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陷入在密密重围里的国民党匪军李仙洲指挥下的官兵们,突来突去,东碰西撞,还是在密密的重围里面。
在他们突围以后两个钟头的短促的时间里,大部美国装备的庞大队伍,像冰雪遭到烈日的炙晒,炽火的燃烧,迅速地融解、消失了。
他们没有能够逃脱无可挽救的悲惨命运,在莱芜城到吐丝口镇三十里长的土地上,筑下了他们的坟墓。
军长沈振新在吐丝口战斗胜利结束,他的部队立即调过头来,对突围的敌人展开堵击战的时候,好比是一个与洪水搏斗的人,游过了波浪汹涌的中流。现在,敌人消灭,战场上停歇了枪声,他就正如战胜了惊涛骇浪,到达了长河的对岸一样,一颗高悬着的激烈跳动的心,舒坦地放了下来。
他把望远镜装进皮盒子,从瞭望战场景象的屋顶上下来,走回到指挥所的屋子里。
值班参谋胡克拿着战斗记录,滔滔不绝地向他念了一遍各个部队来的捷报,最使他惊喜的,是刘胜用异乎寻常的粗壮洪亮的嗓音报告的消息:
“我们捉到了五千多!”
“多少?你再说一遍!”沈振新怀疑这个数目字,紧问道。
“五千多!啊!还要多,有六千!一、二、三、四、五、六,六千!”
“还在统计、查点!六千,只会多,不会少!”
“查查李仙洲捉到没有?”
“捉到一个师长!”
“姓什么?叫什么?”
“我还没问清楚!”
“跟我仔仔细细地查,看李仙洲捉到没有?”
沈振新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放下电话话筒以后,又赶紧摇着电话铃,打算向其他的师、团查问查问。可是电话紧摇不通,总机回话说:
“三个师部的指挥所都没人接电话,那边的电话员说,所有的人都出去捉俘虏、打扫战场了。”
电话总机接线员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恼恨自己离不开工作,不能跑出去捉俘虏、打扫战场的情绪。
“没有事情,我……”屋子里仅有的工作人员——值班参谋胡克喃喃地说,眼睛祈求地望着沈振新。
沈振新挥一挥手,胡克跳了出去。
汤成和李尧的眼睛一齐望着他,身子扭向门外。
“去一个!”沈振新说。
两个人一齐向外奔跑,是李尧来得快些。李尧跑了出去,汤成便只好噘着嘴唇停留在门口。
沈振新觉得战事已经有了结局,他和他的部队在这个巨大的战役里,爬过了艰险的悬崖绝壁,取得了战胜困难、战胜敌人的成果。他的思绪一想到这里,身体的肌肉便松弛下来,全身感到困倦,接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作战科长黄达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走到电话机旁边,看到军长正在睡觉,便没有立即摇铃。一心急着出去的汤成却想起了一个主意,轻轻地对黄达说:
“黄科长,首长在这里睡觉,你在这里不走吧?我出去一下就来!”
黄达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汤成便赶紧轻脚快步地跑了出去。
黄达坐在桌子边,摸出两样刚弄到手的东西: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和一个圆柱式打火机,玩弄了一阵以后,打火机弹着了火,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吸着了一支气味强烈的骆驼牌香烟,眯缝着眼,缓缓地喷着灰白色的烟雾。
他拿出红布面的小笔记本子,计算着上面记载的数目字,衔着香烟的口里轻轻地念着:
“一万二,四千五,一万六千五,五千,二万一千五,一千,二万二千五,一百,二万二千六。好家伙!三个大师,十个大团还要多!这下子过瘾!痛快!”
黄达的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两句,竟然兴奋得把打火机在桌子上重重地敲着,仿佛替他的说话打着节拍似的,在每一个字音上敲一下。在他发觉自己的说话和敲击桌子的声音,可能把军长吵醒的时候,敲着打火机的手已经来不及控制,仍旧使最后敲击的一下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他惊叹着巨大的缴获,又对大声大响没有把军长的睡眠惊醒,感到侥幸,他把舌头长长地伸出来,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做出一种使人可笑而又可怕的怪相。在好一会儿以后,他才恢复安静平常的神态,拿起放在桌边上已经把桌子烧了一点煳斑的香烟,吸着、呼着。
姚月琴的影子在门外晃动了一下,他走到门外,喊住步子急急忙忙的姚月琴,他想离开指挥所的屋子,把替警卫员照护首长的任务转嫁到姚月琴身上。这个屋子太沉寂,已经不像是作战指挥所。军长在沉沉入睡,使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而这个时候的黄达,一方面要各处走动,搜集和了解战后的情况,一方面又有许许多多的话,在心坎里竭力地往外面爬动,使他的喉咙有点儿发痒。
“你刚回来呀?”姚月琴把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赶忙放到衣袋里去,随便地问了一句。
“是呀!你看你两条腿上尽是泥。”黄达跷跷腿说。
姚月琴看看自己的腿脚上沾满了沙土,便跺跺脚转身就走。因为姚月琴的手不住地摸着衣袋,引起了黄达的怀疑,他觉得她的衣袋里可能藏着什么怕人知道的东西,便大声问道:
“袋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姚月琴摇动着身子,手探到衣袋里面,抓住里面的东西,笑着说:
“没有什么。”
“一定在战场上发了小洋财!给我看看!缴获要归公的!打埋伏可不行!”黄达故意板着脸孔,仿佛是大人吓唬孩子似的,用警告的口气说。
姚月琴呆愣着,想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但又害怕拿出来,好像做了小偷生怕别人发觉似的,耳根子立即发起热来。
“人家缴公,我也缴公!”姚月琴想了一下,大声地说。
“我不要你的!给我瞧瞧!”黄达伸着手说。
“真的不要我的?”
“什么好东西我没有见过?不要你的!”
姚月琴慢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摸出那个怕人知道、怕人拿去的东西。
这件东西包在姚月琴的花格子手帕里。她小心地打开手帕,一个油亮亮的小黑皮套子现了出来。打开小黑皮套子,一个小巧的发着乌光的手枪,躺在她的白白的手心里,发着微微的颤抖。
“哎呀!四寸小手枪!”黄达禁不住地惊叫起来。
黄达这么一声惊叫,使姚月琴越发觉得这个东西的宝贵,在黄达伸过手去的时候,姚月琴连忙缩回手去,跑开两步,把小手枪重新包到花格子手帕里面,放进衣袋,赶忙把衣袋上的纽扣扣好。
“东西真多呀!什么东西都有!民兵、老百姓哪一个不是身背手提大包大捆的?连六七十岁的葛老大娘都背了一大包袱回来!……你看!多少俘虏!多少枪!多少胜利品!满地都是。我的脚在茅草地里一踢,就踢出了这个小玩意!仗打得真好!黄科长,从前打过这样大的胜仗吗?”
在春天的阳光底下,姚月琴的脸显出被想象不到的胜利所沉醉的样子,酣红、明朗,现出各种各样的得意的表情。眉毛忽然拉长,忽然缩短,两只黑闪闪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地转动,整个身子好像一棵小树受到微风的吹拂,颤巍巍地抖动着。她的这种仪态,使人一眼看去,就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房里,正在荡漾着喜乐洋洋的纤细的波纹。
“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胜利!我们这个军,全华东,全国都没有打过这么大的胜仗!小姚!你晓得捉了多少俘虏吗?”黄达跷着大拇指,连连地点着脑袋说。
“一万!”姚月琴大胆地估计着说。
“好大的口气!”
“还能有两万吗?”
“两——万?”
黄达把“两”字说得很重,字音拖得很长,好像是对姚月琴这样说:
“你的估计太低了!”
