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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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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屠杀

洪武廿八年(1395 年)正式颁布《皇明祖训》。这一年,朱元璋已是六十八岁的衰翁了。

在这一年之前,桀骜不驯的元功宿将杀光了,主意多端的文臣杀绝了,不顺眼的地主巨室杀得差不多了,连光会掉书袋子搬弄文字的文人也大杀特杀,杀得无人敢说话,无人敢出一口大气了。杀,杀,杀!杀了一辈子,两手都涂满了鲜血的白头刽子手,踌躇满志,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皇基永固,子子孙孙吃碗现成饭,不必再操心了。这年五月,特别下一道手令说:“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刁诈之徒,情犯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特权时措置,顿挫奸顽,非守成之君所用长法。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并不许用黥、刺、剕、劓、阉、割之刑。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其实明初的酷刑,黥、刺、剕、劓、阉、割,还算是平常的,最惨的是凌迟。凡是凌迟处死的罪人,照例要杀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慢慢地折磨,硬要被杀的人受长时间的痛苦。 其次有刷洗,把犯人光身子放在铁床上,浇开水,用铁刷刷去皮肉。有枭令,用铁钩钩住脊骨,横挂在竿上。有称竿,犯人缚在竿上。另一头挂石头对称。有抽肠,也是挂在竿上,用铁钩钩入谷门把肠子钩出。有剥皮,贪官污吏的皮放在衙门公座上,让新官看了发抖。此外,还有挑膝盖,锡蛇游种种名目。 也有同一罪犯,加以墨面、文身、挑筋、去膝盖、剁指,并具五刑的。 据说在上朝时,老皇帝的脾气好坏很容易看岀来,要是这一天他的玉带高高地贴在胸前,大概脾气好,杀人不会多。要是揿玉带到肚皮底下,便是暴风雨来了,满朝的官员都吓得脸无人色,个个发抖,准有大批人应这劫数。 这些朝官,照规矩每天得上朝,天不亮起身梳洗穿戴,在出门以前,和妻子诀别,吩咐后事,要是居然活着回家,便大小互相庆贺,算是又多活一天了。

四十年中,据朱元璋自己的著作,《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和《大诰武臣》的统计,所列凌迟、枭示、种诛有几千案,弃市(杀头)以下有一万多案。《三编》所定算是最宽容的了。“进士监生三百六十四人,愈见奸贪,终不从命,三犯四犯而至杀身者三人,三犯而诽谤杀身者又三人,姑容戴斩、绞、徙流罪在职者三十人,一犯戴死罪徙流罪办事者三百二十八人。” 有御史戴死罪,戴着脚镣,坐堂审案的;有挨了八十棍回衙门作官的。其中最大的案件有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和郭桓案,前两案株连被杀的四万人,后两案合计有七八万人。 所杀的人,从开国元勋到列侯裨将、部院大臣、诸司官吏到州县胥役、进士监生、经生儒士、富人地主、僧道屠沽,以至亲侄儿、亲外甥,无人不杀,无人不可杀,一个个地杀,一家家地杀,有罪的杀,无罪的也杀,“大戮官民,不分臧否” 。早在洪武七年,便有人控诉,说是杀得太多了,“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 。到洪武九年,单是官吏犯笞以上罪,谪戍到凤阳屯田的便有一万多人。 十八年九月在给萧安石子孙符上也自己承认:“朕自即位以来,法古命官,列布华夷,岂期擢用之时,并效忠贞,任用既久,俱系奸贪!朕乃明以宪章,而刑责有不可恕。以至内外官僚,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身家诛戮者多。” 郭桓案发后,他又说:“其贪婪之徒,闻桓之奸,如水之趋下,半年间弊若蜂起,杀身亡家者,人不计其数。出五刑以治之,挑筋、剁指、刖足、髡发、文身,罪之甚者欤?”

政权的维持建立在流血屠杀、酷刑暴行的基础上,这个时代,这种政治,确确实实是名副其实的恐怖政治。

胡惟庸案发于洪武十三年,蓝玉案发于洪武二十六年,前后相隔十四年。主犯虽然是两个,其实是一个案子。

胡惟庸是初起兵占领和州时的帅府旧僚。和李善长同乡,又结了亲。因李善长的举荐,逐渐发达,洪武三年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六年七月拜右丞相。

中书省综掌全国大政,丞相对一切庶务有专决的权力,统率百官,只对皇帝负责。这制度对一个平庸的、唯唯否否、阿附取容的“三旨相公”型的人物,或者对手是一个只顾嬉游逸乐、不理国事的皇帝,也许不会引起严重的冲突。或者一个性情谦和容忍,一个刚决果断,柔刚互济倒也不致坏事。但是胡惟庸干练有为,有魄力,有野心,在中书省年代久了,大权在手,威福随心,兼之十年宰相,门下故旧僚友也隐隐结成一个庞大的力量,这个力量是靠胡惟庸作核心的。拿惯了权的人,怎么也不肯放下。朱元璋呢,赤手空拳建立的基业,苦战了几十年,拼上命得到的大权,平白被人分去了一大半,真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想想又怎么能甘心!困难的是皇帝和丞相的职权,从来不曾有过清楚的界限,理论上丞相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相权是皇权的代表,两者是二而一的,不应该有冲突。事实上假如一切庶政都由丞相处分,皇帝没事做,只能签字画可,高拱无为。反之,如皇帝躬亲庶务,大小事情一概过问,那么,这个宰相除了伴食画诺以外,又有什么可做?这两个人性格相同,都刚愎,都固执,都喜欢独裁,好揽权,谁都不肯相让。许多年的争执、摩擦,相权和皇权相对立,最后,冲突表面化了。朱元璋有军队,有特务,失败的当然是文官。在胡惟庸以前,第一任丞相李善长小心怕事,徐达经常统兵在外,和朱元璋的冲突还不太明显严重(刘基自己知道性子太刚,一定合作不了,坚决不干)。接着是汪广洋,碰上几次大钉子,末了还是赐死。中书官有权的如杨宪,也是被杀的。胡惟庸是任期最长,冲突最厉害的一个。被杀后,索性取消中书省,由皇帝兼行相权,皇权和相权合而为一。洪武二十八年手令:“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多有小人,专权乱政。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这里所说的“事皆朝廷总之”的朝廷,指的便是他自己。胡惟庸被杀在政治制度史上的意义,是治权的变质,也就是从官僚和皇家共治的阶段,转变为官僚成奴才,皇帝独裁的阶段。

胡惟庸之死只是这件大屠杀案的一个引子,公布的罪状是擅权枉法。以后朱元璋要杀不顺眼的文武臣僚,便拿胡案作底子,随时加进新罪状,把它放大、发展。一放为私通日本,再放为私通蒙古。日本和蒙古,“南倭北虏”,是当时两大敌人,通敌当然是谋反。三放又发展为串通李善长谋逆,最后成为蓝玉谋逆案。罪状愈多,牵连的罪人也更多。由甲连到乙,乙攀到丙,转弯抹角像瓜蔓一样四处伸出去,一网打尽,名为株连。被杀的都以家族作单位,杀一人也就是杀一家。坐胡案死的著名人物有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太师韩国公李善长,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宜德侯金朝兴,靖宁侯叶升,申国公邓镇,济宁侯顾敬,临江侯陈镛,营阳侯杨通,淮安侯华中,高级军官毛骧、李伯昇、丁玉,和宋濂的孙子宋慎。宋濂也被牵连,贬死茂州。坐蓝党死的除大将凉国公蓝玉以外,有吏部尚书詹徽,侍郎傅友文,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普定侯陈桓,宣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玙,东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徽先伯桑敬和,都督黄辂、汤泉等。胡案有《昭示奸党录》,蓝案有《逆臣录》,把口供和判案详细记录公布,让全国人都知道这些“奸党”的“罪状”。 被杀公侯中,东莞伯何荣是何真的儿子,何真死于洪武二十一年,被帐下旧校捏告生前党胡惟庸,勒索二千两银子,何家子弟到御前分析,朱元璋大怒说:“我的法,这厮把作买卖!”把旧校绑来处死。到二十三年,何荣弟崇祖回广东时:

兄把袂连声:弟弟,今居官祸福顷刻,汝归难料再会日。到家达知伯叔兄弟,勿犯违法事,保护祖宗,是所愿望!

