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汉民族为主的中国神话的文献资料,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个叫作“零”,零就是零星片断的意思:所有用文字记录的神话,完整的很少,都是比较零星片断的。还有一个叫作“散”,散就是分散、散乱的意思:文字记录下的神话,除保存在《山海经》里的一部分比较集中而外,其余则分散在按照中国图书分类法的四大类经、史、子、集里,甚至连书注、类书、古籍佚文里也常有它们的踪影。就是保存在《山海经》里的那部分神话材料,虽然比较集中,却还是使人有散乱凌杂的感觉,尤其以未经整理的《荒经》以下五篇更甚。“零散”两个字,可以概括从文献资料所见的中国神话的大概情况。
这两个字又可以分成两层意思说。
先说零星片断。中国神话为什么会是零星片断的?是像有些人所说经过散亡以后只剩零星片断吗?还是神话的本来面貌就是如此?我先前是倾向于前一种说法的,后来渐渐悟出前一说不符合实际。如果依据前说,那么就会认为原始神话在人们的口头传说中早已经有了系统的、完整的一套了:这在幅员广袤、多民族共居的古代中国,是绝不可能也是绝难想象的。按照神话自身发展的规律,也绝不可能在产生之初忽然出现有系统的完整的一套。不但中国神话是这样,就是世界上号称文明古国的几个国家如希腊、埃及、印度等的神话,也都莫不是这样。拿希腊神话来说吧,如今我们所见的希腊神话,好像既完整而又有系统。不知这正是经过若干世纪诗人和作家的努力,将存在在希腊诸小城邦的零片、分散的神话故事缀集起来,熔铸而为一个有系统的大的神话故事的结果。宙斯的多妻和多子女,正是缀集、整理、熔铸后留下的痕迹。中国神话没有经过这种缀集、整理、熔铸,所以仍呈零星片断的状貌,分散记录在各种性质不同的古书里。
这种零星片断的东西,有它的优点也有缺点。它的优点是,接近原始本貌,便于利用它来作科学研究的材料;缺点则是,支离破碎,不利于神话自身的弘扬。所以中国文献记录的古代神话,到汉代以后就慢慢消歇了,没有像希腊神话那样对欧洲学术文化产生那么大的影响。然而正因为它始终是零星片断,没有定型,它便以另一种形态,转化增生,朝着文学化的道路发展,成为文学化的神话、仙话、历史人物的神话、地方风物及民情风俗的神话,等等。涓涓细流,浸润到中国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其影响的普及也是不容忽视的。
再说分散。零星片断的神话材料,又分别记录在各种性质不同的古书里,呈异常分散的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就不得不先弄清古代记录神话的四种人以及他们记录神话时的不同情况。
一种人是巫师。《山海经》就是一部以巫师为主记录的神话的结集。记录神话,自是出于他们宗教的目的。神话在其产生之初,本来和宗教关系密切,故作为巫书《山海经》记录的这一部分神话,最接近原始神话本来面貌,也最质朴可信。然而此书是以图画为主的,文字只不过是用作图画的说明。晋陶潜诗有“流观山海图”语,可作一旁证。当用作祈禳(主要恐怕是用作为病者招魂)的此书的原始图画悬挂在壁间,由巫师在法堂上对着图画举行法事时,人们一看图画便已知道平时所熟悉的神话故事的大要,用不着文字更做详尽无遗的说明。故《山海经》记录的神话多疏略且随图画的变换而自成片断。
其次一种人是历史家。历史家取上古神话来充实自己的历史,这在古代是不分中外都是同样的。茅盾在《中国神话研究初探》一书中曾将古代历史家分为原始的历史家和半开明的历史家两种,认为原始的历史家(如希腊的希罗多德)将神话里的神都算作古代的帝皇,把神话当作历史抄了下来——虽说也要动手改动几处,大概不至很失原样。后来来了半开明的历史家,便会捧着这些由神话转变的史料皱眉头。于是他们放手去删削修改,结果成了看来是尚可示人的历史。但实际上既非真历史,并且也失去了真神话。“中国神话之大部分,恐是这样的被‘秉笔’的‘太史公’消灭了去了。”云云,都很值得我们参考。事实确实是这样:历史家记录神话,同时又修改神话。但要说神话的大部分是被历史家“消灭了去”,却也未免过分些。归终说来,他们保存神话之功更不可没——虽说多半是经过修改而变形的神话。如像《左传》所记的少皞以鸟纪官,《国语》所记的颛顼绝地天通等。