在姚月琴睁圆眼睛惊讶地望着他,询问他到底捉了多少俘虏的时候,黄达故意地不作回答。他坐到门限上面,摸出骆驼牌香烟和圆柱式打火机来,两个手指在打火机的两端向当中一挤 ,打火机的肚子里冒出了火头,接着,烟雾就在他的嘴边飞扬缭绕起来。
“这也是刚搞到的?”姚月琴感到新奇地问道。
“李仙洲送的!”黄达哼着鼻音得意地说,把打火机赶忙窝在掌心里,给不让他细瞧四寸小手枪的姚月琴一个小小的报复。胡克、李尧、汤成他们匆匆地回来,每个人提着、抱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小姚,小胡来啦,也不给他看看吗?”黄达歪着脑袋逗趣地说。
姚月琴头一扭跑了开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放着小手枪的衣袋子。
钢盔、皮包、水壶、刺刀、剃胡刀、旅行药箱、旅行收音机、皮帽子、皮手套、罐头等等等等东西,在门口摊了一地。
三个人疲累得很,坐在地上喘息着,抹着额上的汗水。
黄达拿了两个水果罐头,放到一边,说:
“这两个罐头给军长吃。别的拿走,送到总务科去。”
许许多多的人从战场上陆续回来,纷纷攘攘地谈论着、喊叫着、哗笑着。
牵着骡马的,扛着、背着这样那样东西的,还有两个人抬的,一个人挑的,车子推的,牲口驮的,……每个人——部队的战士、工作人员,民兵们,年老的、年轻的男女居民们,孩子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庄、山谷奔到战地,投入到打扫战场、收集散乱满地的胜利品的热潮。
战事结束以后的战场上沸腾起来。
锣鼓的咚咚声在各个角落里响起,屋顶上站着举着大喇叭筒的人,向村里、村外、田野高声大叫,虽然听不清他们喊的什么,他们声音里的欢乐和愉快的情绪,却是谁也能够感觉得到的。多年没有出现的牛角号的吼啸声出现了,它是那么深沉、粗犷而又具有动人心坎的力量!一听到它,人们便不由得回想起当年抗日游击队打了胜仗以后的欢乐情景。田野里奔驰着的马匹大声嘶啸了,牛也长鸣了,山坡上的羊群波浪起伏的咩咩地叫。春天仿佛在大捷以后今天的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来到了人间。碧蓝无际的天空里,翱翔着在这儿少见的羽毛光泽多彩的鸣禽,它们发出娇脆的叫声,好像是从远远的海上赶来参与盛会似的。……这些声音和嘹亮的胜利的军号声,汇合在战地的无云的上空,经过微风的播荡,形成了复杂的但又情调和谐的健壮美妙的音乐。
政治委员丁元善和副军长梁波他们回来以后,军长沈振新小睡刚醒,他平静安闲地走到他们面前,彼此都把胜利的愉快,安放在自己的心胸里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黄达打开了两个梨和苹果罐头,放在桌子上。
一大把吃西餐用的刀、叉、汤匙,从胡克手里吭啷吭啷地落到桌子上。
“咧!请首长们吃顿西餐大菜!”胡克笑嘻嘻地说。他那敏捷的动作,从容的神态,恰像是一个餐馆里勤快的服务员。
“看你那个神气!干过这一行的?”梁波哈哈大笑起来,盯望着抹桌子、擦刀叉的胡克说。
“没干过!西餐,倒吃过三回两回!”本来在首长们面前就不大受拘束的胡克,现在就更是无所约束,眉开眼笑,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遇到一个什么重大的节日似的,得意到没有任何顾忌地回答说。
“这是你拣得来的?”梁波拿过刀叉瞧看着问道。
“在一个小箱子里,刀、叉、勺子每样十二把。我到沟边去洗手,嘿!小箱子就躺在沟边上等着我!我还没有听说过,打仗缴到这种吃东西的‘武器’!”胡克亮起嗓子,洋洋洒洒地说。
“突围还带这些东西!”丁元善叉起一块梨子笑着说。
“他们还准备回到济南去吃西餐的!做梦不做梦?”梁波望着沈振新笑着说。
“西餐?连大葱煎饼也没有他们吃的!”黄达插进嘴来说。
“一共俘虏多少?”沈振新向黄达问道。
“两万二千六!”黄达随口应答地说。
“你统计过啦?”胡克不相信地问道。
黄达掏出了小本子,把他得到的数目字一一地数说了一遍,睁大眼睛反问道:
“不是两万二千六是多少?足足三个大师,十个大团!嘿!你嫌多?”
军首长们对这个数目字也不免吃惊起来,互相对望着,他们的心里发出了同样的问话:“真有这么多吗?”
“向各单位再查问查问,弄出个确确实实的数目字,不要再一万多,五千多的!多!多一个也是多!多几百、多一千也是多!我们就是只会估计,不会统计。有统计,也是十个统计九个不准确!”沈振新对黄达说。
“我们科里的人全下去了,我叫他们别的不要管,只管一样:数目字!要全部伤亡、俘虏、缴获三方面的数目字。现在有什么办法?再过三天五天也统计不全!你晓得民兵抓了多少俘虏?缴了多少枪支、弹药、马匹?我这个数目字,是坐在电话总机的屋子里一个一个问来的,确实不确实我不保险!我看啦,两万二千六,只会多不会少!”黄达站立在桌子边,面对着沈振新滔滔朗朗地说。
沈振新对黄达的说明和从他的说明里反映出来的工作部署,表示很满意。他拿出烟盒子,抽出一支烟来,衔在嘴上,又把烟盒子递到丁元善、梁波面前,让他们每人拿去一支,最后又递到黄达面前,黄达从军长的烟盒子里拿烟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缴获来的骆驼牌香烟,在首长们的烟还没有吸着的时候,他掏出骆驼牌香烟,笑着说:
“吸这个吧!”
他把骆驼牌烟给军首长每人送上一支,动作敏捷地打着了他的打火机。
“这个烟好吗?”梁波品着烟味问道。
“要比我们的飞马牌烟味猛一些!”丁元善喷着烟说。
“替我打个电话给刘胡子!我回来的时候,他说他们八连一个班捉了四百多个俘虏兵,那个师长甘成城也是他们捉的,问问确实不确实。”梁波对黄达命令说。
黄达的舌头又伸了出来,惊讶地叫着:
“啊!一个班捉了四百多!我听说是一个排捉了四百多!师长也是这个班捉的?”
“应当大大地表扬!这一回,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多得很啦!要叫文工团好好地编两出戏演演!”丁元善赞叹着说。
“查问一下那个班的班长叫什么名字!”沈振新对摇着电话的黄达说。
“连长叫‘石头块子’!”梁波大笑着说。
“‘石头块子’石东根!指导员是罗光,‘黑皮’!这两个人都是打仗不要命的硬家伙!”沈振新告诉梁波说。
黄达的电话没有打通,总机说团部的电话没有人接。
“小胡!把我的马骑去,跑一趟!”
胡克领受了军长的命令,跑了出去。
沉默了一阵。
丁元善打了一个深长的呵欠。
“去休息吧!”梁波对沈振新和丁元善说。受了感染似的,他自己也吐出了一口长气,接着,沉重的眼皮便合拢起来,掩蔽着他那一对发着微红的眼睛。
战斗还在进行的时候,他们的精力旺盛饱满。对于他们,休息和工作、白昼和黑夜的本身几乎失去了独特的意义。现在,一想到一提到休息,身体的各个部分,就突然感到在几天来紧张艰苦的战斗生活里,遭受了过度的折磨,口干、眼痛,脑子里像石磨在旋转似的,有点晕眩,浑身觉得干燥、疲乏、困顿。
他们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
留在屋子里的黄达,在军首长们走了以后,也伏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脸,呼呼地大睡起来。
三十一
当胡克把秦守本班捉了敌军一个师长、一个营长和四百二十一个俘虏兵的经过情形汇报了以后,沈振新把正在播唱歌曲的收音机关掉,问胡克道:
“班上有伤亡吗?”
“牺牲了一个副班长,叫余仲和,党员,一个新战士,叫成在山。还有一个新战士张德来,受了惊吓,有点神经不正常。”胡克看着记录本回答说。
“班长叫秦守本,还不是共产党员?”
“不是。打仗很勇敢,管理方式不好,常对战士发态度。”
“发什么态度?为些什么事情?”
“我没有问他们。”
“常发态度的人,就不能参加共产党?态度不好,应当教育。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喜欢吸收一些疲沓沓的老实头入党!这种人成天闷声不响,什么人不得罪,上了战场就晕头转向。”
沈振新对着胡克责问说,脸上显露出有些气恼的样子,好像在他面前的胡克,就是不同意吸收秦守本入党的人似的。
“第四班打得也很好,抓的俘虏比六班还要多!这个班的班长是党员。”
沈振新的气恼平缓下来,听着胡克的继续汇报:
“班长叫张华峰,在吐丝口战斗里跟敌人肉搏,从敌人手里夺下来七寸长的小插刀子,把敌人刺死。连在公路上打突围,一个班一共捉了五百一十八个俘虏,里面有一个副团长、一个营长、一个副营长。”
“这是敌人一个完整的营。唔!一个班消灭敌人一个整营!班里伤亡怎么样?”
“只有一个副班长金立忠带轻花,还在班里工作。”
沈振新的脸上突然焕发出光辉来,那种快慰的神情,使在他面前的胡克和警卫员李尧感到极大的惊讶,如果秦守本、张华峰他们在他的面前,他定会和他们紧紧地拥抱起来。他的身子在屋子里迅速地转了一个圆圈,两条颀长的臂膀像大雁的翅膀一样,豁然地舒展开来,连续地抖动了四五下,使屋子里的空气激动起来,好像有一阵风猛然地吹了进来似的,桌子上的几片纸张,都给掀动得飘落到地上去了。
“知道吗?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战士!英雄!他们就是英雄!”
