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湘江流域是最富饶之区。湘江是合潇湘、漓湘、蒸湘而得名,称为“三湘”。潇湘在衡阳道境内,这一带最擅山水之胜,更是鱼米之乡,土壤肥沃,农产最丰。在承平时代,这三湘七泽间终日帆樯如林,沿江一带全度着那太平岁月。在潇湘北岸,背山面水,有一处小小的村落。这个村因为正临江口,是风景最佳之处,地名绿云村。全村不过百十户人家,因为地势旷,林木多,散散落落,竟自然地划出好几条道路。有的通着江边,有的直达小道,有的通到水田,有的直达茂林深处。这地方气候温暖,景物清幽。住在这里的人,虽没有富商巨贾,只是些农家渔户,也显得那么秀丽标致,绝没有粗暴野戾之气。看起来是个山水秀丽之地,颇能变化人的气质。
这绿云村里的百十户居民,半是农家,半是渔户。围着村子一片片桑林,长得格外茂密。村中的妇女们大半是养蚕织绢,有那手头稍笨的,也要下田里去操作。这小村中男耕女织,捕鱼采桑,没有空闲的人,全是很安心地劳作着。安安乐乐,按时完粮纳税,与人无侮,与世无争。这绿云村犹如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后来这村中来了一户人家,不耕不织,单在村前起建了几间房屋。一座小小的竹楼,盖得更为精巧,别具匠心。几间茅草的房子,院中栽种着山花野草,布置得那么雅静整齐。这小小的宅子中住着一家人,他们家与村中人素无来往。而这宅中的主人不断在江边闲眺。这人年约四十许,长得相貌清瘦,气度文雅,衣服整洁,态度安详。村中人有时从楼窗或楼门也不断看到他在竹楼上推窗远眺,赏鉴这潇湘远景;有时看到他把卷吟诵,认定他是读书士子。由那种不轻言笑的情形,更认定他是一个食古不化的文人。可是有时候他也许到小村中散步,看着那村中的小姑娘们饲蚕织绢;走到田边,和那两脚站在稻田里的农人搭讪几句,说话的情形,倒也和蔼近人。可是他不想说话时,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语不发。就是和他说过话的,招呼他一声,他也仅有点头而已。
殍他家中尚有四个人,也十分奇怪。一个中年的妇人,眉目十分秀弱,衣服是那么朴素干净,那种神情颇像大家的妇女,不像久在这小村中的人家。还有一个女孩子,年纪只有十二三岁。她生得眉目清秀,脸的轮廓和那妇人相似,这是竹楼中常见的人。还有一位老婆婆,两鬓如霜,看那情形足有七旬以外的光景,可是她举动上却不像这么大年岁的人。两眼开阖有光,行动矫健,不带一丝龙钟老态。她住在竹楼后面三间草屋中。除去这四人,尚有一个有年岁的仆人,足有六十上下,生得相貌十分丑陋,满脸疤痕,左耳已经剩了一半,腿还有些瘸。说话非常的直爽,可是性情十分暴躁,稍有不合,就要和人动武。
这村中人虽是见他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仅仅知道这家主人姓商。究竟他们从前是住在哪里,由什么地方迁移来,就全说不清了。在大家眼中看着,仅知道他们是上流人,所以物以类聚。历来是哪一路人和哪一路人说得来,这绿云村中人对于这一家人,有些冰火不同,气味不投,话说不到一处,渐渐地愈发生疏,谁也不再理会谁。
这日正是一个月白风清之夜,万里无云,皓月当空。潇湘的水面上,这份夜景美妙无边。皓皓的清波往东流去,水面被这月色照着,水浪的波动反射的月光,如万道银蛇。沿着岸边,散散落落地停着渔舟三五,因为月色十分皎洁,所以渔舟上全不愿意再点灯火。等到夜已深了,绿云村中全因为操作一天,虽然月明如昼,他们绝不留恋,全早早地睡下,全村中没有一点声息。
村前这座竹楼上,反倒门窗大开。竹楼上的主人,他和中年妇人同坐楼窗前,一边读着古诗,一边望着潇湘夜色。在这绿云村,只认为这竹楼中的主人是个读书种子,那女的也够得上是个大家主妇。哪又知道这竹楼中主人和那中年妇人,在十几年前全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风尘中行侠仗义的奇人。现在住在这竹楼中,锋芒顿敛,这村中人哪会看出他们的行迹!