可是,逃过了胡党,还是逃不过蓝党。何家是岭南大族,何真在元明之际保障过一方秩序,威望极高,如何放得过?据何崇祖自述:

洪武二十六年,族诛凉国公蓝玉,扳指公侯文武家,名蓝党,无有分别。自京及天下,赤族不知几万户。长兄四兄宏维暨老幼咸丧。三月二十日夜鸡鸣时,家人彭康寿叩门,吾床中闻知祸事,出问故云:“昨晚申时,内官数员带官军到卫,城门皆闭。是晚有公差出城,私言今夜抄提员头山何族,因此奔回。”……军来甚众,吾忙呼妻封氏各自逃生。

崇祖一房从此山居岛宿,潜形匿迹,一直到三十一年新帝登极大赦,才敢回家安居。

李善长死时已经七十七岁了。帅府元僚,开国首相,替主子办了三十九年事,儿子作驸马,本身封国公,富极贵极,到末了却落得全家诛戮。一年后,有人上疏喊冤说:

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借今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人情爱其子,必甚于兄弟之子(善长弟存义子佑是胡惟庸的从女婿);安享万全之富贵者,必不侥幸万一之富贵。善长与惟庸,犹子之亲耳,于陛下则亲子女也。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妃而已矣,宁复有加于今日?且善长岂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当元之季,欲为此者何限,莫不身为齑粉,覆宗绝祀,能保首领者几何人哉!善长胡乃身见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凡为此者,必有深仇激变,大不得已。父子之间,或至相挟以求脱祸,今善长之子祺,备陛下骨肉亲,无纤芥嫌,何苦而忽为此?若谓天象告变,大臣当灾,杀之以应天象,则尤不可。臣恐天下闻之,谓功如善长且如此,四方因之解体也。今善长已死,言之无益,所愿陛下作戒将来耳。

说得句句有理,字字是理,朱元璋无话可驳,也就算了。

二案以外,开国功臣被杀的,还有谋杀小明王的凶手德庆侯廖永忠,洪武八年以僭用龙凤不法等事赐死;永嘉侯朱亮祖父子于十三年被鞭死,临川侯胡美于十七年犯禁伏诛,江夏侯周德兴于二十五年以帷薄不修,暧昧的罪状被杀;二十七年,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周德兴是朱元璋儿时放牛的伙伴,傅友德冯胜功最高,突然被杀,根本不说有什么罪过,正合着古人说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话。

不但列将以次诛夷,甚至坚守南昌七十五日,力拒陈友谅,造成鄱阳湖大捷,奠定王业的功臣,义子亲侄朱文正也以“亲近儒生,胸怀怨望”被鞭死。 义子亲甥李文忠,十几岁便在军中,南征北伐,立下大功,也因为左右多儒生,礼贤下士,有政治野心被毒死。 刘基是幕府智囊,运谋决策,不止有定天下的大功,并且是奠定帝国规模时主要人物,因为主意多,看很准,看得远,被猜忌最深,洪武元年便被休致回家 ,又怕隔得太远会出事,硬拉回南京,终于被毒死。 徐达为开国功臣第一,小心谨慎,也逃不过。洪武十八年病了,生背疽,据说这病最忌吃蒸鹅,病重时皇帝却特赐蒸鹅,没办法,流着眼泪当着使臣的面吃,不多日就死了。 这两个元勋的特别被注意,被防闲,满朝文武全知道,给事中陈汶辉曾经上疏公开指出:“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周德兴之被谤,视萧何韩信其危疑相去几何哉!”

武臣之外,文官被杀的也着实不少。有记载可考的有宋思颜、夏煜、高见贤、凌说、孔克仁,这几人都是初起事时的幕府僚属。宋思颜在幕府里的地位仅次于李善长。夏煜是诗人,和高见贤、杨宪、凌说一伙,专替朱元璋“伺察搏击”,尽鹰犬的任务,告密栽赃,什么事全干,到末了也被人告密,先后送了命。 朝官中有礼部侍郎朱同、张衡,户部尚书赵勉,吏部尚书余 ,工部尚书薛祥、秦逵,刑部尚书李质、开济,户部尚书茹太素,春官王本,祭酒许存仁,左都御史杨靖,大理寺卿李仕鲁,少卿陈汶辉,御史王朴,纪善白信蹈等。 外官有苏州知府魏观,济宁知府方克勤,番禺知县道同,训导叶伯巨,晋王府左相陶凯等。 茹太素是个刚性人,爱说老实话,几次为了话不投机被廷杖,降官,甚至镣足治事。一天,在便殿赐宴,朱元璋赐诗说:“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太素磕了头,续韵吟道:“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元璋听了倒也很感动。不多时还是被杀。李仕鲁是朱熹学派的学者,劝皇帝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想学韩文公辟佛,来发扬朱学。料想着朱熹和皇帝是本家,这着棋准下得不错,不料皇帝竟不买朱夫子的账,全不理会。仕鲁急了,闹起迂脾气,当面交还朝笏,要告休回家。元璋大怒,叫武士把他掼死在阶下。陶凯是御用文人,一时诏令封册歌颂碑志多出其手,作过礼部尚书,制定军礼和科举制度,只为了起一个别号叫“耐久道人”,犯了忌讳被杀。员外郎张来硕谏止取已许配的少女作宫人,说“于理未当,被碎肉而死。参议李饮冰被割乳而死。 叶伯巨在洪武九年以星变上书,论用刑太苛说:

臣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仁德结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者,国祚长短,悉由于此……议者曰宋元中叶,专事姑息,赏罚无章,以致亡灭。主上痛惩其儆,故制不宥之刑,权神变之法,使人知惧而莫测其端也。臣又以为不然。开基之主,垂范百世,一动一静,必使子孙有所持守,况刑者国之司命,可不慎欤!夫笞、杖、徒、流、死,今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无假贷,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际,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狱之吏,务趋求意志,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治狱之平,岂易得哉!近者特旨杂犯死罪,免死充军,又删定旧律诸则,减宥有差矣。然未闻有戒敕治狱者,务从平恕之条,是以法司犹循故例,虽闻宽宥之名,未见宽宥之实。所谓实者,诚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惟轻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此非可以浅浅期也。何以明其然也?古之为士者以登仕为荣,以罢职为辱,今之为士者以溷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所学或非其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学。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为常,不少顾惜。此岂陛下所乐为哉!诚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窃见数年以来,诛杀亦可谓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由激劝不明,善恶无别,议贤议能之法既废,人不自励而为善者怠也。有人于此,廉如夷齐,智如良平,少戾于法,上将录长弃短而用之乎?将舍其所长苛其所短而置之法乎?苟取其长而舍其短,则中庸之材争自奋于廉智;倘苛其短而弃其长,则为善之人皆曰某廉若是,某智若是,朝廷不少贷之,吾属何所容其身乎?致使朝不谋夕,弃其廉耻,或自掊克,以备屯田工役之资者,率皆是也。若是非用刑之烦者乎!汉尝徙大族于山陵矣,末闻实之以罪人也,今凤阳皇陵所在,龙兴之地,而率以罪人居之,怨嗟愁苦之声,充斥园邑,殆非所以恭承宗庙意也。

朱元璋看了气极,连声音都发抖了,连声说道这小子敢如此!快逮来!我要亲手射死他!隔了些日子,中书省官趁他高兴的时候,奏请把叶伯巨下刑部狱,不久死在狱中。

照规定,每年各布政使司和府州县都得派上计吏到户部,核算钱粮军需等账目,数目琐碎畸零,必需府合省,省合部,一层层上去,一直到部里审核报销,才算手续完备。钱谷数字有分毫升合不符合,整个报销册便被驳回,得重新填造。布政使司离京师远的六七千里,近的也是三四千里,册子重造不打紧,要有衙门的印才算合法,为了盖这颗印,来回时间就得一年半载。为了免得部里挑剔,减除来回奔走的麻烦,上计吏照例都带有预先备好的空印文书,遇有部驳,随时填用。到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忽然发觉这事,以为一定有弊病,大发雷霆,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官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杖一百充军边地。其实上计吏所预备的空印文书是骑缝印,不能作为别用,也不一定用得着,全国各衙门都明白这道理,连户部官员也是照例默认的,算是一条不成文法律。可是案发后,朝廷上谁也不敢说明详情,有一个不怕死的老百姓,拼着命上书把这事解释明白,也不中用,还是把地方长吏一杀而空。当时最有名的好官济宁知府方克勤(建文朝大臣方孝孺的父亲)也死在这案内。上书人也被罚充军。

郭桓是户部侍郎。洪武十八年,有人告发北平二司官吏和郭桓通同舞弊,从六部左右侍郎以下都处死刑,追赃七百万,供词牵连到各直省官吏,死的又是几万人。追赃又牵连到全国各地,中产之家差不多全被这案子搞得倾家荡产,财破人亡。这案子激动了整个社会,也大伤了中产阶级和中下级官僚的心,大家都指斥攻击告发此案的御史和审判官,议论沸腾,情势严重。朱元璋一看不对,赶紧下手诏条列郭桓等罪状,说是:

户部官郭桓等收受浙西秋粮,合上仓四百五十万石,其郭桓等止收六十万石上仓,钞八十万锭入库,以当时折算,可抵二百万石,余有一百九十万石未曾上仓。其桓等受要浙西等府钞五十万贯,致使府州县官黄文等通同刁顽人吏边源等作弊,各分入己。

其应天等五府州县数十万没官田地,夏秋税粮,官吏张钦等通同作弊,并无一粒上仓,与同户部官郭桓等尽行分受。

其所盗仓粮,以军卫言之,三年所积卖空。前者榜上若欲尽写,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若将其余仓分并十二布政司通同盗卖见在仓粮,及接受浙西等府钞五十万张卖米一百九十万不上仓,通算诸色课程鱼盐等项,及通同承运库官范朝宗偷盗金银,广惠库官张裕妄支钞六百万张,除盗库见在金银宝钞不算外,其卖在仓税粮及未上仓该收税粮及鱼盐诸色等项,共折米算,所废者二千四百余万(石)精粮。

