵他娘说:“人这么多,说他也听不见。”
朱老忠气红了脸,抖着右手,说:“大贵!来,看我的,非骑它不行!”说着,一个箭步蹿过去,冷手抓住笼头,叫大贵把滚落的鞍鞯,抛在地上。两只手把长鬃一攀,扔地一下子,腾空跳上马背。那马见骑在它背上的仍然不是冯老兰,更加闹起性子,红着眼珠子,鼓动着鼻翼,把头一摆,故意抖掉了笼头,曲连了一下腰,伸开四蹄腾空跃下高高的堤坝。乍起鬃,撅起尾巴,从南跑到北,从西跑到东,像闪电一样在河堤上奔驰起来。朱老忠像一盏灯一样粘在马背上,几乎睁不开眼睛。两条大腿夹紧马背,两只手抓住长鬃,任凭马东奔西跑,跑得再快,也甩不下他来,只听得耳旁风呼呼响着。那匹马跑来跑去,还是甩不下朱老忠,返身一直跑向河边,气得喷着鼻子,跺跶着脚要跳进河潭,它想把朱老忠带进河水里,四十八村的人们,一齐高声喊着,为朱老忠担心,可是临到水边它又迟疑住。朱老忠看这马不怀好意,更加气愤,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照准马的脑门,啪地擂了一拳,打蒙了它,扯起鬃毛,叫它往河里跳。唬着:“你跳!你跳!跳吧!”可是它说什么也不敢跳了,只是站在水边,跺跶着两只脚着急。朱老忠伸直大腿用力夹住马背,用脚后跟磕着肋骨,赶着它往河里跳,可是它说什么也不敢跳。掉过头,又在河滩上东奔西跑起来。朱老忠嫌它跑得还慢,举起大拳头,连连捶着它的脊梁。它只要跑慢一点,就用拳头捶它,用脚后跟磕它。跑了吃顿饭的工夫,累得它出了满身大汗,那股霸道劲儿也使绝了,越跑越慢,慢慢地停了下来。朱老忠又举起拳头,捶它的脑袋,捶它的脊梁,它再也不跑,再也不动了。红军们、四十八村的人们,站在堤岸上,拍手叫好,喊得雷动。
当朱老忠一开始骑马的时候,贵他娘也为老头子担心,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骑马!”她为朱老忠攥着一把冷汗。当那匹马驮着朱老忠跃下堤岸的时候,就好像她的心跳出来,抛下堤岸去一样,浑身像打了个闪。马在河滩上东奔西跑,她的身上一直在打抖。马要跳进水去的时候,她急得几乎焦黄了脸,冒出黄豆粒大的汗珠子。金华叫了她几声,也没听见。直到马跑乏了,慢下来的时候,她的心才松下来,马停下步了,说什么也不跑了,她心上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跟金华说:“跟他在一块这些个年了,还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本事!”金华说:“人,一参加了共产党,就返老还童了。”金华暗暗拍手,为老公公高兴。
朱老忠年幼的时候,在关东草原上给人家放过马群,骑过最烈性的马,练就了最好的马术,如今也用着了。这时,四十八村的人们,立在河堤上,见朱老忠驯服了地主的马,鼓掌叫喊:“中国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喝彩不止。真的,朱老忠自从当了红军大队长,像是年轻了十岁;更会行事儿了。朱全富老头看朱老忠骑上马了,人也英武起来,更显得体魄强壮了,连忙跑回家去,拿了一条马鞭来,说:“这是在冯老兰院里捡的,放在家里也没用,你拿去使吧!”
朱老忠跳下马来接了马鞭,叫大贵加上鞍鞯,攀鞍上马。两脚一纵,站在马背上,挺直了腰,勒紧了马缰,向四十八村的人们深深鞠了一躬,振着铜嗓子讲话:“大伯大娘、兄弟姊妹们!农民暴动了,红军是你们的子弟,他要给老子娘打平天下,打倒土豪恶霸,铲除卖国贼们,打跑日本鬼子,叫老乡亲们过安生日子。老乡亲们!今天红军要出征了,要离开家乡了。可是你们也要注意,也许白军这就要来了,他们像土匪一样,要牵我们的牛,抢我们的车马粮食。老乡亲们!你们该藏藏的藏藏,该躲躲的躲躲,免得受他们的害,白色恐怖这就要来了!”他一边说着,手上摇动着马鞭,又说:“那也不要紧,红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给你们撑腰做主……”他豪壮的声浪,响彻了河谷,伴随着回音,轰隆隆响着。他喜欢四十八村的人们,不愿离开他们,可是红军要出征了,他也不得不离开他们了。
不等朱老忠讲完,人们一齐呐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红军万岁!”喊得天摇地动。贵他娘摇着手儿说:“亲人们!去吧!打败了日本鬼子,是你们的功劳啊!”朱大贵扛着机枪,跟在朱老忠马后头,看着堤上人们,嘻嘻笑着,目不转睛地瞧着金华,她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亮。金华站在河神庙前大石头上,掏出花布手巾,抬起手向亲人们招招。朱大贵看着金华乌溜溜的黑眼睛,闪着太阳的光亮。他竖起大拇指头,绷起嘴唇笑了笑,大声喊着:“娘!你们回去吧!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看你们!”
金华说:“去吧!你们去吧!把土豪劣绅们都征服,把日本鬼子都打跑吧!”
朱老忠骑着马,提着枪,挺起胸膛,看着红军的行列,看着送行的乡亲们,心上不由得产生一股骄矜的劲头,脸上泛出笑容,心里说:嗬!没有骑不上的马,没有征不服的土豪劣绅,没有打不倒的日本鬼子!最后的胜利属于红军,属于广大农民群众!
队伍头里走了,二贵在前头举起那杆大红旗,迎着风,呼啦啦飘着。后头跟着伍老拔,他用一条长链子牵着冯老兰,慢慢走着。红军的行列,逢丘开路,遇河涉水,走上征途。这时,红高粱正晒着红米,像红山呀似的。白高粱翻着白眼睛,玉蜀黍吐着花红线,大豆棵上长出嫩豆荚儿。知了鼓起翅膀,在大杨树上拼命地叫着。空中流荡着秋禾的气息,勤劳的人们耕耘一年,收割的季节就快到了。
朱老忠看看红军走远,两手捧起马鞭,辞别众位乡亲们,说:“大伯大娘们!再见了!”他抬起两只眼睛,向着堤坡上的人们,频频致礼。众位乡亲们举起手,挥起草帽,向他致敬。出征的人们舍不得锁井镇:那长河,那高堤,那白杨的行列,那成片的梨林,没有一样不使人留恋的。可是,为了神圣的抗日战争,他们要离开了。朱老忠两脚站在马镫上,最后向他出生的故乡一瞥,眼角上含着泪滴,拨转马头,一阵蹄声,向东方跑了下去。人们远远看着朱老忠的背影,淹没在青纱帐里,一股马尘升起,漫漫地散落在河面上,才留恋不舍地走回自己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