那男的姓商名和,在十几年前,天南 一带提起天龙剑商和来,没有不知道他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的。他身边那妇人名叫柳玉蟾,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在两广一带,夫妇二人驾着一只小船,水面上的绿林不知给除了多少。尤其后面住着的那老婆婆,也正是这竹楼主人商和之母。在三十年前,两川 一带,提起罗刹女叶青鸾来,绿林侧目,妇孺知名。到这时年岁已然老了,但是时间依然敛不住她那侠女的锋芒。那个小女孩子名叫金莺,正是这主人天龙剑商和的爱女。那个守门户的丑陋仆人,名叫苗成,是随着这家人一道来到此地。不止于他对外人那么粗暴无礼,就是对于他自己的主人,他有时也十分傲慢。这其中定有缘由,绝非无故,不过不是外人可以知道的了。
这时竹楼中红烛高烧,外面月明如昼,潇湘的水流如一条银带,铺在大地上,衬着两岸上绿茸茸,高矮不等的田畴,美景如入绘画。这主人正坐在竹楼内的窗前,他的夫人柳玉蟾正在一旁侍候着他。窗明几净,月色已透进半窗,那天龙剑商和却看着一本书,正在入神。他的夫人柳玉蟾给他烹了一盏香茶,放在他旁边。柳玉蟾更把一只古铜的檀香盒子拿过来,放了一盒子万字檀香末,用纸捻子就着红烛上燃着了。收拾好,把这青铜的香盒子也摆在烛台旁,立刻从那古铜的香盒里冒出一阵阵的轻烟,袅袅上升。这股子檀香的气味,散布在竹楼内,给这竹楼中平添了一番诗意。
那天龙剑商和一边看着书,一边把那盏盖碗端起,呷了一口香茶。抬头向他夫人看了一看,忽地微然一笑,向他夫人柳玉蟾道:“我们今夜楼中的情景,颇有些诗意呢。此情此景,倒像那红袖添香夜读书了!”夫人柳玉蟾也微然一笑道:“你不要糟蹋那么好的诗句了!你看看我这几年,因为在江湖奔波,遭遇到那些痛心的事,我已老得像什么样子!我要再往田间操作去,简直就成了村婆一样了。还说什么红袖添香,不如说黄脸婆子侍读,倒还名副其实。”天龙剑商和又复一笑道:“你虽然自觉老了,我看你风韵不减当年呢!”柳玉蟾两道剑眉一蹙,微含愠色,向天龙剑商和道:“你今夜是怎么了?这么好的兴致,竟拿我打趣起来。这要是叫母亲和金莺看见,你我这么大年岁,情何以堪!你何不到外面赏玩赏玩月色,好景不长,月圆则缺,你怎么这点道理全昧住了吗?”天龙剑商和被他夫人说的才把容色一整,向夫人柳玉蟾说道:“我今夜颇思小饮,只是怕老母知道,又要责备我呢。”柳玉蟾一旁答道:“你不要胡闹了,莫因为这些小事,惹得老人家又生起气来。再说叫苗成看见,他又该像疯狗似的,向你狂吠一阵,我们何必惹他呢!”
天龙剑商和原本是很高兴地和夫人柳玉蟾言语无忌,此时忽然心情上似有所感,双眉一皱,他清瘦的面目上立刻笼罩上一层愁云。他长叹了一声,把手中的书本子往书案上用力一按,却朗声吟道:“恨未消兮志未酬,无情岁月付东流。”这两句吟完,满面凄凉,激起一腔怨愤。夫人柳玉蟾对于他这种喜怒无常的情形似已看惯,知道他把新仇旧恨又涌上心头,遂在一旁说道:“你看窗外的月色太亮了,碧蓝的天空,高挂起这轮明月。在万籁俱寂之下,这种景色可是实在难得。咱们快到外面看潇湘江的月夜美景,管保你胸襟立时舒畅。”柳玉蟾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挽着他的手儿一同走了出来,并立在楼栏杆前,赏玩这无边的美景。虽然天龙剑商和竟把那愁怀遣去,柳玉蟾是成心把他的忧郁心情,想给他消散消散,遂指着远近一处处清辉笼罩着的景物,说说讲讲。
天龙剑商和正在不时地答应着妇人所说的话,忽然咦了一声,向柳玉蟾说道:“你看那是什么?”柳玉蟾听到他这种惊诧的口吻,知道他另有所见,顺着手指处看去。他所指的地方,正是潇湘江心一带,骤然间柳玉蟾还看不见什么。那江心中清流奔放,没有一点别的异样,可是知道商和绝不是粗率的人,随便说话。她竭尽目力仔细观察,这才看出在江心中白浪翻腾之下,有一件黑色的东西。它随波逐流而行,走得很快。渐走渐近,已辨出来是一只轻舟顺流而下。柳玉蟾遂点点头说道:“这倒好叫人疑心,月夜江流中,竟会有人泛棹,这真是怪事。这条船倒是十分扎眼,它走的时候太不对了。这么深夜里真是拿性命当儿戏,于情理上太不合了。你看出这只船是怎样来头么?”商和微把头摇了摇,仍然目注着江心,不稍瞬。对于夫人柳玉蟾的话随口答了声,也没说出所以然来。船走得快,在他们夫妇注视之间,这只船已然过去好远,渐渐地又成了小黑点,拖在波心上,慢慢地消逝了它的迹象。天龙剑商和目注良久,这才扭过头来,向他的夫人柳玉蟾道:“午夜行舟,情实可疑,但是江湖上离奇怪诞的事何止万千?我们不过是适逢其会,看到眼中。这不过为潇湘月色多添一点景物罢了。”
这时月色愈明,微风阵阵。院中种着的几片竹子,不断被风吹得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这绿云村在这种时候,他这一对贤伉俪仍有这种雅人的兴致,在这种深夜中竟不肯走回楼内,依然在这栏杆内浏览着江村美景。不过这时夜已渐深,露已渐重,江风吹过来,颇有些夜凉似水之意。柳玉蟾说道:“今夜实因为太晚了,你若高兴,我们明晚何不踏着清凉的月色,到潇湘岸上找一只小渔船,也到江心去游玩一番,岂不更是畅快?”天龙剑商和点点头道:“很好!美景不常,花无常好,月不常圆,人生应及时行乐。古人尚要秉烛夜游,我们借着长空的月色,何妨一学古人!玉蟾,夜太深了,你还不去歇息么?”
