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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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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一九三五年“何梅协定”之后,国民党部从华北撤退,白色恐怖总算过去了。严知孝给严萍找了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教起书来;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对一个女同志来说,是愉快的。薪水不多,对于家庭生活也不无小补。一九三六年,“双十二”事变,杨虎城和张学良两将军强迫蒋介石和共产党订下停战协定,释放政治犯……严萍又到北平跑了几趟,请马老将军写了两封信,由严知孝出面交涉,江涛才获得了释放。

江涛出狱,正赶上形势日益紧张,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了灭亡中国的步伐。于是,江涛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毫无犹豫,立刻请求组织上分配了工作,回到他的家乡,做县委书记的工作,重建地方党。他托吴良栋找到了公开的职业,回到县立高小教书,还是住在贾老师住过的那间小房子里。

卢沟桥事变之后,时局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上级党又下了新的指示:建党、建军、建政,建设抗日根据地,一大溜子工作这就下来了。

卢沟桥事变是震惊全国的,国家兴亡,人人有责。严萍在炮火声中辞了小学教员,要回到家乡去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严知孝也觉得敌人来到脚下,老两口子住在保定没有什么意思,于是把房子和家具让给亲戚,一家人拔锅卷席回到家乡。

今天严萍和严知孝进城来找江涛。严知孝照旧住在宴宾楼,严萍到高小学堂,在门房打听了江涛的住处,一进江涛的门,江涛、忠大伯、张嘉庆正在屋里坐着。张嘉庆看见严萍进来,脸上腾地红了,拍手大笑了说:“你看!说着曹操,曹操就到了!”

虽然,严萍不知道张嘉庆说话的意思,也由不得红了脸,一手拉起忠大伯的手,一手拉起嘉庆的手,笑了说:“看!经过这么大的变乱,我们不是又到了一起吗?”

朱老忠说:“当然,我们又到了一起了,江山河海都挡不住我们!”

江涛也说:“我们又到了一起了!”说着,叫校友打洗脸水来,叫严萍洗脸。

几个人在一起又说又笑,谈了一会子大暴动的话;贾老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严萍洗着脸,说:“这么几年了,这个回来,那个回来,就是贾老师回不来!”江涛说:“也许在什么地方被捕牺牲,也许是去苏联学习了……”谈到这里,谁也不再说什么。在这么几年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谁又知道谁落个什么下场呢?

正在谈着,校长吴良栋走进来。他们还在噙着泪花儿谈,学生们一谈到贾老师,没有不伤心落泪的。吴良栋不知道他们谈的什么事,他说:“大伯!又逗着孩子们玩哪!”说着,他促膝蹲在椅子上,掏出小烟袋儿,打火抽烟。他光着两只脚,两个大拇脚趾头,好像猫儿对爪一样,互相玩弄着。

朱老忠说:“可不是!老同志们到了一块儿,就是爱说几句老话!谈过去的事情和过去的人儿。”

吴良栋,脸上长得黑模悠的,一副温厚的脸,良善的眼睛,谈起话来慢条斯理的。自从大暴动以后,党把他派来这座小城里,隐蔽在这个学校里做工作,一向是单线联系。卢沟桥炮声一响,他才和江涛接了头,参与县委会的工作。江涛过去唱的是独角戏;今天工作多了,只有依靠良栋。良栋自小儿忍辱负重惯了,如今经常是独自一个儿,悄悄吹着口哨,做完党委机关一切繁琐的工作。他常说:着什么急?有多少羊也得轰到山里。铁打房梁磨绣针么,功到自然成。工作的成绩,在于刻苦和努力,着急顶了什么事?人们给他送了个外号叫“生铁牛”,就是最扎手的工作,也挡不住他。卢沟桥炮声一响,他叫学生们暂时回家,更好开展抗日救亡的工作,成天价人来人往。

吴良栋比江涛入党还早一些。年岁也比较大。家里有几间房子,几亩地。他上了几年小学,跟着父亲蹬上铁轮机,织起洋布来。织着洋布看了很多小说,什么包公案、彭公案、水浒、三国……只要能找到的书,没有不看的。高阳布垮台了,又和父亲走西口贩牲口。他在古小说上,学习了一些中国人的美德——谦、良、恭、俭、让。自从受了党的教育,更懂得怎样做人,他是一个共产主义的人道主义者。他成天价埋头苦干,但不爱多说话。吴良栋说:“早听得江涛说过,知道大伯正义行事,是有名的枣木老头儿!”