意思是追赃七百万还是圣恩宽容,认真算起来该有二千四百万,这几万人死得绝不委屈。话虽如此说,到底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借审刑官的头来平众怒,把原审官杀了一批,再三申说,求人民的谅解。 一年后,他又特别指出:“自开国以来,惟两浙江西两广福建所设有司官,未尝任满一人,往往未及终考,自不免于赃贪。” 可见杀这些贪官污吏是不错的,是千该万该的。不过,倒过来说,杀了二十年的贪官污吏,而贪官污吏还是那么多,沿海比较富饶区域的地方官,二十年来甚至没有一个能够作满任期,都在中途犯了贪赃的罪,由此可见专制独裁的统治官僚政治和贪污根本分不开,单用严刑重罚、恐怖屠杀去根绝贪污,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在鞭笞,苦工,剥皮,抽筋,以至抄家灭族的威胁空气中,凡是作官的,不论大官小官,近臣远官,随时随地都会有不测之祸,人人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这日子过得太紧张了,太可怕了,有的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辞官,回家当老百姓。不料又犯了皇帝的忌讳,说是不肯帮朝廷作事:“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 大不敬,非杀不可。没有作过官的儒士,怕极了,躲在乡间不敢出来应考作官,他又下令地方官用种种方法逼他们出来,“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还立下一条法令,说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各寇去左手大指,立誓不作官,被拿赴京师面审,元璋气虎虎发问:“昔世乱居何处?”回说:“红寇乱时,避兵于福建江西两界间。”不料红寇这名词正刺着皇帝的痛处:

朕知伯启心怀忿怒,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特谓伯启曰:尔伯启言红寇乱时,意有他忿。今去指不为朕用,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愚夫仿效之风。

特派法司押回原籍处决。 苏州人才姚润、王谟被征不肯作官,也都被处死,全家籍没。

洪武朝朝臣幸免于屠杀的,只有几个例子:一个是大将信国公汤和,原是朱元璋同村子人,一块儿长大的看牛伙伴,比元璋大三岁。起兵以后,诸将地位和元璋不相上下的,都闹别扭,不听使唤,只有汤和规规矩矩,小心听话,服从命令。到晚年,徐达、李文忠死已多年,汤和宿将功高,明白老伙伴脾气,对于诸大将兵权在握心里老大不愿意,苦的是嘴里说不出。他便首先告老交回兵权,元璋大喜,立刻派官给他在凤阳盖府第,赏赐稠渥,特别优厚,算是侥幸老死在床上。 一个是外戚郭德成,郭宁妃的哥哥。一天他陪朱元璋在后苑喝酒,醉了爬在地上去冠磕头谢恩,露岀稀稀的几根头发,元璋笑着说:“醉疯汉,头发秃到这样,可不是酒喝多了。”德成仰头说:“这几根还嫌多呢,剃光了才痛快。”元璋不作声。德成酒醒,才知道闯了大祸,怕得要死,索性装疯,剃光了头,穿了和尚衣,成天念佛。元璋信以为真,告诉宁妃说:“原以为你哥哥说笑话,如今真个如此,真是疯汉。”不再在意,党案起后,德成居然漏网。 一个是御史袁凯。有一次朱元璋要杀许多人,叫袁凯把案卷送给皇太子复讯。皇太子主张从宽。袁凯回报,元璋问:“我要杀人,皇太子却要宽减,你看谁对?”袁凯不好说话,只好回答:“陛下要杀是守法,东宫要赦免是慈心。’‘元璋大怒,以为袁凯两头讨好,脚踏两头船,老滑头,要不得。袁凯大惧,假装疯癫。元璋说疯子不怕痛,叫人拿木钻来刺他的皮肤,袁凯咬紧牙齿,忍住不喊痛。回家后,自己拿铁链锁住脖子,蓬头垢面,满口疯话,元璋还是不放心,派使者去召他作官,袁凯瞪眼对使者唱月儿高曲,爬在篱笆边吃狗屎,使者回报果然疯了,才不追究。这一次朱元璋却受了骗,原来袁凯预先叫人用炒面拌砂糖,捏成段段,散在篱笆下,爬着吃了,救了一条命,朱元璋哪里会知道?

吴人严德珉由御史升左佥都御史,因病辞官,犯了忌讳,被黥面充军南丹(今广西),遇赦放还,布衣徒步作老百姓,谁也不知道他曾作过官,到宣德时还很健朗。一天因事被御史所逮,跪在堂下,供说也曾在台勾当公事,颇晓三尺法度。御史问是何官,回说洪武中台长严德珉便是老夫。御史大惊谢罪,第二天去拜访,却早已挑着铺盖走了。有一个教授和他喝酒,见他脸上刺字,头戴破帽,问老人家犯什么罪过,德珉说了详情,并说先时国法极严,作官的多半保不住脑袋。说时还北面拱手,嘴里连说“圣恩!圣恩!”

元璋有一天岀去私访,到一破寺,里边没有一个人,墙上画一布袋和尚,有诗一首:“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又何妨。”墨迹还新鲜,是刚画刚写的,赶紧使人去搜索,已经不见了。 这故事不一定是真实的,不过,所代表的当时人的情绪却是真实的。

二、文字狱

虽然在《大明律》上并没有这一条,说是对皇帝的文字有许多禁忌,违犯了就得杀头,但是,在明初,百无是处的文人,却为了几个方块字,不知道被屠杀了多少人,被毁灭了多少家族。

所谓禁忌,含义是非常广泛的。例如朱元璋从小穷苦,当过和尚,和尚的特征是光头,没有头发,因之不但“光”、“秃”这一类字犯忌讳,就连“僧”这个字也被讨厌,推而广之,连和僧字同音的“生”字也不喜欢。又如他早年是红军的小兵,红军在元朝政府,和地主官僚士大夫的口头上、文字上,是被叫作红贼红寇的,作过贼的最恨人提起贼字,不管说的是谁,总以为骂的是他,推而广之,连和贼字形相象的“则”字也看着心虚了。这一类低能的护短的禁忌心理,在平常人,最多是骂一场,打一架,可是皇帝就不同了,严重了,一张嘴,一个条子,就是砍头、抄家、灭族。法律,刑章,不过为对付老百姓用的,皇帝在法律之上,在法律之外,而且,还可以为自己的方便,临时添进一两款,弄得名正言顺;要不然,作皇帝的图的是什么来?

大明帝国的第一代皇帝,从小失学,虽然曾经在皇觉寺混了一些日子,从佛经里生吞活剥认了几个字,后来在行伍里和读书人搞在一起,死命记,刻苦学,到发迹了,索性请了许多文人学者来讲学,更明白往古还有许多大道理。可是,到底根基差,认字不太多,学问不到家,许多字认不真,加上心虚护短的自卑心理,凭着有百万大军的威风,滥用权力,就随随便便糊里糊涂杀了无数文人,造成明初的文字狱。

他的自卑心理,另一现象就是卖弄身份。论出身,既不是像周文王那样的王子王孙,也不是隋文帝那样世代将门;论祖先,既搬不出尧子舜孙那一套,也不会像唐朝拉李耳、宋朝造赵玄朗那玩意;父亲祖父是佃农,外祖是巫师,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为了怕人讪笑,索性强调自己是无根基的,没来头的,不是靠祖宗先人基业起家的。在口头上,在文字上,甚至在正式的诏书上,一张嘴,一动笔,总要插进“朕本淮右布衣”,或者“江左布衣”,以及“匹夫”“起自田亩”“出身寒微”一类的话;尤其是“布衣”这一名词,仔细研究他的诏书,差不多很难找出不提这两个字的。强烈的自卑感表现为自尊,自尊为同符汉高祖,原来历史上的汉高祖也和他一样,是个平民岀身的大皇帝。不断地数说,成为卖弄,卖弄他赤手空拳,没一寸地打出来的天下。可是,尽管他左一个“布衣,右一个“布衣”,以至“寒微”之类,一套口头禅,像是说得很利落,却绝不许人家如此说,一说就以为是挖苦他的根基,又是一场血案。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攀一个显赫知名的人作祖宗,只是被人点破,不好意思而已。据说,当他和一批文臣商量修《玉牒》(家谱)的时候,原来打算拉宋朝的朱熹作祖先的。恰好一个徽州人姓朱作典史的来朝见,他打算拉本家,就问:“你是朱文公的子孙吗?”这人不明底细,又怕撒谎会闯祸,只好回说不是。他一想,区区的典史尚且不肯冒认别人作祖宗,堂堂大皇帝又怎么可以?而且几代以前也从没有听说和徽州有过瓜葛,万一硬联上,自给人作子孙倒不打紧,被识破了落一个话柄,如何值得?只好打消了这念头,不作名儒的后代,却向他的同志汉高祖去看齐了。

文字狱的经过如此:

地方三司官和知府知县、卫所官,逢年过节和皇帝生日以及皇家喜庆所上的表笺,照例委托学校教官代作。虽然都是陈词滥调刻板一套颂圣的话,朱元璋偏喜欢仔细阅读,挑出恭维话来娱悦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些话只是文字的堆砌,没有真感情,不过,总算综合了文字上的好字眼来歌颂,看了也不由得肌肉发松,轻飘飘有飞上云雾里的快感,紧绷绷的脸腮上有时候也不免浮出一丝丝的笑意来。不料看多了,便出问题:怎么全是说我好的?被屠宰的猪羊会对屠夫讨好感谢?推敲又推敲,总觉得有些字在纸上跳动,在说你这个暴君,这个屠户,穷和尚,小叫花,反贼,强盗,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在苦恼他的心灵。

