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战中间,我住在上海,而徐旭生(炳昶)先生从昆明来信,先说起我以前所作的多半是为人之学,而现在他希望至今以后,我专门做的是为己之学,徐先生的原信如下:
《古邦》叙文实属不朽鸿制。其中至新至精,万不容非议之发现,堪填满篇幅。拜读之余,五体投地。先生虽曾有大功于故宫,然终属为人之意多而自为之意太少。因迫深藏,使先生能致力于名山之业,或天之所以特福善人乎?昶此生此世,止希望能读先生此等之十许篇。在昶为不虚此生,在先生则已千秋业成。名世巨制原不能有多少篇。
后来就编这篇叙文及其他若干篇材料合成,在北平琉璃厂来薰阁刊行《中国古代社会新研》,这是我这部书首次的出版;后来在民国三十四年,开明书局有同类书的刊出,实在等于再版。因为我在这部书里有研究祀火的问题,所以徐先生就问到我《楚语》所说的火正问题,由于火正而牵涉到重黎,由于重黎而牵涉到《汉书·匈奴传》所说的撑黎,更连累的说到西藏的腾格里湖,这一连串的问题,我不只同徐先生谈起,在民国三十六年,我再回到北平的时候,更与王静如先生谈起,他说在阿尔泰语系中有的固然如我在文章中所假定,如匈奴人称天为腾格黎,而且另一种如唐代的突厥语称天为同利,也是同一字。我在十年前,有一次在台湾大学也同李方桂先生谈起这类的问题,因为当时我曾经问他,是不是藏语与阿尔泰语也有关联,他当时回答我说,这个问题谈起来就大了,因此我现在就把当时写的徐旭生先生的这封信转录在后面,以表示对李方桂先生及同类学者的敬意。虽然我对语言是外行,但仍希望李方桂先生及陈寅恪先生指教。所以提到陈寅恪者,就因为王静如是他的学生。
承询重黎一节,我近对此事颇有少些意见,谨列于后,以备批评与采择。
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之说见于《楚语》观射父之言,观射父则东周中叶之人也。黎为火正亦见于《郑语》史伯之言,史伯则西周末之人。虽《楚语》及《郑语》的编辑时代不可确知,但在东周则似无疑。可以说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之说至晚在东周中叶已经存在。现尚须研究这说是否系初型。
我以为这只是变型而非初型,请详其说。观射父之言系为解释《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周书》专指《吕刑》乃命重黎绝天地之事。于是我们不能不先一观察《吕刑》这篇。
《吕刑》辟首几句:“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详刑以诘四方。”历来考证家皆未得其确解,以至影响《吕刑》全篇的意义。傅孟真先生说吕命王不得释作王命吕,甚是,但他以为这是西周吕国的文章则非。吕国固然与这吕有关,但《周书》所采非姬姓者只《秦誓》一篇,秦尚系周所属的诸侯,即以非王室的文字而论,亦只《秦誓》《费誓》两篇;何以他忽采及不属周而自称王的吕国文字?再以吕国而论,吕是姜姓所谓伯夷之后,他说“伯夷降典,折民惟刑”可也,他何必牵到别人的祖先而说“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呢?可以说《吕刑》是周代吕国的文章近似而非甚确。我以为《吕刑》是西周周室发表的文章,或者就在穆王时代,若旧说所传,其中有一部分是新的文章,若“墨碎疑赦,其罚百锾”等句,亦有一部分极古的。首句就属于这极古的部分。惟吕命王就是惟吕命王,但吕不是甫侯而是姜姓图腾之一的吕。无论古代初民,无论近代初民,谓刑受自神是极普遍的现象,其例甚多,兹略举以下二项为例。斯巴达法典相传由lycurgue受自delphe神庙,见希腊史家plutargue书;巴比伦法典亦由hammurabi王受自神,现存石碑上端为王受法典之像,下端为法典全文。
