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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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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尼山妖庙

在山东兖州府曲阜县,这是在中国极具名胜的地方,物产颇丰,民性善良。这一带的土地肥沃,农产和矿产全是极大的富源。本篇开始的时代,因为是闭关自守,像尼山一带的矿产全没开发出来,可是山地一带出产也很大,所以这一带可以说是民丰物阜,在曲阜县也是一个商业繁盛之区。农村中轻易遭不到灾荒,水患是多少年不常有,就是赶上旱年缺雨,这一带的农村也能够落一半的收成。农民们又是十分俭朴,所以曲阜县境内,百姓们倒显得安安乐乐,过着庄稼日子。

可是最近几年来,因为乡民沉迷迷信,不争生产,所以这曲阜县竟变了样。不只这一县,兖州府所管的几县,商业渐渐地衰败下来,农村中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减少。在尼山附近大小村落中,居然也看到鹑衣的贫民来,这种情形为兖州府境内百八十年来所仅见。

县城中大商家倒闭的无数,小一点的买卖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可是县城中在这二年来,却单发达了一种买卖,就是蜡烛纸祃店。这种买卖比以前多添了四五家,每家的营业全是蒸蒸日上,整天的顾客不绝于门。这种生意利市三倍,并且绝不是农村中一种习惯性的年节庙期香烛纸锞卖得多,平时也是一样。不只于是曲阜县是这样,兖州府所管辖的数县,差不多全是这样,内中以曲阜县为甚。附近尼山上更有一座极大的庙场,也是最近几年香火突然盛起来。这尼山上每月常川有许多善男信女,从多远的路赶到这里,烧香还愿,求神拜佛。

在那种封建时代,不论什么地方也是一样,乡民们全是迷信神权,可是过去这个曲阜县绝没有闹得这么盛。你只要入了县境,你听不见别的,虽不是家家户户,可是你走不出几步去,耳中就能听到木鱼钟磬念佛之声。把一个曲阜县的全县境内简直是变成佛国善地了。

在这尼山上抱日峰下,从前有一个尼庵,名叫天妃庵。尼山上的庙很多。天妃庵是一个不大的庙场,原来只有几个尼僧在这里修行,香火并不盛,现在可不同了,不光在尼山成了一个最大的,它更掌着兖州府数县的佛教,现在已经改名叫天妃宫。重行修建之后,这座天妃宫,好个庄严华丽,有十几座大殿,以天妃殿天妃楼工程最大,并且屡显灵迹,到处传扬。所以这尼山一带,整年地有上千上万的商民百姓,男男女女,往天妃宫来进香。

这时已到四月初八,正是佛教中一个最庄严的日期。天妃宫从三天头里,沿着山边下,就到了不少外县来进香的人。一辆辆敞篷车上,全插着黄旗。这些进香的人,真有好几百里地赶到这里求神护佑的。在这个大庙期,山下边有许多赶生意的,在这里临时搭起席棚来,也有卖饮食的,也有卖农具的。但是最可怪的是在离得山口稍远些,有一个小小的集市,这里所聚集的数百个小贩,卖的竟全是旧衣服、旧用具,这种情形很反常,凡是卖这种东西的,你听他们的口音,完全是本县内各村庄的人,他们也不是用这些东西来取利,完全是趁着这个庙期,把各人家中所穿的所用的,搬到这里,也就为的易于脱手。可是内中竟有些人刚把家中带来的衣物变卖掉,就去买香烛纸锞,跟着进香的人,一同走进山去,到天妃宫烧香还愿,拜佛祈福。赶到进完了香,钱也完了,衣物也完了,却又垂头丧气。但却是出于情愿,一点也不嫌冤。他们口中还不时祷告着,坚信早晚天妃会降福,一定能过好日子的。天妃宫,这么大的庙场,香火这么盛,到处传扬的这么灵异,所以连外籍的客人到这一带经商,也都想到尼山来瞻仰瞻仰。

这天正是天妃宫庙场的日子,从天一亮,沿着山道,进香的人便络绎不断。此时在这些香客中,却有两个人是外省口音,一个年岁在五旬左右,一个是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多岁。这两人都是商人打扮,衣服穿得很朴素,这个少年手中提着香烛纸锞,顺着山边走上来。在山道两旁这一带,可没有做别的营业了,完全是卖香的摊子,还是对面排着,这段山道足有三里多地长,虽则看不出准数来,至少卖香的也有三四百处,一直排到天妃宫附近。这一带山路很宽,修整得也平坦,顺着山道两旁,全种着树,在这一片平坦的山头前,迎面立起一座高大的牌坊,油饰得极新。过了这道牌坊,这一带除了香客,却没有香贩了。远远望到天妃宫的山门,真是金碧辉煌。两根大桅杆上高悬着宝幡,上面的金铃被风摆动,哗唠哗唠响着,在这牌坊下面已经布满了一片旃檀之气,尤其是这座天妃宫内,到处香烟弥漫,真有些祥云缭绕、宝雾缤纷的气派。这一老一少,随着一班香客,走进天妃客的山门。

里边地方很大,东西钟鼓楼,全是新建筑的,上面已经有人鸣钟击鼓。迎着山门是一座欢喜佛,那里的香炉内,也堆满了燃烧着的一束束高香,此时正有两名司香的老道婆,从炉中把那才刚燃烧的香取出来,用水浸灭,扔在大筐中。在这欢喜佛的佛座后,已经堆着四五筐,正有壮汉们抬起来,顺着钟鼓楼后转向后面夹道。可是凡是走进山门的善男信女们,照旧地往那炉中一束束地插去。因为人太多,就无法把那束香直立在炉内。这班烧香的香客们,可依然是面色庄重,口中不知祷告着什么。那束香放在炉中,就是立时被看炉的取下去,可也没有一个人去问问他。

从欢喜佛后面转过去,后面一道门,里边是一个极大的院落,当中是一丈多宽的白石头甬道、顺着甬道两旁,也全有树木,迎面一座高大的佛殿,十二扇朱色的格扇,全行打开。那佛殿虽是那么宽大,可是进香的人,已经挤满,里面靠佛座一带,非常庄严,那一堂黄铜的五祀,足有三四尺高,一个大铁炉,那可不是香客们烧香之处,粗如儿臂的两支巨蜡,光华闪烁,旁边的佛灯,也是火苗子蹿起数寸高,当中炉内,一束三尺多高的高香,已经烧得过半,在这佛座前单有一个像马槽般的香炉,比佛座矮,炉内一束束香已经堆积着,看炉的也是不住手地往外提取。钟鼓一声接着一声,铜磬也在响着。香炉前,善男信女们争先恐后,朝着迎面高大的神龛膜拜着。神案前有两名女道士,穿得十分齐整,她们面前守着一个大笸箩,里面的铜钱全满了,这两个女道士不住地合十,向一班进香的香客们说着:“施主们多布施,多造福,天妃圣母一定赐福给你们。”这一班烧香叩拜的人,一个个还是慷慨异常,全是大把的钱往笸箩内掷。他们在这里烧完了香,纷纷地又转向后殿,人真是像潮水一般往里拥。

这个一老一少外籍香客,随着一班人走进大殿之后,却躲向旁边,把带来的香掷在炉里两束。这两人似乎因为人太多,连叩拜的地方都没有了,立刻撤身退向一旁,从这座大殿随着香客转向后面。第二层大殿,也是那么拥挤异常,连两边的配殿照样地香烟缭绕。这个老者向身旁的少年示意,不必跟着众人往里挤了。向后面张望了一下,后面还有一层大殿,但是通着后面的门那里却很清静,这一老一少便一直地扑奔后面这个月洞门。那里虽则也有人出入,远远地已经很赫然地分别出来,凡是到后面去的,和前边这些香客不同,全是衣服齐整,多半身边还带着从人。这两人走到月洞门边,刚要往里走时,月洞门内有一个女道姑,向这两个香客打量了一下,说道:“请施主止步,这后面是天妃殿,不到知客处挂了号的,是不准进来的,请施主们到别的殿去进香吧。”这个老者也不细问,道姑这么一说,老者已然明白。连进香也是分等级的,这个地方不是平常香客进来的地方,全得在天妃宫有大布施,才能得到他们允许往后殿去。遂和少年转身退回来,在配殿两旁转了一遭,仔细地看了看后面,只见天妃宫内,到处金碧辉煌,也看不清后面究竟还有多大地方。这个老者吩咐少年把所带的香烛,全在配殿烧掉,遂招呼这个少年离开了天妃宫,顺着山道走下来。

远远地看到也有车也有轿,这进香的人大概四乡八镇所有的全出来了。顺着尼山边完全是车轿香客。这种盛况,老者看着不住摇头。到了山脚下,少年道:“表叔,咱们这趟算白来了,天妃宫的灵迹一点没看到,来回跑这么十几里,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店中歇半天。”老者微微一笑道:“陆蛟,这二年你在家中待得懒了,你年岁不大,像这种大庙会,你看见过几次?”少年道:“这还是头一遭,不过我觉得这真是废时失业,劳民伤财的事,地方上的官长,为什么不出来禁止?”老者看了看身边没人,向少年道:“你口头可要谨慎些,天妃圣母的灵异,你也听见当地人大致说过,不许你胡言乱语,咱们今晚回店,明天一早,赶奔仁和镇。”这少年才不敢随便往下说,跟着老者走进了县城,就住在曲阜县南关内的福来店中。

现在店房里客人可满着了,完全是外县到这里来烧香还愿的香客,经商做买卖的客人,找不出一两个来。这老少二人回到福来店内,店伙迎头便说:“老客,带福回来了。”这老者微微一笑,也不答他的话,进了自己房间,叫伙计打了脸水,泡茶,两人歇息着。

这两个人他们原本是河北密云人,年岁大的叫王太冲,少年叫陆蛟,两人是表叔侄的亲戚,也全是风尘中人物。这王太冲在密云县城外,颇有些田园,种着不少果木园子。他少年时就有一片雄心,总想创出一番事业,不依靠祖遗的产业,在家中坐享清福。所以他从二十岁起,也曾经过商,也曾入过大营,虽则哪一件事也没发达起来,可是他足迹遍及各省,个人自幼得到家传的一身武功本领,在乡间读书时,更遇到一个潦倒的名士,学问很好,王太冲跟随这位老师念了八年书,所以文学也很有造就,他更抱定了自食其力,奔走江湖。天性又爱好游玩名山大川,所以他这个人在江湖历练了不下四十年,确已成了一个千锤百炼的人物。王太冲人也很老成持重,他很有些侠肠热骨,但在在江湖上决不胡闹,不到十分不得已时,决不出手。他出手每做一件事,总要有始有终,有起有落。他这个人从外貌看来,很像一个行商,谁也看不出他有学问有本领。最近六七年,自己家中的田产因为和宗族们屡起纠葛,个人遂轻易不出来,守在家中,照顾着田园,把一个表侄陆蛟收在身边。因为陆蛟的父母全去世,无依无靠。这孩子很聪明,王太冲十分喜爱这个表侄。他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名叫起凤。这些年来遂在家中教授这两个少年文学武艺,他们倒还有些成就。此次他到山东来,是因为曲阜县县城西仁和镇那里,有一个少年时可以算同学的,此人叫齐寿山,跟王太冲的年岁不差上下。齐寿山小时候,随父亲在密云县经商,曾经跟王太冲在一块,向太冲父亲王兆祥学过几年武,后来齐寿山的父亲营业不干了,回到故乡,差不多总有三十年没通音信。可是在当初,齐寿山的父亲齐子厚做买卖时临到回家有一笔账,因为欠账的当时不能付,他们又急于要走,便把这事托付给王太冲的父亲代办。这笔账虽则不多,只一百吊钱。王太冲的父亲代收下来之后,把这件事也就忘掉。到王太冲自己顶门立户,掌管着家业,他更是终年不在家,并且也没有机会到山东兖州去,一晃已经三十余年。

王太冲家中虽不是什么大财主,但是一家足够温饱,所以对于齐子厚这笔钱一直放在一个钱庄内。这种钱架不住年头多,息钱虽少,可是三十多年没动,权计子母,已经是很可观的数目了。此时王太冲因为静极思动,个人生平做事又是极有尺寸,极守信义。自己当初奔走江湖,虽则没有工夫到曲阜县,听到传闻齐寿山的情形和自己差不多,老父早已故去,他个人也是顶门户过日子,情形大致还很好。王太冲在这年更听到山东这带竟是发现了一种很奇怪的事,说是尼山一带竟出现了一个三世童贞,天妃圣母转世的活神仙,灵异非常。这种事传说的人虽则说不十分清楚,但是据他口头所述,这尼山一带已成了一个极大的善地,真有千八百里赶到尼山去烧香求福的。并且不论多大的病症,多难解的事,只要真能够叩求这位天妃圣母转世的女神,立刻能化解。

这个王太冲,他在江湖上奔走数十年,到的地方很多,各处的民情风俗不同,可是也深深地感到江湖上诡诈百出,千奇百怪,什么出乎情理的事全有。个人又想到师兄弟齐寿山这笔款,总应该归还他,因为个人年岁已经大了,决不能给子孙留下这种不了之债,并且听得出了这种怪事,也想去看一看,遂把家中事略微料理,儿子王起凤也能够担当事了,遂把这个表侄带在身边,将齐寿山这笔钱全都兑成金锞子,预备带着方便。和齐寿山也是少年的弟兄了,又算是师兄弟,三十多年来没见面,趁着这个机会,到曲阜县住些时。虽则道路很远,好在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候,王太冲又是一个久走风尘的人物,把出门这件事看成最痛快的事。一路上没有多大的耽搁,到了四月初,已经入了兖州府境内。离着曲阜一地,所有眼中望到的情形就全不同了,王太冲认定这里边隐伏着重大的事,恐怕这又是邪教在作祟。

不过所经过的地方,全是安安静静,但是你若看到十个人至少有八个人是佛门弟子,他们手腕子上全缠着念珠,就是一个种庄稼地的人,他在那里歇息时候,也要闭着眼两手捻着念珠祷告一阵,这种情形到处里很普遍。王太冲带着陆蛟,一直地进入了曲阜县城。这个原本很著名繁盛的地方,现在却商家铺户,全是冷冷清清。但是你走进哪一家铺户,都能看到柜台里面有年岁的掌柜们,挺着腰板,端然正坐,手里捻着念珠,好像老僧入定一般。王太冲、陆蛟看到这种情形,知道这一带人大致全如同中了邪魔一般,并且还不好探问,你话说得稍一不好,立刻引起他们的不满,不是说你说话造孽,就是说你毁谤神道,终归要受到惩罚的。所以王太冲、陆蛟,只有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不敢再向他们细问了。来曲阜县时天妃宫庙期已近,这爷儿两个索性先不到仁和镇去,在天一亮时,也到香店里去买些香烛纸锞。可是买这点献神之物,就等了一个多时辰,人太多了。赶到天妃宫转了一遭,毫无所得,回转店房之后,这个陆蛟便向王太冲说:“表叔,我看这种事,实近于邪术骗财,愚弄一般平民百姓。这种情形闹下去,这一带就全完了。你看遍地是穷人,衣服全穿不整,可是他们也肯花钱去烧香求福,这种费时失业,架不住日子长,怎么官府一点也不禁止?”刚说到这,听得街上人声喧哗,并且鸣锣开道,王太冲跟陆蛟也赶紧走到店门外来张望。

二 旧友重逢

只见许多三班皂役,正是本县的县官从此经过。店门旁也聚集着许多人,内中有人在说:“县太爷回来得好快,我们走在山半腰,看见他才进山,这么快就回来了。”说话间前呼后拥,好几乘轿从门前过去,后面有六七名官差,沿着街道两旁,驱逐行人躲得远去,说是兖州府的府台从天妃宫进香回来,要在本城歇马。不大工夫,远处的当当的铜锣开道,前面是府衙的仪仗,十几匹马上全是府衙大班上人物,后面是两乘大轿,四乘小轿,每一顶轿都有两名戴红缨帽穿官衣的差人,把着轿杆,真是威风凛凛。这一行人马,一直向北走下去,官差撤去后,街上的行人在纷纷议论,店房中的人也在七言八语,他们全在说:“府县官,兖州府的大商家大绅士,这次全到了,天妃宫的香火,一天比一天盛起来,这真是这一方之福,这曲阜县的黎民百姓,全是哪世修来的?有这么灵验的真仙来保护。”说话得七言八语,零乱异常,王太冲、陆蛟走回自己的客房。

陆蛟说道:“表叔,这天妃宫三世童贞转世的女仙,咱们就没有法子去看看她么?表叔,咱爷儿两个何不夜间去一趟查看查看,好在我们也没有恶念,有什么妨碍?”王太冲道:“陆蛟,不要胡闹,我们还是先赶向仁和镇,找到齐寿山,他是我的师兄弟,我这次这么远跑来,又是照顾他,还他的钱,他是当地人,什么事一定会知道得清楚,我们只要到了他家中,也就可以知道这里面的真相,因为这种事,在明面上看着没什么,佛教是劝人学好,叫人做善事,你能说他不好么?可是眼中所有看到的另一方面,他们所得适得其反,这里面就有文章了。你看县城中一个个好像全喝了迷药,开口是神,闭口是佛,不是神仙能赐福,就是能赐寿,做买卖的就说天妃圣母一定保护他们生意发财,种地的人就说天妃圣母能够保佑他们五谷丰收。这种情形,他们并没做一点坏事,任何人不能阻止他,你阻止他,你就是恶人。可是县城中商业萧条,香烛纸祃店终日门庭若市,可是别的买卖生意清淡,走到哪一条街,哪一条胡同,你全能听到念佛之声。尤其是我们来时所经过的乡下,他们全不肯再干别的了,每一家每一户,没有不供奉天妃圣母的。曲阜县是出名的富庶之地,农村的出产,比哪里都好,可你看看庄稼地里的青苗却长得那么不足,农人们一个个身上全卖了零碎,穿一件完整布衫的都很少,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很显然他们全没有心思再干别的了,只妄想着天妃圣母叫他们发财,田地里能挖出窖藏来。这班人不全是耍疯么?陆蛟,你年岁还轻,一件事情你要仔细思索一下。我们一个外地客人,乍来此地,天妃宫那种势派,绝不是三五十个人能管理的,我们看到的只是十几个女道姑,可是进香那么多的香客,就没有胡闯一步的,这是谁在管着他们?后面听说还有天妃殿、天妃宫、天妃楼,地方很大,这种建筑工程浩大,屋面上每座正殿全是琉璃瓦。你虽会些轻身术,没有丝毫意外的事,你还能勉强地在上面停留一下,假若有出乎我们意外的事,那又该怎么办?尤其方才看到的,府县全带着眷属到尼山进香,他们也成了佛门弟子,天妃宫的信徒。我们要是贸然窥查天妃宫,弄不好就许叫官府先办个盗贼的罪名。这种事情固然是应该留心,尤其是我在江湖奔走一生,眼看数县黎民百姓渐渐地全弄得过不成了,焉能袖手旁观?但是真相不明之下,就不好妄动,那是自己找祸。陆蛟,这种地方,我们说话要十分小心,当地的人对天妃宫全这么尊崇信仰,我们就是不信这些事,口头上也不许带出来。倘若犯了众怒,这一带就不许我们停留,足可以被大家驱逐出境,我们还落一个恶人之名,你想是不是?”王太冲一番话,说得陆蛟点点头,知道自己究竟年轻,没有经验,把事情看得太平淡,经过表叔这一番解释,个人算是口服心服。

天色已晚,这爷儿两个在晚饭后,又到街上转了一周,眼中看不到别的,只有朝山进香回城的人,一处处尽是灯火之光,这县城中每一家每一户的门口全挂着一个红灯,上面有一个碗口大的佛字,这也是为庆贺天妃宫的庙会。走到县衙门那里,衙门内,大堂的院内,竟是一伙僧人,也在那里设坛祈福,有许多本城的士绅们,全到县衙来为县官完成这种功德。王太冲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十分不快,县官本是一个亲民的官,就是你不制止这种迷信的风俗,也不该领着头再倡导。要是念佛求神果能当饭吃,府县官爽快出个布告,兖州府数县的商民百姓就不用干别的了,整天地磕头烧香,全能够长生不老,这兖州府就变成了佛国善地。这种事出自愚民,还情有可原,一个县官也这么胡闹起来,这山东省的大吏难道就没有管事的了么?这种情形真是可恼。王太冲一赌气,带着陆蛟回转店房。王太冲对于在这个地方待下去简直有些头疼了,客人们在店房中睡不着觉,满嘴是天妃宫,没有别的事。若不然就喃喃念起佛来,一碰头,像和尚老道一样,不是慈悲,就是圣母保佑你。王太冲赶紧和陆蛟睡下,天刚亮赶紧起来,算清店账,带着陆蛟雇着两匹小驴,驮着行李,一直奔仁和镇。