从他的兴奋愉快的神色和洪亮的声音,可以断定这位军长真是喜在心头,笑在眉梢。他的部属的英雄行为使他感到了一个指挥员的幸福和快乐;从昨天上午战斗结束以后,他一直是快乐的。敌人全部被歼灭,他快乐;他这一个军在这个战役里俘虏、缴获最多,他快乐;涟水战役给予部队元气的创伤现在得到了恢复,他快乐。而现在听了两个英雄班的战斗情形所得到的快乐,更是一种异样的快乐。他的内心里激起了更深刻更真切的情感的波涛,因为他的战士们在和敌人战斗的时候,表现了最大的勇敢和优越的战斗才能,这是党和人民的骄傲,也是作为军长的沈振新不能不引以自豪的。
他在胡克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说:
“有了这些智勇双全的战士,我们就有了胜利!”
胡克走了。
沈振新走到门外,仰头望着天空。太阳西下到接近了地平线,天边堆积着五颜六色的云霞。浅蓝色的天幕,像一幅洁净的丝绒,镶着黄色的金边。天幕上的那些云朵,有的像是陡峭的山峰,有的像是高背的骆驼,有的像是奔驰的骏马,有的又像是盛装艳丽的姑娘。它们在轻轻缓缓地移行、变幻,仿佛洞悉了沈振新内心的愉快,把从来就很少赏玩景致的将军,引入到美丽的遐想里去。
由于这些美景的触动,沈振新跳上乌光闪亮的马背,使马儿踏着轻快的碎步,奔上了昨天敌人突围逃生的山前公路。
公路上的沙土一阵一阵扬起,不少的人在这儿策马奔驰。他跑了两趟,感到有点疲乏,正要下马的时候,从他的背后来了一匹高头大马,大声嘶叫着飞跑过去。他定神一看,马上的人像一个国民党的大军官,头上戴着高檐大帽,两脚蹬着带马刺的长统黑皮靴,身穿黄呢军服,腰里挂着长长的指挥刀,左手抓住马鬃,右手扬着小皮鞭,在疾驰飞跑的马上不住地吆喝着:
“驾!驾!”
沈振新没有看清马上的人的面貌,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在人马消失以后,问李尧道:
“是刘胡子吗?”
“有点像‘石头块子’!”李尧不肯定地回答说。
沈振新下了马,不惬意地坐到山坡上。
那匹高头大马又飞跑回来,马和马上的人卷没在沙土里面,迎面的所有马匹都慌忙地闪避到路边上、麦田里去,惧怕受到凶猛的冲撞。
“叫他下来!”沈振新对李尧说。
李尧站在公路当中,向急驰而来的人马不住地挥手,高声喊叫着:“下来!下来!”可是大洋马一股劲地奔驰过来,对路上的人的挥手大叫完全不理。李尧见到大洋马那股凶猛直冲的不顾一切的野劲,使他惶惧地赶紧跑让到路边上,撕裂着喉咙干叫着:
“石连长!石连长!请你下来!……”
马和马上的人从李尧的面前冲了过去,沙土夹带着一阵狂风扫荡起来,猛然地扑向李尧和坐在坡上的沈振新,迫使他们紧紧地闭起眼来,两手掩着口鼻。
马上的人发现了有人叫喊,但是不知叫喊哪一个,也没有认清那个叫喊的是什么人,更没有看到山坡上坐着的是军长沈振新。他太得意太兴奋了,大洋马四腿飞悬,好像驰骋在云端里面。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威武气概,在这个时候,表演得最为出色,一切在他的眼里都不存在了似的,他哪里会顾到别人的叫喊。
在跑下去好远以后,他才缓下马蹄,回头望望。被逼到路边去的李尧,又站到路当中向他连连挥手,大声叫喊。
他知道是有人喊他,便回过马来,使马儿踏着碎步,轻松地颠了回来。为了保持他那威武的姿态,他把歪了的大檐帽子扶正,一只手抓住拖挂到马腹上的指挥刀,大檐帽下面的两只眼睛,威严地望着挥手叫喊的人,在他和挥手叫喊的人接近到面前的时候,他才认出那是军长的警卫员李尧。
“你这个小鬼!狂喊大叫的,比我这匹大洋马还叫得凶!”骑在马上的人,抖着小皮鞭子,对李尧嬉笑着说。
“真像个大将军!下马歇歇吧!”李尧跷着大拇指,用带刺的语气说。
“像大将军吗?嘿!美国装备!威风不威风?”他仍旧骑在马上,挺起胸脯,得意地问道。
“威风!威风!真威风!大将军八面威风!嘴上画一道胡须,像李仙洲!”
“李仙洲嘴上有胡须?捉到了?”
“听说的。”
沈振新看到石东根骑在马上的那等神情,晕乎乎醉醺醺的,完全是一种得意忘形的样子,觉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李尧料到石东根要吃军长的“排骨”[1],石东根的这副形象却引得他继续地逗趣着说:
“这套衣服正合身,再加上这一双大皮靴,一把指挥刀,哎呀!石连长,要照个相下来,才有意思!”
“你不要说,照相机我是缴了一个!”
沈振新忍耐不住,恼怒地说:
“你看你那个形象!”
石东根猛一抬头,看见军长坐在山坡上。
“军长在这里!”他这时候才下了马,向军长姿势不端正地敬着礼,面带微笑地说。
沈振新没有还他的礼,石东根的手在额角上停了好久才放下来。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了,两只眼睛望着地上,脑子里也就推起磨来。
“我问你,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沈振新问道。
石东根转过脸去,侧向着沈振新,规规矩矩地站立着,没有回答。
“我再问你,你是解放军还是蒋介石匪军?”沈振新的声调提高起来,语音里的恼怒情绪更加明显。
石东根的头低了下来,垂下了两只手,马鞭子跌落到地上。
“我还要问你,你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你觉得美国装备威风吗?戴在头上穿在身上神气吗?你觉得光荣,我看是可耻!”
石东根摘下了帽檐上缀有国民党党徽的军帽,用力地摔到地上。
沈振新下了山坡,走到石东根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向他的鼻子,他哼了一声,然后语气比较平和地说:
“打了胜仗,消灭了敌人,当然要高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高兴法!你看你!喝了多少酒啊!你的连长当得不错,出了两个英雄班,一个连捉了一千多个俘虏,按照你的战斗表现,倒也够得上做一个英雄。照你这个昏昏然的样子,你就很危险!你就不配做个英雄!连个普通的连长恐怕也不大够格!还有好多好多仗要打的!要好好地踏踏实实地带兵、练兵,研究研究战斗经验,有时间,读本把书!”
今天下午,团部举行了干部聚餐,庆祝全军和他们团的空前胜利。石东根连在全团的连队里是战果最大的一个,他自己的兴致很高,大家也把他当作了“攻击”的目标。这个祝他捉的俘虏多,敬了一杯,那个祝他捉了个师长,敬了一杯,有的为他的四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有的为他的六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还有的为他的全连打得好,连长指挥得好干一杯,……这样,一杯一杯又一杯,石东根就来者不拒喝得个烂醉。但是,他却说他没有醉。“你们说我醉?我去跑两趟马你们看看!”大家当他是说着玩的,而他却跑回到连里,穿起缴到的国民党军官服装,佩上指挥刀,骑上了高头大洋马,扬起小皮鞭子真的去跑起马来。
不料,被胜利和酒所共同陶醉的石东根,正是屁股悬空在马背上,跑得风驰电掣十分快意的时候,恰巧给军长沈振新看到,并且这么严厉地对他责训了一番。
石东根的醉态,好像有点清醒过来,慢慢地抬起头来,羞惭地望着沈振新。他的酡红的脸变得蜡黄,眼眶里渐渐地涌上了泪水。
“你没有事情做?我给你事情做:在五天以内,把你们这个连的战斗,以四班、六班作为重点,写出一份总结来,送到你们团部,也送一份给我!”沈振新像发布战斗命令似的说。
“指导员上医院去了。”石东根咕噜着说。
“你不会写,我派人去帮助你!”
“我保证完成任务!”
“回去!”
石东根脱下国民党的军官服,放到马背上,指挥刀拖在手里,刀鞘擦在沙石路上,发着“吱吱嚓嚓”的响声,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拖着沉重的腿脚,牵着大洋马默默地走向驻地去。
大檐军帽、马鞭子他没有拾起,遗留在路边上。
“把缴到的东西,统统缴公!”
沈振新望着石东根的背影大声地说,叫李尧把帽子和马鞭拾起来,赶上去送给了石东根。
晚霞消失,天空里跳跃着星光。战争以后的战地上空,显得十分清朗、平静。一架蒋匪军的大运输机,像幽灵似的发着呜呜咽咽的悲泣声。
在沈振新回到驻地的时候,一轮洁白的银锣一般的月亮,悬挂在东方的山头上。
三十二
沈振新从无线电收音机里,听到莱芜大捷的消息,从延安广播电台广播出来。
一个女播音员用清亮的银铃样的声音,情感激动地、像是朗诵诗篇似的向全国和全世界报告着这样的消息:
——根据华东人民解放军第十一号公报,蒋介石匪军两个军的军部和所属的六个整师,还有另外一个整师,以及蒋介石匪军向山东进攻的北线最高指挥官的总部,共计六万多人,在六十五个小时以内,被华东人民解放军全部歼灭!我军缴获的战利品堆积如山!