吕既是姜姓图腾之一,则姜姓谓其刑为自吕所命,自然毫无疑义。并且下文明言度作详刑,现通行本《吕刑》固无详字,但《周礼·大司寇注》所引则有之,篇中亦言“告尔祥刑”,篇末亦言“鉴于兹详刑”。祥刑即详刑,亦即羊刑,此亦若《禹刑》、《汤刑》也。吕命王作详刑而享国百年耄荒一句,则是吉利之词,王泛指吕所命之各王,后儒谓穆王享国百年误矣。等于若谓某姜王,某吕王,某周王,享国百年亦误矣。
吕是姜姓的图腾,《吕刑》原出自姜姓,何以姬姓如周室亦用其字句呢?这就因为姬姜原有极密切的关系。我在拙著《希腊罗马古代社会研究序》中已说及姬姜是一个部落的两部phateries历世互为婚姻。周代的厥初生民是姜嫄。考近代初民社会部落中的两部并且时互相消长其势力,有时甲部势长而沦乙为附庸,有时乙部反得势。两部虽互为婚姻而亦时常交哄。姜姬部落亦曾若是,最初姜部势强,所以《史记》说炎帝为天子;后来姜部势衰,姬部厉害了,所以说黄帝战败炎帝代为天子。一因势力,二因婚姻,两方遂有习俗的交流,使全部落的文化渐趋一致。吕图腾最初的资格,虽是姜部的祖先,后更渐分化为吕神;民不祀非族,姬姓固然不能祀姜姓的祖先,但他们不妨亦敬奉吕神,所以姬姓亦重视吕。二因姬姓的文化较姜姓的吕团落后(非较姜姓普遍的落后,因东周时尚有落后的姜戎,汉时尚有更落后的西羌),所以黄帝能战败炎帝,诚若来示所云。惟其落后,他所以无姜姓这般完备的《吕刑》,因此他们就接受了姜姓的而沿用其字句。有此二因,《吕刑》就由姜部而至于姬部。
然则现本《吕刑》与最初姜姓所传者文字初无二致么?则又不然。比若最初本《吕刑》当只有“伯夷降典,折民惟刑”这句,而无禹稷等句。伯夷典礼(见于《尧典》),能礼于神(见于《郑语》),古者礼刑不分,典礼即典刑,且后亦言“今尔何监?非时伯夷播刑之迪”。姜伯夷之后,所以称道其祖,若禹是姒姓之祖,稷是姬姓之祖,初本《吕刑》必不称道他们。后来《吕刑》由姜部而通用及姬部,周人亦欲尊其祖,遂加上“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一事。至于“禹平水土,主名山川”是周人亦尊禹如《閟宫》所谓后稷缵禹之续而加上者,抑是《吕刑》在传至周人以前曾经过姒姓而加上者,现颇难知,但这两事非初本《吕刑》所有,则似无疑。由是而观,由初本《吕刑》以至西周的现本《吕刑》,其间曾有过若干次增益,但亦保存若干原文,若篇首所云云。我意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若非原文,亦属于较古部分,当远在西周以前。
《吕刑》的来源既明,再论重黎及绝地天通。我意重黎只系一人,后所谓重,黎只系分化。前年所作《中国古代图腾制度及政权的逐渐集中》时,曾谓最古的中国语言是复音而非单音,并以鼄之初音当读若蜘蛛,踟蹰即其分化而保存旧音者。后对此更获得若干证据。以重黎而论,初音当读重黎,其图画文字则作重,而童、董及呈皆其分化字。祝融八姓有董姓,仍系重姓。《楚语》谓程伯休父是重黎后,程呈同字,汉冀州从事郭君碑:“先民有呈”即“有程”足证,则程仍是重。重黎能绝地天通,亦必系天神,对此亦有旁证。匈奴有撑犁孤涂单于者,班氏谓撑犁之意为天。撑犁当即系重黎,重黎亦即系天。我意重黎实即祝融图腾之一,由图腾变为天,变为司天之神,乃系图腾变化的通例。另一变化通例是图腾的地名化。地之得名皆由于图腾团之定居其地,比若徐旭生先生所云之姜水及姜氏城皆由于姜图腾团之定居其地以得名。若重非图腾,则重丘、董泽、毕郢、楚都之郢等地之得名无从矣。
《汉书·匈奴传》: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苏林曰:撑音牚距之牚。