他原来不是使小心眼的人,更不会挑剔文字。从渡江以后,很得到文人的帮忙。开国以后,朝仪制度,军卫、户籍、学校等等典章规程又多出于文人的计划,使他越发看重文人,以为治国非用文人不可。百战功高的勋臣们很感觉不平,以为我们流血百战,却让这些瘟书生来当权,多少次向皇帝诉说,都不理会。商量多时,生出主意,一天又向皇帝告状,元璋还是那一套老话,说是世乱用武,世治宜文,马上可以得天下,不能治天下,总之,治天下是非文人不可的。有人就说:“不过文人也不能过于相信,太相信了会上当的。一般的文人好挖苦毁谤,拿话刺人,譬如张九四一辈子宠待儒生,好房子,大薪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文人捧上天,作了王爷后,要起一个官名,有人取为士诚。”元璋说:“不错呵,这名字不错。”那人说:“不然,上大当了。《孟子》上有‘士,诚小人也。’把这句话连起来,割裂起来念,就读成‘士诚,小人也。’骂他是小人,他哪里懂得,给人叫了半辈子小人,到死还不明白,真是可怜。” 元璋听了这番话,正中痛处,从此加意读表笺,果然满纸都是和尚贼盗,句句都是对着他骂的,有的成语,转弯抹角揣摩了半天,也是损他的,一怒之下,叫把这些作文字的文人,一概拿来杀了。

文字狱的著名例子,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替海门卫作谢增俸表,有“作则垂宪”一句话,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有“垂子孙而作则”一语,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撰贺冬表的“仪则天下,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政使按察使作正旦贺表的“建中作则”,澧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表的“圣德作则”。他把所有的“则”都念成“贼”。当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有“睿性生知”,生字被读作“僧”。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遥瞻帝扉,“帝扉”被读成“帝非”。祥符县学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的“取法象魏”,“取法”读作“去发”。亳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宫赐宴笺“式君父以班爵禄”,“式君父”硬被念成“失君父”,说是咒诅。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体乾法坤,藻饰太平。”更严重了,“法坤”是“发髡”,“藻饰太平”是“早失太平”。德安府县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永绍亿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门。”“有道”变成“有盗”,“青门”当然是和尚庙了。都一概处死。甚至陈州学训导周冕为本州作贺万寿表的“寿域千秋”,念不出花样来的也是被杀。

象山县教谕蒋景高以表笺误被逮赴京师斩于市。 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元璋读了大怒说:“‘生’者僧也,骂我当过和尚。‘光’是剃发,说我是秃子,‘则’音近贼,骂我作过贼!”立刻逮来杀了。吓得礼部官魂不附体,求皇帝降一道表式,使臣民有所遵守。 洪武二十九年七月特派翰林院学士刘三吾、右春坊右赞善王俊华撰庆贺谢恩表笺成式,颁布天下诸司,以后凡遇庆贺谢恩,如式录进。

文字狱从洪武十七年到二十九年(1384 至 1396 年)前后经过十三年。 唯一幸免的文人是翰林编修张某,此人在翰林院时说话太直,被贬作山西蒲州学正,照例作庆贺表,元璋特别记得这人名字,看表词里有“天下有道”、“万寿无疆”,发怒说:“这老头还骂我是强盗”,差人逮来面讯,说是:“把你送法司,更有何话可说?”张某说:“只有一句话,说了再死也不迟。陛下不是说过表文不许杜撰,都要岀自经典,要有根有据的话吗?‘天下有道’是孔子的格言,‘万寿无疆’是《诗经》里的成语,说臣诽谤,不过如此。”元璋无话可说,想了半天,才说:“这老头还嘴强,放掉吧!”左右侍从私下谈论:“几年来才见容了这一个人!”

有一个和尚叫来复,巴结皇帝,作一首谢恩诗,有“殊域”和“自惭无德颂陶唐”之句。元璋大生气,以为殊字分为歹朱,明明骂我,又说“无德颂陶唐”,是说我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又把这乱讨好的和尚斩首。

在戡乱建国声中,文人作反战诗也是犯罪的。佥事陈养浩有诗云:“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元璋恨他动摇士气,取到湖广,投在水里淹死。 甚至作一首宫词,也会被借题处死。翰林编修高启作题宫女图诗,有云:“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元璋以为是讽刺他的,恨在心头。苏州知府魏观改修府治被杀,元璋知道上梁文又是高启写的,旧仇新罪都发,把高启腰斩。 地方官报告就本身职务有所陈请,一字之嫌,也会送命,卢熊作兖州知州,具奏州印兖字误类衮字,请求改正,元璋极不高兴,说:“秀才无理,便道我衮哩!”原来又把衮字缠作滚字了。不久,卢熊终于以党案被诛。

从个人的避忌进一步便发展为广义的避忌了。洪武三年禁止小民取名用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汉、晋、唐等字,洪武二十六年出榜禁止百姓取名太祖、圣孙、龙孙、黄孙、王孙,太叔、太兄、太弟、太师、太保、太傅、大夫、待诏、博士、太医、太监、大官、郎中字样,并禁止民间久已习惯的称呼,如医生只许称医士、医人、医者,不许称太医、大夫、郎中,梳头人只许称梳篦人或称整容,不许称待诏,官员之家火者,只许称阍者,不许称太监,违者都处重刑。

不只是文字,甚至口语也有避忌。传说有一次他便装出外察访,有一老婆子和人谈话,提起上位(明初人对皇帝的私下称呼)时,左一个老头儿,右一个老头儿,当时不好发作,走到徐达家,绕着屋子踱来踱去,气得发抖,后来打定主意,传令五城兵马司带队到那老婆子住的地方,把那一带民家都给抄没了,回报时他还哑着嗓子说:“张士诚占据东南,吴人到现在还叫他张王,我作了皇帝,这地方的老百姓居然叫我老头儿,真气死人,气死人!”

其他文人被杀的如处州教授苏伯衡以表笺误论死;太常丞张羽曾代撰滁阳王庙碑,坐事投江死;河南左布政使徐贲下狱死;苏州经历孙蕡坐曾为蓝玉题画,泰安州知府王蒙坐尝谒胡惟庸,在胡家看画,王行坐曾作蓝玉家馆客,都以党案论死。苏伯衡和王行都连两个儿子同命,一家杀绝。郭奎曾参朱文正大都督府军事,文正被杀,奎也论死。王彝曾修《元史》,坐魏观案和高启同死。同修《元史》的山东副使张孟兼,博野知县傅恕,和福建佥事谢肃,都坐事死。何真幕府里的人物,岭南五先生之一的赵介,死在被逮途中。初定金华时,罗致幕中讲述经史的戴良,坚决不肯作官,得罪自杀。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张宣,谪徙濠梁;杨基被谪罚作苦工,一直到死;乌斯道谪役定远;唐肃谪佃濠梁;顾德辉父子在吴平后,并徙濠梁,都算是万分侥幸的了。

明初的著名诗人吴中四杰:高启、杨基、张羽、徐贲,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元璋晚年时,所最喜欢的青年才子解缙,奉命说老实话,上万言书说:

臣闻令教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剪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尝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监生进士经明行修,而多屈于下僚,孝廉人材冥蹈瞽趋,而或布于朝省,椎埋嚣悍之夫,阘葺下愚之辈,朝捐刀镊,暮拥冠裳,左弃筐箧,右绾组符。是故贤者羞为之等列,庸人悉习其风流,以贪婪苟免为得计,以廉洁受刑为饰辞。出于吏部者无贤否之分,入于刑部者无枉直之判,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夫罪人不孥,罚弗及嗣,连坐起于秦法,孥戮本于伪书。今之为善者,妻子未必蒙荣,有过者里胥必陷其罪,况律以人伦为重,而有给配之条,听之于不义,则又何取夫节义哉?此风化之所由也。

所说全是事实。迫文人作官则取之尽锱铢,作了官再屠杀,简直像泥沙一样,毫不动心;稍不如意便下刑部,一进刑部是没有冤枉可诉的;而且,不但罚延及嗣,连儿子一起杀,甚至妻女也不免受辱,听凭官家给配。真是任喜怒为生杀,和“臣下乏忠良”何干?解缙这么说,只是行文技巧,不给上位太难堪而已。元璋读了,连说:“才子!才子!”可见他自己也是心服的。