——蒋介石匪军徐州绥靖公署第二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李仙洲被我军活捉!
——李仙洲以下七十三军中将军长韩浚、少将副军长李琰、一九三师少将师长萧重光、四十六军一七五师少将师长甘成城、一八八师少将师长海竞强等十八名将级军官被活捉!
——七十三军七七师少将师长田君健、十五师少将副师长梁化中被击毙!……
——蒋介石慌乱起来,在这次惨败的第二天早晨,飞到已经宣布戒严的济南城。……这是一个月里蒋介石飞往战区的第三次,第一次是到徐州,第二次是到郑州。
沈振新还在侧耳静听下去的时候,播音员向听众们亲切地道了一声“晚安”,结束了她的新闻报告。
女播音员悦耳的富有魅力的声音,在沈振新的耳朵里、心里,激荡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消失掉。
播音员的声音,是胜利的声音,使沈振新感到兴奋和愉快,她的声音的每个音符,都和沈振新心脏的跳动紧密地联系在一个旋街上。同时,女播音员的银铃样的清亮的声音,和沈振新的爱人黎青的声音,竟是那么相像,相像得几乎没有丝毫的差别!
沈振新的心渐渐地浸沐到幸福的暖流里面。他情不自禁地抓起枕边的黎青给他结的青色围巾来,在眼前抖动了几下,仿佛想从围巾里抖出什么东西来似的。他把它围到脖子里,并且仿照黎青平时爱围的那种式样,围巾的一头拖在背后,一头挂在胸口。
莽撞的汤成,猛然地推开门,闯了进来。
汤成手里捧着一个绿色的圆圆的小坛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听那沉闷闷的声音,坛子里定是盛着满满的什么东西。斜躺在床上的沈振新,偏过头来,看着绿色的小坛子,坛子在灯光下面发亮,坛口封着白布,坛颈上扎着细麻线。
“什么东西?”沈振新问道。
“谁晓得?后方带来的!”汤成回答说。
沈振新坐起身来,把小坛子朝自己身边拉近一些,转动一下,在坛子的周身看了一遍。在坛口的封头布上,他看到“沈收”“黎托”的字样。
他摸出身上的小洋刀,割断封口上的麻线,揭去白布,又揭去一层油纸,再揭去一层荷叶,坛子里便冒出了一股浓稠稠的带着辣味的香气。拿起烛火,向坛口里面瞧瞧,原来是一坛酱红色的肉丁、花生米、豆瓣、辣油等做的蒸咸菜。
“好香!吃饭的小菜!”汤成舔着嘴唇说。
“谁带来的?”
“不知道。总务科给我拿来的!”
沈振新用小刀尖子拈了一点菜放到嘴里,咀嚼着,脸上现出一种很适意的感觉。
他封起坛口,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了几步,对汤成说:
“到总务科去问问,后方有什么人来?有没有伤好出院的人回来?”
汤成走到门外,又返身进来,从袋子里摸出一封信来,交给了沈振新。
“几乎忘了,也是后方带来的。”汤成自责地说,随即走了出去。
这封信给沈振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分量很重,在手里试试,简直和一本小书一样!
“哪来这么多的话要说?”他对着信封轻声问道。
捏一捏,仿佛里面放有硬骨骨的东西。他用小刀子细心地刮开封口,一张一张地数数,一共八页,内中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在医院里养伤的杨军和一个穿着花格布棉袄的女子,他们并肩地坐在山坡下面的溪水旁边。两个人的年岁相仿,差不多一般高矮,女的眉毛浓长,眼睛闪闪发光,正在发着撒野的憨笑。杨军的眼睛,精神抖擞地望着前面,比过去好像胖了一些。这张照片使沈振新有些吃惊:“小杨在后方谈起恋爱来了?”沈振新一面暗暗惊问,一面又摇摇头作了否定的回答。
他把正在播送歌曲的收音机的调音钮子转动一下,降低了声音,在烛光下面,细看着黎青的来信。
新,最亲爱的:
我离开前方,离开你,已经一个月带二十天!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你正生活在春天里!春天,会给你温暖,给你愉快。
想象起来,你定是成天成夜睡不好觉,熬得两眼通红。饮食好吗?你是每打一仗,就要瘦了许多的,这一回,战争的规模大,你定要吃更大的辛苦,身体定要受到更大的磨折。听传说,那边的房屋、村庄全给飞机炸光了。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住在一个小山洞里,跟小李、小汤挤在一起。真会这样吗?我希望,也相信这一仗会得到胜利,但是心里总是不安,见到什么人走路的脚步快了,心就乱跳。
真是想念你,越是战斗的时候,越想念你。
这里,我寄给你一帧照片,是小杨和他的妻子阿菊的,我觉得这两个青年男女很有趣、很惹人爱,也是很纯朴的人。杨军很直爽、诚实,同时又很泼辣、英俊。阿菊似乎比杨军更天真一些,但她懂得体贴人、关心人,对于杨军,她真是爱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杨军衣服上有一点泥灰,她总是要把它轻轻地抹掉。(我看到她这样对待小杨,就感觉到我对你的体贴、关心是非常不够了!)
阿菊是怎样到这里的呢?详细地写,可以写出一本动人的书。这个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农村女子,从她的家乡天目山的一个村子逃跑出来,只带多年积蓄起来的十五块银洋,到了杭州,从杭州到上海,听人传说山东有战事,便搭上轮船到了青岛,一路上忍饥受冻。在轮船上听到乘客们谈论沂水、诸城、潍县这一带有解放军,便跟着一位到上海看儿子和她同船回来的老大娘,摸到了我们这里。这个人真是聪明伶俐,她东问西找,竟然到了我们这里。真巧,她要找的杨军也就在这里。她在从家里到这里来的路上,帮助人家洗过衣服,挑过水,烧过火,哄过孩子,到山上砍过木材,为了使自己能够有地方住宿,吃到两碗高粱粥。
她到了这里,出乎小杨的意外,他又高兴又惊讶,又对她不满意,责备她不该丢掉公婆和她的母亲来找他,吃这多苦,冒这多险!她因为看到小杨受了伤,所以一股劲忍耐着小杨对她的责备,看着小杨给她不好看的脸色,在小杨责备她以后,还是笑嘻嘻地做这做那的。有几个伤员同志曾经对小杨说起闲话来,有的说是“孟姜女千里寻夫”,有的说是“七仙姑下凡”,还有的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碰到水就软了化了”。这些闲话使小杨非常难过、不安,以致不愿意和阿菊说话、见面。现在,这些闲话没有了,医院里没有一个同志不喜欢、不尊重她。因为阿菊爱劳动,成天地帮助医院里洗衣服、烧水、做饭、推磨,从早晨红日东升,直到天黑,她手不停,脚不停,使得大家都受到感动。更使人感动的是她见到小杨的伤口好了,心情也愉快起来,便说出了她逃跑出来的原因:反动派知道杨军是解放军的战士,对杨军的家属进行了迫害。一个晚上,反动的保长带着保安队到了杨军家里,要杨军的父母写信给杨军,叫杨军回家。杨军的父亲坚持不肯,遭受了保安队的吊打,打得浑身血痕,然后向他逼索二百块银洋。杨军的父亲拿不出钱来,咬牙切齿地怒骂了保长和保安队,保安队便把杨军的父亲打死了。接着,又把跪在地上大嚎大哭的杨军的妈妈带了去,关进了监牢,还是要她拿出二百块银洋才释放她,还是逼她写信给杨军,要杨军回家。真是侥幸极了!阿菊在傍晚以前到她母亲家里去了,没有遭难。保长和保安队的一班狼虎,在当夜奔到阿菊母亲家里抓捕阿菊,因为有人送了信给她,她藏躲到竹林里去,那班狼虎搜查了好久,没有捉到她,到了半夜,烧掉阿菊母亲家的一个稻草堆子才走掉。阿菊没有再见到她的公婆,她回不去了。她请村上的人把她的公公埋葬了,她的婆婆现在还在牢里。阿菊不能留在她母亲家里,她到哪里去呢?她哭着说:“我还能寻死吗?我翻山过海也要找到杨军,叫他报仇雪恨!”一颗报仇雪恨的心,驱使她逃了出来,过了大海,两眼漆黑地摸到山东,终于找到了杨军。
杨军听到她的哭诉以后,整整的两天没有吃饭,把头蒙在被子里痛哭流涕,阿菊也一边做活一边淌着眼泪。起初,同志们当是他们小夫妻吵嘴赌气,后来一问,杨军便说出了这件悲惨的令人痛恨的事来。就在大家知道这件事情的当晚,我们这里举行了一个集会,要阿菊报告她的公婆被害的情形。阿菊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部队在天目山抗日反顽的时候,当过妇抗会的小组长,很会讲话。她没有讲上几句,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把喉咙都讲哑哭哑了,听她哭诉的所有的人(我是当中的一个),连几个小孩子,全都感动得哭了起来。
就在当天晚上,所有伤口好了的、没有好的、残废了的伤员们,便向院部打了报告,要求立刻到前方去参加战斗,第一个签名的当然是杨军。
写到这里,我的眼又湿了,阿菊就坐在我的身边。
阿菊现在留在我的身边,帮助我做点工作。这个女青年,既灵巧又能干,识得一些字,不到几天,已经会看体温计的度数,在病房里晓得踮着脚尖走路。她会做一手好针线,这时候,她的手里正在拿着针线,帮助我替将要出世的娃娃缝小衣、小帽。
夜深了,我的信写得很长,是三次才写完了的。带上蒸咸菜一小坛,好吃,告诉我,下次再做一些带给你。给我回信,我盼望得到你一封长长的信,实在忙的话,写几个字给我也好。
月琴不知在前方工作得怎么样?