重黎复音更有一证。晋文公名重耳,耳古音尼,聂之今音,耳之粤音,尔在古时与你同字,皆足为证。黎与耳只系gl与gnl之对转,所以重耳即重黎,晋原疆以戎索,而晋文又出自大戎狐姬,则以重黎为名并无足异,况其弟兄,夷吾、奚齐的名字亦似皆带几分戎气[我因此颇疑太史公及有些汉儒稍知此种消息。《文侯之命》郑君谓为文侯仇,但史公及刘向(《新序·善谋篇》)皆谓为文公重耳,其实“父義和”既未明言仇,亦未明言重耳,而文侯之称则近于仇。疑汉儒相传有类扬子云《法言》“義近重,和近黎之说”,遂以義和(羲和)为重耳(重黎)也。此说颇觉甚辩,而又不敢自信,恐怕辩恰足以饰非,故置之括弧里,请阅者教之]。
更深一步研究,重黎之原始音当为重格黎,与泽言天湖之腾格里音相同而仍系一字,腾格里之意为天,与撑黎之为天相同,尤足证明重黎之为图腾之天化者,重黎、撑黎、腾格里只系一字的分化,这更足证明重黎存在之久古。或者有人疑问黎若果读格黎,何以汉代译匈奴语者不曰撑格黎,而只曰撑黎?以汉代译音论,黎之原始音反当证为黎而非格黎。此说骤闻似近理,若细审之则仍非是。兹特答证其非并同时证明黎之原始音当为格黎。汉代人不译撑黎为撑格黎,即因汉代人尚读黎若格黎而非若现人之读若黎,汉书之撑黎,现实当读若撑格黎也。高本汉谓前之舌音(g、k等)曾保存至前汉,以楼兰译音之楼,各(g)之与洛(l)等为证,前汉人读楼、各、洛等音发端当以gl,其论甚确,亦足证撑黎即撑格黎之译音,而重黎之原始音亦当若重格黎无疑。我更以为现在天字之读音仍系重格黎之余音。
由重黎之为撑黎,及为腾格里,足见其在空间上之广远。若非他在时间上之久古存在,则在空间正亦难若是传布之广远。况以在中国文字上而论,重、童、呈……等象形文亦甚纷歧,亦足证其曾经长时间的变化。以拙见言之,重黎实较他的孙子史迁旅行的地方多,他不只“西至空同,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他且曾“西至中亚,北过蒙古,东逾于海;南渐于洋矣”;颇疑重黎传说远至于美洲及澳洲,故有后二语,然其确实尚待证明。
重黎之原始音既明,更讲其“绝地天通”。这虽非表现历史事实,但能表示初民一段思想,背景。因此尚须一讨论初民对图腾的观念。
姓即图腾,而姓者,人所生也。然则姓即祖先乎?则又近是而略非。图腾只是祖先的前身。祖先是有个性的,而图腾同时有个性而无个性(personal-inpersonal),图腾同时是全体亦是单位(unity-all),图腾不只能生图腾团员,并能生图腾物(与图腾同名之物,若风团之凤凰)以及创造其图腾类事物。近代初民常将宇宙间现象及物分属于若干团,谓某事物若属于某团,即因他与某团的图腾同性质。我名之为图腾类事物。我以为五行之分,其观念皆远出自这类图腾类事物观念。若以人类全体缩小至一个图腾团时,或说一个图腾自团以为除彼再无人类外,则图腾即等于宇宙,其意义与原始的天无别,盖因天仍系图腾的变化。
更论图腾生人之说。图腾生人即所谓感生也,在这点上,图腾又是感生帝的前身。拙著《中国古代图腾制度及政权的逐渐集中》有一专章讨论此事。初民不识受孕与交媾的联系,相信与男人无干,而受孕自图腾。此亦非与图腾交媾之谓,只须与图腾直接或间接相接触,若契之与玄乌卵,禹之与苢,后稷之与大人迹是也。但感生仍是物质的,初民所谓气、性皆是实质的而非抽象的词。近代初民相信图腾能分出若干人目不能见的小粒,其小若尘土之细。方与图腾接触之时,这类小粒进入妇人的子宫内,子宫就感觉震动,此即所谓感生。于是又能明白初民的诗句:姜嫄之履大人迹即与图腾的接触,而“载震”之震即系初民所谓子宫的震动。更以本文风光言之,《广雅》:“说重,身也。”此谓有孕为重,即因重黎图腾所发之小粒入妇人而孕,故谓感孕为重;入时必动,故重更引为动。若邑姜方震太叔(《左传》),震亦即孕,重亦即孕;震及动皆为震动;震与动恐仍系一字的分化也。
