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鹞子雍非笑哈哈道:“我来到贵宅,绝不敢再那么无理。只是我叫门半晌,没有人给我开门。我那老朋友苗成大约还恼着我,不肯理我。我这才越墙入院,老前辈这次能原谅我么?”罗刹女叶青鸾微微一笑道:“雍二侠,我老婆子现在已经到危险的时候,请你不要打趣我们才好。”铁鹞子雍非忙答道:“那可不敢!”苗成也走了出来,向铁鹞子雍非道:“雍二侠,请你小些声吧,我主人业已受伤,所以我们全来到后院。”铁鹞子雍非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好朋友你不要担心,我正为此事而来。”
叶青鸾一边陪着他往里去,一边说道:“昨夜的事,雍二侠已经知道了么?”铁鹞子雍非道:“事情变化得这么快,贼子们这种举动,狠恶万分,大约连铁剑先生也要着了他的道儿。五虎断门刀彭天寿这个老匹夫,真是万恶了。他在苗疆上散布了流言,大约是故意要教我们这班人全入了他的圈套。他这种出其不意,来到潇湘,突然下手,实在是阴险万分。昨晚幸亏我得着一人的指示,来到这里接应。我尚不信彭天寿这个老匹夫已然亲自来到。这匹夫果然是一片阴谋诡计,他的行踪十分严密,直到在树林中发现了他,可是商大侠业已毁在他的毒药剪之下。不过我不能和他早早地露面。这老匹夫此次前来,他们安心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我们也得要想法子把这老匹夫留在这,不能教他再回天南。所以我的踪迹不便早早地落在他的眼内。他只要看到我雍非已到这里,他所怕者可不是惧怕我雍非,我没有制服他的本领。不过他可深怕我恩师南海渔人詹四先生也驾临潇湘,那一来非把他惊走不可。所以我只在暗中略助商大侠脱身。只是我还没想到,他这剪的毒药力量发作得这么快,商大侠几乎仍毁在他们手内。现在情形如何?我趁着白天赶到这里,因为白天他们绝不敢前来窥探。”说着话,已经来到里间屋中,他已经竟奔床头。叶青鸾随在他身后说道:“他已服了九转还魂砂,伤口已敷上七珍化毒散,可以暂保一时。”柳玉蟾也向这雍二侠打招呼。
天龙剑商和并没睡觉,他正在伤心难过。爱女金莺在自己眼前就要生离死别,自己十分痛心。这时听到铁鹞子雍非来到,把眼睁开。铁鹞子雍非已然拉着天龙剑商和的手说道:“你现在怎么样?”天龙剑商和点点头,用微弱的声答道:“我觉得暂时还不妨事,也不过暂保一时而已。昨晚林中的暗器阻挡匪徒,原来是雍二侠仗义相助!我商和心感盛德,先不说感谢的话了。”铁鹞子雍非摇了摇头道:“你我无须客气,你安心静养。有令堂家传的秘药,足可以支持一两日。现在你放心吧,不用到长沙计老镖主那里去讨药,救你的人已现眼前,今晚大约就可以到了。”天龙剑商和听到铁鹞子雍非的话,反倒在枕上微把头摇了摇,叹息说道:“多谢二侠的好意,我一切看得开,生死二字没有放在心上。不过现在我有些不甘心而已。有谁来救我,我的寿命已经算顶到这,我不过觉得万分对不起我母亲了。”
铁鹞子雍非忙说道:“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雍非历来不愿说那些无用的言辞。我告诉你,有人救你,不出今晚自有人前来。这人是我们道义之交,你们的事,还要请他帮个大忙呢。”柳玉蟾在旁忙答道:“竟有什么人能来解救我们这步危难,可否请二侠明示?”铁鹞子雍非微微一笑道:“请你现在不必问,到时候他自能来救商大侠的性命。我计算着他今晚也必能赶到,你们只办其他的事就行了。”罗刹女叶青鸾一旁忙说道:“雍二侠既然不肯明白见告,我们倒可不必问了。只是雍二侠请坐,我还有话和你商量。”铁鹞子雍非离开床边,在椅子上落座,一眼看到金莺在柳玉蟾的怀中,尚在哭泣着。铁鹞子雍非招呼道:“小姑娘,你哭个什么?前晚间我几乎被你这小姑娘打伤呢。你要认清我是你家客人了,下次不要欺负我了。”金莺抬头细看了看,点点头道:“先前我不知你是我家的客人,你不要怪罪我了。”罗刹女叶青鸾用手一指金莺,向铁鹞子雍非道:“我们正为这孩子为难呢!”铁鹞子雍非问道:“这小姑娘十分可爱,他们小孩子有什么难可为?”
