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面说过,共工这个神话英雄,在《淮南子·天文篇》记叙的“怒触不周山”神话里,他是以一个正面的形象而出现的。他原是炎帝系统的人物,他和黄帝系统的颛顼所做的斗争,应该算是黄、炎斗争的一部分,是黄、炎斗争的余绪。他虽然看来仍以失败告终,但因触山的结果,改天换地,打破了旧世界的格局,所以仍算得上是一个“胜利的英雄”(毛泽东《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按语)。
但是,到了禹治水的神话里,共工和禹的斗争,虽也仍可说是黄、炎斗争的余绪,由于他所与斗争的对象不同,他就不得不由正面形象而走向反面了。神话传说的流传演变,是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的。《荀子·成相篇》说:“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议兵篇》也说:“禹伐共工。”都决定了作为反面形象的共工所处的地位。
《绎史》卷三引《归藏》说:“共工人面蛇身朱发。”一个威猛的天神形象如在目前。到《神异经·西北荒经》,却这么说:“西北荒有人焉,人面朱发,蛇身人手足,而食五谷禽兽,贪恶愚顽,名曰共工。”则确定了他是一个恶神。
“共工振滔洪水”,便是他的一大罪状。虽然他后面可能还有主使他干这件事的天帝,但是禹为了要平治洪水,首要的任务还是不能不全力以赴地来对付这个凶恶的捣乱者。禹和共工之战,想必是一场大战。但是古书的记载却很简略。《荀子》虽然一再提到“禹逐共工”“禹伐共工”,究竟怎样“逐”,怎样“伐”,却是语焉而不详。《山海经·大荒西经》说:“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禹攻共工国山。”郭璞注:“言攻其国,杀其臣相柳于此山。”恐怕一也只是臆说,不大可信。因为从《山海经》两段有关禹杀相柳(相繇)的记叙看来,都像是洪水已平、但还有余患未尽时的事,不像是洪水方兴、力歼强敌时的事,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所以“禹攻共工”的这一段神话,其详细情节,到底还是佚亡了。现在只有“禹杀相柳”的两段记载,还比较详细地保存着: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谿。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掘)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海外北经》)
共工之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 (ou,同“呕”)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大荒北经》)
神话中共工和他的臣子相柳(相繇)确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在禹杀相柳那个地方之东,就有“共工之台”,连射箭的人都“不敢北射”,为的是惧怕“共工之台”共工的威灵。《山海经》作这样叙写的,只有黄帝的“轩辕之丘”才可以和它相比拟。《海外西经》说:“穷山在其北,不敢西射,畏轩辕之丘。在轩辕国北。其丘方,四蛇相绕。”可见在古神话中,共工虽然作为禹的对手而出现,但其声威却是和黄帝相等的。他并不是不堪一击或一击即溃的敌人,但是正面叙写禹和共工斗争的这段神话,终于是佚亡不可得见了。
但在《国语·鲁语》里,却又保存了这么一个神话片段:“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这个神话片段,一方面表现了禹的神性,另方面也显示出了禹所召集的那个“群神会”的威风凛凛的气势。巨人防风氏违反了禹的约束禁令,禹就把他“杀而戮之”,以至他的一节骨头,都需要专车运载。后来贺循的《会稽记》(鲁迅《会稽郡故书杂集》辑)还这么说:“防风氏身长三丈,刑者不及,乃筑高塘临之,故曰刑塘。”更是写得活灵活现,好像真有其事。可是我们要问:“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目的安在呢?古书并无直接的解答。后来袁康、吴平的《越绝书·外传记地》却这么说:“禹始也,忧民救水,到大越,上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曰会稽。”似乎禹到会稽大会群神是为了“忧民救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禹会群神和对付共工便应该是大有关系了。没有群神的助力,要去“攻”“伐”“逐”,那么豪强的水神共工,恐怕是绝难办到的。但《外传记地》却又说什么“爵有德、封有功”,又好像是治水大功告成,召集了群神去论功行赏似的。记叙得相当含混矛盾。论情理,既然是“忧民救水”,“上茅山”去“大会计”,一下子自然还说不上“爵有德,封有功”的。如果真是“爵有德,封有功”,防风后至,功成不居,正是他“大树将军”、谦逊美德的表现,何至于因此而竟遭杀戮呢。所谓“爵有德、封有功”者,或者已是会稽山的第二次群神会了。那时已是治水功成,故始有“爵”“封”之赏。第一次当即是为了对付凶恶的兴起洪水灾害的共工,防风怠惰后至(说不定与共工还存在着某些联系),所以遭戮。这样解释,就比较近情理了。《外传记地》把它们混而为一,因此扞格难通。
共工确实也有一些实力雄厚的臣僚和儿子。“九首人面蛇身”的相柳氏是“共工之臣”不用说了,他还有一个臣子名叫浮游的,“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顾。其状如熊,常为天下祟”(《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古文琐语》),自然也很厉害。不过《荀子·解蔽篇》又说:“浮游作矢。”那么他也还有点创造发明上的贡献。此外又传说“共工氏有不才子,以冬至日死,为厉,畏赤豆,故作赤豆粥以禳之”(《路史·后纪二》注引《岁时记》);又传说“共工之子曰脩,好远游,舟车所至,足迹所达,靡不穷览,故祀以为祖神”(《风俗通义》卷八):足见共工的队伍也是相当强大的。
最使人吃惊的,是共工的儿子们中,居然有后土这样一个大人物。《国语·鲁语》说:“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也说:“共工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两部书的说法都是一致的。再证以《山海经·海内经》所说:“共工生后土。”后土是共工的儿子更无疑了。他们都是炎帝系统的人物。然而在五方帝神话中,后土又是黄帝的属神,是幽都的统治者,由此也可见到神话传说的演变无定。所以共工的队伍虽是强大,但队伍中的每一个成员却也不是铁板一块、凝固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