等候着莱芜那边飞来的捷报!
健康、愉快!
你的青
春夜
看完了信,沈振新呼出一口屏息了许久的长气,手掌覆在信笺上,默默地望着砖土斑驳的墙壁。从外面进来的汤成和李尧,看到他正在出神凝想,没敢做声,默默地站在墙边,跟着他的视线望着砖土斑驳的墙壁。
“蜘蛛!好大!”汤成在墙壁和屋椽连接的地方,发现一个又黑又大的蜘蛛,正在结着网子,惊讶地叫道。
李尧猛地推了汤成一下,用他的手势和眼色对汤成示意说:
“他正在考虑问题,你嚷什么?”
汤成有点茫然,白了李尧一眼,走了出去。
眼尖心细的李尧发现军长的眉头一直皱着,脸上现出恼怒掺和着痛苦的神情,为的什么事情,他猜想不出,但又不能够去打扰他,便轻轻地走出去,找到汤成问道:
“他怎么忽然不高兴了呢?我一刻儿不在,你又惹他生气!”
“我惹他生什么气!后方来了信!”汤成气愤地说。
“是黎青同志的信?”
“差不多!还带来一坛蒸咸菜!”
“为什么事不高兴的呢?是黎同志在后方生孩子出毛病?”
“谁知道。”
“不会的吧?”
“他叫我到总务科去查问查问信是什么人带来的,后方有没有归队的伤员来。”
“你去问过了?”
“问过啦!”
“告诉他没有?”
“不是你跟我吹胡子瞪眼,不叫我做声的吗?”
在李尧回到沈振新屋里的时候,姚月琴坐在桌子旁边,沈振新在看着姚月琴送来的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发来的电报。
“全军每人犒赏猪肉一斤,这份报要转发到后方去!也让他们高兴高兴!”沈振新说。他摸摸胸口,笔不在,姚月琴拔下自己的笔给他,他签了字把电报交还给姚月琴。
“已经发了!军长真是关心后方的同志!”姚月琴话中有话地笑着说。
“小鬼!”沈振新会心地笑着说。
“后方同志支援前线,不应该关心关心吗!”姚月琴冷着脸,忍禁着笑意说。
“战报发给后方的吗?”
“发的!大姐听到打这大的胜仗,不知怎么开心哩!”
沈振新在屋里踱了两步,微笑着问姚月琴道:
“这一回,打得热闹吧?看见了吗?”
“我做梦也想不到打这大的胜仗!”姚月琴孩子似的拍着手掌说。
“听说,你也缴到了武器呀!”
姚月琴脸红起来,她正在为着小手枪盘着心思。不缴公吧,大小是个武器,像黄达的打火机什么的小件头用品,可以不缴公,手枪也能打埋伏吗?缴吧,心里实在喜欢它!真好玩!小巧,晶光雪亮!她从衣袋里摸出方格子手帕,解了开来,打开小皮盒子,又解开一块鲜红的绸布,小手枪仿佛梦笑似的躺在灯光下面,映入到沈振新的眼里。
沈振新拿过小手枪,退下子弹夹子,从夹子里拿出五颗绿底的小花生米似的子弹,拉动两下枪身,里外看了一番,说:
“袖珍手枪,德国造。”
“叫袖珍手枪?有袖珍字典、袖珍地图,还有袖珍手枪?”姚月琴笑嘻嘻地问道。她越发喜爱了,她觉得单是这个名字也就够可爱了。
“没有什么大用处!”沈振新把手枪还给了姚月琴。
“要缴公吗?”姚月琴听说没有大用处,便问道。
“你看呢?”沈振新笑笑,反问道。
姚月琴的脸又红起来,烛光在她的嫣红的脸上摇漾着,仿佛有意要把她的不安更明显地暴露给军长看看似的。她羞怯地强笑着,垂着眉毛,包裹着她的袖珍手枪。
“不要乱拉乱动,走了火也能伤人!”沈振新嘱咐说。
“给了我了?”姚月琴惊喜地问道。
“你要它做什么?”沈振新问道。
“好玩!”
“玩?好吧!给你玩三天!”
姚月琴充满希望的笑脸,突然阴沉下来。
“不愿意吗?那就马上缴上去!”
姚月琴沉愣一下,还是把袖珍手枪装进衣袋里,她完全成了个小孩子,眨着眼皮咕噜着说:
“三天就三天吧!今天不算!为了保护它,剪掉了一块红被面子!”
沈振新看着她那顽童似的眨眼噘嘴的神态,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哎呀!哪来的一股香味?”姚月琴抽抽鼻子问道。
“后方带来的小菜!拿一点去!”沈振新指着窗台上的小绿坛子说。
“又不是带给我吃的!”姚月琴笑着说。转过眼去,她看到桌子上摊着的一堆信笺,便问道:
“大姐来了信吗?”
“唔!”沈振新应了一声。
姚月琴的灵活的眼珠飞快地转动起来,眼光在沈振新的发光的脸上扫视一下,便笑了一声跑走了。
站在门边的李尧,听到军长和姚月琴心情活泼的谈话,看到军长愉快的神气,不禁惶惑起来。他为什么刚才那样不高兴?心思那样重呢?现在又为什么快活起来了呢?李尧想象不出来,军长既然无忧无愁,李尧也就高兴起来。他告诉沈振新说:
“小汤去问过总务科,说后方没有归队的伤员来。”
“啊!”沈振新吸着烟应着。
“天不早了,该休息了!”李尧说着,替沈振新摊开了被子。
“小杨的老婆你看见过?”沈振新问李尧道。
“杨军的老婆?”李尧沉愣了一下反问道。
“唔。”
“钱阿菊? 看到过。怎么样?”