网罗布置好了,包围圈逐渐缩小了,苍鹰在天上盘旋,猎犬在追逐,一片号角声,呐喊声,呼鹰唤狗声,已入网的文人一个个断脰破胸,呻吟在血泊中。在网外围外的在战栗,在恐惧,在逃避,在伪装。前朝老文学家杨铁崖(维桢)被征,婉辞谢绝,说快死的老太婆不能再嫁人了,赋《老客妇谣》明志,抵死不肯作官,被迫勉强到南京打一转,请求还山,宋濂赠诗说:“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 胡翰、赵燻、陈基修《元史》成后,即刻回家。张昱被征,元璋看他老态龙钟,说是回家去吧,可以闲一闲了,因自号为可闲老人。王逢是张士诚的馆客,吴亡,隐居不起,洪武十五年被征,地方官押送上路,亏得儿子作通事司令的,向皇帝磕头苦求,才放回去。高则诚(明)以老疾辞官,张宪隐姓埋名,寄食僧寺,丁鹤年学佛庐墓,都得逍遥网外,终其天年。 开国谋臣秦从龙避乱镇江,元璋先嘱徐达访求,又特派朱文正、李文忠到门延聘,亲自到龙湾迎接,事无大小,都和他商量,称为先生而不名,有时用竹板写字问答,连左右侍从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儒臣中礼貌优厚,没人能比得上。陈遇在幕中被比作伊吕诸葛,最为亲信,元璋作吴王,辞作供奉司丞,称帝后,三次辞翰林学士,又辞中书左丞,辞礼部侍郎兼弘文馆大学士,辞太常少卿,最后又辞作礼部尚书,元璋无法,要派他的儿子作官,还是不肯;他在左右劝少杀人,替得罪臣僚说好话,密谋秘计,外人无法与闻。他越是不肯作官,元璋对他越敬重,见面称先生或君子,宠礼在勋戚大臣之上。这两人都不作官,都为元璋所信任尊重,都能平安老死,和刘基样被猜毒死,宋濂那样暮年谪死,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元璋渡江以前幕府里的主要人物,还有一人名田兴,金陵下后便隐遁江湖,元璋多方设法寻访,都不肯回来。洪武三年又派专使以手书敦劝说: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打虎留江北,为之喜不可抑。两次诏请,更不得以勉强相屈。文臣好弄笔墨,所拟词意,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特自作书,略表一二,愿兄长听之:昔者龙凤之僭,兄长劝我自为计,又复辛苦跋涉,参谋行军。一旦金陵下,告遇春曰:大业已定,天下有主,从此浪迹江湖,安享太平之福,不复再来多事矣。我故以为戏言,不意真绝迹也。皇天厌乱,使我灭南盗,驱北贼,无才无德,岂敢妄自尊大,天下遽推戴之,陈友谅有知,徒为所笑耳。三年在此位,访求山林贤人,日不暇给。兄长移家南来,离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昨由去使传信,令人闻之汗下。虽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事,而平生交谊,不为时势变也。世未有兄因弟贵,惟是闭门逾垣以为得计者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过偶然作皇帝,并非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本来我有兄长,并非作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愿念兄弟之情,莫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只叙兄弟之情,断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

情辞恳切到家,还是不理。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如实有其人,可说是第一流人物,也是最了解他小兄弟性格的一个人物。

三、特务网

专制独裁的政权,根本是反人民的,靠吮吸人民的血汗,奴役人民的劳力而存在。为了利益的独占和持续,甚至对他自己的工具或者仆役——官僚和武将,也非加以监视和侦察不可。虽然在对人民的剥削掠夺这一共同基础上,皇权和士大夫军官是一致的,但是,官僚武将过分的膨胀,又必然会和皇权引起内部冲突。

皇帝站在金字塔的尖端,在尊严的神圣的宝座下面,是一座火山。有广大的愤怒的人民,有两头拿巧的官僚,有强悍跋扈的武将,在酝酿力量,在组织力量。

推翻元朝统治的不就是蚩蚩粥粥,老实得说不出话,扛竹竿锄头的农民?使张九四终于不能成事的,不就是那些专为自己打算,贪污舞弊的文士,和带歌儿舞女上阵的将军?历史上,曹操、司马懿、刘裕一个吃一个,篡位的是士大夫,帮凶的又何尝不是士大夫?至于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那更用不着说了。这位子谁不想坐?“彼可取而代之也!”谁不想作皇帝?

没有作皇帝之先,用阴谋,用武力,使尽一切可能的力量去破坏,从而取得政权。作了皇帝之后,用阴谋,用武力,使尽一切可能的力量来不许破坏,镇压异己,维持既得利益,一句话,绝对禁止别人企图作皇帝,或对他不忠。

要严密作到镇压“异图”、“不忠”,巩固已得地位,光是公开的军队和法庭,光是公布的律例和刑章是不够用的。可能军队里法庭里,就有对现状不满的分子,可能军队里法庭里,就有痛恨这种统治方式的人们。得有另外一套,得有一批经过挑选训练的特种侦探,得有经过严格组织的特种“机构”,和特种监狱,用秘密的方法,侦伺,搜查,逮捕,审讯,处刑。在军队里,学校里,政府衙门中,在民间集会场所,私人住宅,交通孔道,大街小巷,处处都有一些特殊人物在活动。执行这些任务的特种组织和人物,在汉有“诏狱”和“大谁何”,三国时有“校事”,唐有“丽竟门”和“不良人”,五代有“侍卫司狱”,宋有“诏狱”和“内军巡院”,明初有“俭校”和“锦衣卫”。

检校的职务是“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奉闻”。最著名的头子之一叫高见贤,和佥事夏煜、杨宪、凌说,成天作告发人阴私的勾当,“伺察搏击”。兵马指挥丁光眼巡街生事,凡是没有路引的,都捉拿充军。元璋尝时说:“有这几个人,譬如人家养了恶犬,则人怕。” 杨宪曾经以左右司郎中参赞浙江行省左丞李文忠军事,元璋嘱咐:“李文忠是我外甥,年轻未历练,地方事由你作主张,如有差失,罪只归你。”后来杨宪就告讦李文忠用儒士屠性孙履、许元、王天锡、王祎干预公事,屠性孙履被诛,其余三人被罚发充书写;因之得宠,历升到中书左丞,元璋有意要他作宰相,杨宪就和凌说、高见贤、夏煜在元璋面前诉说李善长不是作宰相的材料。胡惟庸急了,告诉李善长:“杨宪若作相,我们两淮人就不得作大官了。”杨宪使人劾奏右丞汪广洋流放海南,淮人也合力反攻杨宪:“排陷大臣,放肆为奸。”到底淮帮力量大,杨宪以告讦发迹,也以被告讦诛死。 高见贤建议:“在京犯赃经断官吏,不无怨望,岂容辇毂之下住坐?该和在外犯赃官吏发去江北和州无为开垦荒田。”后来他自己也被杨宪举劾受赃,发和州种田,先前在江北种田的都指着骂:“此路是你开,你也来了,真是报应!”不久被杀。夏煜、丁光眼也犯法,先后被杀。

亲卫军官作检校的,有金吾后卫知事靳谦,元璋数说他的罪状:“朕以为必然至诚,托以心腹,虽有机密事务,亦曾使令究焉。” 有何必聚:龙凤五年派帐下卫士何必聚往探江西袁州守将欧平章动静,以断欧平章家门前二石狮尾为证,占袁州后,査看果然不错。 有小先锋张焕,远在初克婺州时,就作元璋的亲随伴当从行先锋,一晚,元璋出去私访,遇到巡军拦阻,喝问是谁,张焕说:“是大夫”,巡军发气:“我不知道大夫是什么人,但是犯夜的就逮捕住。”解说了半晌才弄清楚。乐人张良才说平话,擅自写省委教坊司招子,贴市门柱上,被人告发,元璋发怒说:“贱人小辈,不宜宠用!”叫小先锋张焕捆住乐人,丢在水里。龙凤十二年以后,经常作特使到前方军中传达命令。 有毛骧和耿忠,毛骧是早期幕僚毛骐的儿子,以舍人作亲随,用作心腹亲信,和耿忠奉派到江浙等处访察官吏,民间疾苦。毛骧从管军千户积功作到都督佥事,掌锦衣卫事,典诏狱,被牵入胡惟庸党案伏诛,耿忠作到大同卫指挥,也以贪污案处死。

除文官武将作检校以外,和尚也有被选拔作这门工作的。吴印、华克勤等人,都还俗作了大官,替皇帝作耳目,报告外间私人动止。大理寺卿李仕鲁上疏力争,以为“自古帝王以来,未闻缙绅锱流杂居同事而可以共济者也。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而锱流检夫乃益以谗间。”并具体指出刘基、徐达、李善长、周德兴的被猜疑被谗谤,都是这批岀家检校造的孽。

检校的足迹是无处不到的,元璋曾派人去察听将官家,有女僧诱引华高、胡大海妻敬奉西僧,行金天教法,元璋大怒,把两家妇人连同和尚一起丢在水里。 吴元年得到报告,要前方总兵官把“一个摩泥(摩尼教徒)取来”。洪武四年手令:“如今北平都卫里及承宣布政司里快行,多是彼土人民为之。又北平城内有个黑和尚出入各官门下,时常与各官说些笑话,好生不防他。又一名和尚系是江西人,秀才出身,前元应举不中,就做了和尚,见在城中与各官说话。又火者一名姓崔,系总兵官庄人,本人随别下泼皮高丽黑哄陇问,又有隐下的高丽不知数。造文书到时,可将遣人都教来,及那北平、永平、密云、蓟州、遵化、真定等处乡市,旧有僧尼,尽数起来。都卫快行承宣布政司快行,尽数发来。一名太医江西人,前元提举,即自在各官处用事。又指挥孙苍处有两个回回,金有让孚家奴也教发来。” 调查得十分清楚。傅友德出征赐宴,派叶国珍作陪,拨与朝妓十余人。正饮宴间,有内官觇视,说是国珍令妓妇脱去皂帽精子,穿华丽衣服混坐。元璋大怒,令壮士拘执叶国珍,与妓妇连锁于马坊,妓妇劓去鼻尖。国珍说:“死则死,何得与贱人同锁?”元璋说:“正为你不分贵贱,才这样对你。”鞭讫数十,发瓜州做坝夫。 钱宰被征编《孟子节文》,罢朝吟诗:“四鼓鼕鼕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有人给打报告了,第二天元璋对他说:“昨天作的好诗,不过我并没嫌呵,改作忧字如何?”钱宰吓得磕头谢罪。 宋濂性格最为诚谨,有一天请客喝酒,也被皇帝注意了,使人侦视,第二天当面发问,昨天喝酒了没有,请了哪些客,备了什么菜?宋濂老老实实回答,元璋才笑说:“全对,没有骗我。” 吴琳以吏部尚书告老回黄冈,元璋不放心,派人去察看,远远见一农人坐小机上,起来插秧,样子很端谨,使者前问:“此地有吴尚书这人不?”农人叉手回答:“琳便是。”使者复命,元璋很高兴。 又如南京各部皂隶都戴漆巾,只有礼部例外,各衙门都有门额,只有兵部没有,据说这也是锦衣卫逻卒干的事。原来各衙门都有人在暗地里侦察,一天礼部皂隶睡午觉,被取去漆巾,兵部有一晚没人守夜,门额给人抬走了,发觉后不敢作声,也就作为典故了。