至人卒后小粒仍返其所由来之原处,以待机会再感生。由于初民思想之含混,小粒虽分自图腾,只是图腾的化身,并非与图腾分而为二(宗教史上有一个普遍且为学者公认的现象,即全体能分出部分,部分分出以后,全体仍旧完全存在,并不因此而稍减。这公例亦适用于图腾上)。所以亦能说小粒仍即图腾。于是生人与图腾间有不断的往来,若假设重黎图腾所居之处为天,则天地自然可通,因为人之生由于图腾之下降自天,而人之卒由于图腾之由地返天上也。这时的人无个性,皆系图腾的分化。及人的格性渐明而观念变。
人既渐趋向个性化,祖先亦趋向个性化,而历代祖先各有各的不同,图腾团团员不再皆是图腾的降生,只始祖是图腾所生,而团员皆顺序与始祖有关系,而间接与图腾有关。图腾不再降下地,而团员亦不能再上天,于是绝地天通,绝地天通的前后实代表两种思想。前者信团员皆系图腾的降生;后者信图腾只生始祖,而始祖生二世祖,二世生三世……以至于现代团员。
重黎原系图腾,变而为司天之神;其时天亦包括宇宙而言。及天分为天地,后世太极生阴阳两仪之说,当即出于这类思想,重黎遂不得不分为二,重遂司天,黎遂司地。此说当较《吕刑》之说迟晚的多。
最可笑者,重黎既司宇宙,就是上帝,而《吕刑》谓上帝使重黎,此一人而分为二者;再以吕而论,吕亦即黎的分化,吕告王说上帝使重黎,则又一人而分为三人。这又足证《吕刑》之距传说之始,曾经过若干改变,而传说当始于远古矣。至于重黎之为官,则更后矣。
更就文字上言之,我颇信象形文字的起因,至少一部分象形文字的起因,与图腾有关。此言至今犹深信之。即以重黎而论,其象形文字有多式,兹列于下:
(1)重
(2)童 童与重实同字,后更分化者,《檀弓》所谓“嬖重汪锜”即嬖童。“鍾”与“鐘”实仍即一字一物,用为乐器则曰鐘,用为量器则曰鍾,最初物既不分字亦不分。
(3) ,呈,程,郢,重从 ,而程之意又为重量, 及其分属与重当系一字。
(4)巠,陘。巠从 声,而祝融后苏公所属之地又有陘,巠仍 之分体。
(5)陈 陈重仍系一声之转,古时谓不轻为重,今俗语谓不轻为陈(沉),音读不同,意则仍旧。《汉书·食货志》“太常之粟陈陈相因”亦即重重相因。最足为决证者,《穀梁传》“毁宗庙,迁陈器”,即《孟子》所谓“毁其宗廟,迁其重器”也。陈器即重器,比若“宝玉大弓”矣,范宁不得其解,绕湾而释为乐器,误矣。重器固有时包括有一部分乐器在,但非皆系乐器也。
(6)州 州者重之对转,且苏公所属之地亦有州。
(7)祝 祝亦即州,且重黎亦即祝融。
(8)曾,鄫 層亦即重,鄫亦姒姓禹后,疑曾仍是重。
(9)成,郕 丘之所谓几成者亦即几重;且“地平天成,称也”以称释成。张石州(穆)更以成为称之初字,象称物形。称与程同与重量有关。疑成亦即重。
(10)申 空陈以申为声,金文且有作 者,申陈同字。而炎帝之居陈亦即居申。《皋陶谟》:天其申命用休。郑君本作重命。是重亦即申,此姜姓之有申国也,因为炎帝本姜姓,所以居申矣。
(11)黎
(12)离 重黎之地名化者有钟离。
(13)吕 吕之古音当如离,今吴音尚然。申即重,吕即黎,申吕亦即重黎之变文。
(14)耆 戡黎《大传》作戡耆。佛经之阿耆尼,原作agni,由耆之为黎更可证明古读黎若格黎,格(g)变转则为耆矣。
(15)支,歧 耆与支同音,疑赐支即歧。
(16) 《殷本纪》戡黎亦作戡 。
(17)示 王菉友以为祇即示之重文,示即祇之初字,后加示,其说甚是。《周礼》地祇即作地示,示为地示与黎司地亦系平行的同类演变也。
(18)氏 氏即示。重黎图腾地示化即曰示,用为团称则曰示。
(19)氐 章太炎疑氏氐初系一字,后音变形变而略有不同。
(20)崇,嵩 崧嵩尤能证明重黎之非单音,嵩既含有重(重叠)音,而又以示(黎)为音符,崇之最初音当亦读若重黎也。夏后氏常以崇山为传说中心(崇伯鲧)等,夏实与祝融有密切关系。
《周语》:“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及其衰也,回禄于信遂。”融即祝融,回禄皆系祝融团重要人物,而融所降又于崇山,何夏人之重视崇山与祝融也。