“到了后方。”
“会吗?她怎么摸得到的?千山万水的!”李尧惊异地问道。
“小杨的父亲给反动派打死了,母亲给抓在牢里!他老婆一个人逃出来的!”沈振新抑低着声音说。
李尧的脸色立刻变得白惨惨的,愤恨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喷射出来。
“不知你家里怎么样?还有什么人?”沈振新低沉地问道。
“有仇总是要报!随他去!一个老妈妈,七十多岁啦!别的没有人。”李尧摇着手说。
沈振新坐到桌子面前,拿出信纸信封,准备给黎青写封回信。
“是黎同志来信说的?”李尧低声问道。
沈振新唔了一声。
李尧明白了沈振新先前沉思难过的来由。他看到桌子上的洋烛快要烧完,便重新点上一支。在沈振新拿起笔来的时候,李尧带着愤恨走出了屋子。
沈振新拿起笔来,刚写了几个字,姚月琴又慌张地跑进来。
“我的笔?”姚月琴刚跨进门就连忙问道。
“这是你的?”沈振新随口问道。他因为集中思想写信,没有注意到手里的笔,原来是姚月琴遗留在这里的,姚月琴来寻找,他才发觉手里拿的不是他自己的笔。
“你在给大姐写回信?那你写吧!”姚月琴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沈振新把笔递还给姚月琴,到床上的衣服上拿笔的时候,姚月琴急忙地伸过头去,看着沈振新已经写在信纸上的两行字。
“鬼头鬼脑!走开!”沈振新一回身,看到姚月琴伸头探脑的样子,指头点着姚月琴的脑袋说。
姚月琴伸伸舌头,笑着说:
“大姐也有信给我,我也去写回信给她!”姚月琴笑了一声,便跑了出去。
静静的春夜里,从窗口吹进来的带着香气的风,微微地摇荡着荧白的烛光。烛焰的尖端上冒着灰白色的轻烟,好像一壶热茶在晃了一下以后,从壶嘴子吐出来的丝丝热气似的。月光从窗口和门缝探进来,在墙壁上映出一个比沈振新的身材肥大得多的影像,仿佛是为了不使深夜作书的人感到孤单冷寂,来做个陪伴似的。
沈振新手里的笔尖子摩擦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咝咝嚓嚓的声音。
三十三
写好了信,不常提笔的手觉得微微酸痛。沈振新把信封好放进皮包里以后,走出了沉寂的屋子。
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天的夜空,也装饰了大地。夜空像无边无际的透明的大海,安静、广阔而又神秘。繁密的星,如同海水里漾起的小火花,闪闪烁烁的,跳动着细小的光点。田野、村庄、树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山,隐隐约约,像云,又像海上的岛屿,仿佛为了召唤夜航的船只,不时地闪亮起一点两点嫣红的火光。
他信步地在月光下面走着,两只手插在马裤袋里。
不远的地方传来格格格格的清亮而柔和的笑声,刺破沉寂的夜的薄幕,停足一听,原来笑声是从梁波的屋子里荡漾出来的。
“副军长跟一个女同志谈话。”李尧告诉他说。
听起来,像是很熟悉的声音,令人生发一种愉快的感觉。“是文工团那个演喜儿的女同志?”沈振新没有问出声来,李尧却带着神秘的神情轻声地说:
“听说是地方工作同志,来的时候,我看见的,围着银灰色的围巾。”
沈振新暗暗地笑笑。他立即回头,回到自己的屋里,看看表,已是九点半钟,喝了一杯热茶,默坐了一阵,便熄了烛火入睡了。
梁波和华静两个人,这时候谈得兴致正浓,梁波谈得有劲,华静听得入神,仿佛梁波谈呀讲的,尽是喷着甘美的酒气,使她进入了沉醉入迷的境界。梁波谈了战争,谈了战斗故事,谈了解放军的战士和干部,也谈了敌人。他把莱芜战役里他知道的那些生动的有趣的事情,一件讲完,又讲另一件。华静呢,听完了一件,就要求讲第二件,他讲不完,她也听不厌。
梁波讲了“小广东”装哑巴捉俘虏兵的故事,讲了张华峰和敌人拼小插子杀死敌人的故事,讲了秦守本、王茂生活捉敌人师长的故事,还讲了他刚刚听到的李仙洲已经逃下去七八十里,在博山以南一个地名叫做“不动”的地方不动了,终于被俘虏的故事。……
“我讲了这么久,你也得讲个让我听听啦!”梁波笑着说。
“有是有,就是我的嘴笨,最生动的事情,一到我的嘴里说出来,就一点滋味情趣也没有。”华静羞涩地说。
“这几句话,就不是笨嘴笨舌的人说得出来的。”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地方上支前的群众、民兵一定有不少艰苦、英勇的斗争事迹。”
“我听到不少。”
“讲一个怎么样?”
华静想了想,突然兴奋地问道:
“听说吗?张家峪八个妇女捉了五个俘虏!”
“莱芜东边的张家峪?真的?”梁波惊奇地问道。
“对!你真熟悉!她们捉了一个营长、四个兵,缴了五支枪。”
“噢?了不起呀!”
华静嘴说不讲却又讲了起来:
“战斗结束的那天夜里,张家峪的男子汉都出去支前了,她们有的睡了,有的还没有睡,一面在黑地里纺纱,一面听着动静,她们还不知道敌人已经消灭,个个担惊受怕。在村子前面山口上放哨的姊妹俩,姓张,大的叫大妞,十九岁,小的叫二妞,十四岁……”
华静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表达着故事的情节和她自己的情感。梁波生怕打断她的话头,停止了身体的移动和拿杯喝茶的动作,入神地听着,她也就显得更善于传神达意地继续说下去:“她们看到山口下面有四五个人向她们走来,因为还有点迷迷蒙蒙的月光,看得出是当兵的,手里有枪,她们一看,不像解放军,帽子很大。两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大妞便叫二妞赶快跑回村子,把人都喊起来,躲到山沟、山洞里去。那四五个人果然是敌人,一定是被你们打垮了漏网的。等那四五个人快到跟前,大妞就躲到路边的一丛茅草里,偷偷地瞟着这几个人的动静。……”说到这里,华静眯起眼来,微微地斜着头,把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大妞,梁波也就给她的神情完全吸引到故事的境界里面。
“一共五个敌人,一个受了伤,头上裹着白布,他们到了村口头,砰砰啪啪地放了几枪,还故意地喊叫:‘站住!再跑就开枪!我们是八路!’他们看到村子里没动静,便进了村子,看看屋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锅灶上没有锅,炕上没有席子,墙上、桌上找不到一个小油灯,连坐一坐的小凳子也没有,水缸里连一滴水也没有,水都泼到地上去了,地上稀滑稀滑……”
“水泼到地上?”梁波不解地轻声问道。
华静放大声音,指着面前的茶杯说:
“她们连一滴水也不留给敌人喝!……后来,五个人分在两家的硬炕上躺下来,不一会儿,就都死人一样地睡着了。这些情形,跟在他们后面的大妞看见一些,藏在屋子后面的二妞看得更清楚。大妞叫二妞好好地看着这几个敌人,自己就跑到山洞里找大家商量,要想法子捉住这几个敌人,不管怎样不能给他们逃走!”
“有胆量!”梁波赞叹说,兴趣越来越浓地听着。
“商量以后,她们一共挑选了八个人,有的拿镢头,有的拿菜刀、斧头,听大妞指挥,要动手一齐动手。她们计划好了,就开始行动。大妞轻巧巧地爬进屋里,几个敌人像死猪一样,只是呼呼死睡。你猜怎么样?大妞一下子就摸了两支枪出来,枪上都是有刺刀的。后来,大妞又爬进另一间屋子,可把她吓坏了,一个敌人忽然翻了一个身,粗里粗气地哼了一声。大妞隐在墙根,连气也不敢喘。闷了好久,这个胆又大心机又灵的大妞,又拖了一支带刺刀的美国步枪出来。她们大家看看,枪膛里都有子弹。”
她睁大乌亮的眼睛,带笑地望着梁波说道:“这是你晓得的,山东人有几个没放过枪的?她们八个人就有六个会放枪!这时候,天刚刚透亮。八个人就分成两边,冲到屋子里,用刺刀对准那几个敌人。几个敌人从梦里惊醒,吓得只是发抖,还有一支短枪跟一支长枪也缴了下来。他们全都举着手,跪在她们面前只是喊‘饶命’!这样,这五个敌人就给她们抓住,做了俘虏!……”华静把故事滔滔地说完,喝了一口茶,赶忙笑着说:
“我不会讲,你要听到大妞自己讲,那才动听哩!”
“你讲得好,故事也好!你真会谦虚呀!会讲得很啦!喝杯茶,润润嗓子!”梁波称赞着,给华静倒了满满的一杯热茶。
华静笑着,摇摇头说:
“你应该把你自己的故事讲一些给我听听!”
她真想听听梁波自己的故事,她的心已经落实在梁波的身上,自从那天在这间屋子里见到他,和他一同到匡庄去的路上谈了一些关于战争的话,她的脑子里就怎么也摆脱不开他的形象。战事在激烈进行的时候,她一面忙碌地工作,一面祷祝梁波的健康和安全。战役刚结束的那一天,她就想来探望一下她心里悬念的这个人,忙碌的事务使她分不开身子。今天下晚,卧病在床上的龙泽对她说:“小华,去看看他吧!替我去祝贺祝贺他!”
“他?谁呀?”华静向龙泽问道。“跟我装聋作哑的,你是个傻子?去吧!”龙泽责怪着说。虽然是在病着,眼睛却很有精神地瞪着她。这样,她便顶着月光来到梁波这里。在梁波这里坐了两个多钟头,听了梁波讲的许多有趣的新鲜故事,她觉得很畅快,但还不够满足,她想知道一些梁波自己的事情。她那使人迷惑的眼睛,竟是那么大胆地盯在梁波的小方脸上。
“我自己有什么事情好听的?没捉到俘虏,也没缴到枪!一颗炮弹落在我的附近,阎王爷几乎把我请了去!”
梁波大声笑着,华静却吃了一惊。
“你看!这里破了一块,一个小炮弹片子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波指着衣服的底边说。
华静走到他的身边,在衣服的破痕上摸摸,仔细瞧瞧,衣服前底摆上确是有一个破绽的地方,她的小手指刚刚可以从那个破绽的长方形的小洞里透过,小洞的周围有着微微发黄的煳斑。
“要是打到这里,不就完啦!”梁波指指脑袋笑着说。
“真好险啦!”华静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惊叹着。
“我们就是在危险里过生活!过得久,遇到的险事多,在最危险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危险的感觉。看过马戏班的人爬刀山吗?”梁波平淡地说,接着问道。
“看过。真怕人!”华静的眼睛望着屋梁,仿佛就是看着几丈高的旗杆上的刀山,刀山上正有一个马戏演员吊在上面似的。
“下面看的人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刀山上头的人还在笑哩!”
华静默默地眨着眼睛,品评着梁波的话味。
“还回去吗?”沉静了一刻儿,梁波问道。
不感觉已经夜深的华静,抱歉地笑着说:
“妨碍了你的休息。我真该走了。”
“不要紧,再坐一会儿!”梁波转头向外,大声喊道:
“大个子!搞点什么来吃?”