这仁和镇离着县城差不多有十五六里,沿途上经过好几个乡村,所看到的人全是衣服破旧。一个村子里,也就是能够找到几个衣服齐整,不带着窘困穷愁之相。离着仁和镇已近,赶脚的问王太冲:“可要进镇甸?你到这镇甸找谁?这里可没有店。”王太冲道:“我这个朋友,大约住在镇甸的北头,我虽没到过,可是我这朋友当初说得清楚,他在这里也是老住户了。”赶脚的道:“你找的人姓什么?这仁和镇我很熟。”王太冲道:“他叫齐寿山。”赶脚的哦了一声道,“这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齐善人,仁和镇没有不认得他,那真是好人,冬舍棉衣,夏舍茶汤,尽做好事,近来又把好几百亩地布施给天妃宫。齐善人已算天妃宫的寄名弟子了,这一来齐老当家的得到圣母的保佑,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齐善人也不会怕了。”王太冲听脚夫说着,只有点头答应,并不说什么,因为他也是当地人。

从仁和镇南镇口进来,驴已经走得很慢。刚走进镇甸不远,那脚夫忽然向王太冲、陆蛟招呼着道:“老客,你赶紧下驴,天妃宫的师父到这里来了,快着点。”说话间脚夫已经把两匹驴牵向路旁,在他打招呼间,王太冲抬头望去,这个仁和镇一条街道没有多宽,买卖铺户也不多,此时将近中午,镇甸上正是人多的时候,一个个的行人全向道边,贴着道边一站,很规矩地垂手侍立,有几家铺户里边的人,也从铺面中走出来,站在台阶前,好像迎接什么大官大宦。

远远地望到路东一个高台阶,很大的宅子,里面走出许多人,台阶下也停着一匹驴,从宅子里出来的人,有男也有女,内中竟有两个好像出家人模样,可绝不是出家人,只于穿了那么件圆领的灰布长衫,项上挂着一串佛珠,这样打扮的是一男一女,年纪全在六旬光景,还有六七个年岁轻的全站在一旁,一个个双手合十,俯着身躯在两旁侍候着。此时从门中走出一个女道姑,一件青洋绉的圆领道袍,腰上系着丝绦,头上戴着形如风帽式的一个长包头,也是青绸子做的,勒得很齐整,在耳朵旁却露着很长的头发,下面却是白绫子高腰袜子,青僧鞋,这一身装束,看着那么雅淡洁净。她走下台阶,这一班男女老少,全是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相送。这个道姑也在略一还礼下,只见她脚底下一踏磴,已经骑在驴背上。此时王太冲、陆蛟,被这赶脚的催促着,也已站在道旁,看得十分真切,这个道姑身体似乎很健壮,并且从上驴的情形看,身躯又十分轻巧,她那么肥大的僧袍,也没有看见她动作,她那件道袍舒舒展展,后面的披散在驴背上。这匹驴并没有赶脚的跟随,她手中更不拿鞭子,这匹小驴,四蹄放开,已经奔镇甸的南边紧走过来。凡是她经过处,鸦雀无声,一个个全站在道旁,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刹那间已到了王太冲的近前,王太冲虽则被那赶脚的暗暗地扯着衣袖,连连地低声招呼:“快行礼,快行礼。”可是王太冲故做外乡人,不懂规矩,迟疑错愕,只好学着脚夫的样子,也那么合十俯身,可以王太冲已经把这个道姑打量一过,看她年纪最大不过三旬,黑沉沉一张脸,粗眉大眼,长得相貌平常,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并且看她这种相貌十分俗气。只为她打扮得好,却显着带几分佛门庄严之气。她这匹小驴走得很快,刹那间一瞥而过,看到路边的人,直等这个道姑过去很远,才直起腰来,此时他们虽在互相说着话,但是还是低声小语,似乎很怕那道姑听见失了礼。王太冲却向那脚夫道:“你们这全是什么事?她是做什么的,全这么迎接?”

这个赶脚的道:“老客,你说话可要规矩些,我认为你很有福气,刚来到这里,就有这种善缘,竟叫你看到天妃宫圣母座下四大弟子。这是不常出来的人,今天算叫你赶巧了,像平常人家谁能请得这种有法力的人到来。你看那边路东那个大门,是这仁和镇的首户,家中挂过千顷牌,在县城中,像他这样财主没有多少,这是到他家中,给他们少当家的消灾治病,立坛求福。老客,你竟能看到这位天妃宫的大师,真是你修来的。”王太冲心说,我修来什么,怎么这个地方这么可恨,一个指佛吃饭、赖佛穿衣的道姑,也能这么作威作福。王太冲心里虽则这么想,但是看到街上所有的这些人,一片虔诚之色,自己不便为说闲话找麻烦,犯众怒,遂向脚夫说道:“很好,我是真有福。”一边说着也不再上驴,叫脚夫牵着,顺着镇甸往北走。

这时靠镇甸北边,大约是得着这种信,有许多男女赶了来,不住地向附近人问话,可是听说天妃宫这位大师已走,十分失望,一个个全是口中抱怨着,相率走去。不大工夫来到北镇口附近,脚夫用手一指道:“老客,这就是齐善人的家了。”

王太冲顺着他手指处看去,只见路西一座大车门,这是庄乡上有田地的人家,为着车辆可以往宅里敞院里赶,门大开着。门边冷清清没有人。来到门口,王太冲往里看了看,在大车门内靠北边有两间草房,王太冲遂走到这屋门前,连招呼了两三声,可是没人答应,把风门拉开看了看,果然屋中没有人。王太冲遂叫陆蛟把脚力钱付过,叫赶脚的走去。因为后面的房子,离着车门这里很远,爷儿两个自己把行李包裹掮起,王太冲道:“陆蛟,门上没有人,咱们也不用通报,反正脚夫说得清楚,我们自己到里面。”说着话,爷儿两个一直扑奔迎面的二道门。走进二道门内,这里面也有一个宽大院落,却只有迎面三间正房,房屋十分高大,座西的大门,西房为上,南北两面有两座屏门,全关闭着,王太冲又招呼了两声,还是没有人答应。王太冲向陆蛟一笑道:“大约我们来得太巧,人全出去了,可是也不会不留看房子的,这个家交给谁?”赶到把这道院子走过一半,王太冲一笑道:“陆蛟,这屋里有人,好在我们是从小弟兄,他也不会挑我太冒昧。”一直奔正房门口。

相离已近,只听得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随着我再念三遍,你们可要好好地记清楚了,这全是难得的缘法,我连求了好几次,才赏赐下来,这种经文绝不是平常僧道们所念。这种经念长,能够福寿绵长,能免去一切劫难,只要诚心诚意地去参悟此中的道理,一样地能够白日飞升,成仙成佛。”这王太冲和陆蛟全把脚步停住,仔细听着,跟着一阵木鱼子声响起,有许多人竟念起经来。王太冲向陆蛟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知道这家人也是一样了,简直他们也是走入迷途,这个时候,连中饭全没吃,竟是念起经来。因为他们正在做这种功课,不能进去打搅,在门外等了好半晌,才听得念经的声音住了,那个苍老的声音还要往下讲,王太冲却咳嗽一声,隔着门向里招呼道:“齐当家的可在家么?”王太冲这一招呼,才有一名形似长工的把门推开,探头往外看,他看到王太冲、陆蛟全掮着行李,赶忙地撤身向里面说:“当家的,有远路客人来了。”跟着有人把门推开,王太冲陆蛟爷儿两个把行李全放在台阶旁。

此时看到里面,在地当中一排一排地放着十几个黄垫子,在迎面却设有八仙桌、椅子,一座高大的香案,上面却供着天妃圣母的牌位,屋中也是香烟缭绕。在这佛座的前面,放着一个二尺多高的矮座,上面有檀香炉、经卷、木鱼,在这矮座的后面,有一个一尺多高的大棉墩,这屋中的人,男女全有,十几个人全分散开。此时从矮座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穿着件山东大丝绸的长衫,白袜青鞋,项上挂着一串佛珠,年纪在六旬左右,光着头顶,面庞很是瘦削,王太冲几乎不认得了。这人往外走,他在仔细辨认之下,这才辨别出正是齐寿山。这齐寿山似乎也辨别不出,走出屋门,怔呵呵看了一下,才招呼道:“你是王师兄么?哎呀,这是哪阵风竟会把你吹来?”齐寿山说着话,已经来到近前,拉住了王太冲的手。

王太冲看到这个少年时的师弟,他年岁和自己一样,比自己可老得多了,脸上非常瘦削,哪还有一点当年那种虎背熊腰的形状。王太冲叹息着说道:“我们全老了。一晃三十余年,咱们始终没见面,倘若是走在路上,彼此恐怕不会认得了。”这时陆蛟也上前行礼,齐寿山道:“师兄,这是你的少爷么?”王太冲道:“不是,这是我的一个表侄。小儿在家中不能出来,他叫陆蛟。”齐寿山忙答着礼道:“好个少年。”此时屋中的人已经全走出来,妇女们就要往后走,因为有生客到来,齐寿山忙招呼她们道:“你们不要躲,这不是外人,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当初我随着老太爷在密云县做买卖,我曾经拜过师父,这就是我师兄王太冲,我们不下三十年没见面,全成了老头子了。”此时,一个有年岁的妇人,是齐寿山之妻康氏,还有他寡居的弟妇,年岁也在五旬以上,儿媳石氏很年轻,女儿招弟,全过来向王太冲行礼。齐寿山的夫人康氏,忙向齐寿山说道:“这可是从小的弟兄到了一处,你怎么尽叫人家在院里站着,哥儿两个屋里谈,我们到后面去。”王太冲忙拱着手道:“弟妹,只管请。”这时齐寿山却招呼过一个少年来,给王太冲、陆蛟指引,这是他的儿子齐振业,年纪也和陆蛟差不多,长得相貌很好,衣服穿章打扮全是庄稼人的情形,长得很秀气,不过面色苍白,眉梢眼角带着忧郁之色。此时已经见过礼。其余的人就是他家中的长工们和几个佃户,此时留下两个人,其余的人全散去了。

三 火炼金身

齐寿山把王太冲陆蛟让进屋中,这三间屋就是客厅,不过现在变了样,成了佛堂。来到里面,长工们把王太冲陆蛟的行李全给搬进来放到一旁,一同到北山墙前桌案旁落座。齐寿山倒是很高兴,向王太冲道:“师兄,好在我们是老弟兄了,你不会挑我的礼,你来的时候太巧,正赶上我这里做功课,门上连个人都没有。师兄,你这些年很好吧?”王太冲道:“还不错,我们那个地方,师弟你是知道,是大宗的出产果木,轻易没有荒年,先父去世,我照管起家业来,虽没增加,倒也没减少,家中人口不多,倒也还能过活,我的性情,师弟你也是知道,根本就没有升官发财的念头,只要能吃饭就很好了。这些年来,我倒是不断地出门各处去,可是总赶不巧,想着来又耽搁过去。可是这些年来,我倒是不断听说师弟,你也很好。你是比我强,你家中田产多,像师弟你这样安分守己地度日,也足够吃的了。”

齐寿山的儿子齐振业也坐在一旁,王太冲说到这,他竟是一低头,齐寿山虽没看他儿子,自己也喘了一口大气。这时长工们已经泡上茶来,王太冲也没作什么理会,齐寿山却搭讪着道:“我脱不过也是吃碗庄稼饭,只有求老佛保佑,赏我这碗饭吃吧。”王太冲看了看屋中迎面的情形,遂向齐寿山道:“师弟,你很好佛,有年岁的人这倒是件好事,可以平心静气。”齐寿山很高兴地点点头道:“师兄,你说的话很对,不过还不只这样,我这么虔心奉佛,也正为的是一家人求神佛保佑,叫他们全能够平平安安无灾无病。”王太冲道:“师弟,你能这样诚心求佛保佑,佛一定能加惠你,你这家业越发地比从前发达了,人旺财旺,这全是神佛之赐,师弟,是不是?”

齐寿山听到这个话,脸一红,嗐了一声道:“师兄,你刚到我这里,我不应该和你提这些事,好在你我是好几十年的老弟兄,也是师兄弟,我的家业不如从前了,现在也就是将就过活,有一点大事,就得为难,所以我越发地昼夜叩求神佛保佑,我是不能指望了,只有盼着振业能够顶门立户,将来要是能得到天妃圣母的保佑,他或许能够克振家声,恢复旧业。好在我这个人师兄你也知道,也不是那种看财奴。附近一带,全管我叫齐善人,我的家业也就是这么渐渐地衰落下来,我全做了好事,佛家说的有道理,明中施舍,暗中填还,早晚是能收回来的,就是产业不能恢复,只要保佑得我一家平安,无灾无病,延年益寿,不也就是千金难买,师兄你想是不是?”

这个王太冲入曲阜县,把兖州府也走了好几处,所看到的就叫他十分愤懑,这是全国有名出圣人的地方,怎的别管城市乡村,全这么胡闹起来。找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又是这样。他所说的话,自己听着十分不满意,但是三四十年久别的老弟兄,自己是一番好意而来,仆仆风尘,更为的还他一笔旧债,为什么国为几句闲话惹他不快。现在他是一脑子的佛和仙,也不是三言五语所能劝醒的,自己可实不愿意再听下去,赶紧用话岔开,向齐寿山道:“师弟,你身体我看着不大健壮,你把功夫全撂下了么?”齐寿山道:“我随着先父回转故乡之后,又跟着出去到济南一带做了二年生意,后来老爹爹一连闹了二年多的病去世,家里的事情很忙,全放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哪里还有工夫再操练武功?我也觉着像我这样人,练武也没有什么用,不怕师兄你生气,我全忘了。近年来,念念佛,打打坐,倒觉着很好。师兄,你精神很好,比我倒强得多。”王太冲自己心中好生难过,这齐寿山完全变了,当初他在密云县,也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习武时很肯下功夫,父亲当初也很喜爱他,可是离开之后,他竟是不肯再操练功夫,现在身体这么衰老,终日里尽弄这些愚弄人的东西,来骗自己,来骗别人,这一个人的一生,真不知为什么会落到哪一种地步?因为现在不便说他不是,便随口答应,敷衍两句,跟着告诉他:“当日你们离开密云县,还有一笔账,已经代存在钱庄中,这么些年没动,子母相生,已经聚了一笔数目,快到一千两银子。我年岁也大了,这种钱总是师弟你们的血本,这次家中也正清闲,我也最爱出门,便带着我这个表侄,到曲阜来看望师弟,也把这笔钱还给你,以清手续。”

齐寿山听了很惊喜,他情不自禁地向儿子齐振业招呼道:“振业你听了,回头好好地预备香烛谢神,这可是圣母的保佑,我们决不记得有这笔钱了,这不是天赐么?”他儿子齐振业,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只看了他父亲一眼,又把头低下,齐寿山也觉得自己没客气一声,就这么欢喜,叫师兄看着这个人太小家子气了,赶忙地赔着笑向王太冲道:“师兄,这点小事我们早已把它忘掉,这笔钱算得什么,你随便用了好了。”王太冲知道他这种话言不由衷,个人倒不便带出一毫神色来,跟着打开包裹,把所带来的这笔款点交给齐寿山道:“弟兄们交情是交情,事情是事情,这是你应该得的。何况我们这些年来也真用不着它,师弟你就爽快收起吧。”齐寿山略微地客气了两句,也就把这笔款收起,招呼振业送到后面,他却低声嘱咐了儿子几句,跟着转身来向王太冲道:“师兄,这件事一方面是你守信义,跟我师父当年那种豪侠的风度一样,一方面你也为自身造了福。我正为得在天妃宫圣母前有一件心愿未能把它做到,我去年得了一场大病,是一种夙孽牵缠,多亏圣母的慈悲,给我消灾解怨,若不然你这次来,也就见不着我这个师弟了。我已经在圣母前许下一个大心愿,要在天妃宫建道场,还愿,不过需要一笔极大的款项,这是大功德事,这些天来我正为这件事发愁,不怕师兄你笑话,我现在所有的田产,全卖掉了,只剩了二十多亩地,将就度日,再把它出了手,这一家恐怕就不易活下去。可是神前许的愿,不许不还,有师兄你这笔钱,叫我能够了却这场大心愿,师兄你这不是极大的功德事么?”王太冲哼了一声道:“师弟,你家中田产颇多,这是当初齐老伯对我们说过,并且在兖州府还有买卖,你们这曲阜一带,土地又好,轻易遭不到灾害,这么大的家产,你全把它干什么了?并且我知道师弟你也是很规矩的人,不嫖不赌,怎么竟会剩了这么一点田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咱们弟兄虽则三四十年不见面,但是总不要忘了同堂学艺之情,你要对我说实话。”

王太冲这一追问,齐寿山先前脸上很难看,可是面色渐渐和缓了,向王太冲道:“师兄,我的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我们父一辈子一辈,全是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过着庄稼人的生活,这点家产虽则到我手里弄没了,我觉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子孙,我没把它胡遭了,我全做了善事。先前这位天妃圣母没有降临尼山,我也是不断地救济穷人,县城中凡是有慈善事业,我全愿意办,赶到突然这位真仙转世的圣母到了尼山,我们这一方的人,不能说是一方,所有兖州管辖的各县,全算得了救,无论多大的灾难,只要得到圣母的慈悲,全能化解,这真是我们这一带黎民百姓的福,修建天妃宫,我把家产捐去了一半,因为我们家中历来好佛,现在叫我亲眼得见这种灵异的事,我就是把全部家产做了功德事,我也甘心。师兄你想,谁不想修未来地福,明中施舍,暗里填还,这是佛告诉我们的,一定应该这么做,现在家产虽则没有什么了,可我心里很坦然,那全是身外之物,你要知道,一人得道,九族升天,连鸡犬全要沾光的,这就是我的实情,绝没有一句假话。因为现在我更是圣母座下的寄名弟子,尤其不许说欺心话,并且我们所行所为,在那位圣母佛法无边之下,她能够洞察一切。”此时齐振业已经走进来,站在一旁,听他爹爹又这么讲道,便不住地皱眉头。

王太冲听齐寿山这篇话,好生痛心,因为过去他父亲齐子厚对自己的父亲说过他们出身经过,他的家产富厚,全是一锄一锄刨来的,那真是拿血汗堆积起来,可以说从他祖父经及他父亲,完全是辛勤血汗所得。想不到到了齐寿山本身,他不嫖不赌,竟被这些邪魔歪道愚弄人的事,弄个家产净绝,眼看着他这个家就算完了,可是他竟至死不悟,真叫人痛愤了。但是王太冲因为要得到此中的细情,此时只有随声附和地答应着,绝不说一句破坏的话,免得他存了顾忌,不肯再告诉自己一切。此时齐振业却向他父亲说道:“饭已经预备好,我王伯父和陆表哥,来得这么早,也该饿了,爹爹,咱们吃饭吧。”这才把话风打断,招呼进两名长工来,帮着在这里摆了桌椅。

酒饭摆上来,倒是乡下人的情形,所预备的酒菜全是十分清淡。王太冲知道他家境已经不好了,随着落座。这个齐寿山倒好,他倒是说实话,说是师兄到这,正赶上家中一切没有预备,晚间必要好好地预备些可口的菜,叫师兄好好地喝一顿山东的老酒。王太冲和陆蛟全都十分谦谢着。吃饭的时候,齐寿山还是不时地提到他好佛修行的事。赶到饭后,王太冲带着笑道:“师弟,我到你这里来可不客气,我要住几天,你给我们安置一下。”齐寿山很高兴地说道:“那是自然,你想走也不成,弟兄们这些年来没见面,难得集合在一处,年岁又全大了,至少要在我这里住一两个月,我才叫你走。”王太冲道:“我一定住几天,一两个月耽搁起来我耽搁不起。师弟,你所说的情形,这尼山天妃宫,有这么大的灵异,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这种事真是很难得,你们这一方是多大的福分。”齐寿山道:“那怎么不可以,你听我仔细从头对你讲。”于是,齐寿山便滔滔不断,把这尼山上天妃圣母降临,普救万方的灵异说了一番。