再有一种人是诗人。从西周到战国末年,诗人们的诗作中,也记录了不少神话的片断。《诗·玄鸟》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生民》有“厥初生民,实维姜嫄(yuán)”,《长发》有“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等;屈原的《天问》《离骚》《招魂》等中,神话材料的被运用,更是层见叠出;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也将巫山神女的神话首次引入文学作品中。这些神话被记录引用进作品,如系首先引用,那就差不多成了原始记录;如系和其他书籍大体相同,也会存在情节上的小差异,可以互相参考。这部分经诗人记录保存下来的神话,虽然也是零星片断,却是很可珍贵。因为诗中叙写,但有文学上的渲染,却少任意修改,比历史家和哲学家作的更可信些。
最后一种人便是哲学家。大约因为神话本身具有寓言的性质,哲学家最喜欢借它来说理、寓意——从道家的《庄子》开始,就已经启其端倪。《庄子》所写的鲲鹏之变、触蛮之争、黄帝失玄珠、倏忽凿混沌等,无非都是古神话的改装:看来确实已经不太像神话,而像是纯粹的寓言。此外如像墨家的《墨子》,法家的《韩非子》,杂家的《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中,也都记录了不少神话的片断,虽则仍是用以说理,不过记得比较平实。除《墨子》所记宗教气息较浓而外,其余尚都未失神话的本貌。尤以《淮南子》所记女娲补天、羿射日除害、共工触山、嫦娥奔月四大神话,既系首见,又最全备,可算是保存神话的一大功臣。其后王充《论衡》,以“疾虚妄”为宗旨而反对神话,不料因此反转保存了不少有用的神话材料。晋人张湛缀辑的《列子》,亦替我们保存了愚公移山、终北国、归墟五神山等几段可贵的神话——虽然看得出来,后者已经有些和仙话合流了。
记录保存中国神话的,大约不外是上述四种人。他们在记录保存的过程中,又都怀着不同的目的而对神话各有不同程度的改动。改动得最大的,是历史家和哲学家中的道家。虽然神话有时被他们改得面目全非,却也不能泯没他们保存神话的功绩。巫师记录神话,对神话固然较少改动,但像《山海经》那样可能有文人才士参加的记录,也未必没有因为造语遣词的需要而做的顺手改动。总之,中国现存的这些零星片断的、分散在若干古书里的神话,其性质虽接近原始,然而已经不是原始神话的本来面貌了。
至于论到希腊神话,那就更非原始神话的本来面貌。早在1927年,黄石在《神话研究》一书中就曾说:
神话原出野蛮时代的想象,所以多少总带有野蛮粗犷的气味。希腊神话则曾经诗人的审慎选择,增删改削,以期与后世的文明,符节相合,故无粗鄙之气,反觉温文可爱。这么一来,于神话的本质,虽不免改观,然以艺术的见地论之,则愈增其价值,故能流传千古。
这番论述是确切可信的。所以我们不要过分迷信所谓的原始神话,原始神话的本来面貌已不可能靠文字的记录而完全重现了。一切用文字记录的神话,都已经开始走上文学化的道路。对于这种神话,我们一定要用广义神话的观点去巡阅、检视,才能得到神话的真谛。
九 中国神话的散亡与整理
零星片断的神话,虽然接近神话的原始面貌,但是这种东西,如果不及时将它们缀集起来,熔铸成为一个有系统的大的神话故事,而听凭它们以各种不同的情况分散地记录在若干性质不同的古书里,本来就很容易散亡;加上神话历史化这个因素,就更会加速它们散亡的过程。现在试从以下几点,大略谈谈中国神话散亡的原因。
一、当时的记录未全,未经记录的那一部分自然就会在口头逐渐散亡、消失。如像羿射日除害神话,《楚辞·天问》只记了羿射日:“羿焉 (bì)日?乌焉解羽?”《山海经·海外南经》只记了羿与诸害之一的凿齿战斗的情况:“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持)戈。”若非后来《淮南子·本经篇》有羿射日除害神话较完整的记叙,则《天问》和《山海经》未记录的那一部分零片,就只好听其散亡了。以此推论,在神话记录的当时(这段时间当然不会很短,可能前后达数百年之久),必然会有未经记录而已散亡的神话。