他们又随意谈了一阵,警卫员冯德桂端来一盘烤得鲜黄的馒头和一罐头凤尾鱼。
“吃一点!味道不错,蒋介石从南京、上海送来的!不打胜仗,哪有这个东西吃?”梁波用筷子指着凤尾鱼幽默地说,嘴里嚼着馒头和鱼。
“什么时候打到南京、上海?”华静吃着凤尾鱼问道。
“你的家在南京、上海?”
“不,在无锡。”
“想家啦?”
“想家倒不想,有时候想念母亲。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梁波本想问问她的家事,想不到她竟反问起他的家事来。
“还有一个老父亲。”
“老父亲一个人在江西万载老家过活吗?”
“你知道我的老家在万载?”梁波惊异地问道。
华静的脸有点发红,低着头颤声地说:“龙书记说的。”
“一九二八年三月,我跑到红军里,十九岁。五月里,家里五间茅草房子就给国民党烧得精光。一九三二年冬天,红军路过万载,访张问李,谁也说不上我的一家人到哪里去了。我当是全给国民党杀掉了。想不到,去年四月,一个同志回家,在景德镇碰到我的老父亲,独他一个人逃出来,没有丧命!”
他从皮包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他父亲的一张全身照片,送到华静面前,笑着说:
“你看,老人家的精神还挺不错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健康的容貌出现在华静的眼前。老者的胡须挂到胸前,像是一把银丝。饱经艰苦的多皱的脸上发着光彩,给人一种坚定的乐观的感觉。在华静眼里,这位老者的神采,也正是梁波身上所具有的使她崇爱的气质。她凝神地看了照片,又瞧瞧梁波,指着照片说:
“你的脸型、眼睛、眉毛都很像!”
“过几年,留了胡须就更像!”梁波摸着下颏哈哈地笑了起来。
华静跟着梁波的笑声笑着。
她对这个夜晚的谈笑,感到满足的愉快,看看表,站起身来,向梁波辞别道:
“我走了,再见吧!”
梁波打开门,月光带着浓重的寒气扑进门来。他叫站在门外的冯德桂去喊姚月琴来。
“今天晚上不要回去,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一个天真的有趣的女孩子,年轻的共产党员。”梁波站在门边的月光下面说。“谁?”华静问道。
“喜欢读书,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两天她就能啃完。”说着,梁波走到门外去,华静跟着走了出去。
这时候,圆润光泽的月亮站在正南方的高空上,仿佛有意地注望着梁波和华静这两个含情在心的人似的。
姚月琴还没有入睡,她给黎青的回信刚写完。冯德桂去喊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炕上看着从居民那里借来的石印本《水浒传》。
她来了,脚步走得很急促。一到门前,看到月光下面站着的副军长的身边,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志,便呆愣住了。她的活泼的眼珠,不停息地转动着,惊异地、但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他们两个。
梁波给她们两个介绍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握着,亲热地依傍到一起。
“华同志是在地委工作的,你招待一下吧!”梁波对姚月琴说。
“好的!我替你招待!”姚月琴笑嘻嘻地对梁波说。
华静的手着力地捏了姚月琴一下,姚月琴感到有点唐突,便连忙换过口气来说:
“我们部队打仗,要靠地方帮助,我一定好好招待!”
“这个说得对!”梁波笑着说。
华静告别了梁波,便和姚月琴手拉着手,走到姚月琴的住处去。
姚月琴的小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窗口的小梳头桌上,放着几只梨子和盛有几片青萝卜片的小瓷碟子。炕上摊着红绸薄被,被子下面是一床洁白的被单。炕头放着绣着一对绿蜻蜓的枕头。
“坐下来!吃梨子吧!是你们地方上慰劳的。”姚月琴把华静拉坐到炕上,热情地说,又摸出小洋刀,飞快地削着梨皮。梨子在她手里只是打转,梨子削好,梨皮提在手里,像是一根黄带子,她好像在向这位新朋友进行一个节目表演似的。华静本来就不大怯生,而姚月琴却比她更加无拘无束,热情外露,仿佛初次见面的华静是她多年的故友一样。
“华大姐,你也是北方人?”姚月琴问道。
“不是,江南。”华静吃着梨说。
“杭州?苏州?”
“无锡。”
“你说的一口北方话。”
“在北平读过书。”
“清华?”
“燕京。”
“来了好几年了?”
“五年。”
姚月琴对华静自然地尊敬起来,她以一个中学生对大学生那种羡慕的心情对待着华静。华静已经参加革命五年,她才不过两年多,这,她也觉得自己只是华静的小妹妹。她留心地注意着华静的一切,她的身材、面貌、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以及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她觉得这位大姐真是端庄、淑静而又热情。她原来觉得自己很美,可是,在华静的面前,她就不禁羞愧起来。华静的脸是白果形的,发着光亮,肌肉丰满、健康、结实,白,不是没有经过风霜的白,而是掺和着些微赭黄色的白,在白的深处透映出嫣红的色泽。
“你在想些什么?早点休息吧!”华静把姚月琴拉坐到身边,亲昵地说。
正在沉迷地端详着华静的姚月琴,噗嗤地笑了起来,撒娇似的倒在华静的怀里,捻着华静的光滑、乌黑的头发。
“你的被子怎么的?”华静指着红绸被子补了一块白布的地方问道。
姚月琴的脸阴沉下来,现出懊丧的神情。
“烧坏的?”华静又问道。
“不是!”姚月琴咕哝着说。
“这里补一块白的,倒也不难看,好像开了个小窗户。”华静摸着补着白布的地方说。
姚月琴摸出了袖珍手枪,又得意又懊恼地说:
“啰,你看!”
华静接过裹在方格子手帕里的沉重的东西,惊奇地解开来,发现是一支小巧的袖珍手枪和包着它的红绸子,禁不住“格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地宝贝它!真有意思!”她抚摩着姚月琴的手背,笑着说。
姚月琴鼓着小嘴巴,喃喃地说:
“宝贝也没有用,军长只准我再玩三天,就得缴上去!”她拿回手枪,食指指头在袖珍手枪上点了两下说:
“小东西!我们还做三天朋友就要分别了。”
华静笑得简直止不住声,在听到对面房里有人鼾呼的声音以后,才遏止了她的绵长的笑声。
睡到炕上,熄了烛火,月光透照进来,小房间里还很明亮。姚月琴把华静当作了她的黎青黎大姐,她的身子紧贴着华静的身子,嘴巴在华静的耳边轻轻地问道:
“华大姐,你跟梁副军长认识有多久?”
“三四年了。”
“他们老干部不主张恋爱的时间过长。”
华静在姚月琴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同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沈军长跟黎大姐恋爱了半年就结婚的。他们说,恋爱时间过长妨碍工作,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不能那样说!时间长短,要看具体条件。”华静说到这里,又连忙声明道:“我跟梁副军长只是认识,我们只谈过几次话,都是谈的工作、战斗、学习。”
“黎大姐告诉我说,他们很懂得爱情,嘴上不谈,心里有数。”
华静没有阻止姚月琴在她耳边的絮絮叨叨,她把眼睛闭上,好像已经沉入了睡乡似的。但是她那颗很想探得关于梁波一点情形的心,却把姚月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录印下去了。
“我听人说,他说他要独身。”
华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随即又抑制下去,听姚月琴还有什么说的。
“我不信!独身,女的我见过,我的姑母就是。男的我没见过。……梁副军长不会的,老共产党员,不会那样古怪。我想,他定是说的笑话!……他这个人跟沈军长像是亲兄弟,沈军长有什么吃的,总是要送点给他,他有什么吃的,也要送点给沈军长。真像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那个英雄人物,他们两个,都有一种灵魂美、性格美。就是身材容貌,也很美。……他来了只有两个多月,我们都喜欢他、尊敬他。……昨天,沈军长说,这一回,仗打得好,他来了,有很大的关系。……”
姚月琴发现华静已经入睡,问了一声:“你已经睡着了?”华静没有反应,她也便闭上了还是不想闭上的眼睛。
华静暗暗地笑笑,更紧一些地搂抱着刚刚结识的天真的、却又似乎是早熟的朋友,脸挨着脸,眯上眼,进入睡乡里去。
三十四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橘红的脸蛋来的时候,华静走在回匡庄的路上。田野里拂着清凉的风,青青的麦叶上的露珠,发着晶亮的光,一片一片麦田,像是一块一块润滑的玉石。
姚月琴和华静一路上谈着笑着,把华静一直送到离匡庄只有二里来路的大石桥上,还是由于华静的一再推阻,才对华静道别说:
“我们快移动到别处去了,隔天把有空再来玩!”