朱元璋不但有一个特务网,派专人侦察一切场所,一切官民,他自己也是喜欢搞这一套的。例如罗复仁官止弘文馆学士,说一口江西话,质直朴素,元璋叫他作老实罗。一天,忽然动了念头,要调查老实罗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出其不意一人跑到罗家,罗家在城外边一个小胡同里,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几间房子,老实罗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见皇帝来,着了慌,赶紧叫他女人抱一个小杌子请皇帝坐下,元璋见他实在穷得可以,老大不过意,说:“好秀才怎能住这样烂房子!”即刻赏城里一所大邸宅。

检校是文官,元璋譬喻为恶狗。到洪武十五年还嫌恶狗不济事,另找一批虎狼来执行大规模的屠杀,把侦伺处刑之权交给武官,特设一个机构叫锦衣卫。

锦衣卫的前身是吴元年设立的拱卫司。洪武二年改亲军都尉府,府统中左右前后五卫和仪鸾司,掌侍卫法驾卤簿;十五年改为锦衣卫。

锦衣卫有指挥使一人,三品。同知二人,从三品。佥事三人,四品。镇抚二人,五品。十四所千户十四人,五品;副千户从五品;百户六品。所统有将军力士校尉,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镇抚司分南北,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直驾侍卫是锦衣卫形式上的职务,巡察缉捕才是工作的重心,对象是“不轨妖言”,不轨指政治上的反对者或党派,妖言指要求改革现状的宗教集团,如弥勒教、白莲教和明教等等。

朱元璋从红军出身,当年也喊过“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号,他明白这些传说所发生的号召作用,也清楚聚众结社对现政权的威胁。他也在担心,这一批并肩百战、骁悍不驯的将军们,这一群出身豪室的文臣,有地方势力,有社会声望,主意多,要是自己一朝咽气,忠厚柔仁的皇太子怎么对付得了?到太子死后,太孙不但年轻,还比他父亲更不中用,成天和腐儒们读古书,讲三王的道理,断不是制驭枭雄的角色。他要替儿孙斩除荆棘,要保证自己死后安心,便有目的地大动杀手,犯法的杀,不犯法的也杀,无理的杀,有理的也杀。锦衣卫的建立,为的便于有计划地栽赃告密,有系统地诬告攀连,有目标地灵活运用,更方便地在法外用刑。各地犯重罪的都解到京师下北镇抚司狱,备有诸般刑具,罪状早已安排好,口供也已预备好,不容分析,不许申诉,犯人唯一的权利是受苦刑后画字招认。不管是谁,进了这头门,是不会有活着出来的奇迹的。

洪武二十年,他以为该杀的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把犯人移交刑部,表示要实行法治了。又把锦衣卫指挥使也杀了,卸脱了多年屠杀的责任。六年后,胡党蓝党都已杀完,松了一口气,又下令以后一切案件都由朝廷法司处理,内外刑狱公事不再经由锦衣卫。签发这道手令之后,摸摸花白胡子,以为天下从此太平,皇业永固了。

和锦衣卫有密切关连的一件恶政是廷杖。锦衣卫学前朝的诏狱,廷杖则是学元朝的办法。

在元朝以前,君臣的距离还不太悬绝,三公坐而论道,和皇帝是师友。宋代虽然臣僚在殿廷无坐处,礼貌上到底还有几分客气。蒙古人可不同了,起自马上,生活在马上,政府臣僚也就是军中将校,一有过失,随时杖责,打完照旧办事,甚至中书大臣都有殿廷被杖的故事。朱元璋事事复古,要“复汉官之威仪”,只有打人,尤其是在殿廷杖责大臣这一桩,却不嫌弃是胡俗,习惯地继承下来。著名的例子,亲族被杖死的有朱文正,勋臣被鞭死的有永嘉侯朱亮祖父子,大臣被杖死的有工部尚书薛祥,部曹被廷杖的有茹太素。从此成为故事,士大夫不但可杀,而且可辱,君臣间的距离有如天上地下,“天皇圣明,臣罪当诛”,礼貌固然谈不到,连主奴间一点起码的恩惠,也被板子鞭子打得干干净净了。

四、皇权的极峰

就整个历史的衍进说,皇帝的权力到朱元璋可以说是达到了极峰。

研究皇权的极权化发展,应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士大夫地位的下降,二是巩固皇权的诸多约束的被摧毁。至于人民,向来只有被统治、被剥削、被屠杀的义务,和治权是丝毫沾搭不上的。

在明以前,士大夫是和皇家共存共治的。

具体的先从君臣的礼貌来说吧。在宋以前有三公坐而论道的说法,贾谊和汉文帝谈话,不觉膝之前席,可见不但三公,连小官见皇帝都是坐着的。唐初的裴寂甚至和唐高祖共坐御榻,十八学士在唐太宗面前也都有坐处。到宋朝便不然了,从太祖以后,大臣上朝在皇帝面前无坐处,一坐群站,三公群卿立而奏事了。到明代,不但不许坐,站着都不行,得跪着说话了。从坐而站而跪,说明了三个时期的君臣之间的关系,也说明了士大夫地位的下降。

从形式再说到本质:

坐的时期的典型例子是魏晋六朝的门阀制度。

汉代的若干世家宦族,如关西杨氏、汝南袁氏之类,四世三公,有数不尽的庄园,算不清的奴仆,门生故吏遍天下,本身有雄厚的独立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力量。在黄巾动乱时代,地方豪族如孙策、马腾、许褚、张辽、曹操之类,为了保持土地和特殊权益,组织地主军保卫乡里,有部曲,有防区,造成军事力量。小军阀抗不住大股黄巾,投靠大军阀,大军阀又互相吞并,结果是三分天下,建立三个皇朝,原来两类家族——世族和豪族也都占据高位,变成公卿将帅,成为高级官僚了。这些家族原是共建皇业的股东,和皇家利害共同,休戚一致,在九品中正的选举制度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大官位全为这些家族分子所独占。东晋南渡,司马家和王谢等家到了建康,东吴旧族顾、陆、朱、张等家族虽然是本地高门,因为是亡国之余,就吃了亏,在政治地位上居第二等。这些高门,世执国政,王、谢子弟更平步以至公卿(北方的崔、卢、李、郑、王等家族也是一样)。到刘裕以田舍翁作皇帝,陈霸先更是寒人,在世族眼光里,皇家只是暴发户,无根基,没派头,朝代尽管改换,好官我自为之,士大夫集团有其传统的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地位,非皇权所能动摇,士大夫虽然在为皇权服务——因为皇帝有军队——目的在以皇权来发展并保障士大夫的已有权益。在这情况下,士大夫是和皇家共存,共享治权的。皇家的利益虽然大体上和士大夫一致,但是在许多场合,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例如世族的荫蔽人口,覇占农田水利以至山林湖沼等等,经隋代两帝的有意识的打击摧毁,如取消九品中正制度,取消长官辟举僚属办法,并设立进士科,用公开的考试制度,用文字的优劣来代替血统门望高下,来选任官僚。但是,文字教育还是要钱买的,大家族有优越的经济地位、人事关系,因之,唐朝三百年间的宰相,还是被二十个左右家族所包办。

门阀制度下的士大大,有历史的传统,有庄园的经济基础,有包办选举的制度,甚至有依门第高下任官的成文法,有依族姓高下缔婚的风气,高门华阀由此种种便成为一个利害共同的集团,并且,公卿子弟熟习典章制度,治国(办例行公事)也非他们不可。在这诸多特殊情势之下,士大夫是和皇家共存的,只有双方合作才能两利。而且,皇帝人人可做,只要有强大的军力能夺取政权便行,士大夫却不然,寒人役门要成为士大夫,等于骆驼穿针孔,即使有皇帝手令强制,也还是办不到。何事非君?士大夫只要不损害他们的权益,可以侍候任何一姓的皇权。一个拥有大军的统帅,如得不到士大夫的支持,却绝对作不了皇帝。

考试制度代替了门阀制度,真正发挥作用是十世纪以后的事。

经过唐代前期则天大帝有意援用新人,任命进士作高官,打击世族。经过后期甘露之祸(大和九年,835 年),白马之祸(天祐二年,905 年)和藩镇的摧残,多数的著名家族被屠杀。经过长期的军阀混战,五代乱离,幸存的世族失去了庄园,流徙各地,到唐庄宗作皇帝,要选懂朝廷典故的世族子弟作宰相都很不容易了。宋太祖太宗只好扩大进士科名额(唐代每科平均不过三十人,宋代多至千人以至几千人),用进士来办事,名额宽,考取容易,平民出身的进士在数量上压倒了残存的世族,一发榜立即作官。进士出身的官僚绅士和皇家的关系,正如伙计和老板,是雇用的而不是合股的。老板要买卖作得好,得靠伙计忠心卖力气,宋朝家法优礼士大夫就是这个道理。用宋朝人的话说是共治,著名的例子是文彦博和宋神宗的对话:

文彦博:王安石胡乱主张,要改变法度。其实祖宗朝的法制就很好,不要胡改,以致失掉人心。

宋神宗:要改法制,对士大夫也许有些吃亏,可是,老百姓是喜欢的。

文彦博:这话不对,皇家是和士大夫治天下的,和老百姓何干?