二、记录简单疏略,未经记录的细微的情节在记录时便已散亡了。这一点在以问语体出之的《天问》所保存的神话材料中更甚。《天问》记录的神话,因限于问语体的文体,只是发问,未作解答。使人识其大端轮廓,但在细微的情节这方面,却往往模糊不清。如“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那一段,似写鲧听从鸱龟的献计,以息壤堙洪水,后被天帝“刑”于羽山。情节与《海内经》所记那一段大体相同,只是增了“鸱龟曳衔”的事。本来是鲧神话很好的补充,却因写得不明确,教人相当费解。又如记后稷诞生,有“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语。似初生婴儿的后稷,便曾以小弓小矢拟天,使天帝受到惊骇。这本来又是后稷神话很好的补充,但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未能在诗中找到答案。像这类细微的情节,在记录时便只好因记录的简单疏略而散亡了。这类情况《山海经》里往往也有,就不再多举例。
三、古书经过删改,不雅驯的情节便会因删改而散亡。这种例子要举起来是并不困难的,但举《列女传》所记舜神话中二女教舜服鸟工龙裳以救井廪之难及《淮南子》所记嫦娥奔月神话中嫦娥“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二事为证,便可以说明。上举二事,在今本的《列女传》和《淮南子》中,都被憎恶“不雅驯”的“缙绅先生”们删改而荡然无存了。若非《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引古本《列女传》和《初学记》卷一引古本《淮南子》,这两段神话的本来面貌就不可能再看见,就会因删改而散亡了。以上所举,仅仅是在书注和类书里还能查证到的两个小例子。由此推想,经过删改而查证不到的事例,想必也还有的:那就真正是无影无踪地散亡了。
四、古书全部佚亡或部分佚亡,零片神话也会因古书的佚亡而散亡。先秦古书记录神话较多的有《归藏》《古文琐语》《随巢子》《尸子》等,然而这些书却全都佚亡了。现在我们只能从书注或它们的辑本里,见到一些尚保存着的零片神话材料。推想必还有相当一部分神话材料,会随着全部古书的佚亡而散亡。又还有的古书,现在保存了一部分,却佚亡了大部分。如像汉末应劭撰的《风俗通义》,原三十一卷,今仅存十卷。其中很重要的女娲造人神话、李冰斗犀神话等,都见于卢文弨所辑十卷以外的《风俗通逸文》中,就可想见或尚有神话材料随着大部分佚书而散亡了。此外还从现存某些古书的佚文中见到一些神话材料,如从《淮南子》佚文中见到“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的记叙,从《吴越春秋》佚文中见到眉间尺神话中“三头相咬”的景象——这些自然都是极其珍贵的幸存的神话零片。但由此可以推想,必还有其他神话零片随着佚文散亡了。
五、因神话历史化而导致的神话散亡。神话历史化,就是将神话来转化做历史。这种工作,从《尚书》《左传》《国语》已开其先河:《书·舜典》记的“益让于朱、虎、熊、罴”,《左传·昭公十七年》记的少皞挚以鸟纪官,《国语·楚语》记的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等,便是其例。后来司马迁的《史记》,赵晔的《吴越春秋》,袁康、吴平的《越绝书》等,还在继续做着这种转化的工作。不过在当他们做这种工作的同时,又对某些历史人物,附会上了一些神话的因素,所以显得情况比较复杂。总的说来,他们还是力图将神话转化作历史。这种工作,直到宋罗泌作《路史》而未绝。罗泌的《路史》,因为事涉洪古,简直是集神话转化为历史的大成。他的这种工作,除了给我们提供一些研究神话的线索而外,其结果却是徒劳的。因为这样一来,诚如茅盾所说:“实际上既非真历史,也并且失去了真神话。”神话经过这样陆续不断地向着历史转化,剩下零星片断的材料,愈益不为人所重视,自然也会导致神话的散亡。