罗刹女叶青鸾叹声说道:“雍二侠,我老婆子从两川行道,直到如今,我可没输过口。我叶青鸾虽属女人,但是大江大浪我经过、见过了,多么扎手人物,我叶青鸾没放在心上。我可不是藐视江湖道中人,我是生死二字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天南争败之后,我们来到三湘,养锋蓄锐,还指望着恢复我们当年事业。可是现在旧日仇家五虎断门刀彭天寿,报复前仇,非要把我商氏全家置于死地。他下手太毒,更有阴谋诡计,暗地图谋,商和已经坏在他毒药剪之下。我们婆媳二人现在亦不便邀援求救,只有自己以全力对付他,吉凶成败,我老婆子毫不介意。不怕你雍二侠见笑,这次大约是我们最后了断之时。只是我们现在这一家人,除了商和,就是我婆媳跟苗成。有这个小孙女在身旁,更多牵累,我们只好把这孩子先打发走了。我们婆媳既可放开手脚,也免得连金莺也同归于尽。我想着把这孩子送到洞庭湖石城山乐天村村主金沙掌黄承义那里,叫她暂避一时。雍二侠,你既然对于商和的危险一力担承,我们也就把商和的这条命交付与雍二侠。现在打算叫苗成立刻把金莺送走,我老婆子这种办法,雍二侠以为如何?”
铁鹞子雍非点点头道:“这件事我倒不敢拦阻,正该这样办。不过我这好朋友苗成,预备和他痛饮一番。这一来,我们只好等待你这里事情完了,我们再同谋一醉了。”雍二侠说了,抬头看了看苗成,含笑说道,“好朋友,这不算我雍非失信,是你家主人不叫我们欢聚一次呢。”那苗成一张丑脸带着十分愤怒悲痛,听了铁鹞子雍非的话,苦笑了一声道:“雍二侠,谢谢你的好意吧。现在你就是把龙肝凤髓、玉液琼浆摆上,我也咽不下去了。我只盼着把敌人除掉,把我主人治好。那你一次把我苗成用毒药酒灌死,我也含着笑感谢你呢。”雍非道:“咱们是好朋友,不是冤家。我预备着毒药酒,给那彭天寿老贼喝了。”
雍非说到这,扭头说:“你们要打点金莺赶紧上路,这件事情不能迟缓了。乐天村主那里倒是个极好的去处。”说到这,更把金莺拉到面前,手抚着她的头发说道,“小姑娘,你不要哭,现在叫你跟你祖母、父母分别,你一定舍不得。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要知道,只有暂时分离,才有将来的团聚。好好地跟随苗成去,不用惦着你的家中。这一班贼子,有你祖母那样本领亦能对付,还有我们这般人以全力帮助你家除此恶人,谅还不至于坏在他们手内。好好地随你母亲收拾去吧。”
金莺这孩子可也作怪,听了铁鹞子雍非的话,立刻止住悲声,向雍非点点头道:“这位老伯伯,我信你的话。你可千万不要走,要帮着我祖母赶去贼人,早早接我回来吧。”说了这话,很安详地向铁鹞子雍非一拜。铁鹞子雍非想不到这小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更看着她可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说道:“乐天村主,我可也会过此人。小姑娘,你只好好地听说,跟随苗成往石城山去。我要亲自接你回来,你信我的话么?”金莺点点头答道:“我愿意跟着老伯伯回来呢,你的话我怎能不信?我祖母常说,凡是做长辈的,不会骗小孩子的。”雍非微笑着点点头。罗刹女叶青鸾向雍非说道:“雍二侠,你不怕自找麻烦吗?”雍非道:“这是我的天性,我对于可爱的人,向来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愿意做的事,我绝不会嫌麻烦,我不肯失信于小孩子。”
