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尧之时,十日并出”的传说之后,又传说尧时候发生过一次特大的洪水。《书·尧典》说:“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山海经·海内经》说:“洪水滔天。”就是对这次大洪水的宏观的概略的叙写。到《孟子·滕文公篇》,更把这次大洪水做了具体、细致而生动的描绘: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
发生了这么大的洪水,可怎么办呢?紧接着前面所引的那段话,《孟子》的作者又说:“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yuè)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这是说,尧看见洪水为灾,心里忧虑,便举舜去做平治洪水的工作。舜又派遣禹和益两个人,一个去治水,一个便去焚烧山泽,使禽兽逃匿,不能为患,这样就把洪水治理平息了。一切好像都很顺遂,没有经过斗争和波折,就被尧和舜这两个“圣王”(加上他们的臣子禹和益)把事情安排得停停妥妥。其实这全是历史的美化。神话里平治洪水是有大波折和大斗争的。首先是神国出了个叛逆者鲧。鲧是禹的父亲,这个人在下一节中我们要专门讲到他。《孟子》书中没有提到,但在儒家之徒篡改古神话为历史的《书·尧典》里却是提到并把他当作一个反面形象来刻画的。
《书·尧典》说,尧因洪水为灾,忧心如焚,便召集了四岳和在朝的诸侯来,向他们说:“我请问你们四岳和众诸侯,如今洪水滔天,侵山灭陵,老百姓都忧愁日子过不了,有谁能去治理洪水,解救人民的痛苦呢?”大家都说:“叫鲧去好啦!”尧摇头说:“唉,那人恐怕不行吧,他任性乖张,不服从上边的命令,也和众人相处不好。”四岳说:“除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啦,试试看吧。”尧只好说:“那么就让他去试试吧。”于是鲧便被派去治理洪水,一治治了九年,丝毫没有成绩。到舜摄政的时候,终于把他弄到羽山去拘囚起来了事。
这就是《尧典》篡改神话为历史所记叙的鲧的大概情形,和神话里的鲧相比,可说是已经被弄得面目全非了。《孟子》所记叙的禹和益治理洪水的情况也不是神话的本貌,而是历史的美化——虽然美化,但还没有面目全非。唯独鲧,是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了,以至受到后来书传连篇累牍地咒骂,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所以我们要在下节中做专门的辨正。
洪水为灾,其实也只是古代的神话传说,这个神话传说是世界性的。世界上许多国家和民族都有洪水神话,它反映了上古时代某个时期由于自然界的大变动,确曾有过一次几乎遍及于全世界的大洪水。这次大洪水究竟发生在何时已经荒远难稽了(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洪水传说》中说是发生在距今五万年到三万五千年的新冰期),所以只能算是神话。甲骨文昔字作 ,或 从 ,从 、 , 与 均象洪水,即古文的 (灾)字,古人大概不忘洪水之灾,才制作了这个 (昔)字,取义于洪水之日的往昔,这真是很有意思的。
但是,古代发生的那次大洪水既然放在“尧之时”的历史的肩架上,于是洪水神话就初步历史化了。大家都相信尧时候真有那么一次大洪水,因而后来又产生了一些属于地方风物性质的神话传说,散见在各种地理类书中,纷纷指眼前实景以为证明:
宜都山绝岩壁立数百丈,有一火烬插其岩间,望可长数尺。传云,尧洪水,人泊船此旁,爨(cuàn)余,故曰插灶。(《汉唐地理书抄》辑《袁崧宜都山川记》)
宜都夷陵县西八十里有高筐山。古老相传,尧时大水,此山不没,如筐篚,因以为名。(《艺文类聚》卷七引《荆南图制》)
覆船山。尧遭洪水,维舟树下,船因覆焉。(《太平御览》卷四四引《十道录》)
济州有浮山。故老相传云,尧时大雨,此山浮水上。时有人缆船于岩石间,今犹有断铁锁。(《太平御览》卷七六九引《郡国志》)
尧时洪水,于此山作市。在长兴县。(《锦绣万花谷续集》卷一)
永嘉南岸有帖石,乃尧之神人以破石椎将入恶溪,道次,置之溪侧,遥望有似张帆,今俗号为张帆溪。与天台山相接。(《太平御览》卷五二引《永嘉志》)
其他地方志中类乎以上所说的,还有一些,就不多引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们对于古代的洪水印象很深,因受历史的影响,口耳相传,指景物以为证,都把它定在“尧之时”了,其实不过是神话中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