柳玉蟾点点头,才待回身,无意中又往江心那边望了一眼。柳玉蟾很惊诧地一推天龙剑商和的左臂,低声说道:“今宵怪事多。这真奇怪了,怎么方才过去那条小船,说是适逢其会,现在从上流又下来一只。你看,冲波逐浪,疾走如飞。我不信有这种巧事,这里边定有蹊跷!”天龙剑商和被他夫人柳玉蟾这一猛然招呼,他往江心注目时,果如她所言,从上流见一只小船,这小船冲波逐浪,船行如箭,把那江心的水花,冲起一条白浪来。它走得非常快,虽然离着不是很近,但是在这皎洁的明月之下,还逃不出商和他们夫妇之目。
这时商和也连连称怪,向夫人柳玉蟾道:“我们往后退。”随着这夫妇二人往里退了两步,撤到竹楼的栏杆里,背倚着楼窗,仍然仔细张望。那条小船眨眼间,已来到正对着绿云村这一带的江心里。那条小船竟在这时有些放慢了。船走得这一慢,天龙剑商和也想趁势看看驾船操舟的全是什么样人,但是竭尽目力,也看不清什么。这个船走得各别,是不是方才过去的那只船,还是另有其人呢?这件事是不敢断定。只看到这条小船,船身并不大,船的形状和装设虽是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大致也看出来,这只船不是本地的。小小的船舱和船身前后那种轻巧的情形,只在长江上游有这种轻快的小船。它吃水又轻,走得又快,船上的装置十分轻巧干净。凡是在长江上游一带,稍微讲究的客人,全愿意坐这种船。既舒适,又省力,能走顺风,能走逆流。船头和船尾全翘起来,在多险的水程中,全可安然来往,轻易出不了事。可是这时商和夫妇见这条怪船的船头和船舱一带,黑暗暗,空洞洞,看不见船家,看不见水手。只在船尾舵那里,似乎坐定一人,因为他身躯矮下去,更看不真切了。
船慢慢地从这一带过去,天龙剑商和便注定了这只船的去向,目不稍瞬。靠江岸这边有一座古塔,离着江边虽不很近,但是远远望去,这古塔耸立着,如同在波心一样。这只小船经过这个地方,刹那间已失了这小船的所在。天龙剑商和越发地疑心,用手一拍柳玉蟾的肩头说道:“我们到楼中去讲。”柳玉蟾也觉着有些可疑的地方,遂随着丈夫天龙剑商和走进楼中。
天龙剑商和把那窗门掩闭,向柳玉蟾道:“你看今夜的事怎样?我看这来船不大妥当,莫非这里头真个与我们有关?或是为我们而来?”柳玉蟾眉峰深皱,向天龙剑商和道:“所见这两船的情形,是一是二,尚不得而知,反正不是什么好现象,我敢断定的。你在楼中少待片刻,我想到江边查看查看。”天龙剑商和摇了摇头道:“月夜荒江,有这种怪异情形,我们倒要查他个水落石出也倒安心,不过还是我去为是。你一个女流,还是暂不出头为妙,我去去就来。”柳玉蟾也不敢过于拦阻,遂向商和道:“来船没有判明他来意之前,千万不可莽撞。你要一切谨慎,我仍然在这里瞭望着。”
天龙剑商和仍然是长衫便履,走出楼门。从暗影中飞纵下楼去,轻如落叶,着地无声。他从黑暗的地方飞纵出院落,直扑江岸。他可是一路上,拣那可以潜身的地方纵跃如飞。柳玉蟾若不是亲眼见丈夫出去,凭着商和的一身轻巧的功夫,这种轻快的身手,绝不会被人发现的。这商和好一身轻巧的功夫,眨眼间已到了江岸边。柳玉蟾再想细看,可就看不出一点来。
这天龙剑商和到了江边,往西北转去,也正是那座古塔的所在。这座古塔当年起建时颇费匠心,七层直耸着,有数丈高,可是历经风雨剥蚀,那古塔已经快要坍塌。天龙剑商和从塔后绕过去,反倒把脚步放慢,查看江边的情形。这一带没有船只,也看不见方才那只小船的去向。天龙剑商和好生诧异,知道这条船绝未走开,可是现在的踪迹,一些也找不到,这真是怪事。
靠这一带的江边,非常寂静,并没有船只在这古塔前停泊。有几艘小渔船,还离着这古塔有十几丈远,全是静静地停在那里,船上的渔家大半已入睡乡。这条怪船,纵然他操舟术精熟,但是除了这座古塔能隐蔽它,只要把这座古塔过去,它就是和小渔船停在一处,在楼上也能早早地发觉,何况来到近前。天龙剑商和在万分惊异之下,自己就不信会有这种怪事。好好的一只船,眨眼间会失了踪迹,这不是过分的离奇吗!自己站在古塔前,自背着手儿仔细地想着这怪船失踪的情形,颇觉得今夜的事太出乎意外,难道这世界真有什么精灵鬼怪么?