这时,柳玉蟾遂领着金莺,到前面竹楼下去收拾一切。这位铁鹞子雍非,对于金莺所说的话毫无成见,他倒是绝不愿失信于这个小女孩子。想着在这场事件出结果后,他要到洞庭湖,一访乐天村主。他哪又知道,今日这淡淡的一句话,不啻引火烧身。为了金莺这孩子,自己九死一生,才算是践了今日诺言。这种事哪里会想得到,这是后话不提。
当时铁鹞子雍非向罗刹女叶青鸾嘱咐了一番:对于天龙剑商和不必担心,今夜定有人来相救。只令罗刹女叶青鸾注意着匪党们举动,暂时他自己得告辞,夜间他或者还许重返绿云村。罗刹女叶青鸾慨然说道:“雍二侠,你对我老婆子一家人这么关心,道义之交,我不和你客气了。商和所受毒药剪之伤,我老婆子束手无策,只有请同道们来相救他这步危难。至于对付五虎断门刀彭天寿,我老婆子确不愿意叫武林同道们伸手帮忙,连二侠也不必跟我蹚这种浑水。”铁鹞子雍非冷笑一声道:“老前辈,这话可不依你,这场事我们是非管不可。五虎断门刀彭天寿和他所约来的党羽,任凭他怎样扎手,我们非斗他不可,倒要看看彭天寿的最后手段。他简直把我们想要玩弄于股掌之上,老匹夫亦太以可恶了!老前辈,你不必领我们的情,这总可以了。”说罢,哈哈大笑了一阵,更向苗成点点头道,“好朋友,你多辛苦吧,咱们再见。”说罢,立刻走出屋来。
罗刹女叶青鸾送到屋门口道:“雍二侠,我老婆子不远送了。”苗成却跟着出来,到前面去关门。柳玉蟾正在竹楼下给金莺打点包裹,看雍二侠从后院出来,忙赶着招呼道:“雍二侠,这时就走么?我们的事,还得求二侠你尽力帮忙才好。”铁鹞子雍非点点头道:“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道义之交,还用得着托付么?不过后面老前辈真有些难讲呢!”苗成隐在身后,却答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二侠你要多担待。”柳玉蟾听他俩人的话,不问可知,老婆婆又犯了那种能折不弯的毛病,语言间又得罪了雍非,遂也叹息着说道:“君子相交,贵相知心。我这位老婆婆一世刚强,今日在雍二侠面前已经算输过口,雍二侠一定不会稍有介意。”铁鹞子雍非点点头道:“我哪能怪罪于她?我若有那种心情,岂不愧对我恩师。夫人请回,咱们晚间再见了。”
苗成把前面的门已经开了。铁鹞子雍非走出门去,回头向苗成说道:“你此去石城山,护送你家小姑娘,你不要认为是无关重要的事。金莺这孩子是你主人家中仅有的一点骨血,千斤重担,放在你肩上。你要好好保护她,路上不要大意。”苗成答道:“雍二侠不用嘱咐,金莺的命就是我苗成的命,有她就有我。宁可没有我苗成,也要保她。我有这条命活到今日,已经赚得了。我正愿意把我一腔子热血,交与恩主,雍二侠你相信吗?”铁鹞子雍非道:“这才是我的好朋友!我盼望你早早回来,和我们同饮恶人血,那才是快心的事。好朋友,再见吧。”铁鹞子雍非说罢,转身扑奔前面树林中而去。
这里苗成把门关好,仍然回转屋中。自己收拾了随身的包裹,连兵刃全放到一处。跟着到了后面,等候罗刹女叶青鸾把书信写好。这时柳玉蟾也提着一个包裹,领着金莺进来。那金莺却向祖母叩头行礼,罗刹女叶青鸾不由得老泪涟涟,把金莺拉起来,抱在怀中,悲声说道:“苦命的孩子!你祖母无能,不能保护你,把你打发到石城山。祖母万分难过,对不起你了。你要好好地听说,祖母只要还能活在世上,我们自有见面之时。万一若是死在贼党手中,咱们缘分就算完了。我前夜说给你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就是我好孙女了。我现在不愿意再多说了,你跟苗成去吧。”