这是半年头里的事了。这曲阜一带本是很好的地方,在乡下一般农民们,他们是最敬神佛的,但是这种情形是数千年的习俗,走到哪里也是一样,人们还是照样地去耕种,去工作,差不多凡是靠着庄稼地吃饭的全能温饱。突然在这年,曲阜一带屡次发生出怪异的事来。李家集的首户李有财家中竟闹起妖怪来,他的儿子李发竟是被一个狐仙迷住,闹得每到太阳落下去,这家里就不能住了。所有屋中院中的什物器具,无故地自行飞起。他住着一大片瓦房,所有房上的瓦整个地全揭净了,只有他儿子李发所住的一段小院安安静静。可是谁也别想走进去,只要往那段小院的附近一走,不是被抓住,就是被砖瓦打个头破血出。他的儿子却每天夜间总有一个美貌的妇人去陪伴着,并且这位狐仙告诉他儿子,说和他有这段孽缘,任凭谁也不准阻拦,只要他想走,想逃,那就是他死期到了。李有财儿子自己也不想躲避了,就这样一连闹了三个月的工夫。李有财也曾想尽了办法,可是一点也没有减轻,闹得反更厉害,连附近的邻居,全受到连累。李有财请到一伙有法力的道士去捉妖,捉妖没捉成,反把这伙法官老道砸得头破血流,当时还死在李有财家中一个。这一来,弄得李有财简直是不能过了,只有昼夜焚香祷告,倒能安静些。也在这个时候,离着仁和镇二十里的赵家庄,又发现吊死鬼,整夜地围着村子边上转,一连四五家的小孩子,全被吊死鬼抓走。跟着杨树镇也闹妖怪,十里屯闹牛瘟,所有的耕牛,一夜的工夫全死了。崔家寨闹鬼,三义镇狐仙作祟,张家庄有缢死鬼在庄中出现,弄得全县惶惶不安。这里的事情没完,那儿的事情又起。并且杂灾流行,这曲阜县简直没有好地方了。

敢情不只曲阜县,附近的各县也是时时有怪异事发生,平白的大片房屋起火,桌椅无故地飞到房上。这种事到处传闻,绝不是谣言,全是亲眼得见的。我们这个仁和镇,一连两次无故的一个挺雄壮的小伙子,半夜里睡着觉,竟像凶神附体一样,从家中跑出来,拿着菜刀,挨家地砸门行凶,口中狂喊道;他是煞神下界,奉命收拾该着遭报的人。竟被他砸开四五家的门,剁伤十几个人,赶到后来,他竟是狂喊着,向野地跑去,从此这个人就没有下落。像这样事层出不穷,差不多有半年的光景,李家集李有财的儿子李发,挺健壮的一个少年,哪禁得住狐仙这么缠磨,到了四个多月的光景,竟死去了。可是接着,李家集附近张大户的儿子,又被狐仙缠住,也是照样闹得那么凶。

事情虽则被县城里知道了,府城里知道了,可是依然没有办法,虽则府县全派人到出事地点查了一下,但是不查还好,这一查,已经有好几县的县官倒了运,库房无故地失火,县官的顶戴,跑到大堂房脊上去,太太的鞋,摆在大堂公案上,弄得府县官东庙烧香,西庙磕头,哪里还敢过问这些事。

也是附近这些地方不该遭此种大劫,正在这时,尼山上天妃庵忽然传下一个通知来:他们的庵主静真老尼定规在七月十五日半夜子时升天。这位老庵主已经八十多岁,她是修行得成仙了,这个通知上更说明,凡是各乡各镇,务必派信佛的弟子们赶到尼山天妃庵,事情关系着兖州府所有几十万黎民百姓死生大劫,谁接到通知不到,那是他自己愿意应劫。并且到她飞升之时,或者黎民百姓们也许得了救,这种善缘是千载难逢,不要错过。通知上说得明明白白,是老庵主肉体飞升,现在各处又闹得这么厉害,谁肯不去?因为现在人的力量是决办不到了,这种闹妖怪,闹杂灾,只有神佛的力量才能消灭。

到了十五这天,各乡各镇全推举出首脑人来,赶奔尼山天妃庵。但是到的时候虽早,庵门紧闭,不准进去。在平时这个尼庵香火也不盛,是一个不大的尼姑庵。除了庵主之外,只有六七个徒弟。他们这个庵平时也不指着香火,因为得到本城的一家大施主的布施,所以这个尼庵不应佛事,也不接待香客,连山边附近所住的人,也轻易看不到尼庵里的尼姑。此时已经聚集了不下七八十个村庄镇甸的办事人,全带着香烛灯火在这里沿着山边等候。到天晚时,庵里才传出话来,叫大家静静等候,到子时前才许大家进庵。所有的人只好在尼庵附近等待,这种地方白天没什么,一到黑夜,人人存着恐怖之心。并且因为半年来各处闹得太厉害了,现在不因为个人的生死祸福,谁肯到这些地方来?

此时大家点起许多灯笼来,全围坐在一处,附近的树木又多,赶到月亮上来,这里面虽则多半是有年岁的人,可也是疑神疑鬼。看见树梢摇动,就吓得哆嗦。这样好容易又耗了两个多时辰,再若是不叫他们进庵,这班人真有些待不下去了。因为这个日子,是民间习俗的一个节期,所有山下住的人家,时时地发出哭声来,在这种人心不安的时候,固然谁也没心思再办追奠亡魂的盂兰会,可是在这乡下的人家中,他们焚化纸钱,因为晚上不能出来,每家每户,各有不同的遭遇,尤其在这种惶惶不安的时期。所以一阵阵的哭声,不时地被风送过来。这班乡长们听到耳中,他们是尽往害怕处想。此时,忽然一个个鼻中嗅到一股子香气,散漫在山头,跟着庵中钟鸣鼓响,木鱼法器连续地敲着,并且传来一片念佛之声,山门忽然开了,有一个尼僧向大家招呼:“施主们,你们往里边来吧,不过可要安静一些,不许随便说话,我们庵主的吉时已经快到了。”

四 乩坛惑众

这一班乡老们听到呼叫他们进庵,如同遇了赦一般,相率地站起。那尼僧更招呼,“大家不许带杂乱的东西,就是身边的食物也要抛掉,灯笼也放在外边,只准把纸箔香烛带进去,一切事须听凭主持善会的人指示,这是为你们消灾造福的时候,你们要多谨慎多小心。”各乡老们全是奉命唯谨,赶紧把灯笼全熄灭,放在庵堂外,许多人身上带着的食物也全抛掉,手中只提着纸箔,一个个屏神敛气,随着这位尼僧走进天妃庵庙门。进得山门之后,这班人全是素孚众望的人,所以年岁最小的也在四十岁以上,一排排一行行进了山门之后,只见这天妃庵内,肃穆异常。

庵堂虽则不大,可是前面这个院落,倒很宽敞,两边配殿更有两排龙爪槐,迎面这座天妃殿的殿门大开着,里面在离着格扇门不远处,设起一大排香案,上面点着蜡烛,烧着香,在天妃圣母神座和香案当中,却是一个高座,因为相隔远,也看不真切,上面有黄缎子铺垫。这位天妃庵的庵主,就高坐在这个座位上。院中此时檀香气极浓,在这殿门内,除去蜡烛和香炉内的火焰,就是天妃圣母前一盏琉璃灯,在紧靠格扇后香案前,还有两盏纱灯,除此之外,再没有灯火了。这么大的佛殿,这么大的院落,仅有这点灯火蜡烛之光,并且又全知道天妃殿这位庵主飞升之时就要到了,所有这七八十人全肃立在那里,鸦雀无声,只有站在殿内神案两旁的六个穿青色僧衣的女尼,敲着法器,念着经。这位庵主却真是慈眉善目,可是两眼低垂,坐在那像一尊塑像,两名女弟子,紧靠两旁站着。这伙乡民们进来之后,在这种又庄严又恐怖气氛之下,全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举动了。这时,靠庵主身边的一个女弟子似乎向这位庵主说了两句什么话,这外边可听不见,可是大家看到这庵主竟点点头。她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全身印着佛经的僧衣,头上罩着黄包头,右手中还拿着一挂香串。这时只见她右手往起抬了抬,那个女弟子便轻着脚步,一步一步走到殿门前,站在那用沉着的声音,向这班乡长老们说道:“奉庵主的慈谕,叫你们把带来的纸箔,堆到殿前,候着庵主飞升之后,再行焚化。你们把纸箔放下,跟着行礼吧。”这些乡老们赶紧轻手轻步,一个个把手中所提的纸箔全堆在了殿前,赶紧退回来,里面当当咚咚的钟鼓响了,这班乡老们一齐跪倒叩头。

行过礼之后,这是大家商量好的,跪在那不起来,内中有一个是赵家庄的大户,他首先向上说道:“弟子们求庵主在升仙之前,要多多慈悲我们,弟子们现在全在劫难中,只有庵主的法力能保全我们。”他的话刚说到这,里面的女尼已经向外摆手,不叫再说下去。靠左边的一个女弟子偏着脸,侧着耳地听着,似乎那庵主说话的声音很低,她们得仔细听。她听完了之后,转到了香案前,向上行了礼,这才转过身来,走到殿门前月台上,向这班乡长们说道:“奉庵主的慈谕,叫告诉一班善士们,庵主七十年的苦修,始有今日,她已经超升仙境,但是她在尼山苦修多年,深爱这一带的黎民百姓,善男信女,现在你们遭到这种灾难,这不是你们今生的事,全是你们前世造的孽,将来恐怕还要比这厉害,非要弄到有饭没人吃,有衣没人穿,死了无人收殓,陈尸载道,那才是到了最后的时候,但是庵主不忍这一带的黎民百姓遭此浩劫,愿意把她自身来替你们赎罪,愿意在飞升下,身受佛门中火炼金身之惨,为你们免灾去难,她飞升之时,也就是你们得救之时。庵主已经告诉我,这一带将要天降异人,来救你们各县的黎民百姓,你们只要回心向善,多积阴功,多做好事,赎前世的罪孽,修未来的洪福,庵主虽则升仙,定能保佑你们。蒙庵主的慈谕,我本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弟子,可是庵主竟把衣钵传给我,我本没有这种修为来接受,并且我还是庵主新收录的一个弟子,可是庵主指定了我与佛有缘,与这一方的人有缘,所以一定叫我即日接掌天妃庵。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大家把庵主的话牢牢谨记,多积阴功,多做好事。现在吉时快到了,你们看祥云缭绕,香雾弥漫,这正是庵主的佛法。佛光普照之下,定能够为你们消灾消难,现在吉时已近,我不敢多说了,你们全用虔诚的心,祷告着庵主的慈悲吧。”

这时佛座前六个弟子,也全跪下,手中法器,不住敲着。这个传话的女子,又重燃了一束香,点着了之后,高高举起,口中祷告着:“庵主赐福一方。”便把这束香往炉中一插,转身退回来,往香案前一跪,此时院中所有跪着的这班乡长们,也跟着叩下头去。就在身形往起一长,他们是依然跪着,突然听得那位庵主口中似乎喊出:“愿天妃圣母为这一班善男信女赐福。”这时轰的一下,从庵主座位下蹿起了火苗子,这火光一现之下,庵主连她所坐的那个宝座,全蹿起火苗子,火就把这位庵主的身躯包围。此时里面法器敲得越发紧张,一个个高喊着:“庵主赐福。”院中一股子旃檀的气味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时比一时浓。所有这班乡老们,也不约而同地连连叩头,口中也全在喊着:“庵主赐福,庵主慈悲。”不大工夫,连宝座带这位庵主的肉体,全化为灰烬。大殿内虽是烟雾弥漫,乡老们却没有嗅到一点焦臭之气,只有浓香刺鼻。殿中的女弟子们,仍然跪在那里叩头念佛。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个身边不知从哪里落下莲花瓣来,一班乡老们在这种佛门盛典下,不用嘱咐他们,谁也不敢放肆。在那佛国胜地,总是有祥光宝雾,花雨缤纷。现在这位庵主肉体飞升,神火炼了金身,这全是天下降下来的莲花,一个个只有叩头。就在刹那间,这一个院子内,莲花瓣已经落满,乡老们一个个只有连连叩头。就在这时突然全觉得眼角中亮光一闪,有的跪在靠东西两边,虽则没扭头,眼中可也看到在天空中尚有一大片莲花瓣飞落中,竟夹着一片火光,突然在大殿前月台口那堆香花纸箔上面,有一件东西落在上面。这班乡老们此时的精神全被殿里火化庵主夺去了,黑乎乎一大堆东西落在上面,众人赶紧把头低下,连看全不敢看了。

此时殿里的女弟子们,忽然法器全停了,一个个全走出大殿门外,往月台上一跪,口中齐声招呼着:“弟子迎接上仙。”乡老们一听有真仙下降,一个个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仔细看时,此时殿中庵主那个宝座,已经全部焚化,殿里的香烟没散,灯火越发地显得暗淡,仔细往那个纸堆上看时,只见上面盘膝坐定也是一位女道姑,此时两眼闭着,双手合十,不言不语。

这班女弟子们叩头之后,那个奉命接掌天妃庵的,已经站起来,向一班乡老们招呼道:“众位善士们,你们真是有极大的福缘善果,这件事,已经升仙的庵主,也曾向我们说过,将来天妃庵定有一位三世童贞天妃转世的得道真仙,要降临天妃庵,来和我们这一方结善缘。至于这位上仙的来历,我们还说不清,现在你们静静等候,容我们把这位上仙请进殿去,少时就能知其中因果了。”这一班乡老们到此时连连叩头,一个个也是口宣佛号。跟着这位小庵主转身带领着一班女弟子,把这位从天而降的女道姑扶进殿去。此时那个焚化庵主遗体的地方,已经用一幅陀罗经被盖上,在香案后重设了座位。这位女道姑已经端坐在香案后,女弟子们又重新上香叩拜了一番,乡老们此时只低着头,全不敢看了。这种事漫说没有看见过,也没听说过,自己全认为个人是和佛门有缘,会遇上这种难得见的事,全是诚心诚意跪在那里。虽则工夫很大,腿疼全忘了。不大工夫,听得迎面座上发了话,但是说话的声音很小,这班乡老们虽则一个个屏心静气地细听,也听不见。

跟着那位小庵主走出殿来,向这一班乡老们道:“靠诸位大善士,现在我已蒙这位上仙宣示一切,这位上仙也是凡人,也是肉体,但是上仙是上天天妃,因为应该历劫转世,上仙已是三世童贞到了现在,上仙的俗家告诉你们,可是不许随便招呼。她这一世的俗家姓柳,名柳云娘,因为她是有大来历的人,从小时就已经舍身在莽苍山观音庵内为寄名弟子。但是她俗家父母依然想按常人一样把她嫁出,可是她是救苦救难来的,焉能由俗人做这些事,所以从十几岁上,只要一为她张罗这些事,就有你想不到的阻难,后来被观音庵一位得道的女修士渡化了去。她是已经历劫三世的人,所以她的道法,全是本身带来的,在莽苍山一带,已然是普救万方,在今生早晚飞升天界。现在她要做一千件大功德,完成她的善果,好回转天宫,恢复她天妃的神位。此番在莽苍山正在为一班弟子讲经,忽然奉到天上的玉牒指示,叫她到山东曲阜尼山天妃庵掌天妃圣母的封号,来普救这一方的劫难,往后这一带定能够风调雨顺,万民乐业,现在圣母刚刚到这里,我们得赶紧安置静室。你们暂且回去,三日后才许到这里进香。你们这次来的人,全是有极大的因果,圣母此后决不会轻易接见俗人,必须有极大仙缘,前生带来仙根的人,才能再朝拜。你们赶紧行过礼,瞻仰一番,立刻退去吧。”

这个小庵主这一番话,在稍明事理的人都听得出有许多不合理处,但是所来的这一班乡老,却全被眼前景象所惑,他们坚信不疑,赶紧地齐声招呼着:“求圣母慈悲弟子们,救我们这一方脱离劫难。”一个个叩下头去。因为这位小庵主已经说得明白,仙缘难得,往后再想看圣母的仙容是不容易了,于是一个个全抬起头来,往殿里仔细看去。在烛光闪烁下,只见这位圣母虽则也是一身青色道姑的装束,可是坐在那里,真显得仪态万方,和城东观音殿那一尊王母石塑的菩萨像是一样。乡老们不敢尽是看,一个个叩头站起,真有些恋恋不舍,可是一个个全是很小心地转过身来,脚底下踩着满地的莲花瓣,一排一排地走出天妃庵。耳中听得里边法器声又响起,一片口宣佛号之声。

所有的乡老们此番都十分高兴,各人心中全想着肉体飞升,真仙下界,自己亲眼看到,这是旷世难逢的事,能够赶上这种别人遇不到的善会,这是多大的福分。他们到了庙外,还不敢随便说话,各自把灯笼点起,一直走下尼山。他们下了山之后,还不住地留恋着,回头往山上看,可也怪,这座天妃庵附近,连树顶子上、屋脊上,还笼罩着一层又像烟雾又像云,鼻子里还能嗅到一股子旃檀气。大家的心越发坚定了,认为这种真仙降临的地方,一定有祥云宝雾笼罩着。此时他们更把素日所听到《封神榜》、《西游记》那些神仙事业和灵迹,和眼前所见到的事,全合到一处了。他们是各处的人全有,有的是很远的道路,他们遂在附近的镇甸上留下来,到了第二天,立刻各处里传扬开尼山上天妃庵有真仙下界,来救这一方的百姓。所以去过的人,在他们口中讲出来,越发地活灵活现,添枝添叶,只有一天的工夫,不只于曲阜全县到处传扬着这件事,连别的县以及府城中,也全知道这件事了。

这一来,各乡各镇连外县的人,全像疯狂了一般地往尼山这里要瞻仰天妃圣母的仙颜。这尼山附近,成千上万的人聚结起来,但是来了也不成,山门不开,非等到第三天才准进香。沿着尼山下各乡村中,立刻热闹起来,大车小轿,哪一个村庄哪一个镇甸外面全排得满满的,有亲戚的找亲戚,有朋友的找朋友,借地方住,全要等待开庙之期去进香。这一来连外县的人全到了,有不少的富户和大商人,他们全在尼山天妃庵附近支起布帐子,或者用车子做歇宿之地,全要等候着一开庙门时首先进香。这样把一个尼山附近整个地包围起来,到了第三天,天刚亮,连尼山的山道都挤满了。

赶到庙门一开,这班香客不顾命地挤着往里闯。但是里面原有的尼姑全变了道姑的装束,一位道姑向香客们招呼着:“凡是来进香的人,不许随便喧哗,你们来是为求圣母的慈悲保佑你们,你们若是不守规矩,反要降罪的。”这一来所有的香客们,立刻肃静下来。可是他们费尽了力量来到这天妃庵的大殿,任什么也看不到,迎面上虽陈设着香花供品,可是当中是一座空着的神龛,在神龛前摆着一个瓷罐,上面有黄绫包扎着。这一班香客们只有胡乱地在大殿烧香叩头,内中有些各县士绅和办善会的人,他们却敢说话,向殿中值殿的女道姑请示:“我们全是很远来到这里,在山上等了一天的也有,两夜的也有,为的是瞻仰圣母的仙颜,不知道我们这班人是否能得到圣母的慈悲?”