朱老忠说:“趁身子骨儿结实,多跟你们跑蹅个几年,多做点工作。将来跑蹅不动了,再坐着看你们的!”

吴良栋说:“咱父一辈子一辈的,都在革命里,真是一场老少会!”又转过脸对江涛说:“明天,后援会该开会了,咱还没研究这会怎么开法?”

江涛扬起下颏想了想,说:“我看,主要是做成几件决议。发动群众武装群众的问题、组织宣传队的问题。宣传费的垫办,恐怕也得经过这个会议向县政府提出来,由地方款开支。还有,各机关对后援会性质的认识上还不一致。有的人认为发发通电,散散传单就算了,不必有什么实际行动。老实讲,他们就是支这么个空架子,不见实际行动。”

吴良栋慢搭搭地说:“明理不用细讲!他们怕发动群众,咱就是要发动群众!他们怕闹武装,咱就是为了组织武装!不这样就不能打败日本鬼子,像他们那样就只能当亡国奴!”

严萍接着说:“这是本质的问题!”

江涛说:“你说得一点不差,明天在这个问题上,可能还有一番争论。争论就争论,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的抗日救亡,不是明争,就是暗斗,不过,为了祖国,为了打败日本鬼子,我们要用最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去感召他们。”

良栋说:“一点不错!明天县长恐怕不出席,你还得准备把抗日的形势讲一讲!”

江涛说:“应该讲一讲,这是个上层的会议,开好了影响也很大!”江涛在屋里走来走去,旋了一个圈。继续说,“讲起工作,可真费劲!过去咱没处过这环境,没接触过这些人,穿袍的戴帽的……今天做起这个工作来,哎呀!真……”他摆着头笑着。严萍插了一句,说:“这就是所谓统一战线工作。”

良栋说:“工作还得好生做啊!我看,在目前说,工作成败,三十六着,就是这一着上,在上层工作上……”

江涛说:“基层工作,更加重要!”

严萍说:“当然是呀,我们要扎扎实实搞好村里的工作!”嘉庆说:“就是!就是!”

当江涛和吴良栋关于后援会的谈话结束的时候,朱老忠和张嘉庆正在谈着。五年不见,他们谈起革命历史上的故事,老同志们的不幸,不同的遭遇,有多少肺腑话想一下谈出来,可惜时间短,一下子谈不完。

天晚,有一道长虹映在东天边。夜暗扑来,江涛点着一盏洋油灯,灯上发出橙红的光亮。

几个人围在桌子上,江涛说明是开县委会,格外有朱老忠和严萍参加。会上张嘉庆传达了特委关于建党、发动群众、武装建设及统一战线问题的意见。他们根据地方情况做了讨论。

张嘉庆取出一个黑漆砚台盒子,用刀子将砚台撬出来,取出四本小书。是油印的、高粱粒大的字。一本《党的建设》,一本《游击战术》,一本《连队政治工作》,一本《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他们拿到书,趴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默默地读着。屋里静下来,桌子上的小座钟,清脆地、嗒嗒地响着。

朱老忠拿起一本小书,字太小,他眯细了眼睛,在灯下反复看着。离远一点,再离近一点,模糊一片,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抓着脑瓜皮,急得浑身发痒。他想:“这样重要的文件,咱要有个眼,多好!”他转过身递给严萍说:“你有眼,你看。”

他们根据特委的意见,根据工作的需要,作了分工。张嘉庆管理军事和宣传队的工作,老吴管组织,朱老忠管农民工作。决定:严萍入党,今后管理政权的工作。严萍笑了说:“我可管不了。”江涛说:“你学习。”这倒是真情,过去都是在敌人的军队和政权之下秘密活动,今后要建立自己的政权了,这是新问题,只有学习才能掌握。

夜晚,天是湛蓝的,闪着银色的星星。夜愈静,房后头的蛙声愈是爽朗。随着河水的波音,一起一伏地唱着。

第二天,会议在学校里召开。江涛在救国会的委员会上做了抗战形势的报告:七月七日的晚晌,日寇借口挑衅。八日攻宛平,占丰台。十二日占领天津车站。华北形势危急,党号召人们起来保卫家乡,保卫平津。报告完毕,把问题提出,讨论完决议案的时候,就宣布散会了。

江涛走出教室,立在门口,等陈金波和严知孝走出来。严萍在后头跟着。

严知孝今天在会上发表了很多意见,他提议救国会的名字应该加上“抗日”两字,才能引起群众的注意,并提出群众武装应该由政府统一领导,免得紊乱社会秩序。江涛觉得都是很有意义的,大家也表示赞成。经过江涛和吴良栋的努力,把议案通过了。