金莺对于这个朝夕相伴,慈祥和善的老祖母,哪里舍得抛开,也不禁痛哭起来。柳玉蟾忙地拉着她,悲声说道:“金莺,我不是嘱咐好了你么?不要叫祖母伤心,不要叫你阿爹难过。好孩子,还要听娘的话呀!”金莺忙用衣袖把眼泪拭了拭,抬起头来,看着娘,颤声说道:“阿娘,我不哭,我听你的话,我走也得跟阿爹说一声呀!”好个聪明的孩子,她虽然不出声哭了,眼泪刚拭干,又流下来,跑到床边,拉着天龙剑商和的手,把脸儿凑到枕旁,招呼道,“阿爹,你睡着了么?你醒醒,祖母叫我走了。”说到这,金莺再也忍不住,竟自放声哭起来。
罗刹女叶青鸾跟柳玉蟾全赶紧转过身去,不敢看她。苗成三脚两步跑出屋去,站在门外,自己捧着头低声哭泣,还生怕被主人听见。悲痛到极处,把自己头发几乎要抓下来。那屋中天龙剑商和何曾睡着,他也是痛心已极,恐怕伤老母的心,强抑悲哀。此时被金莺哭得睁开了眼,扭头招呼道:“金莺,不许这么哭!祖母是疼你,叫你暂时离开。雍二侠他全答应你回来,你还不放心么?不要叫我难过了,我伤痕还疼,你不怕我着急么?”金莺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说道:“我知道,阿爹看我哭难过,只是我舍不得离开阿爹。”天龙剑商和一阵痛心,把眼闭上。可是他的眼泪已不住地流在枕上。柳玉蟾恐怕天龙剑商和过分伤心,与他的伤痕有碍,赶紧把金莺拉开。金莺把她阿爹的手一松开,天龙剑商和复又睁开了眼,看了看金莺,自己叹息了一声。抬头又看了看柳玉蟾,叹息说道:“遭逢不幸,自恨无能,教我这爱女这一点的年岁,先饱尝生离死别之苦,我商和于心有愧。夫人,我太痛心了!”柳玉蟾见商和的脸色十分难看,搂着金莺,凑到床前,拉着商和的手说道:“为我们全家安危计,不得不打发她暂离膝下。你是一个极旷达的人,难道这点事都看不开吗?铁鹞子雍非已经答应请到能人,毒药剪的伤痕不足为虑。事尚可为,你不用过于伤心,免得教娘过分难过吧!”
这时,罗刹女叶青鸾正在衣箱中找寻一点东西,一个黄绸子的小口袋,轻飘飘的,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罗刹女叶青鸾把苗成招呼进来,苗成把脸上的泪拭干,问老太太有什么事吩咐。叶青鸾把一封书信和这个小口袋儿放到一处,搁在一张油纸上,指点着向苗成说道:“你们到了洞庭湖石城山乐天村,见着乐天村主金沙手黄承义,把这封书信交与他。家中的情形,你大致和他说一番。苗成,虽然说我们好几十年不见了,我是不常写字的,书信是我的亲笔,不是我的亲笔,村主也认不出。就凭我罗刹女叶青鸾六字,他不会不收留。纵有怀疑,又不是连你也投到那里,一个小女孩子能够兴出多大的风浪?他绝不会推出门来。我所不放心的,就是他对于金莺到了他那里,必须要让他担当一切,能够保全金莺将来的事。我恐怕他稍有怀疑,这种话他不肯出口。这封信看过之后,村主若是不肯和你说,对金莺愿负将来的全责,不计祸患地要替我老婆子保全商氏这条命的话,你再把这个小袋儿交与他。这里面我告诉你,没有什么神秘,也不是无价之宝,只是半枚青铜钱。这点东西只要教他看到,他能想起四十多年的旧事,也就是我叶青鸾亲自到了他面前。他看了之后,知道我老婆子未死,尚在人间,我的事就是滔天大祸,他也不能不管了。只是苗成你可不准多言多问,不止于你不准多言多问,连你主人也不知这东西的原委。你把它好好地收藏,无论如何,你可不要给我失掉了。”