有以上五点原因,中国神话的散亡乃是必然的、肯定的趋势。但是究竟散亡多少,也须有个大略估计。据我从各方面搜集到的材料推想,散亡的可能也只是小部分,而不是大部分。若按比例估计,可能散亡有十分之三,而保存有十分之七。由于中国神话是零星片断地记录在众多古书里的这个特点,真要大量散亡也是不太容易的。因为它们常有重复的、大同小异的记载。此佚彼存或彼佚此存,这种现象应当是常见不鲜的,不会一散亡便全都散亡。故估计散亡只是小量,不是大量,并且还估计散亡的是在细微情节方面的材料。至于大端,我们都掌握有了,没有太大的损失。就现有各种文献所保存的中国神话的零片材料看,基本上还是可用“丰富”二字来给予形容的,不是像没有调查研究的某些人心目中那样的贫乏可怜。
既然我们的神话基本上是丰富的,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整理它的良好的基础。古代神话因未经整理而有小量的散亡,这是无可挽回的损失,用不着再去慨叹惋惜。现在就须赶紧利用所掌握的这一大堆神话零片材料,细心地去做整理的工作。
如何进行整理?从茅盾《中国神话研究初探》结论中所说的一段话,给了我们相当的启示。他说:“我们能不能将一部分古代史还原为神话?上面讲过,我们的古代史,至少在禹以前,实在都是神话。如果欲系统地再建起中国神话,必须先使古代史还原。否则,神的系统便无从建立。”我过去做的整理中国神话的初步工作,便是老老实实的,把神话放在历史的肩架上,又用由神活转化的古代史,尽量恢复其本来面貌,去填充它的空隙。这样,便能勉强建立起一个有神的系统的中国古代神话,舍此似乎亦无他径可循。
至于整理的步骤,我以为大致有二:一是连缀,二是熔铸。我所做的只是初步的连缀工作,在连缀中又稍微做点局部的小小的熔铸:那就是在当材料不足或古书的文义有疑难时,加入的“一些推想和假定”(茅盾语);或当神话情节引起感情共鸣时,做了些文字上的渲染,实际上并没有放手去做熔铸的工作。
我在《碎陶镶嵌的古瓶》(见1988年9月13日《今晚报》)一文中曾说:
中国神话本来是零星断片的,它们有可望成为一个较完整的古瓶或是一幅较完整的古壁画,但因为没有像希腊荷马和赫希俄德那样的“神代诗人”产生(茅盾语),“终不闻有荟萃融铸为巨制,如希腊史诗者”(鲁迅语),加以过早地历史化,本来是零星断片的东西,又散失了相当一部分,因而显得更加零星断片了。我所做的工作,并不是修复古瓶,而是把可望成为古瓶的碎陶片,从泥土尘埃的埋藏中,从烂砖破瓦的混杂里,东一处西一处地拾掇起来,加以拂拭、清理、鉴别,然后仔细地镶嵌、拼凑,缺空处又审慎地用其他一些类似的材料来予以填充、修补,使它大致成为一个在古代原应该有实际上却没有的古瓶。古瓶的真实性只是用了尽可能真实的材料,在合理的推想中的模拟的缔造。
这就把中国古代神话的本来面貌以及我如何对它进行整理的情况大致勾画出来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恰当,只是提出来仅供参考。至于说到熔铸,那是高才博学的大手笔的工作,一时尚不可轻言熔铸,尤其不可笼统地将整个古代神话全部予以熔铸,尚宜先分几个大段落逐段尝试为之。我的意思可以分为:一、开天辟地(包括女娲、伏羲等神话),二、黄炎之争,三、舜象斗争,四、羿与嫦娥,五、鲧禹治水这几个大段落来作为熔铸的考虑。即使开始尝试做这样的工作,也要注意以下两点:一是要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因为写的是中国神话,不是希腊神话或其他外国神话,不要把外国神话的情调搬到中国来;二是即使是熔铸,也要对熔铸认真负责,熔铸进去的东西大致仍须有所依据,不能徒逞臆想,横添枝叶。要知道古代神话原是古代人民的创造物,今天的人是不能再创造古代神话的了。那种信口开河的“神话”,只能是对神话的践踏、蹂躏,和熔铸这个庄严的词儿是根本联系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