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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嫦娥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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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有关羿神话的零片:《淮南子·览冥篇》记叙的嫦娥窃药奔月。这个虽然是零片却也还眉目清晰的神话故事开始把羿推向悲剧的第一个台阶。在这个神话零片中嫦娥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她在成书比《淮南子》早两三百年的《归藏》(约成书于战国初年,后来佚亡)一书里已经露面了。《文选》注两引《归藏》,其一说:“昔嫦娥以不死之药奔月。”(《月赋》注引)另一说:“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祭颜光禄文》注引)两处都只说嫦娥得了不死药奔月,没有说到羿。难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只是后来才有的传说吗?否!否!请看下面一段文字: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蝫(zhu)。

这是清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所辑张衡《灵宪》里的一段文字,有注云:“当是《归藏》旧文。”这一行小注,真了不起,可谓是巨眼卓识。我拿好几条《归藏》佚文和这段文字相比较,发现它们的格局竟非常相似。《归藏》本是卜筮的书,它的格局原应如此。《文选》注所引,不过是节其概略。就是《淮南子》所述,也是取其首尾神话故事部分,中间卜筮的话头就略去了。张衡《灵宪》载之,可说又恢复了《归藏》的旧观。《初学记》卷一引古本《淮南子》这段记叙,于“姮娥窃以奔月”下,尚有“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十二个字,与张衡《灵宪》所叙完全相同,今本并脱去之。可见《淮南子》所记嫦娥奔月神话,实本于还保存在《灵宪》里的“《归藏》旧文”。可说是由来已古的了。

但可惜这个神话也只是个零片,如果和羿神话联系起来看,它的中间就有着一些空白。例如:羿原本不就是天神下凡吗;天神不死,何以还要去向西王母请不死药;嫦娥何以要背离其夫,窃药奔月,等等。在对神话做整理工作、无法用确切的材料来填补这些空白时,就只好用合理的推想来填补它了。回答第一个问题是:由于羿射九日,得罪了天帝帝俊,被谪在凡间,成了凡人,虽然可能还有一些余剩的神力,却无法避免凡人的死亡的终局,为了逃死,所以跋山涉水,去向西王母请不死药。回答第二个问题是:家庭矛盾,是其原因,没有家庭矛盾,嫦娥是不会悍然窃药奔月的。据我考察,羿所请于西王母的不死药,是足供羿与嫦娥两人服了都不死的。嫦娥留药,并羿的那一份也都服了,所以“得仙”,飞升上了月宫(这我们在下面“仙人不死”节中还要谈到)。由此可见羿和嫦娥间矛盾之大。《淮南子》所说羿“怅然有丧,无以续之”的那种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非唯不死药不可续而已,从前两人间亲密的感情,共同的愿望,都像逝水东流,一去不复返了。羿神话到了这个阶段也就自然地涂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

余下需要讨论的问题是:嫦娥奔月,目的既在成仙,为什么又“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呢?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谈两点与此有关的。

一是《淮南子·精神篇》说:“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古人把月中阴影,设想为蟾蜍,不仅汉代初年如此,就是战国时代,也已经是这样了。屈原《天问》说:“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旧以月释“夜光”,这是对的;而以“顾望之兔”释“顾菟”,就大错特错了。闻一多《天问·释天》举有十一证,说明“顾菟”即蟾蜍,诚确切不可移。那么“月中有蟾蜍”,是先秦时代就有的思想观念了。二是古人对蟾蜍的观感,是好还是坏呢?答曰蟾蜍即癞蛤蟆,其形体是相当丑恶的,不但今天的人对它没有好印象,就连古人亦然。《诗·新台》说:“鱼网之设,鸿则离(罹)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鸿即蟾蜍,又是闻一多首先研究出来,现在差不多已成定论了。郭沫若《雄鸡集·释“枭雁丑”》译此诗云:“鱼网张来打鱼虾,打到一个臭蛤蟆;心想配上多情哥,配上一个驼背爷。”以蟾蜍形容丑人之丑,非常形象生动,可见古人对于此物是没有好感的。

明白了这两点,就可以进一步来探讨嫦娥奔月,化为蟾蜍的含义了。嫦娥是古今同誉的美人(张衡《灵宪》已有“翩翩归妹”之语),却化而为这种丑陋的动物,推想起来,必有谴责的意思在内。谴责的原因维何?或当不止于“窃药”这一点吧。由于古神话的缺佚,详情已不可得知,我们也不必再妄事推论。只说化形为蟾蜍的嫦娥,在月宫中做些什么工作。

晋傅玄《拟天问》(《太平御览》卷四引)说:“月中何有?白兔捣药。”过去我们只知道月中有白兔捣药,却不知道在白兔之前,蟾蜍也做着相同的工作。常任侠《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见《说文月刊》第二卷第十、十一期)说:“……较小一棺,前额刻一人首蛇身像,一手捧月轮。后刻两人一蟾,蟾两足人立,手方持柞而下捣。中立一人,手持枝状,疑为传说中之桂树。右侧一人,两手捧物而立。……”“手捧月轮”的“人首蛇身像”,无疑是女娲。“持杵下捣”的“两足人立”之蟾,当即变形以后的嫦娥;所捣者,当是不死药。中立一人手持“枝状”之物,常氏释为桂树,恐怕不是,当是不死树,供人立之蟾捣而为药者。至于“捧物而立”的右侧一人所捧之物,盖即口盛不死药的器皿。这样解释,这幅汉代石刻画像才有其独立完整的意义,否则就不知所云。以灵蟾捣不死药的图像而施于死者之棺,无非表示生者对死者起死回生的祈望罢了。神话题材被表现为艺术运用到宗教迷信上,往往类此,并不足异。

现在的问题是:何以知道画像中捣药的蟾就是变形的嫦娥呢?答道:这也是有根据的。唐李商隐诗说:“嫦娥捣药无穷已,玉女投壶未肯休。”陈陶诗说:“孀居应寂寞,捣药青冥愁。”都径言嫦娥捣药。可见这一传说一直流传到唐末五代,还大体上保留着它的本来面貌,则画像中捣药的蟾,自是变形的嫦娥无疑。嫦娥窃不死药奔月,不仅化形为蟾,且罚她做捣不死药的苦工,谴责的意思是相当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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