此时值殿的女道姑向这一班人道:“圣母的仙颜不是任何人能够随便看到的,圣母是为积善功,修善业而来,现在在后殿已经设立起乩坛来。不过香客这么多,不能随便地进坛,并且有许多大功德事,需要和圣母有仙缘的大善士们来共同完成善果,不过各位善士们不要误会,这里面可不分穷富,圣母救世,完全是一片慈心,无论什么人有大灾大难全能解救,能不能完成大功德,这可要看各人的力量,现在只有请各县的士绅、各乡各镇的首户到后殿,在簿子上注明了姓名、住处,才好领你们到仙坛,向圣母请示一切。”

这个道姑这番话一发表,这一班士绅们立刻有四十多在各县各乡出头露脸的人,并且也常常地办这慈善事业的,被道姑们领着到了后殿。他们把个人的姓名住处全登了簿子,直到中午之后,这班人全在配殿中等候,不大工夫,听得后面这座大殿内,钟磬齐鸣,立刻有道姑们举着黄纸的单子,按着名招呼,被呼唤的人随着到了这座神坛内。只见这里布置得十分庄严,迎面也是一个空着的神龛,上面供着香炉烛台,香炉后面更有一座二尺多高的大铁鼎,里面在冒着香烟。在这神案前却有一个高大的长木案,上面放着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朱红色大沙盘,沙盘上盖着黄绫子,上面有朱色经文。在这沙盘前更设了一个较小的香案,香案上却放着一个朱红色的罗圈,罗圈上插着朱红色的乩笔,在这两边有四个女道姑,一个个肃然侍立。

五 圣母显灵

这位小庵主正在神案前焚香叩拜,被呼唤进来的是四个士绅。此时进来之后,在离着香案前二三尺远,地上铺着一排黄拜垫,他们进来之后,赶紧跪在那里叩头。这位小庵主,此时已经上过香行过礼,站立起来,转身来向跪在那里的士绅说道:“你们想参拜圣母的慈颜,但是这种事不是随便能请求的,现在奉圣母的指示,设立乩坛,降坛的也就是圣母,你们有什么灾难疑难,全可以在这里请示。至于你们要瞻仰圣母,那可得看圣母的慈悲,和你们自身有缘没缘。”说到这,小庵主从香案上拿起一支香来,向跪在面前的四个人道:“我这要请圣母降坛了。”跟着两旁值坛的女道姑,把沙盘上的黄袱子撤去,由两个女道士从香案上把那个乩笔捧起,两人分立沙盘左右,一个是右手,一个是左手,架着这个朱红的罗圈。这时小庵主又向跪着的四个人道:“这支信香点起,圣母立刻能降临。”说着话,她向烛焰上把这支香点着,往上一举,恭恭敬敬地插在炉内,又赶忙往旁一闪,站在了乩坛的旁边,紧挨着沙盘。那两个女道姑架着乩笔,本是在高举着,突然这个罗圈子往下猛一落,乩笔已经扎在了沙盘上,当的响了一下,那两个女道姑全是空着的一只手向这沙盘打问讯,赶紧直起身来,那个小庵主却双手合十向着沙盘一拜道:“谢圣母的慈悲降临。”此时这四个跪着的士绅们,也往下叩头,跟着耳中听得沙盘内一阵沙沙的疾响,再抬起头来时,只见那枝乩笔已经在沙盘内很快地转动着。

响了一阵略一停,靠左边的这位女道姑用左手把一块木板在沙盘子面上来回拨了一下,那位小庵主口中招呼着:“赵树成。”赵树成赶忙地答应:“弟子赵树成给圣母叩头了。”沙盘中的乩笔在两个女道姑两手中架着,回环旋转,只要微一停,这个小庵主立刻发话,她是在念着乩盘中所写出来的宇,只听她说:“赵树成,你是一个很孝顺的人,你老母年岁已高多病,但是你一门行善,已经能够叫你们益寿延年,圣母赐你灵符一道,带回去给你老母焚化服下去,自能身体安康。”这赵树成赶忙叩头,自己真是惊为异事,母亲年岁很大了,已经八十四岁,只是时常闹些病,这位圣母竟能知道自己家中事,便赶忙连连叩头,谢圣母的慈悲。沙盘那儿的乩笔不停地写着,小庵主在连续向下招呼着,跟着又招呼出:“刘守仁。”这是兖州府一个大富商,圣母指示出他过去曾经有过一条人命案,事情虽已平下去,但是这个屈死的人却在找他,圣母告诉他要多做善事,圣母因为他素日行为还很好,并且也肯做善事,要为他消灭冤愆,化解这场冤孽。这个大富商立刻头上见了汗,这件事是一点不差,可是这件事已经十几年了,因为误伤人命,早已经化解了,可是圣母竟知道这样清楚。他不住地叩头,因为知道冤鬼要是索命,那是挡不了的。跟着又招呼:“王振德。”这是三义镇一个首户,他们那镇甸连续着闹狐仙,闹得各处不安,圣母指示,此番降临尼山,也就为的是消灭这些魔障,叫他们回去等待,不久就能给他们把这种祸患除去。

这内中还有一个是曲阜县县官的一个内亲,名叫邹瑞林,是在本城很有势力的人。他素日是一个假貌为善的小人,在本城中也开着粮栈,更有县衙门的势力,是一个看财奴。赶到最后临到他头上,乩盘上也写出他的名字,但是乩盘上的情形和方才不同了,沙盘不只是响声大,而且每一转动,乩笔把里面的沙子全带起来。那个小庵主赶忙在沙盘旁跪下去连连叩头,口中不住说着:“圣母要发大慈悲,对于邹瑞林,也要请圣母赐福。”她叩了一阵头站起来,看着沙盘,每写一次,扶乩的女道士用木板平一下沙面,这个小庵主口中喊一声“邹瑞林”。就这么四五次的工夫,那个邹瑞林有些惊慌了,因为别人的话虽然很少,全是爽快地说出,唯独到自己,只有连续地写名字。这时小庵主连续着合十行礼,那情形分明是替自己哀求了。小庵主这时向邹瑞林道:“圣母前你自己要检点一下,圣母只是对你不肯赐训,我已经连续请求。邹施主,你要表明心迹,我请圣母多慈悲你。”

这个邹瑞林头上流着汗,叩头说道:“求圣母的慈悲,弟子从此一定回心向善,愿意做圣母座下的好弟子。”这时沙盘转了一下,并且那枝乩笔提起很高,往下一落,当的又响了一下,小庵主跟着说道:“咄!邹瑞林为富不仁,不是佛门座下人,佛门广大,无不度之人,你肯回心向善么?”念到这里停住,邹瑞林忙叩头道:“弟子过去,做的事情或有不对处,从此改过。”沙盘这时又在振动着,小庵主跟着念道:“好,屠刀放下,立地成佛,我要看你的将来,邹瑞林另有训示。曲阜县知县也有慈悲,要邹瑞林转给他。佛光普照万方,欺心昧理,我这里能够明察秋毫。下去,候训。”这时小庵主连连地向着乩坛上合十行礼,不住说着“圣母慈悲”,转身来向这四个人一挥手,说道:“你们到配殿等候,圣母还有训示赏赐”。弄得这个邹瑞林浑身是汗,可是他出得殿来便放了心,因为上仙已经慈悲了他。

这班人退出殿去,跟着又一班一班地往神坛这里呼唤。有的是勉励,有的是劝他们多做善事,有的答应给他们驱邪逐妖,有的却指示出他们所做的亏心事,更有几个,圣母认为全是有仙根有宿缘。这班人全答应他们做寄名弟子。这四十多个人,耽搁了很大的工夫,赶到这班人全朝拜完了,前边还有许多人请求,要入神坛,向圣母请训,但是小庵主已经传出话来,其余的人得另候日期,往后这乩坛每月中只可以有十天许这班人来请圣母训示。这四十多人退出坛之后,全在两边配殿等候着。

这时小庵主带着一个女道姑,用托盘子托出来,有的赐给一道灵符,是黄纸朱笔画的,告诉他们带回去,或是供奉起来,或是焚化吞服,有的是为的治病,有的为的是镇宅,对于那个邹瑞林,却给了他两个黄纸封子,上面全用朱笔写明,一个是他自己的名字,一个是曲阜县知县,告诉他回去再拆开看。

最后,这个小庵主展开一张黄纸折子,上面也是朱笔字,她叫大家传着看,这是圣母赐训,上面大意是此次尼山天妃庵庵主修成正果,肉体飞升,她为得这一方消灾免难,自己情愿请神火焚化她的金身,现在她的骨罐还没安置,必须建塔,安她的骨罐,永保灵迹。圣母此番降临曲阜,要尽极大的力量,做极大的功德,要重修天妃庵,赶建天妃宫,只有仗着十方施主完成这种善果,这只有请善男信女,量力布施,这种事决不勉强,出于情愿,看个人的福分如何。天妃宫起建之后,圣母才好请护法的仙佛降临,为这一方消除各种灾难。至于你们愿意瞻仰圣母的仙颜,八月初一半夜子时,有善缘的人,可以到来,圣母或许赐见。

大家看完了这个训示,立刻各自争先恐后地表示要布施极大的资财,并且更愿意自行出去劝募,早早完成这件功德事。这位小庵主立刻取出一份缘簿,放在桌案上,请大家任意地捐输。这一来,布施十分踊跃,都认为对于天妃庵尽的力越大,定能多得到圣母的保佑,所以当时这一份缘簿上就登记了三四万吊。并且内中还有两个木商,他们捐助了大批的材料,更在缘簿上注明为建天妃宫,他们要联合所有兖州府的木商,把所用的木料,全部捐助。这里一班富商士绅们,各自尽力地布施,前殿的人也照样地办了这件事,一班进香的人,更是谁也不肯落后,全是尽着自己的力量来布施。这曲阜县附近各乡镇,以李家集、杨树镇、赵家庄、仁和镇、十里屯、崔家寨、三义镇、张庄、李庄、十里铺、崔家塘等这些村镇捐助的数目最大,他们除了捐助一部分香资,还各自把所有的田地也捐出一半来,作为天妃宫永远的香火地。这一天只这么短短的一个时辰,天妃庵竟收集了极大的资产。以这曲阜县本县最厉害,凡是有五十亩地以上的人家,至少也要拿出二十亩地来,布施天妃庵。立刻这天妃庵就起建天妃宫。

那个邹瑞林回转县城之后,赶紧把他的那个黄纸封打开,背着人一看,简直吓傻了。他这些年凡是经手办的亏心事,坑人害人,以及给县衙门拉纤说事,几件重大事,得钱最多的欺心行为,圣母这份指示上,全行给他揭破,后面更告诫他,圣母是以慈悲之心,度人之念,所以决没有当众揭出他这些亏心事,只要他勇于改过,多做些善事来赎罪,定能够恕他已往,倘若认为圣母指示无足轻重,叫他百日内必遭恶报。邹瑞林自己的这些事,除了至亲的人没有知道的,尤其这天妃庵远在尼山,自己是从来不信这些事。此次到天妃庵去,也是因为县太爷示意,因为打发衙门中人去,全县的人差不多全认识,容易张眼,所以打发个人去,也为的暗中调查是否有假借邪道骗财的行为。哪知道这个人的事全被圣母知道得清清楚楚,这真是能知过去未来的活神仙了,我再要不好好的赎赎罪,真遭了恶报死了,一个钱带不走,自己虽则爱钱,舍不得动它,可还是性命要紧。他拿定了主意,一定到天妃宫,做一个大布施,赎自己的罪,个人若能蒙圣母收为寄名弟子,那可就任什么都不怕了。

圣母赐给知县的黄封包,邹瑞林当然不敢私自拆开看,赶紧带入县衙。他是县官邱凤岐的内亲。一直进到了内宅,见了县官和官太太,把尼山天妃庵亲眼所见的情形,以及三天前夜间曾经到过天妃庵的乡老们亲眼看到的一切,详详细细地向县官和太太说了一番。这位太太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双手合十念佛。邹瑞林便把那个黄纸封递给了邱凤岐,说是圣母所赐。县官接过来就要拆开,太太赶忙拦着道:“老爷,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先供在那,叩完了头再拆开看。”这个县官不敢违太太的命,立刻摆在迎面桌上,夫妇二人全行过礼,才把这黄纸封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下,立刻也是变颜变色。太太不认识字,瞪着眼问:“圣母说了什么?”知县把这份黄纸封在烛焰上点着,立刻焚化,太太那里还连着追问,县官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半晌的工夫,才说道:“你不要问,圣母指示的话多带着玄机,说了你也不懂,只不过是勉励我们好好做官,多做些善事,修今生修未来,保佑我们禄位高升。”太太不住地念着佛,很高兴,就缠着老爷去尼山进香。县官说:“你不要闹,一定去,这是件很好的事,教人为善,并且圣母是真仙转世,保佑一方,我做父母官的,不也求的是这样么,只要保护好地方,不出邪魔歪道,瘟疫杂灾,凶杀暴死,最低也能把我这前程保住了,我们也应该在圣母前尽些力。”邹瑞林告诉县官,现在已经起建天妃宫,即日就要动工了,自己也要捐一笔极大的款项,求圣母的保护。县官连连点头道:“应该办,这是善举。我要出告示保护重建天妃宫,晓谕本县的黎民百姓,要尽力地赞襄善举,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两天我也要带着太太去进香。等到功德完成之日,我要率领本城士绅,给天妃宫开光。”邹瑞林他一肚子鬼病,县官的情形他也看得明白,不问可知是和他一样,圣母也揭露了县官的一切私弊事,他所做的事抖搂出来,他这个前程也得送掉,所以现在他半句疑心话也不敢再说了。

邹瑞林走后,县太爷在第二日真个的派了人替他到天妃庵进香,并且在尼山前张贴告示保护天妃庵。这一来,四乡八镇越发地哄扬动了,传说出去的话更厉害,说连县官也得到圣母的警兆。

尼山上开始大兴土木,并且是昼夜动工。这个邹瑞林也真个的狠了心,天妃宫所有油漆彩画,由他一个人包办,他不叫天妃宫拿一个钱。这次工程浩大,按着天妃圣母所指示的情形建筑,要把这座天妃庵改建为天妃宫。工程虽然浩大,但是人多,在兴修天妃宫之时,各处屡显灵异,所以连兖州府府城中的士绅和大商家也不是助工就是助料,这样好几县的力量来办这件事,那真叫众志成城。短短一个月中,已把这座天妃宫建筑起来。真是画栋雕梁,金碧辉煌,和从前小小的天妃庵大不一样了。庙址也扩展三四倍,庙门前有高大的牌楼,三座大山门里面钟鼓楼、知客处、配殿、正殿,全是高大堂皇,可是头层殿所供奉的却是那位肉体飞升的老庵主的塑像,第二层殿是天妃殿,这里是圣母的塑像。这张图样是由这位小庵主妙清大师交下来的,找来的是塑像名手,这尊像塑出来,真是仪态万方。第三层是天妃宫,神案后只设着宝座,宝座是空的,也不供牌位,这一层殿,越发地高大庄严。后面还有一层是天妃楼,这座天妃楼的布置,完全是圣母起居之所,清修之地。再后面就是抱月峰,在这抱月峰前,建起一座宝塔,这却是埋葬庵主骨罐之地,而在这天妃宫的正殿前,设着极大的乩坛。

乩坛的布置和先前也不同了,建起离地三尺高的木台,像唱戏的戏台一样。四面全有短栏杆,一个黄缎子的巨幕,能够把整个的乩坛遮蔽。在乩坛的四周,全是五色的彩旗,上面印着佛经,乩坛前所有陈设的五祀,全是在济南精选定制的,精致异常,并且也特别的高大,从屋顶子上用锁链子,高吊起一个形如一口锅的琉璃灯,里面注着油。这盏神灯能够经年不灭。乩坛前设着一个大宝鼎,里面常年地冒着香烟,这是天妃宫最重要的地方,平常进香的人,是不敢往这里走一步的。

在修建期中,尤其是给这班人极大的教训。在圣母像落成之时,有外县来的几个工匠,无意中说了几句轻慢戏语,说是天妃圣母太美貌了。哪知这几个工匠夜间全遭到极大的惩罚,有的被打得鼻青脸肿,有的被抛到树顶子上,有的被抛到山道上。赶到第二日被人救起来,只说是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仅仅听得耳边有人在说着:“侮慢天妃圣母,本该处死,姑念无知,暂受责罚,不赶紧改过,定遭恶报。”这几个工匠第二日赶紧备办了香烛纸锞,到圣母座前,叩求圣母饶恕他们,小庵主更是教训勉励一番,告诉他们不只在尼山天妃宫不准胡言乱语,任凭到了什么地方,对圣母有不敬的语言,定要遭报,圣母能明察万里,要把兖州府一带化成吉祥善地,凡是作恶的不早早改过,定然要遭报。

在天妃宫开山门之日,真个是惊动了整个的县城,不只于这里,各县里连兖州府全派了官员来到这里进香。县官邱凤岐率领着合县的士绅、各善会的主事人、大商家大买卖人,全是衣冠齐整;兖州府的府台,也送了一块匾来,悬挂在大殿头里。这一天,所有各处照料,完全是各乡各镇有年岁的人,在天妃宫献了极大布施的人们,在各处照料,迎接所有各处善会的主事人。

六 雷殛财虏

山门这里第一股香,是兖州府府台派来的官员,替他上香开善门;山门前欢喜佛前头一股香,是兖州府善会的一位董事所上;第一座大殿天妃殿开光,是县官邱凤岐亲自上香。这尊塑像揭去了黄幕,按着佛门的礼节,全都敬谨地叩拜过。这里府县官员就是十几位,所带的随员们,也全是穿官服的。这一座大殿里,从官府来的就二十多位,其余士绅们有功名的,也是全身官服。行过礼之后,又到第二座大殿,就是天妃宫神坛这里。这里也是挨次上香之后,在院中摆设着香案供品。所有各乡各镇的人,就全不准随便进殿了,全在院中上香叩拜。小庵主妙清大师,更把府县所有官员集合一处,内中还有二十多名士绅,向他们说道:“今日是天妃宫的吉期,后面天妃楼是圣母起居之所,这种地方固然是不许随便出入,因为天妃圣母已经是将要重回仙界的真仙,不能随便和凡夫俗子相见,可是十方善士这么热心完成这个大功德,所以天妃楼也要请大家瞻仰瞻仰,这是大家功德所完成。不过圣母的仙踪是否能够在这时赐见,连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平时也不是随时能够看到的。并且圣母是不食烟火,我早已请求过,允许你们进天妃楼瞻仰,可是圣母能够见不能够见,只有到那里再说。可是在天妃宫没起建之前,圣母已经指示,在天妃宫修建之后,必要召见各大善士,结一个人仙未有的奇缘,不过这件事还得请求圣母指定日期。大家都把心念正一下。”这位妙清大师说过之后,所来的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愿意把这座天妃楼全看一下,这位真仙转世的圣母若能够赐见,那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屏心静气,眼观鼻,口问心,随着这位妙清大师向后走来,转过天妃宫。

这座天妃楼就建筑在正面,建筑得非常富丽庄严,上下全是五尺深的走廊,一色的朱红油格扇,楼下正面的四扇格扇洞开着,小庵主妙清大师,带着这四十多人,先走进楼下,这里面地方极大,却没有什么陈设,也没有塑像,只在迎面设着一个高座,一柄黄色的云罗伞盖,两旁朱红色描金的木架子,插着四柄羽扇,宝座前是一个矮座,上面放着一个铜鼎,一部经卷,经卷上很大的字,是“天妃秘录”四个大字,一个朱红色大木鱼,旁边还有一个玉磬。在这宝座的左右,却是一排黄缎子棉墩,每个黄墩前,有一个矮脚几,几上放着一个小檀香炉,除去左右各有二十四个矮座之外,什么都看不到。这楼下因为地势太大,前面又是带着极深的游廊,所以里面阴沉沉的。

这位妙清大师向这一班官员士绅说道:“这是圣母讲经之所,不过听经的不只于是我们,并且我们轻易不蒙召见,有时彻夜经声,却看不到人迹。我们请示一下,楼上是否准我们进去。”这班官员士绅全退出了楼下之后,这座宽大的楼梯就在楼下左角,楼上的格扇门全关闭着,静悄悄的,任什么声息也听不到。此时小庵主妙清大师,率领一班官员士绅,就在这院中,面向着楼上叩拜。妙清大师口中祝告道:“现有十方善士和府县官员,深蒙圣母洪慈嘉佑,今日适值开善门之期,府县官员十方善士,特来瞻仰天妃楼,并愿叩求圣母一现仙踪。”妙清大师祝告罢,所有的官员士绅全跟着叩拜。行过礼之后,站起来全静静地等候,可是上面没有人答声,也听不见有人行动,半晌工夫,忽然正面两扇楼门,吱扭一下,往里开去,妙清大师赶紧地合十向楼门一拜,回头说道:“施主善士们,圣母已允许入天妃楼瞻仰。”

这班官员士绅全是脚底下放轻,四个人一排,沿着宽大的楼梯走上来,从楼上的栏杆内转到正门前,妙清大师在前面引导着。众人认为这位圣母也是凡人修炼成的,一定是答应可以赐见了。赶到随着妙清大师走进门来。迎面楼门是八扇黄绫子屏风,众人从屏风转过来,只见这五间高大的楼房内,是一通连,只要站在门口便一览无余。靠东边设一架禅床,上面放着棕蒲团,禅床的旁边是两架茶几,左边的茶几上是一部经卷,右边茶几上是一口古剑,这茶几两旁任什么也没有了。顺着后房山这一带,顺着墙下,全是一座座的矮几,上面放着各种法器,每一个茶几上是一样,整整地排到西头,靠西山墙那里,却设着一个念经的矮座,一座五尺高的宝鼎,里面的香烟则尚在往外冒着。这楼内真是一毫烟火气没有,再也找不到容人的地方。