严知孝身材比过去胖了,红四方脸,苍白胡子,和一脑袋苍白的头发。穿着灰绸子大褂,双梁鞋子。他把白羊肚毛巾折成四方块,擦着脸上的汗,看见江涛,点着头微笑着说:“好,这么着好啊!你一通知我,我就来了,晚上到我那儿坐坐吧!”说着,又连连用毛巾抹着胡子。严萍架着他,迈动慢吞吞的脚步走出去了。

江涛拉着陈金波的手走回来,喊工友打上洗脸水,请他洗个脸。江涛盯着陈金波说:“表兄!今天我讲的话,有什么毛病没有?”

陈金波抹了满脸胰子沫,用手搓着,伸出大拇指头,白眼珠从眼角透出来,瞥了江涛一眼,说:“好!叫座!不愧是才子!”

陈金波是公安局的督察员,四十多岁,穿一身黄布马裤军装,圆脸蛋儿,白得像鸡蛋清儿,嘴巴上留着黑黑的短胡须,说起话来,嘴唇上皱起细纹。他取出烟盒,用大拇指一弹,一棵纸烟蹦到江涛手里,随手划个火给江涛点着烟。这种小动作,练得那么熟练。江涛想到:没有十几年的社会生活,连这一手儿也很难学得好。

他坐在椅子上,左手扒着靠背,架起腿儿、打着哆嗦。说:“表弟!这战事当真像你说的那样?”

江涛说:“一点不错,卢沟桥事变,是‘九·一八’事变的继续。日本鬼子侵略东北,进攻上海,进攻长城各口之后,现在要进攻华北了!”

陈金波用两个手指头挪开烟,瞪起两只白眼仁多、黑眼仁儿少的眼睛,射出尖锐的光芒。说:“日本鬼子准能占领华北?”

江涛说:“这问题,先看敌我力量的对比,再看双方的准备工作。从抗战的三个阶段来说,在消耗战的阶段,主要是消耗敌人,保存自己,所以退却较快,不能死拼!”

陈金波抬起额角,沉吟了一刻,深深吸了一口烟。说:“这玩意儿……可就是个问题了!”

江涛说:“表兄!你打算怎么办?”

陈金波说:“我吗?咱哥俩说话是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我呀,冬夏常青,俩肩膀扛着一个嘴,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别说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我也不怕!”

陈金波是江涛母亲的侄子,住在城里,祖父在衙门口里当差,父亲靠帮助乡下人打官司,写个呈文卖个状纸吃饭。陈金波念了几年书,在公安局当个小差使,后来升了督察员。在江涛来说,这门亲戚向来是不走动的。江涛这次回到县里,为了工作,才和他取得了联系。

江涛留心着他的言谈语貌、心理状态,好像是个医生,要把每个人的心思和愿望,放在自己的眼前看个清楚明白,才好处方下药。他踌躇了一下,谨慎地用手指甲弹着烟灰,说:“你说,我应该怎么办?表兄!”

陈金波把黑眼珠向白眼角上一斜,嘴头儿上带着一抹笑容,说:“你呀,表弟!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找饭吃的;你是干事业的,你呀,你上太行山,占山为王,下白洋淀,落草为寇!”说着,他又弯下腰哈哈大笑了。

江涛听完最后几句话,大吃一惊,怔了一刻。他没有想到陈金波会对他有这么深刻的了解,但他不打算对他有什么表示。

陈金波看出他犹豫的神气,说:“自小我看着你长大的。什么心思,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说是说,笑是笑,也许,将来我也得走了你这条道儿。不过,我得看情况!”

陈金波说完,各自沉默了一会,江涛想想日本鬼子要来了,孙悟空有孙悟空的法宝,猪八戒有猪八戒的法宝,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走自己的道路,这是肯定的。

江涛说:“表兄!看政府对我的态度怎么样?”他极其微妙地探询所要了解的情况,声音轻巧、有力。

陈金波说:“他吗?这位县长,外来人做官,还不是为了吃、喝、穿。只要有钱掖腰包儿,上峰不催,国民党不问,谁去狗拿耗子?这个当儿,还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江涛又轻俏地问了一声:“他和张荫梧的关系怎么样?张荫梧在定县当七县专员,他在张的管辖之内。”