(21)㠯,台,厘 由上条能明白夏人姒姓的来由。台,㠯实系一字,只有口与无口耳。我曾说明台即台骀,而台之古音当若台+怡。我近细思此说尚须补充,即台骀仍系重格黎之变;重格黎一度而为台格黎(tegli)。由此而发生两途:一者gl变为湿音,遂更为台+怡(tai);另者t失去只存格黎,遂变为厘。后稷之有邰在汉为厘县即以此。
(22)狄 狄亦重黎之另一缩音,而匈奴后之铁勒又为此系之另一变化,狄皆隗姓,而鬼方又匈奴之别解,无怪乎狄之即铁勒,皆出自重黎矣。
由是而少论中国文字,中国语与匈奴语之分支,当在未有象形文字以前,匈奴无文字足证。但即以西周本部而论,夏语由复音趋单音的进步最前,我所谓夏语即孔子所谓雅言,盖由夏人起,经周人而至于黄河流域。其四周的语言尚保存不少初音,若北则有祝栗、重耳,南则有钟离、州来皆是。我谓古代象形文字有一部分出自图腾,以上所陈亦能作少些例证。
另外说重黎即祝融,祝融与重黎为阴阳对转,而融之现读更为黎之湿音也(gli,illi)。融者从虫而以鬲为声,鬲之右音当若格黎(gli),隔以鬲为声足证。《说文》谓融从鬲,虫省省,其实当恰相反也。
《山海经》: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钟山即重黎之山,烛即祝,阴即融,掌重黎之山者是祝融,这是极值得深思之事,而非偶然的巧合。烛阴亦即《天问》之烛龙:
日何所置?烛龙安照?
龙仍未离gl音也。观《山海经》所说,他管理昼夜冬夏,非司天地之神而何?后人常谓羲和即重黎,他们的职务实在有相似,或其来源不同而名称不同欤?
《左传》载:吴王僚之弟公子烛庸,亦以祝融为名者。
即已将重黎之为重格黎,而祝融神农皆系重格黎之异地分化说明之后,古代史上尚有一位极占有地位者,与神农并称,其传说且较神农者更夥,这位就是黄帝。
太史公在《五帝本纪》之首说: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史公常据《世本》、《帝系》以记述,试再观《五帝德》及《帝系》所说:
孔子曰:黄帝少典之子也,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彗(慧)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五帝德》)
少典产轩辕,是为黄帝。(《帝系》)
若较《史记》与《五帝德》二文,止“姓公孙”为《五帝德》所无,其余少典之子及名轩辕皆相同,并且下面五句只徇齐与彗齐之字句稍微不同。若据《索隐》则《大戴记》别本“彗”有作“睿”者,与“徇”尤相近。足征史公在这段除“姓公孙”以外,全据《五帝德》也。公孙之姓还似周人之氏,公孙王孙其起当更晚,若非得轩辕音而窃公孙王孙之义的别译,则此必系伪造也。
黄帝为少典子之说,不只见为《大戴记》的两篇,更有较早的根据。《晋语》:
少典生黄帝炎帝,生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
《晋语》是胥臣所说,当晋文公时,较《帝系》之为战国的记载为早。《新书》所说:
炎帝者黄帝同母异父兄弟也,各有天下之半。
似亦根据《晋语》者。
在前篇中,吾人既已明了重格黎是一部的图腾,而炎帝是图腾演变后的生祖,因此吾人亦能说所谓炎帝的弟兄黄帝即同部落中另一部的生祖。初民社会的部落是由两部所组成,两部平等,各有其部员;屯居时各有其固定的狩猎区域,所以说“各有天下之半”。若部落所据之面积为天下,两部平分,则各有其半了。
炎帝黄帝既是两部的生祖,何以又说他们是少典之子?这就因为两部既组成部落,愈趋接近,遂渐造成一种传说以示团结之意,所以有少典之发生。但少典非图腾,部落与团性质不同,不能有图腾,他只是共祖,亦若八姓之祝融为共祖也。少典氏之兴,不只较两部图腾的存在为晚,且极后起。两部之组成部落虽有他种原因,虽以外婚的目标为最。由于外婚的严格,最初的图腾团绝不能承认两团共祖,这与外婚是绝对抵触的。一面有共祖,一面外婚,这矛盾现象只能发生于图腾社会衰微之时,少典氏之说恐怕是极晚近的事罢。