“我们也要走!以后再见!”华静亲热地握着姚月琴的手说。
姚月琴转回头来,走到大石桥下面,用碧清的冰冷的溪水洗了手、脸,觉得非常清新、舒适。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溪水里,映着她的红润的脸庞,溪流的声音,仿佛是特地为她奏着的清亮的曲子。她在溪边留恋了许久才走上归途。
迎着一轮红日和半天的朝霞,她一路跳着、唱着。
东南边小山丘上突然的一声枪响,使她吃了一惊。她走到山丘前面的时候,只见路口上坐着两个拿着猎枪的人,一个猎枪梢上挂着一只打死了的羽毛美丽的山鸡,一个手里提着一只灰色的死斑鸠。她定睛一认,一个是黄达,一个是胡克。
姚月琴立定下来,心里踌躇,望望两边,没有别的道路,一定得从他们两个人的面前走过。她想避开他们,主要是要避开胡克,可是胡克却坐着不动,而黄达倒拍拍胡克的肩膀走了。
她终于走上前去,在到了胡克面前的时候,突然放快脚步,低着头急穿过去。
胡克赶上去一把拉住了她,气愤地说: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姚月琴什么话没有说,眼睛瞄了胡克一下,微微地笑笑。
“我要跟你谈谈!”胡克还是很气愤地说。把姚月琴拉坐到一块石头上,自己在石头边给露水打湿了的草地上坐着。
“你谈吧!”姚月琴向四周瞥了一眼,也用气愤的声调说。
“为什么不理我?打仗的时候不理我,打了胜仗以后还是不理我!变了心?变得那样快?”胡克怨恨地说。
姚月琴低着头,手捻着身边的草叶子。
“你答复我!”胡克命令式地说。
“我不答复!”姚月琴强硬地说。她用力地扯下一把草叶子,揉在手心里,弄得手上沾了许多胶黏的草汁,还是一股劲地搓揉着。
“为什么?”
“你不相信人!”
“没有变心,怎么不理我?十多天不跟我打照面,看到我,故意绕弯子走到旁边去,招呼你,一腔不答,把我当成仇人!跟别人有说有笑,一碰到我,脸就冷下来。我得罪了你?”
姚月琴几乎忍耐不住地笑出声来。她摔掉揉碎了的一团青草,板着脸说:
“你有话说完!”
“我当然要说,不说,再闷在心里,就把我的心闷炸了!我的心要炸开来,准比一颗手榴弹的威力大得多,炸死我自己,也要把你炸死!……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还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有缺点,你批评,我保证改掉,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说出来,我承认错误,向你道歉,不行吗?我又不是圣人、贤人,怎会没有缺点、错误?……”
“圣人、贤人、英雄豪杰也有缺点,也犯错误。”姚月琴在胡克的话打哽的地方,补上一句。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不原谅我一点?”
“你没有缺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那是为的什么?”
“是我有缺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对你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意见!”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凶里凶气?”
胡克闷声不响,觉得自己的态度确是粗暴,心情不够冷静,不禁有点懊悔起来,摸出一块手帕扔到姚月琴面前,赎过似的低声慢气地说:
“手弄得那样脏,擦擦吧!”
姚月琴没有用他的手帕擦手,她又扯下一把草叶子在手心里搓揉着。
因为和胡克恋爱,她几乎被分配到后方去工作的事,她原想和胡克谈谈,表明一下她现在对他们的关系所采取的态度。因为怕引起胡克的不安,便一直埋在心里。可是,胡克因为她没有表明态度就和他不接触、不来往,却更加不安,以致暴躁起来。经过一阵内心的感情冲击,她要求谅解地表白着说:
“你应当信任我,我这个人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我爱你,就永远地真心地爱你。现在,在艰苦的战争里,我们都还是小青年,不必让同志们把我们当谈话资料。你知道吗?我几乎给送到后方去工作,真是那样,对我损失太大!我想,你也是很不愉快的!我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不答理你,主要的是我自己想通了,这件事情警惕了我,我应该集中心思工作。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比作前面桥下的溪水,碧清,一点泥沙灰尘没有。把这条小溪当中暂时筑上一道堤坝吧。到时候,再把堤坝掘开,让溪水流过去。”
姚月琴说着,胡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强烈地跳荡着。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隔了许久,胡克苦着脸问道。
“战争结束!”
胡克陷入迷雾里,眼前的光明世界忽然变得漆黑,他颓然地倒在地上,长叹了一声。
“最多不过是十年八年!”姚月琴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爽朗地说。
胡克坐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看到姚月琴对等上“十年八年”全不在乎的神态,冷笑了一声。
“好吧!十年八年,比得过你!”他鼓着勇气,噘着嘴巴大声地说。
“以后,我们两个跟一般同志一样!”
“稍稍不同一点好不好呢?”
“不好,不必那样!”
“我要看看你这道堤坝是怎样筑法!”
姚月琴把胡克拉起来,拍去他背上的泥土,把手帕拾还给他,又理理自己被晨风吹乱了的头发,说道:
“你先走!”
胡克迟疑着,好像从此长别了似的,难舍地望着姚月琴。
“你不走,我就先走!”
姚月琴快步走去,始终没回一回头,眼睛直望着前方。
胡克揉揉湿漉漉的眼,在姚月琴快到村口的时候,他才背着吊着一只死山鸡的猎枪,缓慢地走向村子里去。
姚月琴回到她的小房间里,身子觉得很轻松,仿佛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什么歌曲。早饭以后,拿出她写给黎青的回信来,重新看了一遍,在信的边眉上加写了这么几句:
“大姐,告诉你,我下了决心,停止了我跟小胡的关系。今天早晨,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华静姐姐对我说:‘对一个女同志,早婚是有害的,早恋也是有害的。’她的话是真理,坚定了我的决心!我已经把这个决心变成事实了!”
下晚,姚月琴走到梁波门口,想把招待华静的情形告诉梁波。一到门口,屋里坐满了人,几位军首长都在。他们围坐在桌子的四周,正玩着扑克牌,她张望了一下,正要退缩回来,朱参谋长喊住她,冷着脸郑重其事地问道:
“小姚,昨天半夜里,来了一个什么客人?”
姚月琴笑着,望望坐在朱斌旁边正在考虑出牌的梁波。
“你朝副军长看什么?你的客人跟副军长有什么关系?”
朱斌滑稽地笑着,沈振新、丁元善他们跟着笑了起来。
“会笑!当心把脸上的粉笑裂了!”梁波指着朱斌,抑制着内心的愉悦,装着若无其事,冷冷地说。
姚月琴回过身子,笑着跑了开去。
“这有什么秘密头?公开说说!牌,迟早总是要摊出来的!”
从来不说笑话的沈振新,破例地对梁波说。
“胡扯八扯!人家是地委的秘书,来谈谈玩玩的。你也听他的?出牌!”梁波红着脸带笑地说,从沈振新手里抽出一张牌来。
“我昨天晚上打你门口过,听到一个女同志的笑声,你们谈的什么,那样高兴?”沈振新问道。
“你到那个时候没睡觉,干的什么?”梁波反问道。
“我不秘密,写信!”
“你看人家多么正大光明!”丁元善望着梁波说。
梁波只得被迫地说:“才见过几面,八字还没见一撇!”
过了好一阵,屋子里才平静下来,停止了谈笑。
沈振新叫李尧拿来黎青带来的蒸咸菜,大家一起在梁波的屋子里吃了晚饭。
人们散去以后,姚月琴又走了来。
“什么时候走的?”梁波问道。
“一大早,太阳刚出就急着走。留她吃早饭,她说回去有事,地委机关也要移动。”姚月琴回答说。
“跟你谈得来?”
“人真好,哪一样都好!哎呀!读过的书才多哩!《母亲》《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流》《毁灭》……很多很多,还有些书名我还听也没听说过哩!”
“这都是些外国书吧?”
“我问她看过《红楼梦》没有,她说看过两遍,《西厢记》也看过。”
“是个书橱!”
“读书多不好吗?”
“当然好!什么时候能挨到我也有机会上上学、读读书?”
“打完了仗。”姚月琴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禁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便向梁波问道:
“副军长,这次战争,真要打十年八年才结束吗?”
“也许不要。但是,我们要做更长期的打算!”梁波观察着姚月琴的脸色说。
姚月琴堕入默默的沉思。
“听说你跟小胡在谈恋爱?”梁波笑着问道。
姚月琴仿佛估计到梁波要向她发出这个问题,早已把回答准备好了似的,一点不碍口地说:
“不谈了!决心不谈了!我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
“是吗?”
“唔!”
“对!对!青年人,眼睛要看得远些!社会主义社会要靠你们。我们破坏旧的,你们建设新的!”
听了梁波的话,姚月琴受到热烈的鼓舞,精神焕发地站在门边。她觉得自己的决心下对了,她的俊秀的脸上浮漾着青春的笑意。她那两只黑溜溜的眼睛高高抬起,仿佛是在眺望着美丽的远景,出神地望着月儿初上的银色的天际。
* * *
[1] “吃排骨”是部队中的讪语,就是“受批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