陈金波见江涛注意了这个问题,也就把话匣子拉开了:“他们哪!棉花线子,两市!张荫梧老早想撤他,换自己人。可是,这位县太爷根子硬,道眼儿宽,硬是撤不了!这早晚,他把你抬出来搞救国会,叫你当这个副主任,也有所谓!我说说,你听听!”他把烟嘴攥在手心里,竖起大拇指头说,“大敌之年!乱世,不比治世。我看他这步棋是这么摆的;张荫梧撤不了他,他可以和你合作。这咱不比那咱,那咱国民党在着,如今国民党撤退了。因为你手下有人!否则,你再闹个反割头税呀大暴动的,够他一戗!咱县自从出了这两回乱子,这个日进斗金的地方,就成了火山口。可,话又说回来,张荫梧要是撤了他呀,算是脱了裤子坐在炸弹上!”说着,他取出手绢,擦了擦嘴上的唾沫。又说,“比方说,张荫梧的人一来,他和咱县长不一样。那家伙,他是个唱白脸的,刚愎自用,拧着鼻子抖威风。他一见你,一定不同意你这一份。不同意,他就要收拾你。可,表弟!你是好惹的?你一定要发动人进行抵抗。哎!这大暴动,就又要闹起来!”他又擦了擦眼,提高嗓门,说,“这叫做借刀杀人!这刀啊,表弟,就在你手里攥着!我不是诸葛亮,可这棋,我也不能只看一步。表弟!是不?”

说完,他向江涛肩膀子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又自以为是地盯直眼睛,绷起嘴唇骄傲地笑了。

江涛暗自点头:过去对地方形势的估计,大致还不错。看到环境的困难、责任的重大,就越觉得自己的渺小。国民党接受了合作抗日的条件,不过是一纸空文。在这个地区,在那恐怖的年月里,经过国民党的残酷镇压,共产党怎样发动群众登上政治舞台,把抗日运动搞起来,还是个严重的斗争过程。非常明显,县长和士绅的矛盾,并没有减弱。党与群众对封建势力的矛盾,在大暴动以后是隐蔽了,“九·一八”以后不久,又突出了。目前,外来县长,地方士绅,尤其是广大群众跟张荫梧的矛盾,逐步尖锐。群众力量怎样在这复杂的矛盾中生长,问题在于党怎样站在领导地位,让各种落后力量得到对消,使积极抗战的力量得到生长。这个问题,要放在统一战线和群众工作上去考虑。要紧的是要掌握情况,掌握突出的矛盾。

直到现在,江涛在人们心目中还是个谜。他这顶红帽子,是公开的秘密。“何梅协定”以后,国民党部在华北撤退了。谁插足在复杂的矛盾中,也不肯冷手抓热馒头。他就是这样站稳了脚步。江涛说:“还得请表兄多加帮助!”

陈金波说:“自己兄弟,还有什么说的。我吃这碗饭,还不是靠朋友帮助?话又说回来,反割头税的时候,要是有我呀,也成不了那个样子!”

其实,他这是说大话。就是目前,他能掌握的情况,也只是公安局的内部和政府个别部门。

陈金波缓缓地开门走出来,立在台阶上,伸开手打了个哈欠,说了声“再见!”扭头走回去。

江涛站在台阶上,看着陈金波的背影走远。他从历史上、政治上、性格上,考虑这个人:“他能跟着共产党走吗?”这个问题,由小而大,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最后决心争取他合作。共产党的胸怀宽大,愿和一切同情的人们交朋友,愿和一切抗日的人们携手前进!

因为战乱,学生们回家了,大操场上很清静。他走回来倒了一杯茶喝着,茶在玻璃杯里透出鲜明的棕黄色。两枝叶梗,在茶杯里上下浮沉。

下午,他走到大街上,在成衣铺里穿上新做的蓝布制服,把那身穿脏了的旧制服,用包袱包起来,又到鞋店里穿上一双新鞋子。确实,这几天他总想把自己打扮得整齐一点。在大街上遛了个弯儿,走进理发馆,请伙计给他把头推光。工作忙,再没有时间去梳拢它,推个光头,更显得精神。

今天,好不容易在会议上做成有利于抗战的决议:要成立办公室,出版救亡小报,成立宣传队;下乡把卢沟桥事变的真相告诉群众,把农民群众发动起来,组织起来。他想搞得好,准备了多时的救亡运动,就可蒸蒸日上了。

当然,有人对江涛的主张有意见,那还不如说是对共产党不满。他们认为这位县太爷,做不了三早起两晚晌,抬腿要走了,给地方上找下这么大的麻烦。认为县长把江涛请出来搞救亡工作,是引狼入室。江涛想:必须用一切力量克服这种困难。