宋神宗:就是士大夫也不全反对,也有人赞成改革的。

这是熙宁四年(1071 年)三月间的事。

和前一时期不同的,前期的世族子弟有了庄园,才能中进士作官,再去扩大庄园。这时期呢?中进士作了官才能购置庄园,名臣范仲淹年轻时吃冷粥,过穷苦日子,到作了大官就置苏州义庄,派儿子讨租子,得几船粮食,便是好例子。前一时期的世族,庄园是中进士的本钱,后一时期的官僚,庄园是作官的利息,意义上不相同,政治地位自然也因之不同。

更应该注意的是印刷术发明了,得书比较容易,书籍的流通比较普遍。国立学校学生入学资格必须父祖曾作几品以上官的规定取消了,而且,还有许多私人创立的书院,知识和受教育的机会比较不为少数家族所囤积独占,平民参加考试的机会大大地增加了。读书成为作官的手段,“遗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念书,考进士,作官,发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为帝王作仆役服务:“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政府的提倡,社会的鼓励,作官作绅士得从科举岀身,竭一生的聪明才智去适应科举,“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皇权由之巩固。官爵恩泽,都是皇帝所赐,士大夫以忠顺服从 换取皇家的恩宠。皇家是士大夫的衣食饭碗,非用全力支持不可。士大夫是皇家的管家干事,俸禄优厚,有福同享。前期的共存之局到此就变成共治之局了。君臣间的距离恰像店东和伙计,主佣间的恩惠是密切照顾到的。

士大夫从共存到共治,由股东降作伙计,已经江河日下了。到明代,又猛然一跌,跌作卖身的奴隶,士大夫成为皇家的奴役了。

明初的士大夫,既不是像汉、魏世族那样有威势,又没有魏晋隋唐以来世族的庄园基础,中举作官得懂君主的窍,揣摩迎合,以君主的意志为意志,是非为是非,喜怒为喜怒,从办公事上分一点残羹冷炙,建立自己的基业。一有不是,便丧身破家,挨鞭子棍子是日常享受,充军作苦工是从宽发落,不但礼貌谈不上,连生命都时刻在死亡的威胁中。偶尔也有被宠用的特务头子,虽然威风,可是在朱元璋的心目中,甚至口头上,只把这些人当恶狗,养着咬人。皇帝越威风,士大夫越下贱,反过来也可以说是士大夫越被制抑,皇帝就越尊贵,君臣的关系一变而为主奴。奴化教育所造成的新士大夫,体贴入微的逢迎阿谀,把皇权抬上了有史以来的极峰。

巩固皇权的诸多约束的被摧毁,是皇权极权化的另一面。

隋唐以来的三省制度,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封驳,尚书省执行,把政权分作三部分。在形式上在理论上防止臣下擅权,分而治之,各机构互相钳制,同时也防止作皇帝的滥用权力,危害根本,是消极的巩固皇权的一种政治制度。实际执行政务的六部,在尚书都省之下,地位很低。凡百政务推行,名义上由政府首长负其责任,事情作错或作坏了,一起推到宰相身上,免官降黜甚至赐死。皇帝对国事不是直接领导,并且是不负法律责任的。例如有天灾人祸等重大事变,开明一点的皇帝最多也不过是素服减膳避殿,下诏求直言,或进一步自我检讨一下,下诏罪己,闹一通也就算了。因为皇帝不能作错事,要认错,要受罚,也只能对上天负责。三省制度的建立,正是为了使皇帝不负行政责任,用臣下作赎罪羔羊的办法。到元朝合三省作一省,洪武十三年杀胡惟庸以后,又废去中书省,提高六部的地位,使其直接向皇帝负责,根本取消了千多年来的相权。皇帝除了是国家元首之外,又是事实上的政府首长,直接领导并推进庶务,皇权和相权合一,加上军队的指挥权、立法权、司法权,和任意加税或减税权,以及超法律的任意处分权,人类所能运用所能想到的一切权力,都集中在一人之手,不对任何个人或团体负责。这种局面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单独就门下省的封驳权而说,是约束皇权滥用的一种成文法制。其实,封驳权不限于门下省,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也有这个权。中书舍人掌起草诏令,中书省长官在得皇帝所同意的事项或命令以后,交词头(原则或具体措施)给中书舍人起草诏勅,舍人如不同意,可以缴还词头,拒绝起草。皇帝如坚持原来主意,也可以再度命令执行,但是舍人仍可以再次三次拒绝,除非职务被罢免,或是把这任务交给另外一个舍人。门下省有给事中专掌封驳,封是原封退回,驳是驳正诏敕的违失,凡制敕宣行,重大事件要复奏然后施行,小事签署颁下。有违碍的可以涂窜奏还,叫作涂归,又叫作批敕。这制度规定皇帝所颁诏令,得经过两次同意,第一次是起草的中书舍人,第二次是签名副署的给事中,最后才行下到尚书省施行,所谓“不经凤阁(中书)鸾台(门下),何谓为敕?” 如两省官都能尽职,便可以防止皇帝的过举以及政治上的失态行为,对于巩固皇权是有极大作用的。当然,历代帝王很多不遵守这约束,往往不经中书门下,以手令直接交尚书施行,这种情形,史书上叫作墨敕斜封,虽然被执行了,但在理论上是非法的。元朝废门下省,给事中并入中书省,到明初废中书省后,中书舍人成为抄录文件的书记,给事中无所隶属,兼领谏职,和稽察六部百司之事。两道约束被清除,皇帝的意志和命令就是法律,直接颁下,任何人都得遵守,不能批评,更不允许反对,造成了朕即国家的局面。皇权跳出官僚机构的牵制,超乎一切之上,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其次,在明以前,守法在理论上是皇帝的美德,无论是成文法典或是习俗相沿的传统。为了维持一个集团的共同利益,以至皇家的优越地位,守法是作皇帝的最好最有利的统治方法。皇帝地位虽高,权力虽大,也不应以喜怒爱憎的个人感情来毁法、坏法,即使有特殊情形,也必须先经法的制裁,然后用皇帝的特赦权或特权来补救。著名的例子如汉文帝的幸臣邓通,在殿廷不守礼节,丞相申屠嘉大发脾气,说是朝廷礼节给破坏了,下朝回府,发檄传邓通审问,拒传就处死,邓通急了,向皇帝求赦,皇帝只好叫他去。到府后去冠光脚跪伏谢罪,丞相厉声说:“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叫长史把他拖岀去杀了,邓通在下面磕头讨饶,额角都碰出血来了,文帝才派特使向丞相说情,说这人是我的弄臣,请特别赦免。邓通回去见皇帝,哭着撒娇说丞相几乎杀了我,见不到面了。申屠嘉是列侯,是元老重臣,代表重臣集团执行法纪,重臣集团和皇家利害一致,汉文帝便不敢也不能不守这个法。 又如宋太祖时有臣僚该升官,太祖向来讨厌这个人不批准,宰相赵普非照规矩办不可,太祖生气了,说:“我偏不升他官,看怎么办?”赵普说:“刑以惩恶,赏以酬功,是古今来的通道。而且刑赏是天下的刑赏,不是陛下的刑赏,怎么可以用个人的喜怒来破坏?”太祖气极,竟自走开,赵普一直跟到宫门口,不肯走,太祖拗不过道理,只好答应了。这例子说明赵普和宋太祖都能守法 ,不过重要的是赵普不只是宰相,还是皇家旧人,他的利害也是和皇家一致的。到朱元璋便不理会这个传统了,朝廷里没有像汉初那样的元老重臣集团,有地位有力量可以说话作事,也没有像宋初那样家庭旧人,有胆子有分量敢于说话作事。相反,他的利害是和朝廷的勋贵大臣对立的,成日成夜怕人对他不忠,不怀好意,一面制定法典,叫人民遵守,犯法的必死,他自己却法外用刑,在《大诰》里所处分的十种死罪和酷刑,都出于法典之外,而日全凭喜怒杀人,根本不依法律程序。在政治上的措施,擢用布衣儒士作尚书九卿以至方面大官,也是不依成法的。他的性格、权力,加上古所未有的地位,使得没有人敢拿法来约束,甚至劝告。自己决不守法,在法律之上,在法律之外,却强迫全国人守他的法,一点不许有差池,这正是暴君独夫民贼的典型人物。