但是楼门是自己开的,这是四十多人瞪眼看到的事,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朝着那禅床叩拜下去。这种地方有一种说不出的尊严,堂堂的府县官,虽则府台没到,派来的也是五品官级,可是此时没有一个敢随便说话请求的。那个妙清大师更是低着头,也是照样和官员一样,向禅床和经座这里朝拜了一下,立刻向大家挥手,叫大家退出来。众人刚走出来,那两扇楼门吱哑一响,又行关闭。虽则是在白天,这些官员们心里仍十分恐惧。这真是仙灵就在近前,只是凡人看不到,他们是越发起了敬仰之心,赶快退到前殿配殿中歇息。因为这是一个大善会,所有赴善会的人,全有素席款待。

直到太阳落下去,这位小庵主妙清大师才传下话来,说是圣母方才已经用乩语宣示,所有今日赴善会的人,福缘深厚。不过今日入天妃宫的人,过分杂乱,内中很有些随声附和,非出本愿,所以圣母不能赐见。定规到九月九日夜间子时,再在天妃宫召集各大善士,到时候或许圣母亲自降临。不过所有各大善士中,还有几个对圣母这么大慈悲竟有些不敬之意,不肯真格的尽自己力量来助此善举。圣母慈悲宽大,叫他们自己反省一下,免得遭了天报,无法挽回。当时曲阜县有几处乡镇,依然在闹着凶事,这班乡老们趁势请求圣母慈悲,无论如何得把这种妖孽退了,好叫他们安生。这位妙清大师向所有乡老们宣示:“这种事不用请求,圣母必要慈悲,这一带的妖孽很厉害,圣母已在预备给你们消灭这种魔障,永除后患,在九月九圣母降坛时必有详细指示。”这班乡老们听了,全十分高兴,叩谢之后,各自回去,凡是允许在九月九这天晚间能到天妃宫的人,全在三天头里,斋戒沐浴,诚心诚意地等待着这个日期。

在九月初六这天,天气突然变了,又是风又是雨,在已经入秋的这种时候,轻易没有这种天气,雨下得很大,雷声隆隆中,这县城中竟出了一件怪事,本城一个富户李宝山,他是在本城和济南全开着极大的买卖,又有油坊,又有当铺,可是他这次对于天妃宫竟是不肯做大布施,只为有县官领着头,他不能不敷衍。这个李宝山他也不过捐助了有限的钱。本城的一班绅士们,劝他多做些好事,可是李宝山他不只于不肯拿钱,还说了许多破坏的话,说是他经商各地,什么千奇百怪的事全看过,他就不信这是天妃转世。所有劝他的人因为他在本城是一个殷实的富户,很有力量,谁也犯不上得罪他,本来舍财出自心愿,并且天妃宫始终就没有派出人来到各处劝募,别人犯不上和他争执,他在说这种话时,这班人全远远地躲开。

可是初六这天晚上,这李宝山因为大秋之后,他许多田地也交进租来,济南府那边也送了一笔极大的款项,他个人正在客厅中算着账。到了二更过后,他的账还没算完,因为闹着天气下着雨,家中所有的佣人们也在前面,客厅这个院中就剩了他自己。就在将到三更的时候,外面的雨正大,天空中又是闪又是雷,这时忽然在厅房中发出怪叫之声,这种声音喊得很厉害,前面长工和佣人们听见厅房这边的声音不对,有两个老用人撑着雨伞,往后院来,刚转过通着后院的夹道小门,就见客厅前房檐子下一片火光,火光下竟听得一声怪叫,正是这个李宝山,嗓音全变了,怪叫着:“我做好事,饶了我吧!”从房檐子头一团火往下一落,前面过来的两个人也全吓得往外跑,两个人全撞到一处,摔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后,可再也不敢往客厅这边去了,两人齐声高喊着:“你们快来呀!”他们这一阵喊叫,前面还有三四个人,连乡下的佃户以及济南府来的人,全因为闹天气没走,大家齐赶了来。赶到点起几只灯笼,来到客厅前看时,这个李宝山竟赤着身子,衣服也没有了,脸按在地上,整个地跪在那里,趴伏在雨水里,背上还有许多焦黑的地方,全是被火烧过。内宅的人也被惊动来了,他是一大家子人,连男带女围拢来。在灯火下,把他扶起来时,早已断了气,这时更发现他背上有歪歪斜斜的朱字,赶到仔细辨认之下,背上八个字竟是:“毁谤神佛,欺人欺天。”这一来,连男带女全吓傻了,这分明是被雷殛死的。此时在灯光之下,更发现他上身的衣服,一片一片地飞到各处,全烧焦了,赶到把他尸体搭进客厅,只见桌上的账簿也被烧毁,账桌、椅子、客厅的门口、风门子上,全有被烈火烧过的痕迹,客厅中别的地方一点没动。他今天所收来的地租和济南府交来的款项全不翼而飞,包银子的包裹和外面的纸,全行焚化,散在账桌子附近。这一来,所有他家中的男男女女,反倒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求神佛保佑一家人,别再遭这种惨报。

到了第二日,家中不愿往外传扬这种事,但是掩饰不住,立刻到处全讲说这件事,李宝山被雷殛了。因为他是大富户,虽则这么死了,依然照样预备丰厚的衣衾棺椁,发丧开吊,可是家中一时因为外边的钱不凑手,他的夫人只好把家中上房地窖中的银子取出来办丧事。这是一个很严密的地方,并且开地窖还得把条案桌椅全搬开。赶到把地窖打开,里面所收藏的金银细软,已经不翼而飞。这一来可把这一家人急死了,但是想到头一天晚上的情形,绝不敢再疑心是被盗被偷,这完全是李宝山善财难舍、不敬神佛、毁谤神道招来的祸,损失不下万余金。家中不敢去报案,反倒赶紧打发人到天妃宫进香许愿。天妃宫里面是不出来应佛事的,便在李宝山家中建立起水陆道场,并且更由个人的买卖中提出款项来,向天妃宫布施。

尤其是在李宝山遭报的当夜,城厢一带所有的穷人家中,倒有二三十处全不知从哪里来的银子,有的五两,有的十两,每一块银子上全有一张黄纸朱字,上面写着:“不义之财,应做有益之事。”城厢各处附近一二十里内,全有这种事发生,并且全是在当夜。这一来越发哄嚷开了,不问可知,这全是李宝山家中的钱。一班黎民百姓遇到这种事,更是决不怕人知道,到处传扬,全认为这是李宝山作恶的报应。这一来,事情传遍了兖州府各县,就是视财如命的一班人,也都很远地跑到天妃宫进香布施。

这天已经到了九月九重阳节,在那种神权昌盛的时代,各地全是一样,在九月九这天,凡是庵观寺院,全举行着拜斗盛典。尼山天妃宫这天也在大殿前堆起一座高大的香塔。这香塔足有五六尺高,从早晨开庙时已经燃起,直到了夜间拜斗时也烧不完,可以烧到通宵整夜。这天尼山上来的香客们更是踊跃,这一天天妃宫所收的香资,就有好几千吊。到了晚间,所有以前通知在今夜能够朝圣母坛的人,全早早地到了,全是各处体面的士绅和各乡镇的乡长们。平常的农民就不叫他们来,也不叫他们参与。

这天晚间,天妃宫的布置,越发庄严。天妃宫到现在除去小庵主妙清大师,另外就是四个女弟子,一个叫妙真,一个叫妙玄,一个叫妙慧,一个叫妙珠。这天妃庵过去,乡民们所知道的有七八个女尼,现在香火这么盛,人反少了,究竟短了谁,多了谁,乡民们也无暇管这些闲事。除此之外,就是两个年岁极大的道婆,并且这两个道婆也古怪,一个聋,一个哑,她们只管着打扫殿庭,给小庵主等做饭。可是这么大的一座天妃宫,只要开庙时,你去到那里,眼中所看到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整洁齐备,并且里面的布置有许多处绝不是外人来相帮,全是天妃宫里面自己办的。可是有许多样绝不是她们力量所能胜任的。香客们只有莫名其妙,认为天妃宫一定是有诸神相助了。

这天晚间从山门前起,到处全挂着纱灯,正面的大殿中香烟缭绕,那座香塔,浓烟缕缕散布在天妃宫上。第二道殿内的宽大院中,早摆设好了香案,在院当中,更按着北斗的部位,用一百多束香,在院中布置成和天上的北斗一样,香烟香火闪烁着,一片肃穆庄严之气。小庵主妙清大师,一身崭新的道服,四个女弟子,也全是一色的服装,此时所有的善士们,全是衣冠齐整。到了第二层,也就是天妃宫仙坛的所在,妙清大师告诉这班善士们,现在正在为他们祈福,叩头之后,再请圣母降坛。这四个女弟子各执着法器,妙清大师在香案前上香之后,立刻来到院中所布置的一束束香堆前,口中念着经文,手中捧着香几,踏罡踩斗。四个女弟子,随着她的身后亦步亦趋,整整地转了七周,这才把最后一股香插在炉中,一班香客们也随着叩拜。拜斗的礼成之后,这个院中一百多束香,香烟在院中全满了。迎面这座天妃宫的格扇掩蔽着,可是从格扇外,就能看到里边神坛的蜡烛,以及坛上的神灯,全早已燃着,光亮照在格扇的纸窗上。

这位妙清大师走向月台上,双手合十朝着迎面的门一拜,口中祝告道:“弟子妙清叩求圣母慈悲,现在谨遵圣母慈训,率领一班信士弟子朝坛。”她刚叩下头去,正面的格扇门,竟得得的往里开去,这班香客们认为里面有人在等待着,格扇门开后,只见殿中迎面那个大铁鼎,香烟缕缕,往外冒着,迎面高大的神案,两支巨烛的烛焰蹿起二三寸高,后面那个高大的神龛,在那盏琉璃灯照耀下,看得清清楚楚,神龛里空洞洞,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黄绫子巨幕早已分开,把正面那个三尺高的乩坛,完全现出来。妙清大师转身向这班士绅乡长们合十一拜,那四个女弟子,已经各自把法器放下,指示这班士绅乡长们脚底下放轻些,一同进神坛。这班人很小心地一排排随着走进殿来,赶到进得殿来,一看静悄悄,并没有人在里面等候。可是看得清楚,格扇门完全是自行开启,这时两边垂下来的黄绫子巨幕,更是不住地摆动着,这殿中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阵微风,那炉中所放出来的香气,弥漫全殿。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士绅乡长们知道这是圣母的法力了,全不约而同地在离着正面乩坛四五尺外地方相继跪倒。

此时两名女弟子已经在敲着钟磬,当当的一声跟一声,这种声音悠长,越显得这座神坛肃穆庄严。此时那妙清大师就在乩坛前点起一束香来,恭恭敬敬插在炉内,然后退回来,在神案前叩拜,叩拜毕,跪在那里,向上祝告道:“弟子妙清叩求圣母以极大的慈悲的灵感降坛赐训,一班信士弟子们,全恭候圣母的训示。”

七 仙颜隐现

这时那四名女弟子,已经全上了那个高台的乩坛,妙清大师可是始终跪在那里不起来,双手合十,脸向着那束香在注视着。这时沙盘上面的黄绫子袱子已经打开,两名女弟子架着乩笔,单手打问讯,低着头。扶乩的是妙真妙玄,那妙慧妙珠站在沙盘一旁,双手合十,也是低着头。神坛中非常静,这殿中的风还是一阵阵地把香烟吹得四下飞动,那黄幕飘飘摆动,这一班士绅乡长们一个个连大气也不敢喘。这时忽然沙盘那里发出了响声,今夜各士绅乡长朝坛,先期已经经过妙清大师的指示,今夜只是圣母赐训,不许绅士乡长们随意地请求事。此时沙盘一响,妙清大师叩头,士绅乡长们也随着叩头。

站在沙盘前面靠左边的女弟子妙珠,用沉着的声音说道:“圣母朝参北斗星君,仙驾才回到天妃宫,各大善士们这么虔诚皈依在佛座下,圣母愿意和一班善士们结福缘,同修善果。”士绅乡长们又一齐叩下头去,口中说着“这是圣母的慈悲。”跟着沙盘不住转动着,那个妙珠女弟子也不住地念道:“现在正是世界末劫之期,刀兵水火瘟疫杂灾,恐怕随时降临。在这种大劫将临之下,只有仗着人心向善,一致地皈依佛门,多做善业,多修善果,才能免大劫难。曲阜一带所降的妖邪杂灾,凶杀暴死,这为这一方的人全能知道这么凛惧未来,回心向善,尚能免此浩劫,眼前这些事不足为惧。圣母为普度这一方而来,焉能坐视,定能为你们驱邪除妖,免灾去难,不过佛家以极大的慈悲来挽救这种末劫,这种事还得仗着善士们自身,个人多种善果,多种福田。圣母以极大的力量,极大的慈悲,愿度你们万千弟子,同登寿域。现在本坛得到上仙指示,因为兖州府一带,是文物善良之邦,只为近些年来,人心不古,被几个恶人带累得你们遭此劫难。最近曲阜县李宝山被神雷惨戮,他的恶迹,他自身以及他家人自知,圣母以慈悲为念,不愿揭露。可是他遭这样天报,是有目共睹的事,深盼你们能够以李宝山为警戒。圣母奉上仙指示,在尼山天妃宫座下传授一心道,这就是告诉你们无论仙佛僧道,全是一个道理,就是修心。只要心存善念,广结福缘,无论什么大灾大难全能脱过,除非他假冒为善,心存恶念。这种人国法不能治他,乡里不能动他,但是明察秋毫的仙佛看得明白。作善降祥,作恶降殃,这是丝毫不爽的事。只要你们诚心皈依在一心道下,不只修自身,还能修未来,不只修今生,还能修来世,纵然大限来临,也能免地狱之苦。你们自身也应结善缘,能引一人入道,自身益寿延年,引十人入道,能够免灾免祸,引百人入道,能够为子孙造福,引千万人入道,虽经世界大劫到临,也能超脱一切苦恼。这全在个人去为自身修未来的道路,种自己的福田。你们这班人全是各有来历,与仙佛有缘,圣母也要多慈悲你们。至于各乡镇所发生的妖异,圣母决不允许他们猖狂下去,现在已经查明他们的来历和他们的道行,这件事,圣母要大施法力,为地方上永除后患,驱邪斩妖。这一切,容我指示妙清女弟子,她现在已得我的道法,她是有极大来历的,是三生玉女转世,具有仙根,这些事由圣母暗中相助,妙清自能普惠万方,弘扬我一心道的道法。你们可出于诚心,愿意皈依到一心道下么?”

这一班士绅们一个个赶紧叩头,齐声说道:“这是圣母的慈悲,信士弟子们愿意皈依在一心道下,领受圣母的慈训。”

这时妙清大师仍在那里双手合十,面向着香案。炉中那束香,已经烧得到了炉的下面,剩了残余的寸许了,这时这座铁鼎中香烟也越发浓起来,顺着炉的四面孔隙中,往外冒起很浓的香烟。此时沙盘的响声已停,那个妙珠道:“奉圣母谕,所有坛下弟子,各赐一心道票布一份。”就在这时,香案上的香炉内那一束残香,突然叭的一爆,火花四溅,那燃烧着的残香,飞起一大片来。这时妙清大师招呼道:“善士们赶紧叩头,圣母降临了。”此时两边的黄幕不住地往起飘着,士绅乡长们耳中更听得隐隐地好像雷声,咕噜咕噜的响着,也不知此声发自何处,在妙清大师招呼之下,士绅乡长们各自叩下头去。

赶到再抬起头来,一个个觉得头发根子发炸,只见迎面神龛内,竟站定一位女道姑,一身玄裳,右手持拂尘,左手捻着一挂佛珠,慈眉善目,和前殿那尊塑像一点不差。这时所有士绅乡长们,一个个连连叩头,口中全是低声说着:“求圣母赐福,求圣母慈悲。”这个妙清却赶紧地回头招呼了一声“静”字,士绅乡长们赶紧住口,这时竟听得神龛内圣母已在发话道:“诸大善士,你们能够一心向善,更为天妃宫完成极大功德,修自身,结福缘,广大众生,全能接受你们的善缘,本座历劫转世,为普救众生而来,现在诸大善士能够体上天好生之德,皈依一心道,广结善缘,也正是为我完成大心愿,此后能够多为佛门尽力,多做善事,你们将来全能够得到极大的善果。所有你们请求,我已在乩坛指示,毋庸琐絮,念你们一片虔诚,所以今夜和你们作一面之缘,诸大善士,可以退去了。”那个妙清大师口中喊着:“谢圣母的慈悲。”叩下头去,士绅乡长也跟着叩头,等他们再抬起头来,那盏神灯照耀下,圣母已然隐去,仍然是空空洞洞一座神龛。这一班士绅乡长们,自己也不知道叩了多少头。此时妙清大师站起,他们才随着站起来,一同退出了神坛,那一班女弟子们也随着出来,把格扇掩蔽,来到了配殿中。

妙清大师却取出一盘子票簿来,全是五寸长七寸宽,上有朱印,写着“一心道”,更有几句勉励人虔心入道,多结福缘的话。妙清每人赐了一份,叫随时带在身边,更叫他们广为劝募,每一个票簿上全有他个人的姓名年岁。在这里更把入道的全登在簿子上,嘱咐所有士绅乡长们要广为劝募,使这兖州府数县,全化为善良之地。妙清大师单指着李家集来的乡长,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是李有财,一个是张大户,这是狐仙作祟最厉害的地方。妙清大师取出一个黄纸单子来,叫这两位乡长回去布置,照着所有的指示去办理,一样不许短少,在十二日三更后,她要带着女弟子亲自赶到李家集除妖狐,叫他们在当夜晚预备五乘轿子,到天妃宫前备用。现在李家集李有财的儿子已经死在妖狐之手,张大户的儿子,仍然被妖狐缠磨,他那镇甸上没有一家能安定度日的。从天妃宫修建完成开善门之后,屡次请求,现在居然答应为他们除妖狐,李有财张大户全是感恩不尽地答应着,把这个黄纸单子带起来。此时已到了后半夜,立刻全告辞退出天妃宫,回城的回城,回乡的回乡。

到了第二日,无论城乡各处,已经无形中把这个一心道散布开了。这种传道,天妃宫是不准随便在外面信口散布,因为天妃宫的指示,这是一种佛门中最大的心愿,决不像别的教门那样聚众敛财,只是在求心,不要形式。所以全要暗中传布。这种传道方式力量更大,何况这一带的人是先入为主,他们对于天妃宫的这位天妃圣母深信不疑,全认为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就是极穷的农人,做长工做短工的,终日给人家耕地过活,他们也盼望着能入道,得到圣母的保护,就是个人的福分。所以到天妃宫入一心道的人,终日不绝于途。到第三天,又改变了方法,每一个大乡村,指定了一个善长代收徒弟,可是规矩定得也很严,决不许入道的人拿钱买着入道,他们自己情愿献纳资财,在圣母前做功德,这是许可的事。一心道就这样很快在城乡市镇里普遍传开。

不提这些事。且说李家集的乡长李有财、张大户,回转李家集之后,赶紧遵照指示布置起来。可不是在李有财张大户的家中,他们全是躲得远远的,找到一个朋友家中暗地预备。这是李家集的首户,可以说是用钱有钱,用人有人。两个人分头进城买办应用的东西,旗幡纸张,香烛供品,这些东西容易备办,最麻烦的是要找三十二名壮汉,全要在三十二岁以下,二十岁以上,这些人必须预备齐,并且指定在李家集镇外,靠山脚边,有一处是城中大户黄家的基地前,搭起法台。这座法台是紧结着山脚边,这尼山的面积很大,绵延百余里。这里离着抱月峰天妃宫很远,是靠着北边一个荒僻的山脚。李家集是离着很近,在这里搭起一座法台来,并且还有一座席棚。仗着这个一心道的传布,李有财、张大户遂把李家集和附近村庄凡是已经入道并在天妃宫做了坛下弟子的人,叫来当这个差,内中虽有些胆小的不愿意来,可是张大户、李有财一说出口,这班人一想到天妃宫圣母的灵迹,全很爽快地答应了,到时候一定不误事。挑选好了二十岁以上的少年三十二名,李家集本镇上就占了二十一名,其余的是从离着李家集附近的杨树镇、仁和镇、崔家庄凑集的。一切齐备之后,因为离着坛示的日期很近,一晃就到了。