天龙剑商和正在十分疑惧之下,猛然听得身后似乎离着自己不远,发出一声冷笑,似乎听得有人说:“回去吧!”这种语声令天龙剑商和猛地一惊,急忙回身查看身后,绝没有一点异状。天龙剑商和并非是一个平常读书人。他是一个挟一身绝技之人,当年纵横武林,以掌中一口天龙剑也曾雄视过江湖。他对于江湖上一切勾当,知道的比别人更不少。他转过身来,先看眼前一带,更注意看这古塔中,是否有人匿迹潜踪。这座古塔虽然是行将倾颓,可是在天龙剑商和眼中,知道这上面尚可潜形。不过古塔因为快倒塌了,过于危险,所以沿江附近住的人,恐怕有那莽撞的人还要上去,倘生危险,岂不徒伤性命?所以把下面的门完全封闭,但上面的窗子依然挡不住武林中的能手。
商和细看上面,虽是没有形迹,可是不肯甘心。不过自己出来,身边器械、暗器全没带,便一伏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一抬手向古塔第三层的窗口打去。因为只有这个窗口,可以凭武家轻功出入。石子落在里边,却丝毫没有一些反应。商和真是胆大包身,双掌在胸前一错,左掌在前,右掌在后。一掌护身,一掌应敌,随着双掌一错之势,身躯往前一纵,已经飞纵上古塔的第三层窗口。他这么冒险而进,定要看看里面是否有人潜伏。可是自己也加了一番慎重,凭着一身轻巧的功夫,往窗口上一落。用右掌攀住窗口的右面,右脚原本就没跟上去,全身反往回下一带,右脚贴着窗口外,往那风雨剥蚀、凹凸不平的砖墙上,脚尖一着墙,全身贴在窗口外的右边。防备暗中有人潜伏,自己就可以借着轻功提纵术的精纯,飘身而下。
天龙剑商和才把身躯撤过来,方待探首向塔中查看,突然在这时从左耳旁,暗器风声忽到。他这是万想不到的,会有人从塔下袭击。不过按自己的功夫造诣,量还不会被它所伤。往外一甩头,如是把身躯翻转来,用脊背贴墙。可是这种危险的停身所在,若不是内家功夫有了火候,可不敢这么施展。商和一甩头,左手已撤过来,预备拨打暗器。可是暗器已然到了,两点寒星已穿窗打进去,并不是向他发的。这虽是在刹那之间,天龙剑商和倒辨得清楚。随着暗器打进来,下面已有人发话:“你也太以冒险了!”
商和一听话声,竟是夫人柳玉蟾,她随着发话的声音,如一缕轻烟冲上古塔的窗口。可是柳玉蟾却是挟着利剑而来,先把剑身探进窗口,毫不迟疑地踊身落在塔内。天龙剑商和又是恨又是爱,恨她只责自己冒失,却不管别人停身的地方多么危险。自己也跟着翻进塔内,似讥似笑地说道:“有劳夫人保驾,可是你怎么竟跟踪赶到这里?”柳玉蟾答道:“我越思索这种情形越觉可疑,可是你竟这么疏忽,一点防身之物都没有。现在我们虽是脱开是非场,可是眼前既有这般怪异事,就不得不慎防一切。骄敌者必败,你素日很能告诫人,怎么临到自身,反倒这么不慎起来了?”天龙剑商和冷笑道:“索敌未成,反招得夫人兴问罪之师,我们不怕暗中有人笑话吗?”柳玉蟾道:“敌在哪里?我们今夜真称得起庸人自扰了!这古塔只有这一层尚可着脚,大约这里不至于被奸人利用,匿迹潜形,我们不必管他了。”
商和略一沉吟。外边的月色皎洁,这夫妇二人全是有很好的武功,目力又十分足。这座塔中土闭尘封,蛛丝遍结,足可以看到这里是没有人来过。天龙剑商和道:“我们原定是明夜饱览潇湘月夜的美景,可是事情变幻无常,叫人难以捉摸,想不到我们此时反是到了这里。所以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可以踏月而归了。”说到这里,柳玉蟾仍是头一个越上窗口,飞纵下了古塔。天龙剑商和自然也是跟踪而下。
在他身躯刚刚脱离窗口,离着地上尚有丈余,耳中听得身后有人用轻微的声音说:“有劳贤伉俪!”天龙剑商和耳中虽然听得语声,但是身躯没法施展,也无法回头查看。身躯已落到地上,一拧身,回头再向塔上望时,依然是清凉的月色中,庄严的古塔静荡荡临风矗立,漫说人迹看不到,连一些别的影子也看不到。天龙剑商和惊诧地咦了一声,厉声向塔上喝问:“是哪位道中人驾临潇湘,垂青于我商和?我已来此多时,何妨示以真面目,我这里候教了!”只是任凭商和怎么开口向暗中发话的人招呼,但是绝没有人答话。
