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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武称,而以文见。
不精枪棒,而工书法。
不傲,不卑,斯可称哉,
读书人之本色尔!
萧让,是济州城里的秀才,因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又会使枪弄棒,舞剑抡刀。因为宋江吟反诗陷入江州牢中,蔡九知府差戴宗去东京投书蔡太师,吴用设计假造回书,吩咐提解赴京,以便中途劫夺。为了他能冒充蔡京笔迹,就顺便派戴宗去他家中,假说泰岳庙里,要写碑文,赚他上得山来。后来,宋江打破祝家庄,为了要赚扑天雕李应上山入伙,又由他冒充知府。他在梁山泊中,是掌管监造诸事头领。
处在皇家与“叛逆”,被反抗者与反抗者之间,读书人因为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有时摇摆不定,有时自己也想超然特出不介入两者而打出自己的旗号,可是到头来仍然不免归于一方:不是做了皇家、准皇家、压迫者、被反抗者的帮忙、帮闲、帮凶、帮杀种种的附庸的奴婢,便是真正地加入反抗者的队伍,变成了反抗者的一员。所以我们在对立的场面中固然看到了不少自己画着三花脸的官家的狗头军师,和心在“朝廷”却假充着中流砥柱的两面人。但我们也看到许多铮铮皎皎的出类拔萃的和老百姓喘着一口气的学士秀才。唐朝的黄巢,明末李自成队伍中的李岩,都是很好的榜样。水泊梁山上的圣手书生萧让,虽然比不上这两位有赫赫功业,有卓绝一代的建树,但作为一个普通的读书人看,他还终不失为一个最好的模型。
老实讲,在咱们中国从古到今,能够读得起书,中得起秀才,称得学士的,多多少少家里是有点儿臭钱,吃得起一口粗饭。虽然读书人叫做“穷酸”,但酸则有之,穷则未必穷过田里的农夫,江湖上的流浪汉。因此,在这些人中间,他也成了物以稀为贵了。梁山泊因为要把宋江从江州牢里救出来,需要制造一封模仿蔡太师爷的书信,不要说蔡太师爷的字迹不是谁个可以轻易学会的,恐怕这群英雄好汉之中,耍枪玩棍是他们的拿手本领,真正提得起笔杆来的毕竟不多;比如吴用是教书先生,可也不是书法专家,因此上就要借重着他了。自然别人不会作书写字,等于他武艺稀松平常一样,各有所专,各有所长。在这种情形之下,萧让便有资格在忠义堂的一百零八只交椅上,占了一个位置了,这也是天下最合理的事罢!
在他本身,我以为最值得重视的,不在他能走上梁山,做了头领,而在于他很平常地很自然地处于梁山许多英雄好汉的群中。读书人的大毛病,是把自己看得比英雄还要英雄,比好汉还要好汉。分明是武不能除臭虫,扑苍蝇,文不能为民划策,拯民于水火之中,然而却自命不凡,摇笔乱吹。不如意时,不是抑郁不平,发出怀才不遇的酸腔,便是施展心计,招是寻非,来玩那惯于合纵连横的手段,借以显露自己的聪明机警。老实讲,这些恶德,在赵官家的衙门里,朝廷上,大可用得着,但在梁山泊上,老百姓队伍里,却不许你玩弄这一套。萧让是读书人,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可就是在他身上,没有这些,而显出了他的美德的。
自然,读书人还有第三种毛病,由于自高自傲而不得逞,转而为自卑自贱自轻,妄自菲薄。萧让被王矮虎、宋万、杜迁、郑天寿几人横拖倒拽,捉进林子里来,四条好汉告诉他,特来请他入伙的话,他说:“山寨要我们何用,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吃饭。”这话拿武艺作标准固然也许是实情,可是山寨不比赵官家的朝廷,在大宋皇帝脚下,只有豪门势家贪官污吏邪僻歪种有处站脚,有用的人常常逼得走投无路,无法用其所能。梁山泊不是这样,哪怕你是一技之长,一工之巧,只要你能够有一分热放一分光,就有派用处的机会。反过来说“只能吃饭”,你不作不做,吃饭还没有你的份哩!可是这种自卑的心,也是没有必要的。萧让能模仿蔡京的字迹,能做出了搭救宋江的事儿,能够借你那潇洒的书卷气来扮作了知府,赚来扑天雕李应,你的功劳也实在不小了,这些事又何尝是玩枪弄棍的朋友伙伴所能做得到的呢,谁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不过,并不要你读书人在英雄好汉队里充英雄头,当好汉尖而已。
梁山泊是各尽所能的世界,所以他并不卑视读书人,自然也不必把读书人看成了“活宝”。而读书人进了梁山泊,也正如能谋略的、有武艺的进了山寨一样,能有所用,能展其所长,所以萧让自然就虽不比别人高一头,也不比别人矮半截,经经常常,合乎梁山里的尺度了。萧让能如此,也足以称为读书人中的达人了。也许有人以为《水浒传》中对萧让的两次特写,都不免于假,救宋江是伪造假书信,赚李应是冒充假知府,都是打出读书人的假幌子的。其实他骗人骗不过梁中书的骗取民财,还硬撑了官儿皮囊。他欺诈也欺诈不过高太尉的假圈套诱林冲误入白虎堂,这些家伙是借骗借诈来欺压百姓的害民贼,而萧让则是为了梁山泊才造假书救宋江,为了义气才赚李应,结果不但没害了谁,而且还是为了反抗赵官家而发的。不问手段,但问目的,萧让到底比那些玩弄笔尖,而借以迷诱世人,欺骗百姓的读书人中的败类,值得称赞的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