这天到了晚间,一切齐备之下,李有财把这三十二名少年召集起来,带着自己的家中四五个长工,挑着所要用的一切东西,到了山脚前的法台这里等候,张大户却带着五乘轿,也有一队长工们打着灯笼火把,从太阳没落就赶奔尼山去迎接妙清大师。他到尼山见到了妙清大师,禀明一切事全照着指示所开的单子,完全办理好了,自己特来迎接大师。妙清大师点点头,叫他在殿前等候。工夫不大,妙清大师带着四个女弟子出来,她们每人背上多了一口剑,所穿的衣服照样是平时通身黑色的道装,那个女弟子妙真,另外提着一个黄包裹。赶到临出来时,妙清大师亲自在天妃殿上香叩拜一番,呼唤那个哑道婆随着出来,把山门关闭。这五个道姑全上了轿。张大户倒真是救子心切,往返奔驰,他和长工们一同打着灯笼引路,来到了李家集外,是绕着镇甸走,虽说这里早已传扬开,妙清大师奉圣母之命除妖狐,可是此时李家集镇甸上还是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看热闹,因为他们实在是吓破了胆。这个镇甸只要一到天黑,就没有安静过,狐仙虽则是只缠磨住张大户的儿子张斌,可别人家也没得好,抛砖掷瓦,不是伤了人,就是毁了器物,要不然就是衣物无故地冒起火来。所以一到天黑,家家关门闭户,连小孩子吓得全不敢哭,只要一哭,大人就告诉他狐仙来了,孩子们立刻住声。这时李家集镇甸黑沉沉阴惨惨。

虽则此时已经快到了月半,月亮已经升起中天,在灯火引导下,一班人从李家集山脚边过来。这班轿夫虽则是壮汉,一到了这种地方,不由得毛发悚然,脚底下无形地越发加了快。李有财那里仗着有这三十二名少年壮着胆子,看到妙清大师已然到来,赶紧地迎接过来。妙清大师和四个女弟子下了轿,灯水引导着,妙清大师围着法台转了一周,向对面山边和芦棚后这片大坟地看了看,便转身向李家集镇甸上看了半晌,却向向张大户、李有财道:“好厉害的妖狐,这是它遭劫的时期到了,它居然不肯走,很好,这倒要看看是我天妃宫的道法高,还是它的魔力大。”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妙清大师虽然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但是这班人一个个听到耳中,全是心头腾腾跳个不住,强自矜持着,谁还敢多说话。

这座法台一丈多高,旁边做好了楼梯,上面是两张大方桌,排在一处,所有香炉蜡台,一切应用的东西齐备,妙清大师向李有财、张大户说道:“妖狐已经修炼千年,十分厉害,所以我不敢在镇甸里你们的住宅中设坛,恐怕万一在行法时他不肯就范,那一来要连累他人遭无妄之灾,并且他的巢穴就在山脚边。现在这妖狐已经入李家集镇甸,我能够把他拘出来,此处除了三十二名弟子,所有轿夫以及你们所带的长工,要完全离开此处,你们两个被害的事主,可以留在神坛下,我能保护你们,这三十二名壮汉是行法的人,更可以放心,只要按着方位遵照我的指示,绝没有丝毫危险。”李有财、张大户告诉长工轿夫们赶紧走,完全退进李家集镇甸内,听候着几时招呼几时前来。妙清大师把这三十二名少年挨个唤到面前看了一下,叫四个女弟子把黄包裹打开,取出三十二道灵符,每人赐他们一份,叫他们带在身上,妖邪不敢近前。准备好的旗幡,叫他们每人举一面。这个旗幡是一色黑色绸子制成,当中碗口大的一个红心字,叫他们每人拿一面,分成四队,叫四个女弟子指示他们站立的地方。

这三十二名少年说不出口的苦,敢情不叫他们站在法坛附近,在离开法坛十几丈,面对着山脚那里是八名,每人相隔开一丈远,谁也不许和谁说话,任凭看见什么也不许出声;靠左边对着李家集,也是八名分散开,全面向镇甸;靠右边就是这片大坟地,也是八名,照样地分放开。在芦棚后面向着一片野地,这一带也尽是大树林子,又是一个深秋的时候,野地里风很大,一阵阵秋风起处,已经行将枯干的荒林唰啦啦的响着,这八个人全是面对着这片野地。一个个虽则是年轻力壮的少年,到此时全是一片恐惧之心,并且又不准说话,不准随便地往别处乱看,只好遵着吩咐全站好了。此时妙真妙玄等在法台四周全插好了旗幡,法台上是四支极大的蜡烛,除此之外,可没有灯火。妙真把一面铁牌和一支古铜铃放到迎面,把带来的许多符篆和三道黄表,全放到木盘子中,又预备了一束三尺高的香,也全预备好。这时二更早已交过,月亮往西偏下去,已被一片高大的树林挡住,越是后半夜,野地里风越大,法台这里仅有的四支蜡烛,被风吹得倏明倏暗。这时妙清大师向李有财、张大户说道:“你们只管静静地站在法台旁,不要害怕,不要出声,现在时辰快到了,我要行法了。”李有财、张大户连声答应着,退到法台旁。

此时妙清大师和四个女弟子,她们把包头全撤下来,倒多半是挽着发髻的。此时各自把头发完全披散开,垂在背后。这位妙清大师在当中,面对着法台,四个女弟子分立两旁,她把那束三尺高的高香,在法台前矮桌上的一盏神灯火焰上燃起,这束香一烧着了,火苗子蹿得特别高。妙清大师往后退了退,把这束香在手中不住捻动着,冒着烟火,上半端全散开了,火苗子着得极旺。她转身来斜向着尼山,正是对着天妃宫的方向,举着这束香躬身一拜,口中念着:“叩求圣母发大慈悲,护坛护法。”跟着转过身来面向着法台,把这束香连举了三举,四个女弟子随同朝着法台叩拜下去,妙清大师立刻举着这束香从旁边的楼梯慢慢地走上法台,法台桌案当中,是一只大铁炉,妙清把这束香插在炉当中,香的火苗子蹿起足有一尺多高,在平常任何处也没见过香能着得这么旺。妙清大师转到正面,伸手把背后的剑撤下来,四个女弟子也全各自撤剑,她们是分立在桌案两旁,把宝剑全横放在香案上,每人从香案上拿出一束尺许长的香来,分向四支蜡台上燃着。这四个女弟子手中所持的香,可并不往炉中插,全是在手里举着,口念经文。

八 法斩妖狐

这时妙清大师,用宝剑挑起一道黄表,在香火上燃起,这黄表一燃烧起来,妙清左手把那支古铜铃抓起,哗啷啷哗啷啷连续摇起,这支铜铃的声音很大,在铃声三遍响过之后,把宝剑一挥,将这燃烧着的黄表甩向法台下,立刻被风卷走,扬起半天。如此连续焚化了三遍,在第三道黄表焚化之后,妙清大师口中连连呵斥着:“好孽障,竟敢仗着千年的法力,不遵圣母的慈谕,这可休怪圣母不能容忍你了。”

妙清大师跟着取起三道朱符,全插在剑上,又把所带来的一块铁牌举起,将这三道符在那香火上一晃,全行燃烧着,跟着喝声:“急急如律令。”把这三道火化的符甩出去,用宝剑在那铁牌上连击了三下,这时就见从李家集的镇甸西起一片民房上一阵阵火光闪烁,一团火球跟着一团火球,眨眼间竟自山脚转过来,除了芦棚后这八名少年看不到,其余三面手执旗幡的二十四个少年全看得清清楚楚。一片火一亮已经出去两三丈,就这么忽起忽落,顺着山脚边乱林中这么翻翻滚滚,只有火光,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渐渐地从山脚边转向这片大坟地,从平地涌到树梢,从树梢又转向里面,只是看得见一阵一阵地有丈许大的烟火,亮一下,暗一下。此时妙清大师连续画着灵符,把那铁牌连续地敲着。就这样连续地冒边二十多次火光,又向山脚边卷回来。四个女弟子,一手执着香,一手全把宝剑抓起,口中的经文念得很紧。这种情形把李有财、张大户吓得全哆嗦了,所有执旗幡的少年,一个个固然是听从妙清大师的命令,不叫他们动,可是眼中看到这种怪事,就是再叫他们跑也跑不动了,两脚如同钉在地上,寸步难移,心里害怕,两眼不敢看,又想看,一个个汗出得把衣衫全湿透。这时法台上的妙清大师,突然呵斥道:“好厉害的妖狐,你敢这么抗拒圣母的法旨。”猛把炉中那束香抓起,一抖手竟向法台下掷出去,一片烟火散落在法台前,妙清大师更喝声:“值坛弟子,不速令妖狐现形,等待何时?”叭地把铁牌向香案上一拍,这四个女弟子全从法台上飞落到台下,左手拿着冒着烟火的香,右手执着青光闪烁的宝剑,却如飞向山脚边奔去。全穿着青色的长道袍,披散着长头发,手中又执着燃烧着的香,身形快得如同御风而行,眨眼间竟全到了山脚边。

这四个女弟子一奔到山脚下,在山腰一丛乱林间,突然发现怪事,在一团火光一亮之下,忽然见那片乱林的顶子上,突然出现一个艳装少妇,虽则在火光一闪之下,看得极真,她竟站在树顶子上,满脸带着笑容,双手合在一处,好像僧道念佛掐诀的姿势,隐隐地似乎听得她在高声嚷道:“妖婆,竟敢这么多管闲事!你家大仙与凡人有这段宿缘,与你何干,我倒要看看你这妖婆有多大本领!”喊声未完,忽然在这树林子四周,一团团的火光闪起,全向这片树林卷过来。可是火光一暗,这个妖狐的化身便悄然隐去。四个女弟子从山脚上追了去,相隔太远,看不见她们身形面貌了,只有她们手中所执的香还看得见,这时只见忽高忽低,倏隐倏现,并且杂着一片叱咤之声。从高处到低处,从树林子顶子上,又到了山腰,从山脚下又翻到上面,渐渐地看见这四处的香火往一处聚拢,跟着在树林子一带,那火团也一阵紧似一阵,忽听得这四个女弟子齐声喝道:“妖狐,你还哪里走!”她们手中所执的四束香,齐向一处掷过去。就在这四束香一齐往下落时,山脚那边便轰的一声,如同打了个沉雷,夹着一片火光,跟着一阵风吹过来,法台一带一片旃檀之气,这时法台上面的妙清大师,才说了声:“谢圣母的慈悲!”跟着向法台两旁招呼:“二位施主,妖狐已然就戮,不用再害怕了,后患永除,李家集从此高枕无忧矣。”说话间,妙清大师走下法台,向四面站立的少年招呼:“你们赶紧退回来。”这时四面的人一起聚合来,忽然人群中发出喊声,原来法台后面这八个人中竟短了一个,面向着大户坟地的八个人中也短了一个。他们这一阵哗乱间,全跑了过来,齐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短了两人?”赶到查点之下,竟是十里屯的孙守礼,崔家寨的朱茂林这两人不见了踪迹。问他们一同执着旗幡站立的同伴,也异口同声地说没看到,因为火球闪得厉害,一个个都害怕,只顾看着火球明灭处,再加上彼此又全在相隔丈余远,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何时丢失的。

这时妙清大师却带着十分痛恨惋惜的神色,摇头叹息道:“这也是劫数使然,这个妖狐实在是难以制服,若不是圣母暗中相助,非叫它逃走不可,那一来李家集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这两个少年定是已被妖狐吃掉,等回天妃宫之后,请求圣母查明下落。”这班人也无可奈何。把火把灯笼点起,由妙清大师带着齐向山脚边走来。到了山脚下灯火处,只见那四个女弟子各持着宝剑,站在山坡等候。赶到了近前,只见山坡上面有一只血淋淋的狐狸,身上多处受伤,血流了一地。妙清大师用剑指着这只狐狸说道:“你们看,就是它兴妖作怪,为害一方,赶紧用火把它焚化,不要叫它再附体还形。”这一班少年们立刻在附近一带找来许多枯草树枝,就这样可是谁也不敢动手摸这只死狐狸。把火堆燃起后,由女弟子妙真妙玄把死狐狸放到火堆上焚化。赶到皮毛全烧焦时,火堆上竟盘旋着一股子黑烟,直到好久才行散去,那只狐狸已经被烧成一堆枯骨。妙清大师吩咐就在山边刨下一个坑,把狐狸埋进去,在上面画了一道符箓。等妖狐除完之后,张大户跪在妙清大师面前,连连叩头,说道:“蒙大师和圣母的慈悲,把妖狐除去,但是我的儿子张斌,被狐仙缠磨,现在还在病着,无论如何要求大师大发慈悲,把他救好,弟子一家人,生生世世不忘大德。”他这么叩头请求着,李有财在一旁拭着泪,他想自己的儿子死在妖狐之手,若是这位圣母早到了尼山,不一样也能保住了么。

这时妙清大师向张大户点点头道:“这种事毋庸请求,你家中我是一定得去一趟的,给你把邪气驱逐净了,安定你的家宅,不过这个妖狐很厉害,你儿子是不是还有救,得见到他再定规。”

此时天快亮了,李家集的人全知道了信息,天妃宫的妙清大师立坛斩妖狐,整个镇甸此后再没有狐仙作祟了,一个个手中举着香从镇甸里涌出来,连男带女,连老带少,不下数千人,在李家集的镇甸外,顺着一条土道两旁,所有的镇甸上的居民足足跪了半里地长,向妙清大师等叩谢。妙清大师由两位乡长和一伙长工陪着走进李家集。张大户家中今夜安安静静,所有镇甸上各家各户,也再没有那种怪事发生了。这班人怎会不把妙清大师敬若天神,蜂拥着到了张大户家中。

张大户是当地的财主,早已派人把家中前面五间客屋收拾齐整,作为妙清大师等歇息之所。镇甸上的人也全挤在附近,连院子里男女老少全堆满了。妙清大师和四个女弟子在略微歇息之后,招呼张大户带领着到他儿子住的屋中。后面一所大院子内,因为狐仙闹得厉害,别人全搬出去,只有张大户的儿子张斌住在厢房内。张大户招呼一班长工们阻止外边的人,不准跟进来,只是李有财依然随在身边。妙清大师来到厢房内,这个张斌是住在厢房的北间,屋中现在已经有人来看着他。只见他躺在炕上,面色焦黄,骨瘦如柴。妙清大师来到近前,向他脸上仔细看了看,吩咐张大户赶紧预备香烛供品,在屋中摆好。她上香叩拜之下,张大户的儿子张斌此时精神似乎有些振作起来。

妙清大师上香行礼之后,对空默祷了一番,走到了炕前,张斌流着泪,刚要开口说话时,妙清大师双手合十,说着:“圣母要发大慈悲。”话声未落,突然一掌向张斌的面门上打去。这一掌打得非常清脆,张斌哎呀一声,他原本体虚,再这么突然惊吓,竟昏迷过去。此时妙清大师,双手合十站在炕前,口中念着经文,四个女弟子也和她一样。张大户在一旁可吓坏了,疑心儿子已经断了气。可是工夫不大,这个张斌又自醒转,哎呀一声便睁开了眼。今夜镇甸外斩妖狐的事早有人告诉了他。他这些日来,被妖狐缠磨得自知早晚必死,每天一到夜间,院子里砖瓦齐飞,在一阵巨大的响声之下,妖狐突然出现,屋中的灯立刻熄灭。一晃两个多月的工夫,虽则每夜缠磨,可他并没看清这个狐仙清晰的面貌,只有几次仿佛看出是一个艳装少妇。现在听得妖狐已除,所以他也盼望着自己能够活下去,赶到妙清大师来给他治病,一掌就把他打晕了,更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此时醒转过来,流着泪道:“圣母你得救我的命,我是好人家子弟,这个狐仙可把我缠磨死了。”妙清大师厉声呵斥道:“住口,当头一棒,已经打破了你的迷关,妖狐已除,再没有这些邪魔来缠扰,一切事我已尽知,不许你说那些污言秽语。张斌,从此之后,你要把过去的一切事完全忘掉,一心只求圣母慈悲你,你定能活下去,妖狐倘若在你身边一百天,就是大罗金仙,也没法子再救你。从此之后,除了服我所赐的丹药之外,每天你要念三百遍观音咒,只要你一心皈依我一心道下,保你依然福寿绵长。你一家都是很好的善徒,所以你才能够得救。倘若你再胡思乱想,另外招来邪魔,圣母决不会再慈悲你,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又向张大户道:“善士,话你也听见了,这是他生死关头的事,你要好好照顾他,每天令人看着他念经拜佛,这样有三个月的工夫,定能够恢复过去健强的体格,从此更能免灾免难。”

张大户连连答应着。妙清大师从身边取出一个瓷瓶,递给了张大户,说道:“这里面有三十粒丹药,叫你儿子服用九十天,每三天一次,定能脱离一切灾难了。”张大户赶紧接过去,供在香炉前,叩头拜谢。妙清大师吩咐赶紧预备轿子,说她们要回转天妃宫,还得在圣母前去交代这件功德。张大户十分高兴,妖狐除了,儿子得了救,所有这李家集一班有年岁的人,真是对妙清大师感恩不尽。前面把轿子已经预备好,所有本镇甸上有年岁的,以及入了一心道的,全穿上整齐的衣服,在张大户门外排班站立,恭送这位妙清大师和四个女弟子回天妃宫。这李家集真是盛况空前,上百的人围随着这五乘轿出了李家集。妙清大师招呼着张大户、李有财,叫一班乡老们不要相送了,但是这班人定要亲自把妙清大师送回尼山,以表敬仰之心。这些人围随着,离开李家集之后,经过杨树镇,这一带全得到了信息,并且全知道了天妃圣母法力无边,竟能把千年妖狐除掉,都不约而同在镇甸内排班迎接。过了杨树镇,绕着仁和镇的边上,这条道路是奔十里屯和崔家寨的,才到十里屯附近,崔家寨那里竟出来三四十位有年岁的人和乡长们,他们紧赶过来,把道路拦住。

这崔家寨几十位乡老们一齐跪在土道当中,一个个连连叩头道:“求大师发大慈悲,暂行停留一下,我们有一件事冒昧请求。”此时李有财、张大户尚跟随在妙清大师的轿旁,轿子一停,跟随在后面的女弟子妙真,招呼把轿落平,她走出来,挡在妙清大师的面前向这班乡老们说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拦路请求,大师在李家集斩妖狐,现在要回天妃宫,在圣母前交心愿,你们不得随便的请求事。”可是内中有两个年岁很大的老者,一个是崔家寨的乡长张德元,一个崔家寨昨晚失踪的值差少年朱茂林之父朱少文,这两人跪在那里,朱少文泪眼模糊,悲声说道:“弟子也是圣母座下的信徒,昨夜我儿子被李家集的乡长召集去,现在别的人全回来,只有我儿子朱茂林失踪了,我的大儿早死,只剩了这么一个接续的后代,求大师慈悲,无论如何把我儿子找回来,叫我骨肉团圆,小老儿感恩不尽。”说罢连连叩头。

这时那个女弟子撩起轿帘,向里面妙清大师说了几句,立刻转身过来,面带怒容,向朱少文道:“这种事岂用你来请求,这个千年妖狐妖法厉害,连圣母的法力,都费了很大的事,才把它斩除,这还仗着圣母预先四下布置,安排下天罗地网,才没叫它逃开。此次倘若叫它逃开行法之地,漫说你一个儿子,这一带十几个村镇,恐怕全要化为灰烬。失踪的两人,是应劫遭难,在数的人,虽是圣母有极大的法力,这造成的劫数,容大师回宫之后,叩求圣母,叫他们超升仙界,或是到天妃宫去当差,你一家不是一样能获福无穷么?不要琐絮,赶紧退去吧!”这个朱少文只好流着泪退去。

可是那位乡长和后面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妙真向他们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赶紧说。”乡长道:“我们自知拦路请求,大师是要怪罪的,但是我们知道佛法无边,圣母实有起死回生之力,我们这些人不是为自身的事,是为一个外籍的异乡人请求。我们崔家寨从上半年来了一个姓侯的,此人年岁很轻,三十多岁,也是一个逃荒的苦人,带着老母来到崔家寨这里,在村边住下来,他为崔家寨的富户们做些苦工。他名叫侯福,人又老实,又能吃苦,平时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并且很孝顺。他这老娘常年带着病,虽则照样的行动,但耳聋了,眼也花了,和她说话全很费事。可是侯福对老娘很孝顺,自己扛活卖力气所得的钱,完全孝顺老娘。可是在三个月头里,他好生生地忽然夜间跑到村边,等再回到破草房里时,便一头倒在炕上,再也没起来,满嘴胡言乱语,尽说些鬼怪的事。我们崔家寨从此也不安静起来,有许多人看见了无头鬼和吊死鬼在村边出现。他虽是个异乡人,在崔家寨住的日子不久,但是因为他人老实,又能吃苦,又孝心,这些日来只仗着大家照顾他,周济些衣食,可他的病没个好了,整天整夜胡嚷胡闹,尤其是这两天闹得厉害,看情形已经不成了,可怜他那个老娘,只有守着他哭,问她儿子病的情彤,她也不懂得,大家哪能见死不救,侯福若一死,他老娘也不会活下去,昨天他已经连发过几次昏,现在大家已经凑钱给他买了一口薄皮棺材,预备装殓他,恰巧大师到李家集除妖,我们大家一商量,这侯福母子两条性命,我们是绝没有法子救他了,他这种病又闹得邪性。所以大家来请求大师的慈悲,我们知道,圣母法力无边,能察人的生死,倘若侯福寿命不绝,大师或许能救了他,这是两条性命,并且我们崔家寨屡次地发现妖异,这些事也只有仗着大师来给我们消灾免难。求大师慈悲,救这两条命,救我们全镇的人!”