柳玉蟾是先下来的,在商和从古塔窗口纵下来时,柳玉蟾正目注在那里,也没看出一点行踪来。这真是怪事!夫妇二人决不信有人能隐匿在古塔里,难道说世界上真有鬼魂吗?依着天龙剑商和,要把剑拿过来重上古塔,再行从头查看一番。柳玉蟾一旁拦阻着,不叫他那么办,因为准知道里面没人,去也无益。遂向天龙剑商和说道:“此人若是为我们而来,我们倒无须此时非见他不可,他自会前来找我们。”天龙剑商和听到夫人这么说着,也只好罢手。但是今夜怪事重重,自己几乎不能忍耐下去。更对于那怪船失踪,尤其是不能释怀,向柳玉蟾说道:“塔中作祟的情形,我们只好听其自然。我们何不到江边走走,倒是看看那只怪船的来踪去迹,究竟它隐匿到哪里。”
在说话的时候,他尚是脸对着古塔。才一转身,耳中突听得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自江边。夫妇二人越发惊异,赶到注目看时,靠江边不远,一片芦草丛之下,蹿出一条小船,如飞地向下游而去。天龙剑商和喝声:“你还往哪里走!”一纵身追赶下去,柳玉蟾也紧紧跟随,扑到江边。这条船已经把风帆扬起,航行如箭,向下游逃去。江面又宽,这船早已走到江心。天龙剑商和任凭它走得多快,只不肯舍却它,沿着江边追赶下来。可是徒劳他夫妇追赶了一程,那只船蓦然间转进一条汊子,霎时间船身隐去,皓皓的清波,再没有一点别的迹象。
天龙剑商和十分懊丧,夫人柳玉蟾知道他又动了真怒,赶忙地一旁劝解着,叫他回转绿云村。这夫妇二人踏着白茫茫的月色,缓步向绿云村走回来。这时月明星稀,只有远远的犬吠之声,看天上星斗的情形,大约三更已过。这夫妇二人刚到家门,柳玉蟾却落后了。那个跛腿的苗成,却不知他怎么晓得,竟自在门前等候。一眼看到主人回来,紧迎上前来,向商和招呼了声:“主人,你怎么这么高兴?三更已过,还要到江边去游玩,你的兴趣真不小呢!”天龙剑此时心里正烦恼着所遇,不愿意和苗成多叙话,只向他说了句:“你怎不早早去歇息?坐在这里做什么?”苗成一听主人答自己的话,所答非所问,心说:我问你深更半夜往江边跑什么?你反倒问起我来!苗成对于他这个主人有特殊的情形,历来是不受他主人的颐指气使,像奴仆那么驯顺。何况后面住着的那位老太太,还是处处替他说话,天龙剑商和也奈何他不得。
此时苗成碰了他主人一个钉子,心不甘服。柳玉蟾夫人已到了家门口,因为注意到一处林茂木密的地方,所以落后几步。这苗成还没看见他的女主人也随在后面,却把那丑脸一扬,带着不满的口吻说道:“主人,你不要以为我老苗是吃饱了就睡觉。我哪一夜也得出来几趟,竹楼中,我是时时留心着一切的。从前的事我岂能忘?我这满脸的伤痕,半只左耳,却还时时在疼着呢!”
天龙剑商和今夜所遇的情形,已叫他十分愤慨。自己在十年前,仗天龙剑游遍江湖,也曾闯出个名姓来。自从遭到挫折,一切的事措置失当,铸成大错,后悔已迟。来到绿云村,藏锋敛迹,自己决不肯甘心就这么忍耐下去。可是在这一节,自己绝不敢多走一步,行事上稍有疏忽。便闭门思过,练剑读书。今夜无端的江心上有这怪船出现,还算小事,可是暗中竟有人以戏谑之语相加,这是叫自己最难堪的事。怪船再现,又被他脱逃。幸而自己是在闭门思过的时候,这要是在江湖道中,真教我商和置身无地!自己是满怀愤怒,一腹牢骚。到了家门,这苗成讨厌的东西,竟和自己这么任性起来。
天龙剑商和在这种情况下也有些忍不住怒气,并且听苗成这种话,竟拿当年的旧事来挟制自己,也恨声说道:“你的伤痕痛,我的余痛未已,忍辱含羞,存身在这里,决不愿这么苟且偷生。我自己的耻辱我不能不雪,你为我家几乎断送了性命,我也没敢忘。我商和恩怨分明,有生之日,我决不会做负恩人。苗成,你记着我的话吧!”