苗成点头答应着,把这封信跟这黄绸子的小袋儿,用油纸包好,藏在贴身之处。叶青鸾又拿出两锭银子来,教苗成放在他自己的包裹内。嘱咐苗成道:“你不许图省钱,要单包一条快船,教船家昼夜紧赶。一路上不要大意,千万十分小心。你性情太粗爽,这次为我老婆子的事,你要忍耐吃苦,路上不要和船家口角争吵。到了石城山乐天村,我虽没去过,听人说过,你必须拿出些礼貌来。对他们乐天村的人语言谦和,千万不要傲慢无礼。村主那里,他可轻易不准外人到他乐天村去。对于外来的人,常常是存着十分的猜忌。这可不怨他对于任何人这么怀疑、不信任,只为村主没入石城山之前,在江湖上结怨太深。他的仇家很多,有许多旧日江湖道中人,不肯甘心他,不过奈何不得他而已。有这种情形,你叫他怎不多疑?我嘱咐你的话,你要牢牢谨记才好。”
苗成此时倒显得十分听话,不像他早日那种事事倔强,时时无礼,很是驯顺。叶青鸾把话嘱咐完了,他一切已经收拾好。叶青鸾把金莺招呼到外面来,在明屋里头,又竭力地安慰了她一番。全许着她,只要这里把贼人除了之后,绝不肯教她尽自在乐天村住下,早早把她接回来。叶青鸾把金莺说得不哭了,赶紧吩咐苗成:“不必耽搁,多在这逗留一刻,多一份痛心。”苗成遂领着金莺往外走。柳玉蟾送了出来,跟随着来到外面。苗成把自己的鬼头刀也背在身上,连包裹银两全捋在身上。苗成遂与屋中各人全打了招呼,说声“我要去了”。柳玉蟾把他们又送到门口,反倒强忍着悲哀,教他们出了大门。柳玉蟾恐怕再惹得金莺犯了小孩的脾气,哭闹着不肯走,那一来岂不更多了麻烦。狠着心肠,把街门关了。原为得把这小女孩送走,暂避危险,把她送到安乐之乡,这才好放手对付敌人。谁又知道,这孩子一离开家门,不啻羊入虎口。再想祖孙父女见面,已经把这个三湘闹了个地覆天翻。这孩子九死一生,这种情形又非叶青鸾始料所及。
暂且按下他主仆两人登程上路不提。柳玉蟾回到后面,自己倒得强打起精神来。明是把这爱女打发走,形同割去心头肉,可是恐怕婆母怪罪自己,只知母女情深,轻视了夫妻之义,别忘了商和此时还在危险之中。
他们这一日,倒是平安度过。天色渐晚,商和的情形,从日没时,比较白天可差得多了,精神也显着萎靡,神志也常有不清楚的时候。这种伤最怕是头晕,那是极危险的情形。毒气侵入脏腑,只要一个晕迷不醒,虽可暂时和缓复生,也无能为力了。罗刹女叶青鸾和儿媳柳玉蟾十分担心,生怕发生意外,那一来可就毁了。罗刹女叶青鸾主张又给他服了一次九转还魂砂。在晚饭后,情形稍好一些,不过他的精神还是不十分清醒,甚至于辨别不出眼前的人来。叶青鸾不禁叹息,向柳玉蟾道:“这里的事不用你管,我来照顾他。苗成已走,前面也得常常地照看着。你赶紧预备好了,把兵刃暗器全带上。虽然天还不甚晚,但是也得提防着贼子前来。”说到这,唉了一声道:“我倒盼着彭天寿老匹夫早早前来,我们好歹得做个了断,倒觉着痛快。否则人明我暗,长此下去,我老婆子倒实在不能忍受了。”