九 起死回生

这时乡老们全叩着头,妙真又到了妙清大师的轿边,可是妙清大师不等她说话,立时吩咐把轿帘打起,向崔家寨乡长张德元道:“你们所请求的事,我已经听得明白,我已经默运玄机,详察一切。张善士你的话说得很明白,这种事一半是外邪侵扰,一半还得说是他个人的寿命,现在我细查这个侯福,他的寿命不该绝,并且你们崔家寨这班善士们一片慈心,这样出于本心的善念,是极大功德,我焉能不助你们完成善举。好,乡长们引路。”这些乡长们一听妙清大师爽快地答应了,齐声高喊着:“谢大师的慈悲。”他们立刻叩头站起,转身引路,一直奔向崔家寨。相隔没有多远,也就是半里地,不大工夫,已到了崔家寨。这个侯福就住在镇甸边上,两间破草房,连个院子也没有,真是极寒苦的人家。这些人围随着五乘轿,到了镇边,妙清大师等全下了轿,乡长张德元指着这两间草房道:“侯福就住在这里。”

只见草房门边放着一口薄皮的棺材,乡长张德元向跟随的一班人说道:“大家可别往里挤,病人的情形很厉害,大家全在外面等候。”这时他却先走进草房内,跟着转身出来,向妙清大师行着礼道:“大师,这个地方可太脏了,大师可能将就进去看看么?”妙清大师此时和四个女弟子全是容色整肃,妙清大师向乡长张德元道:“善士说哪里话来?圣母座下的人以慈悲为本,善念为门,做佛门功德事,要普惠万方,同登寿域。完全看个人的福缘因果,对于贫富是没有分别。”说着向张德元一挥手,张德元头里引路,妙清大师带着四个女弟子走进屋中。李有财张大户也跟随进来。

进得屋中,里面一片潮湿之气。两间屋还是明敞着,屋中地方倒是不少,可是四壁萧然,到处里尘封土迹。一张破木桌子,靠在墙角,上面放着许多盆碗,也全没有一件完整。靠前面还有一个土锅台,靠前窗一带,黑烟子熏得一片漆黑。偏着西半边一铺土炕,上面只铺着一条席子,还是破的。那侯福就在炕的里半边躺着。一个老婆婆头发已经白了,泪眼模糊,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烂不堪。这种情形真是已经苦到极处,这也就和讨饭的差不多了。那个张德元却招呼着:“侯妈妈,天妃宫大师来救你儿子了。”

这个侯妈妈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一手扶着旁边的破桌子,她却痴瞪着两眼,向张德元道:“大爷,我哪里还有儿子,完了,任什么没有了。还是得饿死,我老婆子苦哇!”这个老婆婆牙已经没了,说话也不清楚,乡长张德元回头向妙清大师道:“大师,这个老婆婆简直是不懂事了,没法和她说话。”妙清大师口中说道:“无量佛,可怜,可怜,可怜的老婆婆,这般年岁叫她受到这样苦恼,哪还说清楚话?不要去问她了。”

这时炕上躺着的侯福,脸色焦黄,两只眼好像两个黑窟窿,眼皮全是青色的,此时却听他不住地招呼:“妈妈,妈妈,你救我,他要我的命,我不能跟他去,我去了妈妈就没人管了。”妙清大师凑到炕边,看了看,点头叹息道:“我若不搭救此人,真是罪孽了。他到了这般地步,心中仍然不忘老母,只这一点孝心,就能感动天地。”这时张德元在一旁说道:“全仗着大师的慈悲,圣母的护佑。我听这个侯福说过,当初他们在故乡,也是有极大家产的,骡马成群,有园子有地,只是从他一懂事,这家里连年出事,一直到他长大起来,弄个赤手空拳,极大的一片家业就全完了,只有带着老母流落各处,他是受尽了苦,受尽了罪,这是一个苦命人啊。”妙清大师道:“此中有因果在,非你等所知,此人以他这点孝心,他就决不会做恶事,这完全是他前生带来的冤孽,所以这些年来,弄得他家不成家,业不成业,流落异乡,因为他前生有一件极大的冤孽事,里面牵涉着两条人命,冤魂不散,只是他个人此生没做过一件恶事,他的阳寿很长,可是这两个冤魂竟这么折磨他,就是叫他活在世上,也如同在地狱中一般,永远摆脱不了苦恼。这也是他自己的孝心感动,来到曲阜县。现在我要尽极大的力量,把这两个冤魂带走,求圣母发大慈悲,给他们解冤释怨。这件事需要在天妃宫设坛七日,从半夜子时到天明,求圣母发大慈悲,把这两个冤魂渡脱了,也就不再向他缠扰,这件事需要他自己去做,但是他贫寒到了这般地步,哪还有力量再做这种功德。但这两个冤魂带走之后,崔家寨也就从此相安了。”

乡长张德元毫不迟疑地答道:“只要大师能救他,能保佑崔家寨平安,天妃宫七天道场的费用,我愿意独力担当,不募不化,弟子盼望着圣母能多保佑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妙清大师点点头道:“好吧,张大善士能够做这种大功德,这正是修你未来之福,赶快预备一下。”说着回头向背着黄包裹的妙珠女弟子道:“你看看所带的符箓和求圣母的信香,可还够用么?”妙珠赶紧把包袱解下来,放在破桌子上,打开看了一下,忙答道:“香和符箓黄表全够用的。”妙清大师向张德元道:“你赶快预备香炉蜡台,焚化符箓的灰盆,可要干净,完全要你们所用香炉的炉灰,把铜盆铺满,此外再预备三杯净水,旁的什么也不用了,越快越好。”这点事在这里很容易办,立刻外面的父老,把所用的取来。这时那个老婆婆还在哭哭啼啼,也不知她嘴里胡说些什么,妙清大师叫李有财、张大户把她架到屋角一旁躲开。此时香炉蜡台摆好了,两支红烛也点起来了,三杯净水放在炉前。妙清大师告诉李有财、张大户和乡长张德元:“把门口闪开,门外的人退得远些,因为这两个冤魂,就在屋中,把轿子预备好,除去轿夫之外,我们走任何人不准跟随,你们随在轿边颇为不利。”

乡长张德元答应着,招呼门外的人,全把门口闪开。这时妙清大师把黄包裹中的符箓黄表取出来,并取出一束香来燃起,把那铁牌铁铃等仍然包裹起来,叫妙珠背在身上,香炉旁放着三道神符,另外一份黄表和十几道符箓全堆在那个灰盆内。等到香燃得旺了,四个女弟子各站在两旁,妙清大师举着这束香,从门边转到香案前,烧着这个灰盆,连转了三周,往上一举这束香,口中祝告道:“请天妃圣母发大慈悲,为孝子侯福解冤释怨,收此两冤魂。”跟着把这束香往炉中一插,立刻伸手抽出背后的剑,把香炉旁第一道符穿在剑上,躺在炕上的那个侯福,此时却怪叫着,他可是嗓音变了,他原本是山东德州的人,此时口中却完全说的南边话,他不住高喊着:“不要杀我,我冤枉。”这时妙清大师已把这道符燃着,顺着剑尖一甩,这道符正好落在侯福的身上,侯福怪叫着往起一挣扎,几乎整个地从床上跳起来,把一床破被子也抖开。妙清大师却用宝剑一指,口中喝了个“敕”字。

这个侯福咕咚一声,又倒了下去。妙清大师立刻将第二道符燃起,侯福此时嗓音低微,却变成了女人的声音,好像河北一带人说话的情形,连喊着:“你不偿命不行。”此时妙清大师把这二道符甩出去,那侯福却哎呀一声。妙清大师第三道符在香火上燃着之后,往这灰盆上黄表符箓上一落,里面的黄表符箓全行引着,这时妙清大师在灰盆的火光上面,用宝剑连挥了三下,炕上的侯福连喊着饶命。忽然火盆里哧哧的冒起两道黑烟,一直蹿到房顶子,这时妙清大师把当中的一杯水取起,喝进口中,噗的一口,向火盆里的黑烟喷去,火焰略息,黑烟不散,但是香烟冒起来,屋中充满一股子浓香之气。跟着第二杯水喷去,黑烟已散,里面的符箓黄表全烧完了。跟着把第三杯水取起,却向炕上侯福喷去,只听侯福大声的哎呀一声,妙清大师说:“侯福,我给你解冤释怨了!”转身来向妙真妙玄道:“把铜盆取去,放入我轿内。”这两个女弟子赶忙地把这铜盆端起,紧走到外面,把铜盆送入妙清轿内的座位底下。

妙清大师提着剑一直紧走出去,妙慧妙珠也紧随着出了草房,各自上轿。那妙清大师神色庄重,走入轿中之后,连话也不说,只向轿夫们挥了一下手。李有财、张德元、张大户,因为事先经过妙清大师的嘱咐,不准再往外送了,大家只在门外跪在地上叩头。轿夫们早在这里伺候着,他们在草房外听得真真切切,知道轿内灰盆中带着两个冤魂,幸而是在白天,要是在夜晚,他们早已腿软了,此时谁也不敢说话,都怕这个冤魂找到自己身上。轿夫们抬着轿子,真是健步如飞,气也不喘。小伙子们也是真有气力,更兼这十个轿夫,全是一样的心思,怕中途一停留,再把冤魂撂在半路上,仍然要为害一方,那不了得?他们脚下不停,二十多里路程,一直跑上尼山天妃宫,送妙清大师等回宫不提。

崔家寨这里在妙清大师等走后,李有财、张大户、乡长张德元又回到屋中,本镇几个有年岁的人也跟进来。真是怪事,那个侯福竟坐起来,口中不住喊着:“老娘,我可好了。”他抓着那个破被子,不住地擦着头上的汗。此时屋中尚有香烟缭绕,侯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连脸上的颜色也变过来了。乡长张德元在炕前拉着他的手道:“侯福,你可真好了?”侯福道:“老当家的,我真如做了一场噩梦,可把我吓死了,我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一个男鬼,一个女鬼,整天围绕着我,向我要命,方才忽然有一位提着宝剑的女仙,把这两个恶鬼抓去,我浑身才轻松了,究竟是谁救了我?我老娘在哪里?”张德元忙安慰道:“侯福,你不用害怕,一定能好了,你老娘在这里。这些日来,把她全吓傻了。我们因为你平时又老实,又规矩,吃苦耐劳,孝养老母,所以自从你病倒之后,大家来照顾你,恰巧天妃宫的大师到李家集斩妖狐,我们大家一商量,这才拦路叩求,把大师请了来,真是道法无边,把两个冤魂拘去,还要在天妃宫建七天的道场,为你解冤释怨,你从此就算得到了好处,圣母全慈悲你,足见你是个好人了,这是你前世的冤孽,你想,任凭谁的力量也没办法。回头我们给你送些柴米来,天妃宫启建道场的事,我已经全部担承,不要你管,你只要好了能行走,去叩谢天妃圣母就是了。”

这时,侯福老娘已被李有财带到炕边,侯福拉着她的手道:“娘,我可好了,我又可以活下去了,险些儿咱娘两个分离。”这个老婆婆坐在炕边说道:“你好了,这就得了,我不至于饿死了。”大家见他娘两个这种可怜的情形,商量好,回头给他送些柴米。可是侯福已经下了地,他告诉大家,自己根本没有病,是那天夜间在村边走动,忽然听得一声:“我可找到了你。”就见黑乎乎的一个人向身上扑来,打了一个冷战,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现在只不过觉得腿脚软些。心里一点病也没有了。接着他给这一班人叩头道谢,大家也是十分高兴,这么一个已经往棺材里搭的人,竟会好得这么快,这真是起死回生,除了天妃圣母,什么人有这种力量?大家赶紧把那口空棺材搭到镇甸外的土地庙里存放,留着施舍给穷人。众人回去之后,打发人送柴送米,侯福倒真个因祸得福。

敢情一个人遭此厄运,不死也揭一层皮,侯福闯过灾难,天妃宫还真个为他建起道场,山边的人,每夜都听到天妃宫整夜响着法器和念经声,替侯福解灾释怨。到了第七天,乡长们带着侯福到天妃宫叩谢。侯福特蒙大师允许,叫他到乩坛跟着别人去听训。坛上训示下来,十分嘉许他是个孝子,告诉他两个宿世冤家已经全给他度脱了,叫侯福一心向善,多做好事,好好地孝顺老母,不只没有祸,眼前还有福。这个侯福不过是一个卖苦力气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在别人看来,他即使能够发达,也是将来的事。哪知回了崔家寨之后,他照样地去大户操作,忽然有两个外乡客人到来,到处打听德州人侯福。有人立刻从大户人家把他找来,这真是时来运转,敢情他的一个本家,一门一姓,有一支是很大的财产,却是绝户,应该是侯福入继,承继这片家业。这个大财主派出多少人到处访他,好容易在曲阜县找到了他,立刻接他回原籍。当天这个侯福和这老婆婆就全变了样。来人是很有钱,立刻到城里给他们娘两个置备了衣服铺盖,样样齐全。侯福领着来人,挨家挨户道谢辞行,自己说回转家乡之后,只要把承继的事办理完了,决不忘大家救命之恩,必来看望乡长们。两辆轿车把侯福接走,侯福立刻显得福催貌转。母子二人和来人全坐在两辆轿车上,这和当初他们逃难到这里来的情形,真是天地之别了。乡长们把他直送出镇甸。这件事使得人人羡慕,人人感叹,都归功于天妃圣母,认为若非圣母大慈悲把他救了,他哪还有今日。天妃圣母这么大的灵异,只苦了崔家寨的朱绍文,虽是儿子突然失踪,毫无下落,算是绝望了,想来想去,也只好认为儿子命该如此,凭天妃圣母那么大法力,死人全能救活了,自己的儿子却保不住,一定是他的阳寿已终,该遭这步劫难。这件事过去之后,更是家家在传说着,附近镇甸所有不安静的地方,也渐渐地安静下来,于是这一心道便遍传于兖州一带,无论多远的乡村,多荒僻的地方,也有一心道的门徒,对于这位真仙转世的天妃圣母,人人敬奉备至,就连私下里没有一个不敬仰的。王太冲和陆蛟来到这里,正是这天妃宫香火最盛的时期。

齐寿山把天妃宫的一切灵迹,从头至尾,讲了这半日工夫。王太冲听了之后,觉得事太离奇,有些玄虚。可齐寿山说这些事都是他亲眼所见,绝不是听自传闻。王太冲当时只有点头赞叹,自己可丝毫不敢再说怀疑的话。因为他们所经所见,有的事情实在是非人力所能为,以邪术骗财的,到处都有,可是兖州府一带不是穷乡僻壤,全府全县不会尽是傻子,自己更亲眼看见府县亲自到天妃宫进香,这要是没有一点灵异的地方,不会把这班人全惊动到的。可是自己入了兖州府境内,眼中看到的情形,又有许多事不近情理,天妃圣母既是这么佛法无边,本着救世度人而来,应该保佑这带地方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万民乐业,可是这里却是商业凋零,农村穷困,到处里穷人很多,只这眼前就是一个极大的证明,齐寿山好好的一片家业,自从得到天妃圣母的保佑,家业可完全送进天妃宫去了。这种理太讲不通了,应该地方上一天比一天富庶,怎么地方上一天比一天穷?这里面恐怕是有极大的毛病。自己在江湖奔走一生,始终不信这些事,全是虚无缥缈,无凭无据。王太冲疑心是只管疑心,却丝毫不肯说破。

晚间,齐寿山果真预备了丰盛的酒菜来款待王太冲、陆蛟,并且安置了他们爷儿两个住的地方。在西跨院有三间空房,已经收拾出来。王太冲在齐寿山家中住了下来,三天之后,陆蛟暗中对王太冲说:“表叔,咱们没有事还是早些走吧,这个地方再住下来,我嫌头疼,这位老当家的简直是入了魔,你看他整天没有别的事做,除了念经就是劝善,头上顶着天妃圣母,口中含着天妃圣母,开口闭口比那吃十八方的僧道还厉害,只是劝善,这样住下去有什么意思,赶紧往济南府游玩几天回去吧。”王太冲道:“陆蛟,我不想回去。你也不许谤道,你这是和我说,若和他家中人这样说话,他们可就要恼你了。劝人学好,劝人行善,难道不对么?我还想咱们爷儿两个也入道,保佑咱们延年益寿,多活些年不好么?”陆蛟扑哧一笑道:“表叔,你怎么也信起这个来,这些事只能骗鬼,活人没有信这个的。”王太冲道:“陆蛟,你的话说得越发没理了,要是能骗鬼,那不更能信了么?我想我们一个异乡客人要想常往天妃宫去,是决不许的,咱们也入了一心道,做了他道门下的信徒,可以常常到天妃宫进香,求福求寿,定能得到圣母慈悲。”陆蛟正颜厉色地向王太冲道:“表叔,你这个话是真是假?你要想出家,也得另找地方,天妃宫是女道士。我不怕雷劈了,我就是不信这些事。”

十 僵尸作祟

王太冲忙说道:“陆蛟,你小一些声音,你当我真个也中了邪么?这些事,我根本就不信,我的看法还不在这一点,我认为这里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罪恶,但是不容易揭穿,不容易证实,那位齐老伯所说的话你也听得清楚,察言观色,以及我们入兖州府境内所听到的,这天妃圣母真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这种理我现在揭不开,烧香奉佛这是很平常的事,不足为奇,也许我是要自寻苦恼,我认为兖州府境内的情形太怪了。她有多大力量,能使地方上全变了样?陆蛟,你表叔在江湖上闯荡一生,什么诡诈的手段,全看得出几分来,现在天妃宫内这几个女道士,竟会兴起这么大风浪,这里面恐怕真个有妖魔邪术来助着她们倡导邪教,愚民骗财,叫这班人落到至死不悟。你仔细想,他们所亲眼得见的事,光凭几个女道姑是不能做到的,这里边太可疑了。我认定其中有极大的力量,绝不是三五个人所能办到的。我们一个异地的客人,要来碰这种势力,实有点自取其祸,可是表叔这个性情你知道,我看到一件事,只要认为应该是我去做的,任凭有多大阻难,我也要试他一试,不过现在年岁大了,经的风浪也太多了,不察虚实,不明真相,对于一件事情冒昧去做,危险太多。这天妃宫所作所为,只有一片善念,哪一件事你能指出它不好来,我这位好师弟齐寿山把家财产业,全做了布施,这是谁逼迫他?谁敲诈他?很显然,是出于个人情愿。这种事你问到了面前,坦然承认,所以这种事背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堂堂的兖州府和堂堂的各县官,他们全对天妃宫献纳资财,进香求顺。这种事走到什么地方也不犯法,受保护。这些事,你虽然疑心,却叫你无法下手,现在只有细查天妃宫的真相。但是以我江湖上数十年的经验看来,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是那句话,兖州府所辖数县,什么高明的人没有,能骗一班乡愚,却不能把合府的人全骗了。我们对天妃宫想有举动是很危险的。一方面我们能落一个心存恶念,不敬神佛,毫无所得,弄个空起猜疑。另一方面,就许找到大祸。可是我又不肯这么甘心罢手,置之不问。陆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就有这些个邪术,也未可知,我们耐着性儿,在这里多待些天,虽则耳朵里不爱听,也勉强地听,我们自己有自己的主张就是了,我决意入道,好做进身之阶,倘若能够查出怎样的弊病来,能够打破这一方愚民的妄念,不叫他们这么费时失业,耗财破产,来求这种虚无缥缈、无凭无据的福,岂不是一件无上的功德?我们回家去也没事做,陆蛟,帮着表叔办这件事,你不高兴么?”