这时,柳玉蟾已来到近前,商和最后的两句话,她已听见。在月光下,更看到苗成的脸色不对,知道这两人又说僵了。忙向前说道:“老苗,你知道我们出来了吗?”苗成一看主母也在后面,把他那股子怒火,只好往下强压了去。可是心里不快的情形,哪能一时全下去?遂向柳玉蟾说道:“主母,我苗成在主人家中,没有一时不把主人的安危放在心上,所以我时时在主人面前叙叨,惹他的不快。这种情形我也知道,一个做奴才的按理不合。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也没法子管我自己了。”这时,天龙剑商和已经匆匆地走进门去。柳玉蟾是多么聪明的人,不用细问,从这一言半语中,已知主仆又在口角,索性也不问他因为什么,只得含笑说道:“老苗,你心中不要难过。主人的心情太乱,这几年把他锁在这绿云村中,外边看着他驯若绵羊,你是知道的,他可是这样人吗?强自收敛着性情,忍着一腹的怨恨,实没有发泄的机会。他没有人敢惹,只好拿你和我出气呢!我对着天说话,我决不拿你当使用人看待。我把你也看作骨肉家人,你一切就不必和他认真了。”这苗成被夫人柳玉蟾说得把头低下。
柳玉蟾一抬头,竹楼中人影晃动,正是商和已到了楼上。自己也长嘘了一口气,才待往里走时,这苗成又把头抬起来,柳玉蟾见他两只眼角中挂着两行泪。苗成向柳玉蟾说道:“主母,任凭你们待我怎么样,我没敢忘了我是什么身份,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我这人是死心人、直性子,有话不能放在心里,我是非说不可。我因为他今夜又到江边去,叫人太以担心。我问他话时,他又不好好回答我,我才说出不顺耳的话来。其实我还是一番好意。我告诉他,我的伤痕还痛,我那半只耳朵也整天忘不下,我正是为着警戒主人,告诉他我们祸根未净,还要处处留神。不想他竟错会了意,说什么一生恩怨分明,颇有对我苗成必要报恩的意思。主母,这不屈死我的心吗?我明天可以跟老太太说说,让我走吧,别在这里给主人生气!”
柳玉蟾听苗成说出这种话来,叹息了一声,惨然说道:“苗成,你可不许这样。主人对你的心,也绝没有改变。他方才正在烦恼中,所以说出那样话来。共生死患难的人,难道还介意那些小事吗?”遂把江边所遇说与苗成。可是对他说完了这话,又再三地嘱咐他:要事事留神,时时谨慎,可不能疏忽。我们在绿云村是避祸,可不能再招出祸来。苗成听了柳玉蟾这一说,立刻睁眼说道:“怎么,竟有这种事吗?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一个来意!我们这一家人,被人害得江湖上再不能抬头,他们也就足可以算称心如意了,难道还要赶尽杀绝,找寻到这里吗?主母不要怕,我们当年还是稍有顾忌,现在还管他些什么?任凭他什么人来,我们只可放下手来动他。人不容我,我们难道真就任凭人把我们斩尽杀绝,全消灭尽了吗?”
柳玉蟾此时好生着急,自己知道这些情形不必和他说,只因他主仆之间已生误会,不把这种情形和他说明了,他这种怪脾气,怕再闹出些什么来,更叫自己束手无策。只好把所经所见,说与他听。果然他这种怪脾气,立刻就要发作。只好竭力地解释着,告诉他:“事出偶然,江湖上竟有些异样的事,哪会真个与我们有关?你还是听我的话,万不可做出冒昧事来。你要把我一家的安危放在心上,就是在绿云村,我们也不许出一些事。”苗成被主母这么说着,只得答应着。柳玉蟾嘱咐他关好门户,自己也回到竹楼上。见天龙剑商和正在倒背着手,来回地走着,凝眸似有所思。柳玉蟾更看出他余怒未息,自己轻轻走到里面,把天龙剑还在鞘中,挂在墙上。
这里,天龙剑商和抬起头来,向他夫人柳玉蟾看了看,恨声说道:“苗成这个东西太以可恶了!我们一再地容让他,他近来越放肆了。我们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们全家,上自老太太,下至金莺,对于他,谁全让他一步。他可是越闹越不像话了。你是没有听见他今夜说的话,叫我无法忍耐。我们对他未曾负心,待他如家人骨肉,只是他的身份不同。来到绿云村,我未尝不想着把从前主仆名分去掉,我以弟兄看待他,叫他和我一样地过活下去。但是来到这里,我稍露话锋,几乎把他急哭了。他说我们那样对待他,他只好离开我家,重入江湖,任他去干。若是拿主人一样看待他,等于把他放在荆棘上,他倒一丝没有舒服的日子了,他真的自觉过不了那样生活。