卢沟桥事变以后,冀察政委会给县政府下了命令:要各县成立后援会,协办后方勤务。在这个当口,保属特委也给县委下了指示:要各县建立群众抗日团体,发动群众起来“打鬼子,保家乡!”江涛把严知孝、陈金波请出来,通过他们的力量和政府当局联合成立了抗日救国后援会,后来简称救国会了。县长为当然主任,江涛担任了副主任。人们以为这样一来,江涛就和县长平起平坐了。

在这紧要关头,救国会的建立,好像动荡的水上投下一块巨石,把人们从激动的波纹上簸动起来。亲戚朋友们,同学同事们,即便素常里互不往来,也互相走动起来。有些士绅名流,平素不常进城的人们,也开始进城来,打听打听消息。他们不约而同地关心国家大事了。

自从救国会的牌子挂起来,老战友们都来找江涛,向他诉说几年来的遭遇和不幸。江涛把目前形势告诉他们,要他们为党、为阶级、为挽救中华民族的危亡,继续奋斗。也有不少人来找嘉庆,自动签名加入救国会,做救亡工作。他们组织了宣传队,开始在乡村里宣传着、组织着。只要不出什么风险,这抗日运动是一帆风顺的。

想着,他理完了发,付了钱。立在镜前,摇着脑袋看了看,这个坐过监狱,做过艰苦的地下工作的年轻人,脸上还不失为英俊。但又仔细看看,额角上隐约地显露一条皱纹。这不能说不是一点新的变化。工作逼着人不得不改变,自从卢沟桥事变,自从搞起救国会,生活上、工作上,起了很多新的变化,和工作在地下的时候,不相同了。过去生活的圈子,仅限于学校和乡村;现在工作逼着他走动公安局、商会、教育局。他要出入衙门口,不用传达,抬着头儿,迈着大步走进去,县长也要让他座儿,面对面商量工作。工作逼着他和各阶层、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于是衣裳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常理理发,刮刮胡子。这也是礼貌。开始他很觉勉强,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听得多见得广了,心胸里自然开阔了。思路广了,解决问题的手法,也就灵活起来。

在衙门口走过的时候,买卖人们立在门口,品头论足的议论:这个住过监牢狱、上过黑名册子的共产党员,一步登天了,走起红运来!

走进宴宾楼,堂屋里高高的挂起泡子明灯。小灶上的伙计,把小勺磕着大勺呱呱响着。跑堂的用尖锐的声音报着菜单。城里的老辈子风俗:冠盖往来,士绅名流,刑名笔吏,调词嫁讼的人们,进城上县都住在大馆子里。这些大馆子,包办酒席,带管着出赁房屋被褥,侍候茶水。

江涛向跑堂的伙计说明是来找严知孝的。伙计把他领到一间小房门口,在小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谁?请进来!”严萍说着,开了门,一见江涛,笑了说:“请进来!”

桌子上搁着一壶酒,两碟菜,还有一卷《史记》。严知孝在独斟独饮,边读边谈。

他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眼看着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五卅惨案、北伐战争,在眼前匆匆地过去。几十年来,是连年的军阀混战。争城的人,杀人无数;略地的人,酿成血雨腥风,都于国家民族无益。如今,这古老的中国,还是百孔千疮!他怀着无尽的忧愁说:“咳!沧海桑田如白驹之过隙哪!眨眼之间,时过境迁,世间就不属于我这一代了!”于是,他又想:“由他去吧!”他觉得,自己有无尽的才华,可惜没机会用在祖国的事业上,多咱一想起来,便免不了掉几点老泪。

在国难当头的年月里,一来东北沦亡,长城各口抗战失败,战争危急。二来,冯登龙阵亡,真是国难家仇集结在他的心上。年老了,力衰了,回到故乡的农村里,谢绝了宾客,闭户读书,向来不多见人的。这次,是因为江涛的提名,参加了抗日救国会的活动,他才和严萍来到城里的。

江涛坐在椅子上,取出烟盒来吸着烟,说:“先生!请你告诉我,我在会上的讲话,有不妥当的地方吗?”

严萍不等严知孝说话,笑笑说:“挺好的!”

严知孝给江涛斟上一杯酒,说:“还好!话是说得有分量!”

江涛诚恳地问:“有什么毛病没有?”

严知孝说:“要问毛病……那就是讲得太少了一点,人们没有听够。好比吃饭,好吃的菜,谁肯撂筷儿?不,你又不讲了!哈哈!我知道你是不爱多讲话的,尤其在这稠人广众之中!”