说着话,自己却也结束停当,把五云捧日摄魂钉装好,纳入囊中,向柳玉蟾道:“这一槽摄魂钉打出,也就是我和彭天寿老匹夫决生死的时候。我打出那一槽,白天我稍稍到后面墙外,只捡回五枚来,那一根大约教乔元茂那小辈带走了。我们这附近县城中,还不好配这种暗器,必须到长沙府才可以打造。所以我认为这两槽摄魂钉,也就是叶青鸾判生死的时候了。”这时已到了掌灯以后,柳玉蟾见婆母此时愤怒十分,不敢多答话,赶紧到前面竹楼下自己屋中收拾一切。
才收拾完了,刚要进屋,突然听得上面走廊咯吱的轻轻一响。柳玉蟾一口把灯吹灭,这次是毫不迟疑,握着剑,纵身蹿到院中喝问:“什么人胆大擅闯竹楼?”上面竟自答道:“不速之客,特来拜访故人。”竹楼上因为没有人,楼门是虚掩,屋中也没点灯,走廊上也十分黑暗。柳玉蟾听答话的情形,不像是敌人之声,问道:“既是来访故人,请你下面答话。”
上面这人飘身落在院中,身形是轻灵巧快。柳玉蟾仍然往后退了两步,提防着或有意外的情形。在暗影中一打量来人,细条的身材,花白胡须,穿着长衣,背着一口长剑。那种形神潇洒,柳玉蟾心中一动,大致已猜出来人是何人,赶紧向来人躬身施礼道:“尊驾敢是铁剑先生老前辈么?”这人忙答道:“岂敢!我正是展翼霄。本应当请雍二侠替我先禀,只是他现在为我买办一点药物,所以我冒昧登门,请商夫人还要担待一二。”柳玉蟾此时万分欣幸,忙答道:“老前辈太客气了!外子和我婆母全在后面,请老前辈到后面坐。”铁剑先生展翼霄点头道:“好!”随着柳玉蟾往后走来。
才转进后院的小门,柳玉蟾一个箭步,已蹿到后面的屋门口,向屋中招呼道:“娘,有故人来访了。铁剑先生驾到,娘快来迎接吧!”罗刹女叶青鸾一听见儿媳这么招呼,也是惊喜十分,从屋中匆匆走出来道:“老侠客不忘故交,竟来到潇湘,看顾我母子,教我叶青鸾要怎样感激呢!”说着话,已从屋中来到外面。铁剑先生展翼霄也到阶前,罗刹女叶青鸾深深万福。铁剑先生也是拱手答礼道:“二十年道义之交,还能在这里一会儿,这不能不说是一生的幸事吧。”
施礼已毕,彼此抬起头来,借着门中闪出的灯光,彼此全向脸上看了看。叶青鸾说道:“我一家遭遇不幸。我在江湖路上隐迹潇湘,已经多年不和当初的朋友来往了。不想到老侠客数千里途程,竟赶到这里,不忘故旧之交,教我叶青鸾还能说些什么!”这位纵横江湖的老婆婆,竟自惨然地落下泪来,铁剑先生展翼霄也是凄然无语。柳玉蟾一旁说道:“请老前辈屋中坐吧,也好细谈。”这才一同走进屋来。
罗刹女叶青鸾请铁剑先生在堂屋里上坐。这位展大侠向罗刹女叶青鸾道:“我商老弟伤势怎么样?我先来看看他。”叶青鸾道:“展师兄,你别这么称呼。你我虽是当年在天南没有什么来往,可是我们道义之交,更不能比较旁人。他是你的侄儿,你还和他客气么?”展翼霄微微一笑,把剑解下来放在一旁。叶青鸾遂又说道:“他伤势很重,日没后情形很不好,是我又叫他服了一点九转还魂砂,防备他毒气归心,这时已经睡着了。展师兄先请坐吧,你这时从哪里来?这些日的情形真是离奇,我的仇家来得那么快,出于我意料之外。可是展师兄,你也来得这么急,更是我意想不到的事。穷乡遇旧知,使我这老婆子倍感辛酸。”
铁剑先生展翼霄道:“我可不是向你们母子送人情,这次事,为你们受了许多奔波。我连夜紧赶,先到了黎母岭,找到南海渔人詹四先生那里。他已经把铁鹞子雍非打发上路,我就知道事情一错到底,我们要上了彭天寿老匹夫的当。这个老匹夫狡诈万分,他深知我们全有牵连,故意地布散流言,说是寻仇报复,先要把你那独门暗器五云捧日摄魂钉得到手中。这正是他狡诈万恶的手段,教我们只在这件暗器上注意,他是乘机对你们下毒手。他已安心一个不留,使我不得不赶到潇湘。因为我关怀旧友,我若是帮不了你们忙,反倒害了你,叫我于心何安?