“我看他急得那样,知道他是放肆惯了的,实受不了管束,所以任凭他在家中替我照管一切。他素日的情形,我就不便理他。何况我偶然地谈到他无理的情形,我们这位老太太尤其是袒护他,口锋中也是怕我忘了旧事,所以我倒一字不敢提了。近来的情形尤其是可恶,无论大小事,只要是他想这么做的,就不准你拦阻一句。只要你说出一个不字,好似逆了龙鳞。这种情形,不上不下,不主不仆,我倒也不好和他争执。不过今夜的话,他说的未免叫我商和太以的刺心。漫说他的情形我不敢忘,我本身这种隐痛,又何尝一日去怀?我的旧恨未消,奇耻未雪,大恩未报,壮志未伸,我死不瞑目!他对于我家,虽然没有救我全家性命之力,可是遇到事的时候,他能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在读书明理的人,全是难做到的。
“老苗他不过一个江湖道上粗豪汉子,能够身受好多处的伤,生死须臾,他能够把一颗鲜红的血心来护主,叫我商和怎能不把他这种情形放在心上?我商和是一生不做负恩事的,他方才简直说得我要把当年的事忘掉了。他满脸伤痕,半个耳朵还痛,这个话太可怕了,叫我好生的伤心!分明是讥讽我,把他给我家卖命的情形忘掉了。你是明白人,我能忍受这种话吗?我现在最痛心的是,我无法报他的恩。我现在怎样报他的恩?只他这一件事,叫我盘旋在心中。我从今夜今时起,任什么全不能够管了!”商和说到这儿,愤怒十分,那情形是不能忍耐下去,背着手,低着头,在屋中来回走着。
柳玉蟾暗暗着急,心说这可糟心,这两个人的情形可把我难死了。自己知道苗成是绝没有那种情形,粗豪成性,语言上不会检点,话更不会婉转着说。他胸无城府,有一些不快,立刻冲口而出。今夜他算赶对了时刻,商和正怀着满怀愤怒回来,两下里竟自相左。这还深怨自己在绿云村外落后了几步,才闹出这件事来。自己要和商和一起进门,绝不会容他两个人起这种误会。想到这里,自己反十分抱恨。不过解铃还得系铃人,无论如何,丈夫在这种威怒之时,必须把他的愤怒平了。免得在这种忍辱偷生中,家中再起了意外的波澜,后患更不堪设想了。
她遂走到天龙剑商和的身边,把他的手拉着,强把他拉到椅子旁,叫他坐下。自己也搬过椅子来,紧靠他身旁坐下,柔声说道:“你先把气往下捺一捺,你和老苗完全是误会了。一个仗剑走江湖,成名的侠义道,竟这样极不能容起事来,岂不叫人笑话?你听我把这种情形说明,是与不是任凭你自己思索,我柳玉蟾绝不愿做那平常人做的事。‘息事宁人’四字,那不过是一种平常劝解人的方法,不愿意两下里起风波。不管事情的对与不对,只能把风波压下去,至于将来也就不管了。我柳玉蟾虽也是女流,历来最不愿意那样去做,也不愿意做那种好人。凡事有个理表,事情的好坏祸福,那不是一再忍耐就能彻底解决的。老苗他的为人,我们是尽知的,在江湖道中不能不说他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有良心的男儿。不过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任凭谁也不容易把性情改变。他在我商家不是一年半载,这些年纪的人了,他是丝毫没有改变,就是那种怪脾气,我们有什么法子呢?
“他不会说话,一句话出来,能够像利刃一样把你的心穿了。可是他的良心绝对没有丝毫恶意,他更没有为他自己。这种情形,我们怎好不担待他?我们饱经忧患,久历江湖,不敢说高人一等,可也算明白些事理吧!我们不许刚愎自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做错了的时节,也得反躬自问,自己检点一下,那么才不愧义侠二字。江边搜寻那怪舟,古塔中又遇见那种怪异事,我们今夜实在算是又遭人戏弄。但是任谁遇见这种情形,也是无可如何。正在你心情不快,遇上他这么个行为怪诞的人,你们两下里怎么会不闹出意见来?
“方才我已问过他,他已经把他的心意说明,对我家誓死不生二心。漫说现在在绿云村还是安居乐业,任凭走到什么地步,他那一身所有,完全付与我商家,粉身碎骨亦是甘心。他对你讲那些话,不叫你忘当年的事,正是因为你在这深夜中又到江边去,他认为十分不当。他是时时担心我们仇家尚在,隐患尚伏,愿意你时时谨慎,不可疏忽大意。他认为你今夜出去,完全是任情任性,太不检点。一时着急,说出不叫你忘却当年的旧事,心是好心,话可叫人太难受了。这种人可叫我们有什么法子呢?我想你千万不要多想,他没有恃恩要挟,用这种刺心语故意地和你为难。我敢断定他绝没有那种意思,你何必那么多想呢?”