老头子说着,又痰喘着笑了,说:“在这个关键上,人们要看你的!从讲话上看,你魄力还够。口吻和提法也好。当前,政府很看重你,认为你是人材!眼看战争就到脚下,有谁肯出来执掌时艰呢?”说着,手捋着花白胡须,看着窗外的、辽远的黑暗。

江涛端起酒杯,瞥着严知孝说:“老师,县长和张荫梧的关系怎么样?”

严知孝说:“怎么样?那不就很明显了吗?现在是鹬蚌之争。仅张荫梧那点小小的表示,就够县太爷捉摸老半天的了!本来,他还想把我架出来耍巴耍巴。我看透了这步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胡子老脸的了,不愿再费那个劲了!”

他端起酒杯,等着江涛,一同喝下这杯酒。严萍走过去给他们把酒斟上。

江涛也明白,县长抬他出来,是要借他的力量突挡住张荫梧,突挡住地方士绅。是要把他作为一颗炸弹,或者炸掉张荫梧侵略该地政权的野心;或者炸掉江涛自己。这是一箭双雕的做法。即便两个便宜都捡不到,他还可以把日本鬼子这把刀扔在别人脚下。可是,江涛考虑:党和群众,一旦与其他势力的要求有某些一致的时候,这就是合作的条件。也许有人会坐山观虎斗,企图从中渔利,但对于这些,江涛都不放在心上。他要考虑的是:在这国家存亡的关头,共产党人不挺身而出,还等待哪一个?于是,他放弃一切顾虎,就坡骑驴,一蹴而上了政治舞台。

江涛听到严知孝和陈金波的谈话本质上相同,他们的看法,又恰与目前掌握的材料相符。于是,他把这个问题,暗暗地肯定下来:“问题就是如此!一切决定于斗争,斗争,斗争!”江涛伸出右手,抖动了几下。他说:“我觉得,我还是年轻……”

严知孝把酒杯撂在桌子上,怔了一霎,说:“你不年轻了!”他掐指算了一下。“‘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你正在‘而立’之年,即使不表现在自己的学问和事业上,这也是造福桑梓呀!”

江涛说:“我自小没走入过政界,没混过官场!……那只有接受你老人家的帮助了……”他端起一杯酒,微笑着,两眼瞥着严萍。

严萍说:“哈哈!闯荡闯荡就学会了!”

谈到这里,江涛想到自己参加政治活动的历史,全部是学习和斗争的历史。向反动派斗争,向封建势力斗争,向帝国主义斗争,向困难的环境斗争。斗争,斗争……一切只有斗争。他说:“冯贵堂的态度怎么样?老师!”

严知孝拍了一下桌子说:“他吗?他和张荫梧有瓜葛。冯悦轩在山西,和张荫梧有一面之交……”他又冷笑两声说,“这人,不学无术,大混蛋一个!他的眼睛光认得大钱。他就是扯着冯悦轩的旗号!鸡鸣狗盗之辈,我们不要把他放在眼里!”

严知孝自己认为是名门出身,以学者名流身份在社会上不多交往。士绅群里,说他是“屎茅坑里的砖,又臭又硬”!

江涛听夜静下来,城墙上传来敲木梆儿的声音,起更了,他立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说着,不由得弯下腰咳嗽着。

严萍见江涛不住地咳嗽。她说:“唔!饿了吧!吃点东西?”

江涛说:“不!”

严萍说:“你吃碗肉丝烩饼!”

江涛说:“不饿!”

严知孝说:“不吃,你去吧!你,我是深知道的,一辈子不容易!这乱世是个出英雄的时候啊!”说着,拿起四方块手巾擦着他的长胡子。

江涛立起来说:“老师!缺什么东西不缺?”

严知孝说:“不缺什么!明早儿,我就回去了。做活的赶了家里的大车来,在这里等着哩。”

江涛从明亮的灯光里走出来,走在黑暗的街道上,出了县前街,他走进一家小面馆里,吃了一大碗面条!路上,他想:“严知孝这样的人,在民族革命里,还有他用武之地。只可惜,他太刚愎自用了!”

走回来,趴在桌子上写了一封信。他打算,明天接待张荫梧的代表。后天,到锁井去,把锁井镇上的支部工作整理一下。

躺在床上。在灯光底下,看着墙上那幅画:一只雄劲的大手,握着通红的火把。好像有熊熊的火焰,在胸中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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