陆蛟听王太冲把真心实意告诉自己,这才点点头道:“表叔,只要安心这么去做,我当然愿意的,入道也好,当了老道也好,真能够查出此中真相,那才是一生最痛快的事呢。表叔,你可看出,齐老伯这位少爷齐振业,对于他父亲的情形十分不满,并且整天满脸愁容,在他父亲面前也不过是强打着精神应酬,这样他父子之间,就有可疑的情形。表叔何不在齐振业身上多留些神,或许能得到一些破绽也未可知。”王太冲道:“我也看出来了,不过事情不要太急了,别露出一点痕迹来。齐振业虽则年轻,是个很老成的少年,一举一动很谨慎,慢慢地来,等机会。”

这爷儿两个商量已定。王太冲遂在和齐寿山谈话时,故意流露出对天妃圣母的十分敬仰:“兖州府得到这样真仙保护,将来成仙的人,不知要有多少。天妃宫真是叫人敬重的地方,和别处的道门善会不同,它不敛财,不求利,是真正修道的好机会。一个平常人不能出家,也不能去当僧道,遇到这种好机会再错过,真是个人无福了。”王太冲这么一奉承,齐寿山高兴已极,告诉王太冲道:“若是能够入一心道,一定能保佑你无灾无病,家宅平安。这样的道门,实在是哪一省也不会找到的。”

王太冲道:“我们一个外乡人,要想入一心道,不知道能否收录?”齐寿山道:“我已经和你说过,圣母是普度万方,这种道门哪能分是不是本省人,只要诚心入道,不借着这个道门去招摇取财,怎么会不行?况且我这仁和镇,就能办理这件事,还不用到天妃宫。”王太冲道:“我倒是有这意思。我既打算入道,就要做出个样儿来,叫圣母知道我是一片诚心。不过这次我们出来,除了还师弟你的旧债,爷儿两个身边没带多少钱,只够在外边住一两个月的,你能够带引我在天妃宫入道,候我回家之后,情愿在圣母前做一件极大的功德,为我一家求福。你可得带我到天妃宫去。”

齐寿山对于这件事十分欢喜,因为平常他就各处劝道,只要能够带引一个大善士入善门,这在天妃宫是立一件大善功的事。王太冲也是密云县的财主,把他引进去,对个人也有好处,所以齐寿山满口答应,一定要带着王太冲、陆蛟入道。可是王太冲和他定规好自己是真心皈依在一心道下,绝没有隐瞒的事,只是告诉齐寿山,千万不许提他是个练武的人,因为曾知道各处善会,对于练武的人,都十分厌恶,认为这种人粗豪成性,入善会入道门也不过是一时高兴,常常在这班人身上起是非,所以告诉齐寿山,千万不许提是练武的师兄弟,一定要说是当年做生意的师兄弟。

齐寿山点头答应道:“应该这么办,这不算欺心说假话,因为我们是怀着真心归道才这么做,何况师兄你的为人我更信服,入善会做好事,决没有什么关系。”果然过了两天,齐寿山就把王太冲、陆蛟,领到天妃宫,并说明他们是密云县的原籍,过些日子,回乡之后,要在圣母前做大功德,献一笔资财,在天妃宫做道场,为全家祈福。不过王太冲此举是弄巧成拙,他此次几乎落个身死异乡,含冤莫白,所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管多么聪明的人,也有失脚的地方,这是后话不提。

当时王太冲在天妃宫很得到妙清大师的奖励,正式入了一心道,并且是天妃宫亲自收录的。可是天妃宫这里的规矩十分严刻,不是坛期,不奉妙清大师的特许,你是不能到天妃宫随便走走的。尤其是王太冲和陆蛟,这爷儿两个本是安心要细查天妃宫的真相,他们也怕常去了,反倒叫天妃宫起疑心。一晃就是半月光景,这时离仁和镇六七里地的赵家庄,又发生了一起怪异事,并且事情一发现还很凶。镇甸上一连出了三个横死的人,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在赵家庄立刻传扬开,镇甸外有僵尸出现,死的人完全一样,脖项上十个手指印抓得很深。并且死的人的情形也看得出来,临死时已经恐惧到极点。这一来不只于赵家庄闹得这么凶,附近离着一二里的小村落,太阳一落下去,简直就是断绝了行人,家家关门闭户,跟着就有人赶紧到天妃宫进香,请求圣母保护。可是所去的人在叩头请求之下,妙清大师向去的人说,总得等候十天后,圣母才能施法力除这僵尸,因为圣母已经离开天妃宫,赴峨眉道家盛会去了,得有十天的耽搁。妙清大师并且告诉大家,这件事已经知道了,这个僵尸十分厉害,他是附近一个横死多年的人,又被数百年前一个极厉害的凶魂附体,这僵尸绝不是自己的法力所能降伏。当时赐给了赵家庄去的人十几道灵符,叫他们围着村子边,把这灵符全埋在土内,有灵符的力量,也可以暂保一时,僵尸只能在镇外闹,绝不能再入赵家庄了。

赵家庄的乡长们知道再哀求下去也没用,圣母的仙驾没回天妃宫,只好带着十几道灵符回去,如法安置。僵尸这一作怪,连仁和镇这一带,有些人也心不安了,太阳只要一落下去,镇甸上再见不到一个行人,谁也不敢再出入。

果然赵家庄得到妙清大师灵符之后,镇甸里稍微安静些,但是靠着赵家庄镇甸边上住的人,只要天一黑下来,一个个头上像加了一个铁箍一样,因为这个僵尸继续在赵家庄镇甸边上缠扰不休,特别到了三更后,那种凄厉的声音,听到耳内,真叫人心惊胆战,想睡也睡不着,每天整夜地直家庄镇甸上人全不得安生,可是又不能白天整天地睡,这样一来,日子不多,赵家庄的人无论穷富,一个个面色焦黄,全像病人一样。

王太冲和陆蛟住在齐寿山家中,一晃就是差不多一个月左右,这些天,赵家庄僵尸闹得这么厉害,真是风声鹤唳,更兼这两天雨水连绵,越发令人苦闷,连齐寿山也整天念叨着,总盼着圣母仙驾早回,早早把这个僵尸除掉。仁和镇这里也可以安生了。

在乡下,只要一下起雨来,道路极难走。虽然这一带全接近山边,可是土道多,王太冲跟陆蛟爷儿两个,两天的工夫没出去。这天晚间,齐寿山做完了他的功课,他儿子齐振业来到西跨院王太冲屋里,陪着这爷儿两个闲谈。雨虽则不大了,但是牛毛细雨还在下着,这时在仁和镇,人们差不多早入睡乡,尤其是乡下人过日子俭朴,晚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绝不许白耗灯油,齐寿山虽说现在家道中落,终归是一个大户人家,所以晚间到二更后,才肯熄灯歇息。

齐振业也是因为心里闷得慌,找这爷儿两个谈一谈。他进得屋来,见王太冲和陆蛟正在灯下下象棋,便说道:“王师伯,爷儿两个下棋消遣,怎么不念经?”王太冲微微一笑道:“振业,我是佛门的好弟子,修心不修口,我心里时时在念着,不过叫你听不到。”跟着把棋子一推,向陆蛟道:“我输了,棋错一步,满盘全输。”齐振业听王太冲这个话,也不禁笑了,随着坐在窗前茶几旁,王太冲道:“振业,你父亲歇息了么?”齐振业道:“刚念完了经,才向后面去。”说这个话时,却长吁了一口气。王太冲凑到了齐振业旁边椅子上坐下,说道:“振业,你们这一家真是大善人,一个个虔心奉佛,早晚你们这一家还不全成了仙么?真是难得。”齐振业瞪着眼看了看王太冲道:“师伯,我只有在你老面前说这个话,可别告诉我父亲,王师伯,你跟我父亲是少年时的弟兄,你看看我家中这种情形,不可怜么?成不了仙,早晚全会饿死。”齐振业说这话时,似乎十分痛心,眼泪在眼眶中直转。

王太冲道:“振业,你说得过分了,不至于那样。现在家中还有些田产,你也很年轻,出去找点事做,一样能吃饭。振业,大约你是富里生富里长,吃不惯苦。”齐振业道:“王师伯,我虽则年轻,但是我也念了七八年的书,我们那位老师绝不是乡村的那种腐儒,他学问好,洞明世故,所以小侄跟他念了些年书,一切事理倒还明白些,我绝不是财主少爷一流,我早就想出去,自己闯点事业,可是我爹娘年岁全大了,他们不放我走,不要说出远门,连县城都不叫我去,我掮着锄去种地,他也不叫我干。现在这份家业已完全耗尽。王师伯你哪里知道,明面上虽说还有几十亩田地,哪还是我们的?早借钱押给了人家。父亲母亲到现在就没有仔细想想,把所有家产全献给了天妃宫,求福求寿,我不知道福在哪里,寿在哪里。好好的一片家业,受罪倒是快了。小侄始终不信这些事,敬神敬佛,也得有个分寸,我爹爹简直什么也不顾了,只想着自己得到圣母的大慈悲,立刻就成了仙,还告诉我们只要他一人得道,全家都可以随着飞升,还要家业有什么用。王师伯,他简直是入了魔道,别说不叫我们劝,我稍说一句怠慢话,就遭他的斥责。王师伯,你所送来的钱已经没有什么了,没过三天,他就送进天妃宫五百两做功德。王师伯,可不是我往外撵你们爷儿两个,老伯几时走,我求你和我父亲说说,把我带走吧。我愿意离开这个家,离开曲阜县,守在家里,早晚也是急死。王师伯,你救小侄这条命吧,你给我找一点什么事,我会好好地去做,因为这个家眼看着已经不行了,这几十亩地,再被人收去,简直就没有法子再活下去,我知道爹娘绝不会醒悟,我出去能做些事,将来也好养他们的老。”说着,齐振业竟流下泪来。

王太冲道:“振业,你不怕天妃圣母怪罪你么,可不许说这些话,并且我也入了一心道。你真胆大,在我面前说这个话,一方面被你父亲知道了,他非重责你不可,若是被天妃宫知道了,你就是毁谤神佛,欺心的叛徒,你也是一心道的弟子呢。”齐振业擦了擦眼泪,冷笑一声道:“王师伯,叫我死了也不信,何况我现在也情愿爽快地死去。眼前的苦恼真没法受了,只是为爹娘年岁太大,我整天忍着气这么活下去,小侄说句放肆话,我猜不透王师伯你是什么心意,你是一个久走江湖的人,不会信这些邪魔歪道愚弄人的事情,小侄才敢在你面前说这些。王师伯你念在和我父亲好几十年的交情,答应把我带走吧。”

王太冲这时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次,转身向齐振业道:“振业,你生长在这个地方,处在这种家庭中,难为你能有这种见解。你的事容易办,把你带走也办得到,不过现在我可不想走。振业,你这么凭自己想不成,你得和我说出个道理来。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入一心道,我为什么不走。可是天妃宫这些灵迹,不是传言,全是你们亲眼所见,这些事岂是平常人力所能做到的,你有什么理由不信?”

齐振业道:“老伯,小侄总是年岁轻,就当我是一片妄言,但是出我之口,入师伯你之耳,连陆师兄也别把我的话遗漏一句,因为小侄实在是罪大恶极,在这一带说这种话,足可以动了公愤,我能够犯众怒么。这天妃圣母自从降临尼山,天妃宫天妃楼便建起来了。这尼山我们过去曾经到过,过去的天妃庵的人现在全换了。庵主是火炼金身,但是当初不是六个就是七个,全是女尼,不是道姑,自从庵主成仙之后,据我暗中仔细察看,旧日天妃庵的人只剩了两个,就是现在妙清大师手下四弟子中的两个,一个叫妙慧,一个叫妙珠。这两个在过去是极不好的女尼,外边有不少她们的风言风语。其余的人一个也不见了。过去天妃庵,是本城中一个财主资助庙中的香火杂费,这家人很少,只剩了一位有年岁的老太太。可是庵主升仙之后,本城的那位财主也跟着死去。现在庙中接掌天妃宫的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连那两个道婆也不知哪里来的。原有的人,更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些事竟没有人再追问。至于那些斩妖除邪,小侄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是远处的不知道,附近十几个较大的镇甸里,凡是旧日的财主,家业都一天比一天减少,没有一个因为得到天妃圣母的保佑,人旺财旺,全成了空架子。这种道理小侄不明白,尤其是人人念经,人人信佛,人人入道,为啥反倒田地全荒废了,城里我是不常去,王师伯你是看见过,我们曲阜县过去可不是这样情形,现在商业萧条,这是天妃圣母保护的?”

说到这,他又哼了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我说了连王师伯也未必肯信。但是我看得清楚,一点不差。因为过去那些年我年岁虽小,爹爹也不是这样,他年轻时练过武,身体也不像现在这么软弱衰老,有时候常常聚集些长工们入山打猎。从前这里还有许多猎户,自从天妃圣母一到,也不许猎户们入山了,说是杀生害命,那是极造孽的事,不许干。从前随着爹爹入山,常常打些不太凶猛的野兽。这尼山北极峰一带,有许多狐狸,我们那时只要一过山,就设法弄几头,虽则是草狐,皮也很值钱。李家集闹妖狐,妙清大师立坛除妖狐,我也被召集去助着妙清大师行法,失踪的两个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后来在山边把那妖狐除掉用火烧化时,我看得清楚,分明是一只雄狐。这叫什么道理,李家集不是闹了一时了,李有财的儿子死在妖狐之手,是被一个女妖狐缠磨死的,怎么临到斩妖狐时竟变成雄的,这不是笑话么?回来之后,我略微向爹爹说了一句,他啐了我一口唾沫,说我应该被雷劈了,圣母多大法力?斩妖狐时那种声势,你竟敢胡言乱语,是找死了。王师伯,我若是看得不清楚,也不敢这么说。可是我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说一句。王师伯,你说这种事不是显然有毛病么?”

王太冲听完齐振业这番话,遂向他说道:“振业,你所想的,和我的心意一样。这个雄狐你看得真切,振业,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平凡,事情可很有关系。你父母以及你一家人是没有办法了,现在任凭你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还会招来他们的厌恶。只要你看得不差,以这件事证明,一切事就全是假了。振业,你是个明白孩子,你真要屏心静气想一想,事情果然是假,这个假可太厉害了,有多少人的性命已经送在这个假字上,这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恐怕也不是我力量所能推翻的事。师伯也把真情实话告诉你,我住在这里,是决心要细查天妃宫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你说的事情,我竟始终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当地人,这是很好的证明,但是证明也没有用,兖州府和各县全把天妃圣母敬若真仙,现在凭我们一个平民百姓说他们愚弄人,这个话说出口,不但没人听,还可能招出祸来。你想是不是?我们爷儿两个也正为这一带的人太可怜,所以宁愿忍着气留在这里,要细查究竟,非追索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是这事恐怕不易做到,不过你师伯的性情,做不到也要努力去做,我要尽力而为,从此你更要小心些。现在我们是三个人,三人同心,黄土变金,暗中把力量合在一处,不会找不出大漏洞来。这件事将来的结果,我可不敢往好处想,不容易,但是眼看着千万黎民百姓受害,我王太冲于心何忍?我破出个人的危险,要努力地做一下。你本身的事,我将来必要尽力帮你的忙。现在是紧睁眼,慢张口,记住师伯这个话。天色不早,你歇息去吧,因为你也办不了别的,只有随时留心,有可疑的地方来告诉我,不要整天愁眉苦脸,那种样子没用。”齐振业听了王太冲这番话很高兴,现在居然找到了能诉苦的人,真是难得。因为个人肚子里的委屈,有地方说去了。

齐振业走后,王太冲向陆蛟说道:“陆蛟,现在看起来,我所估料的不差,陆蛟,有胆子没有?”陆蛟道:“表叔想到天妃宫去么?”王太冲摇摇头道:“天气这么不好,道路难走,屋面上又滑,天妃宫哪里去得。陆蛟,趁这个机会,这个雨地里,咱们到赵家庄一带看一下子,究竟是否真有这种邪鬼作祟和僵尸出现。”

这陆蛟虽说是跟表叔练了一身极好的武功,究竟是二十多岁的人,经验阅历不足,平日耳中也听到许多类似这种情形的事,他实不愿意去,但是怕表叔笑话自己少年没有勇气,更知道表叔这身功夫,连许多名武师也不是他的敌手,于是自己胆量也壮了几分,遂向王太冲道:“表叔愿意去,我是求之不得的,万一真个是装神弄鬼的事,咱们可以立时把他揭穿。咱们爷儿两个走。”王太冲道:“好好收拾一下,把脚底下弄利落了,庄乡的道路极难走,尽是泥。把家伙也围好了。”

王太冲和陆蛟使的都是软兵刃,携带方便。王太冲是一条藤蛇棒,这条兵器是他在四川得的,陆蛟却是一条七节鞭,爷儿两个更有本门传的暗器,王太冲打得一手极好的亮银钉,陆蛟因为功夫还差,只能打飞蝗石。虽则在深秋时候,天还不十分冷,俩人一身短衣,脚底下全收拾得十分利落。此时齐寿山宅子内,前后一片黑,王太冲把屋中灯拨得灯光如豆,爷儿两个出了屋之后,把门带好。院中很清静,王太冲招呼陆蛟脚底下轻着点,俩人没有开门,越墙而出。此时外面细雨如丝,天特别黑,真是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整个仁和镇看不到一点灯火。他们从大门这里越墙出来,恐怕惊动了镇甸上的野犬,脚底下全是极轻,踏着泥水,出了仁和镇。

镇外也是黑沉沉一片,仗着在这里住的日子不少,附近的形势全辨别得出来,从仁和镇斜奔西南,就是到赵家庄的一条土道,这种路很难走,遍地泥水。动身时不过起更之后,赶到了赵家庄附近,因为爷儿两个在泥水地里走不快,已经是二更过后。那陆蛟低声招呼着:“表叔,别往前去了,你听狗叫的地方,就是赵家庄了,咱们还是在镇甸外找个树根底下等一等,暗中看看附近的情形。”这时赵家庄一带,只有村庄里面不断的一声声犬吠,什么都看不到,一点灯光也没有。赵家庄外更是荒凉异常,一片片树林子,现在庄稼地虽是不高,可是遍地青苗,附近还有十几处坟地,也有松树,也有柏树,细雨还在下着,一阵阵风过处,树上面唰唰在响着,这种地方真是阴森可怕。

陆蛟壮着胆子,紧跟在表叔身旁,王太冲悄悄嘱咐陆蛟,不论听到什么,不到不得已时,可不许亮兵器。陆蛟虽则答应着,但是自己已经悄悄把飞蝗石扣在掌中,为是壮胆子。他们隐身在树荫下,待了很大工夫,什么也没有发现。虽是雨不大,但是身上全湿了。这爷儿两个每人戴着一顶大草帽子,在树根底下站着,帽子上积水更多,叭嗒叭嗒,不住向下流着,爷儿两个已经待了很大工夫。

陆蛟把头上的草帽子摘下来,甩一甩上面的雨水,由于用力大,几乎把草帽子甩出了手。这时耳中听到离着不远,发出吱的一声,这种声音非常尖锐,像野兽的吼声,又像是枭鸟的鸣声,反正是听着刺耳难听。陆蛟浑身一哆嗦,草帽子几乎出了手,赶紧把草帽子扣在头上,抓住王太冲道:“表叔,你听见了么?”王太冲却把陆蛟捣了一下,不叫他说话,可是自己心头也是腾腾地跳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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