天龙剑商和被夫人这么劝着,怒气略消,长叹了一声道:“我现在任什么话不讲了。一个人万分不得意下,不要受人的恩惠。就说是施恩不望报,可是受恩的人,一个力量不足,不能酬恩报德,能叫你终身遗恨。现在我对于苗成的身上,正是此情。夫人,你叫我说什么呢?”天龙剑商和说到这里,满面凄凉,生出无限的感慨。夫人柳玉蟾也为之黯然,相对无语,默然了半晌。
村中鸡鸣阵阵,将近五更,柳玉蟾说道:“夜已深了,难道我们还坐待终宵吗?江边的事,我看并非对我们十分恶意。江湖中尽有奇人,风尘中更多异事,或许有知道我们行动的,路经此处,故意相戏,也未可知。我们现在只好把这件事抛开,听其自然,真要是事情临到头上,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怕的吗?”天龙剑商和怅然站起,向柳玉蟾道:“江边的事,我不认为偶然,我看定是有意而来。我倒要以全力应付,细查此人的究竟。”
方说到这里,窗外竹楼上的栏杆上,微微一响。这座竹楼是建筑得十分精巧,也十分的坚固。这是江南竹工匠人的一种特别手艺,换一个地方,绝不会盖这种竹楼。不过任凭怎样好,只要风稍大,脚步一重,楼上所发的声音是没法去掉的。天龙剑商和素日间和夫人柳玉蟾,暗中在这上面下了许多功夫,锻炼这轻功提纵术。要叫他在这楼上行动时,楼身不发出声音来。这种功夫隔不住日子长,这夫妇两人数年间,除了平常,走这楼上时,脚步逐渐轻巧。有时赶到夜静更深,这夫妇两人更在这竹楼上下,锻炼蹿纵术。工夫一长,任凭从下面翻到栏杆上,或是猱升楼顶,全使它没有多大声息。
此时忽然一听到楼窗外有些声息,天龙剑商和掌风轻轻往外一挥,把案上的蜡烛扇灭。柳玉蟾也认为外边有了人,手底下一按桌案,已纵到楼门口。天龙剑商和猛然间,把自己关闭的楼窗打开,探身往外张望。柳玉蟾这时也把楼门推开。这时往下面看,全看得清清楚楚,院中绝没有什么形迹。不过天龙剑商和在楼窗一开之间,眼角中见了一条黑影,从这竹楼栏杆的东头,往旁边厢房的屋顶上落去。不过如一缕青烟相似,究竟是什么形迹,天龙剑商和是一点也没看清。
天龙剑商和这次可加了一番慎重,回身一纵,到了后墙下。伸手把天龙剑摘下来,一反身,脚下一点,挟着利剑穿窗而出,落在楼栏杆上。腾身越起,也往东厢房纵去。夫人柳玉蟾跟踪而出。可是翻到了房上,再找那人踪迹,已经渺然不见。天龙剑哪肯就这么甘心,仗剑跟赶下去,把自己的宅中转了一周,见毫没有迹兆。在屋顶上往外查看,白茫茫的野外,也没有夜行人的踪迹。回头看夫人柳玉蟾也追了出来,且不愿意惊动了别人。见柳玉蟾没有带着兵刃,向她一点手,夫人柳玉蟾飞到他的近前。天龙剑商和用手向绿云村西边一指,自己复往东边一比画,低声说:“搜索全村。”身随话声中已经纵起,飞纵出院去。
柳玉蟾也恐怕这夜行人或者在绿云村中匿迹潜形,所以也不敢迟缓,施展开轻功提纵术,纵跃如飞,往绿云村中搜下来。一个从西一带圈着,往北搜索;一个是沿着绿云村的东边,由村中的屋顶上搜索下来。这夫妇两人环村转了一周,穿着绿云村的中间,由一处处民房翻过来,仍然回到村口。只是那夜行人的踪迹毫无。天龙剑商和同夫人柳玉蟾全是十分愤怒,怎么今夜竟自连番遇到了江湖的能手,遭到人家这样的戏弄!夫妇两人哪肯甘心,从村中翻出来,又搜索到村前树林一带。直望到江边去,毫无迹兆。这夫妇两人,现在全是一样的心情。此时可认定了,暗中是有人故意为难。只是任凭怎么搜寻,那人隐迹后,就再找不着他一点形迹。这夫妇两人既觉羞愧,又不甘心,可是这种情形下,任凭你有天大的能为,也叫你无法施展。
柳玉蟾忽然想起情形可疑,遂向天龙剑商和一点手,叫到近前,低声说道:“我们莫非舍近求远吗?莫非他仍然隐匿我家中,我们那可有些失着了。”天龙剑商和乍一听夫人说出这样话,也是一惊。可是略一思索,微摇了摇头道:“依我看来,还不致这样。我家中不是容易被任何人涉足的地方,后面老太太那里是不容人窥视的,前面的老苗亦非弱者。只有我们出来,这竹楼中才任他出入。可是我商和除一身之外,没有可以任他染指之物。他把我们人诱出来,又有何图?”柳玉蟾听了他的话虽觉有理,终不放心,向商和道:“绿云村搜索已毕,村前野外,又没有迹兆可寻,我们何妨回去看一看呢。”
这夫妇一前一后返回自己的宅子。这时还是防备着暗中来的敌人,全是轻身纵跃,隐蔽着身体。天龙剑商和头一个跃进宅中,正经过苗成的屋门口。见他屋门开着,一盏油灯尚未熄灭,从门口露出一点昏黄微光。商和落到他屋门前,稍一停身,往屋子查看他是否还在睡着。可是探身查看之下,屋中并没有他的踪迹。回身看,街门尚还开着,便疑心他在夜间出去走动。柳玉蟾也跟踪进来,落到商和的身旁。见他停步不前,又看苗成的屋门还开着,就知道有异。轻轻一拍商和的肩头,用手往屋中一指,低声问:“他怎么样了?”
天龙剑商和不答夫人的所问,压剑回身,向院中用沉重的声音招呼道:“苗成,苗成!”只是连呼了两声,并没有人答应。柳玉蟾这时走进苗成所住的屋门,往里面看时,这种地方用不着仔细察看。柳玉蟾不止于知道他不是在院中去方便,更知道他定有意外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