他用残酷的恐怖的屠杀手段,推翻八百年来的传统政治制度,组织新的分部负责政府,自己综揽大权,造成专制的残暴的独裁政治。接连不断制造大狱,杀了十几万社会上层的领袖人物,利用检校和锦衣卫侦伺官民,应用里甲制度布成全国性的特务网,用廷杖挫损士大夫的气节,立“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之法,强迫知识分子服役。在三十年为一世的长期统治下,开国功臣被杀光了,谋臣策士一个个被消除了,豪绅地主成群成批被淘汰掉了,全国上下各阶层的人吓得胆战心惊,诚惶诚恐,束手服从。他不但是国家的元首,也是政府的当局,也是国军的最高统帅,是最高的立法人和审判官,又是法律的破坏者,具有无限制的货币发行权和财政支配权。用学校和考试制度造成忠顺的干部,用里甲轮役的方法动员全部人力。他收复了沦陷于外族四百三十年的疆域,他建立了中华民族自主的大帝国,是大明帝国的主人,也是几十个属国和藩国的共主,他被后代人称为“民族英雄”,也是有史以来权力最大地位最高最专制最独裁最强暴最缺少人性的大皇帝。

对官僚地主士大夫,朱元璋用一副恶狠狠的面孔,青面獠牙,无人不怕。对平民百姓,有另外一副面孔,白胡子的老公公,满脸慈悲相,满口和气话,如果不看他的真面目,也许是人民多年来所梦想的有道明君呢!

经常挂在嘴上的话是:“四民之中,农民最劳最苦。春天鸡一叫就起床,赶牛下田耕种,插下秧子,得除草,得施肥,大太阳里晒得汗直流,劳碌得不成人样。好容易巴到收割了,完租纳税之外,剩不了一丁点儿。万一碰上水旱虫蝗灾荒,全家着急,毫无办法。可是国家的赋税全是农民出的,当差作工也是农民的事,要使国家富强,必得农民安居乐业才办得到。” 这套话的主要意思,是要吃鸡蛋得喂饱鸡,要不然,也不能让鸡饿死。

使农民安居乐业的办法,不外乎上代人常做的,积极地为农民兴利,消极地为农民除害。

兴利的事业主要是增加生产。建国以后,下令凡民田五亩到十亩的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的加倍。到晚年又令户部劝谕民间,凡是有空地的都种植桑枣,由官家教授种植方法。加种棉花的免除租税。 棉花的种植从此普遍全国,过去平民常穿的麻衣,逐渐为棉布所替代,衣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其次是水利,鼓励人民一切对于水利的建议,特别吩咐工部官员,凡是陂塘湖堰可以蓄水防备水旱灾的,根据地势一一修治,并派遣国子生和人才到各地督修水利,统计开塘堰四万零九百八十七处。再就是劝导农民合作,用里甲作基础,户部劝谕,一里之内,有婚姻死丧,疾病患难,有钱的助钱,有力气的出力气。春耕秋收的时候,一家无力,百家帮忙。每乡里备有木铎,选出老人每月六次持铎游行宣讲。每里有一鼓,农桑时日,清早击鼓催人起床作工,有懒惰的由里老督责,里老不管事的处罚。

除害指的是赈灾和肃清贪官污吏。

照规定,凡各地闹水旱灾歉收的,蠲免赋税。丰年无灾伤,也择地瘠民贫的地方特别优免。灾重的免交二税之外,还由官府贷米,或者是赈米施布给钞。各地设预备仓,由地方耆老经管,准备大批粮食救灾。灾场州县,如地方官不报告的,特许耆老申诉,处地方官以死刑。洪武二十六年又手令户部,地方官有权在饥荒年头,先发库存米粮赈济,事后呈报,立为永制。三十多年来,赏赐民间的布钞数百万,米百多万石,蠲免租税无数 。

凡地方官贪赃害民的,许人民到京师陈诉,《大诰》说:

今后所在布政司府州县,若有廉能官吏,切切为民造福者,所在人民必知其详。若被不才官吏同僚人等捏词排陷,一时不能明其公心,远在数千里,情不能上达,许本处城市乡村耆宿赴京面奏,以凭保全。自今以后,若欲尽除民间祸恶,无若乡里年高有德等,或百人,或五六十人,或三五百人,或千余人,岁终议赴京师面奏,本境为民患者几人,造民福者几人,朕必凭其奏,善者旌之,恶者移之,甚者罪之。呜呼!所在城市乡村耆民智人等皆依朕言,必举此行,即岁天下太平矣。民间若不亲发露其奸顽,明彰有德,朕一时难知,所以嘱民助我为此也。若城市乡村有等起灭词讼,把持官府,或拨置官吏害民者,若有此等,许四邻及阁郡人民指实赴京面奏,以凭祛除,以安吾民。

甚至鼓励人民把贫污吏役和土豪绑赴京师:

今后布政司府州县在役之吏,在闲之吏,城市乡村老奸巨猾顽民,专一起灭词讼,教唆陷人,通同官吏,害及州里之间者,许城市乡村贤民方正豪杰之士,有能为民除患者,合议城市乡村,将老奸巨猾及在役之吏在闲之吏,绑缚赴京,罪除民患,以安良民,敢有邀截阻当者枭令。赴京之时,关津渡口毋得阻当。

官吏贪赃到钞六十两以上的枭首示众,仍处以剥皮之刑。府州县衙门左首的土地庙,就是剥皮的刑场,也叫皮场庙。各衙门公座旁照例摆一张人皮,里面是稻草,叫作官的触目惊心,不敢作坏事。 地方官上任赏给路费,家属赐衣料。考绩以农桑和学校的成绩作标准。来朝时又特别告诫,说是“天下新定,百姓财力都困乏,像鸟儿刚学飞,和新栽的树木,拔不得毛,也动不得根” 。求他们暂时不要狠心剥削,危害皇家的安全。

话说得很多,手令面谕,告诫申斥,翻来覆去地要官吏替农民着想,替政府的租税和人力动员着想。成效如何呢?洪武九年叶伯巨上书说:

今之守令,以户口钱粮狱讼为急务,至于农桑学校,王政之本,乃视为虚文而置之,将何以教养斯民哉!

以农桑言之,方春,州县下一白帖,里甲回申文状而已,守令未尝亲视种艺次第,旱涝戒备之道也。

以学校言之,廩膳诸生,国家资之以取人才之地也。今四方师生缺员甚多,纵使具员,守令亦鲜有以礼让之实,作其成器者。

朝廷切切于社会,屡行取勘师生姓名,所习课业。乃今社镇城郭,或但置立门牌,远村僻处则又徒存其名,守令不过具文案备照刷而已。上官分部按临,亦但循习故常,依纸上照刷,未尝巡行点视也。

兴废之实,上下视为虚文,小民不知孝弟忠信为何物,而礼义廉耻扫地矣。

官僚政治的任何作为,都是纸面上的,文字上的,和实际情形全不符合。弄得“民俗浇漓,人不知惧,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故或朝信而暮猜者有之,昨日所进,今日被戮者有之。乃至令下而寻改,既赦而复收,天下臣民,莫之适从!” 十二年后,解缙奉诏上万言书,也说:

臣观地有盛衰,物有盈虚,而商税之征,率皆定额,是使其或盈也奸黠得以侵欺,其歉也良善困于补纳。夏税一也,而茶椒有粮,果丝有税,既税于所产之地,又税于所过之津,何其夺民之利至于如此之密也?且多贫下之家,不免抛荒之咎。今日之土地无前日之生殖,而今日之征聚有前日之税粮。或卖产以供税,产去而税存;或赔办以当役,役重而民困。土田之高下不均,起科之轻重无别,膏腴而税反轻,瘠卤而税反重。

也可见他的治绩只是纸面上的。苛捐杂敛,弄得贫民卖产赔纳;徭役繁重,弄得贫民困苦逃避。尽管杀的人多,处的刑重,贪污的空气还是照旧,用他自己的话来证明吧:

浙西所在有司,凡征收害民之奸,甚如虎狼。且如折收秋粮,府州县官发放,每米一石官折钞二贯,巧立名色,取要水脚钱一百文,车脚钱三百文,口食钱一百文。库子又要辨验钱一百文,蒲篓钱一百文,竹篓钱一百文,沿江神佛钱一百文。害民如此,罪可宥乎?

急得跺脚,说:“我欲除贪赃官吏,奈何朝杀而暮犯?今后犯赃的,不分轻重都杀了!” 结果还是“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 。

陆容(成化时人)曾经用具体的事实,分析洪武朝官僚政治的效果说:

国初惩元之弊,用重典以新天下,故令行禁止,若风草然。然有面从于一时而心违于身后者数事:如洪武钱、大明宝钞、《大诰》、洪武韵是已。洪武钱民间全不行,予幼时尝见有之,今不复见一文,盖销毁为器矣。宝钞今虽官府行之,然一贯(一千文)仅鱼银三厘,钱二文,民间得之,置之无用。《大诰》惟法司拟罪云:“有《大诰》减一等”云尔,民间实未之见,况复有讲读者乎?洪武韵分并唐韵,最近人情,然今惟奏本内依其笔画而已,至于作诗,无间朝野,仍用唐韵。

(摘自《朱元璋传》,1948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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