共祖之生当较生祖为晚,有时他且是失去图腾性质的生祖之复化,并且他与感生帝相抵触。若黄帝炎帝之感生不同,不云一帝所感。共祖代表部落一统的观念。最初两部虽原属同部落,但仍各治其部,不相统属,亦无统一的需要,亦即无共祖的需要。及部落两部的首领等差化,这部的首领成了天子,并掌两半个天下之政,共祖于以生焉。兹称任部落首领之部为君部。共祖之形式不一,或以君部之生祖充之,八姓之共戴祝融是也;或在共部生祖之上再加一共祖,炎帝黄帝之为少典氏子是也。这皆是父系化后的现象,厥后两部诸团互糅,愈渐统一矣。
黄帝名轩辕,《大戴记》、《史记》皆如说。《帝系》又谓:
黄帝居轩辕之丘。
史公亦云。而《海外西经》对轩辕之丘则谓:
轩辕之丘在轩辕国北。
是则轩辕者既属人名,亦属丘名,国名。我在《图腾社会篇》曾说明,图腾一方面可以个人化变为生祖,另一面可以地域化变为地名(丘名,国名)。山、地皆因图腾团之定居其地而得名。轩辕之能化作人名、丘名、国名,这尤足证我所谓轩辕是图腾非诬,并且轩辕之丘亦即昆仑之丘。轩辕之初意当读为昆格仑(khunglun),轩以干为音符,干昆皆以起首;仑之古音当为格仑,ge之湿音则变为辕矣。可以说轩辕即昆仑也,轩辕为最古传说中的人物,所以昆仑亦是古传说中的名山。昆格仑部的图腾变成生祖则名轩辕,所居之丘则曰昆仑之丘,所狩猎之区别曰昆仑之国,这皆遵守图腾变化律而发展。
并且昆格仑亦即祝融八姓中之员姓。
员亦即云,《左传》中: 国一作郧,妘,金文皆作㛣,足证员即云。并且《秦誓》:
若弗云来。
虽则云然。
《疏》:“员即云也。”而古本“云”作“员”。《汉书》师大德亦作员。《诗·郑风·出其东门》:
聊乐我员。
《释文》谓:云一作员。又《商颂》:“景员维河”,注亦说:“员,古文作云。”是云员两字古相同也。员之古音当亦出自昆格仑。何以言之?员之最初当只作〇,亦即圆之初字(王菉友谓〇加贝而成员,再加〇而成圆,〇与圆两字音义皆同,是也。且圜与圆实在是一字的分化)。《说文解字·□部》:
圜,天体地也,从□,睘声。
圆,圜全也,从□员声,读若员。
最初〇当亦读若睘员也。
王筠《说文释例》卷一引许印林说:
□古盖作〇,读若圆,员从□声,其证也。……凡圜圆也,古盖皆用此一字,后乃益孳益多耳。
王氏在卷八中更申说之:
□部圜圆围盖为□之分别文,唐韵羽非切与印林但以为圆,皆遵得一偏,而谓字体当作〇则是也。圜者谓必〇正圜无圭角也;圆者谓〇完全无欠缺也;二者皆直指〇之状而言围者书其中空白而言。若以〇为国邑之象,则其中所围者人氏也。《诗·长发》:“帝式命于九围。”《传》云:“九围之州也。”《正义》云:“盖以九分天下,各为九处,若规圆然。”是也。若以〇为军旅之象,则其中所围者敌人也。《史记·高帝纪》“围宛城三帀”是也。既有圜圆围三字瓜分其义,故经典无用□字者。员从□声,是圜圆即□之证;乃从□声,是围即□之证。而员从□声,圆又从员声;乃从□声,围又韦声,是又辗转相从,复归本字也。
他又补充说:
〇有圆音,遂注睘圆于〇之中而作圜圆也;又有围音,遂注韦于〇之中而作围也。
王许两氏所说甚明,圜圆围三字最初只系一字,较许君之分为三字者完密多矣。〇之初音当读若昆格仑,圜大徐音王权切;圆,大徐音王问切,皆昆之变。圆之现音于问切则格伦之湿音。而□围之羽非切则又圆之对转也。
《说文解字·雨部》 字以员为音符,而小徐本谓“读若昆”,亦能证员之含有昆音也。
古代初民对于立体的圆与平面的圆未必有极完备细密的观念,至少他们表现这两种未必能有分别,圆之为天体,圆之为圜全,两者之分必系较晚之事。最初昆格仑图腾之表现为文字只用〇,以〇表现其图腾者在现在澳洲初民亦有之。