所以昼夜兼程,赶到这里,哪知已经晚了一步,商和竟遭了他的毒手,教我怨恨十分。不过我来了倒还很好,我在黎母岭多耽搁一日,商和这条命怕不易保了。我自从助少林僧,把明室遗族福王的堂叔朱德畴接引进沙门之后,这些年来始终没离开苗疆,对于苗族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彭天寿所用的这毒药剪,是苗疆特产的一种毒药。我听雍非报告受伤的地方,幸亏不是致命处,他还能多延迟几时。可是虽有你的九转还魂砂,也不能支持得过了今晚。所以我今日一天的工夫,仗着铁鹞子雍非替我帮忙,才赶到这里。商和的性命尚可保全,不过这彭天寿老匹夫,他对你全家已经安定了心肠,连续地下毒手。我救治他的伤痕,须用一段时间不得受别事扰乱。我单等待雍非到来,只有请他帮忙,你们俩合力应付他们,我才好放手救治商和。只是他到这时还不回来,他若耽误了我的事,我岂肯与他甘休!”
罗刹女叶青鸾听到铁剑先生展翼霄这番话,向他深深万福道:“我一家人遭逢不幸,从天南失败之后,来到潇湘避祸潜迹。还没容我母子重返天南,彭天寿反倒找上门来。一动手就遭失败,真教我叶青鸾羞见故人了!我险些自误,还只想着我这九转丹砂虽救不了商和的命,尽可以支持几日。本想教苗成赶奔长沙,找那万胜镖主计老达官,向他求取治毒疗伤的秘药。这样看起来,若不是展师兄前来,我们恐怕没有指望了。”柳玉蟾一旁听到这种情形,竟向铁剑先生面前跪倒叩头道:“拙夫一命,全仗老前辈搭救了!”铁剑先生慌忙起立,答复道:“我们武林道义之交,不能说这个。”这时,屋中的商和竟有些呻吟转动的声音。柳玉蟾慌忙走进去察看他,只见他虽则呻吟转动,却是两眼紧闭,并没有醒转。柳玉蟾把灯端过来照看他,见他脸上的情形越发不好。招呼了两声,不见他答应,柳玉蟾不由得流下泪来。
这时铁剑先生也站起来,随着罗刹女叶青鸾走进屋来。柳玉蟾见婆母进来,悲声说道:“娘,你看着他,怎么情形不大好呢?”罗刹女叶青鸾慌忙来到窗前,就着灯光下看到商和的情形,也不禁摇头叹息。铁剑先生从柳玉蟾手中把灯接过来,仔细把商和的脸看了看,又用左手手指把他眼皮拨开,看了看眼珠的颜色。跟着把灯交给柳玉蟾,又给商和诊了诊两手的脉。把肩头盖的单子掀开,也不禁摇了摇头,向罗刹女叶青鸾道:“你看他这毒药剪的力量多大,毒水已经把这么些层布全浸透了。”罗刹女叶青鸾见商和的肩头,果然又渗出来许多黑紫的血迹。叶青鸾就要给他解开肩头的这布,铁剑先生急忙拦住道:“先别动!这种毒水流出来,还要当心,沾在手上很容易中毒腐烂。”罗刹女叶青鸾道:“我给他收拾伤痕后,倒也用清水净过手,很知道这种东西讨厌呢。”铁剑先生展翼霄道:“他现在的情形,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种毒药苗刀所伤,初受伤时,微觉痛楚。一个时辰后,反不觉得疼痛了,伤处麻木作痒,渐渐地往外开展。到现在的情形,再返到初受伤时痛楚的情形,这就是最后的关头。我教铁鹞子雍非采办几样应用的东西,物虽细微,少一样都不能动手,只好还得等他前来。可是这种毒,一归脏腑,纵有仙丹,也无能为力了。我现在先给他在穴道截上一下子,暂等他一时,教它毒力不至于散得那么快。”遂向柳玉蟾道,“请夫人给我打一盆温水来,我得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