在初民的狭窄观念中,他的团图腾是万能的,同时是宇宙的创造者,所谓万物之始也。所以最初〇所代表之观念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包所以无以名之,所以浑沦为不可知之称。《列子》:
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异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荣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
我不敢说初民已有《列子》书中这般明了显密的观念,但后人这观念实由初民的演化而出,初民的当更浑沦而已。另方面昆格仑图腾既代表全体,所以称全体亦曰浑沦,晋语尚有“胡囵”一词,即其代表也。然而浑囵即是员,即是昆仑,王菉友在“鳏,昆于不可知也”下释之曰:“昆于与昆吾、昆仑、浑沦同意。”昆仑与浑沦不同,王氏已先我而言之矣。这亦即《系解》所谓“无极”,老子所谓“无名”观念之所由出。
〇既是昆格仑图腾的最初符号,员不过其异体,何以员姓亦称云姓耶?是又有由。古人对于天空诸现象,皆信有神为之主宰,而神只是图腾的演化,最早初民必以为宇宙诸现象皆图腾的施为。所以凤凰之凤与天空之风的表现初无二字,风之作由于凤之施为。云之兴现亦以为系员(昆格仑)图腾的施为,故亦名为云(员)。风之形不可象,故至商代的甲骨文仍以凤为风;云则有形可象,故较早已另创象形字 (云)以别于专象员图腾之〇或员。两字仍相同也。
我这并非蹈空之论,且有实证。云与昆格仑有关,不只云员两字音同而可互通也。《史记·五帝本纪》:
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
这想系据《左传》昭十七年郯子所说:
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
我在《图腾社会》下篇曾言,古官名与地名相似,亦常出自图腾名字,而官之初义为图腾庙渐变为事图腾庙之人。员姓以云纪官是极合理的现象。
《古今注》: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气,金枝玉叶,止于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华盖也。
云是员图腾的施为,亦可谓为他的化身,所以黄帝上当常有五色云气。
《周礼·大司乐》说:
黄帝(乐)曰云门大卷。
蔡邕《独断》:
乐,黄帝曰云门。
现代初民常有祀图腾的乐舞,表现的是其图腾的故事。员团的祀图腾乐舞以表现昆格仑图腾故事,所以名曰云门,郑君谓“言其德如云之所出”,虽依据字面,未尝不近理。至于大卷,贾《疏》谓与“云门为一”,极合理。黄帝之友曰云师,乐舞曰云门,其上常有云气,员姓与云之密切显然矣。
况且云者山川之气,亦可说天地之元气。在初民思想里天地未分时,图腾既包括宇宙,亦可说云即图腾之气,亦即云是员图腾所发之气。这气亦称为“烟煴”(鲁灵光《殿赋》《思玄赋》),或“ 缊”(《易·系辞》),或“壹 ”(《说文解字·壶部》)或“氤氲”(《易·释文》),字虽稍异,音皆相同,段玉裁谓“合二字为双声叠韵,实合二字为一字”。我以为这仍是昆仑之异体,段玉裁说“元气未分”,这不仍是“浑沦者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吗?
原载《史语所集刊·庆祝李方桂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上册)》
第 39 卷,1969 年 1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