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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宋元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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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初年的神话

中国的神话,到了宋元时代,民间口传的神话,逐渐有了发展,而文人记录或根据一些神话材料写作的神话小说或神话故事,却呈现出明显的衰退状态。在这个时期,几乎举不出一部比较集中的保存神话材料的重要书籍。《夷坚志》虽是一部分量颇大的书,原书共有四百二十卷,今所存者也有二百〇六卷(据涵芬楼排印本),但多涉神怪迷信,能当做神话参考研究的还是很少。现在我们只好实事求是地,从各书所拥有的材料本身出发,略以时代先后为次第,择其较重要者大略讲讲。

首先遇到的是宋初张唐英《蜀梼杌》里记的一条关于“奇相”的神话——

震蒙氏之女窃黄帝元珠,化为此神(奇相),即今江渎庙也。(卷上)

《蜀梼杌》共二卷,所记皆五代王建、孟知祥据蜀事。此记虽短短数语,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有用的神话材料。黄帝失玄珠神话,原是一个古老的神话,始见于《庄子·天地篇》,虽然已经把它哲学化、寓言化了。三国魏张揖《广雅·释天》说:“江神谓之奇相。”“奇相”之名始见于此。王念孙疏证:“《史记·封禅书》引庾仲雍《江记》:‘奇相,帝女也,卒为江神。’郭璞《江赋》:‘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协灵爽于湘娥。’义本此。”以上便是奇相神话的零片散见于古籍者。唐王瓘《轩辕本纪》(见《云笈七籤》卷一百)说:“(黄帝)遗其玄珠,使明目人离娄求之不得,使象罔求而得之,后为蒙氏之女奇相氏窃其玄珠,沉海去为神。”开始把奇相神话和黄帝失玄珠神话联系起来,然而却说“沉海去为神”,与古说“卒为江神”略有不合。此说“沉江而死”,与古说完全吻合。又就眼前景物加以附会,说是“即今江渎庙(神)也”,就成了独特的带有地方色彩的神话。故清张澍《蜀典》卷二“奇相”条记此神话时据《一统志》引《山海经》说:“神生汶川,马首龙身,禹道江,神实佐之。”所引《山海经》今本无,只是《中次九经》篇末曾说:“岷山……其神状皆马身而龙首。”这大约便是本于民间传说而又附会到《山海经》去的。至于江渎庙,唐李泰的《括地志》(《汉唐地理书钞》辑)已早有记叙:“江渎祠在成都县南八里。”可以和《蜀梼杌》所记相印证。至于说奇相是“帝女”,若是和黄帝神话联系起来,那么她就该是黄帝之女,但又说她是“震蒙氏女”,又如何解释呢?推想起来,大约因为黄帝在早期神话传说中,其神职是雷神,震为雷,“震蒙氏女”,或当便是黄帝之女,或当是作为雷神的黄帝的弟兄之女,始有窃玄珠的机便。一切神话,都是像这样由零星片断牵连黏附而来,推想甚至连希腊神话也是如此,不会有太大的例外。我们研究神话,不妨从一些细小的蛛丝马迹处,求零片缀合的痕迹;却无须太花力气去加以辩驳,力图去拆散它,如果这样做,那就会成为真正的书呆子,也就会使古往今来可以称道的神话日益减少了。

黄休复的《茆亭客话》,凡十卷,杂录蜀中轶事,始于五代,终于宋真宗时。所录虽多涉神怪,但也偶然有些片断,足供研究神话参考。如——

郡城西南青羊宫,即老君降生之所。咸平中兵火荡焚,惟降生、元阳二台存焉。遗址荒圮,鞠为茂草。(卷一“雍道者”条)

蜀有蚕市,每年正月至三月,州城及属县,循环一十五处。耆旧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民无定居,随蚕丛所在致市居,此之遗风也。又蚕将兴以为名也,因是货蚕农之具,及花木果草药什物。(卷九“鬻龙骨”条)

青羊宫是成都祀老子的道观名,它的由来已久。《太平御览》卷一九一引谯周《蜀本纪》说:“老子为关令尹喜著《道德经》,临别,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寻吾。’今为青羊观是也。”据此,则“青羊”本肆(市)名,老子以前已经有了,后建道观,祀老子,称青羊观,就是后来的青羊宫。从这条记录可知这座道观宋初毁于兵火的情况。至于“即老君降生之所”,则为神话的异闻。《蜀中名胜记》卷二引《古今集记》说:“老子乘青羊降,其地有台存。”老子是乘青羊降身于其地,而不是“降生”,或者“生”是“身”的音讹乎?至于蜀的蚕市,是从相传古代蜀民无定居,随“教民养蚕”的蚕丛所在“致市居”而来,尤可以见到风俗习惯的形成,多和神话传说有关。

宋代初年蜀中神话,又有“送子张仙”这么一条。“张仙”之名,始见于《苏老泉先生全集》,卷十五《题张仙画像》说——

洵尝于天圣庚午重九日,至玉局观无碍子卦肆中,见一图像,笔法清奇,乃云张仙也,有感必应。因解玉环易之。洵尚无子,每旦必露香以告。逮数年,既得轼,又得辙,性皆嗜书,乃知真人急于接物,而无碍子之言不妄矣。

这本是涉及迷信的一段记事,并无可取,但它却关系到历史传说,也关系到神话。清褚人穫《坚瓠三集》卷四“张仙”条说:“世所传张仙像,乃蜀主孟昶挟弹图也。昶美丰姿,喜猎,善弹。乾德三年,蜀亡,花蕊夫人随辇入宋,后心尝忆昶,因自画昶像以祀。艺祖见而问之,答曰:‘此我蜀中张仙神也,祀之令人有子。’历言其成仙后之神异。故宫中多奉以求子,传于民间。郎仁宝云,张仙名远霄,五代时游青城山得道者,苏老泉尝梦之,挟二弹,以为诞子之兆,老泉奉之,果得轼、辙,有《赞》见集中。人但知花蕊假托,不知真有张仙也。”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五说:“《续通考》云:‘张远霄,一日有老人持竹弓一、铁弹三来质钱三百千,张无靳色。老人曰,吾弹能辟疫,当宝用之。后老人再来,遂授以度世法。熟视其目,有两瞳子。越数十年,远霄往白鹤山,遇石像名四目老翁,乃大悟,知即前老人也。’眉山有远霄宅故址。”又说:“陆放翁《答宇文使君问张仙子》诗自注云:‘张四郎常挟弹,视人家有灾疾者,辄以铁丸击散之。’”观以上所引,可知张仙神话的流传演变,本为辟疫之神,以“弹子”与“诞子”谐音,便又做了送子之神。总之辟疫也好,送子也好,都有益于人世,因而它为民间传述不衰:张仙神话自然也当列入中国神话的行列。

和苏洵同时而稍前的,有欧阳修在他的《归田录》二卷里的一条对研究神话传说有参考价值的材料,抄录如下——

俚谚云:“赵老送灯台,一去更不来。”不知是何等语,虽士大夫亦往往道之。

这是一个著名的民间传说故事的概括。如今民间有“赵巧送灯台”的传说,云赵系鲁班弟子,常以巧自负,所以称“赵巧”。一次鲁班造桥,龙王兴波,无法施工。鲁班命赵巧送木制避水灯台到龙宫去镇压水波,赵觉得师父做的灯十分陋拙,不称己意,悄悄用自己预作的精巧灯台换掉它,企图取得龙王欢心和宠信。不料油漏灯灭,江涛大作,赵便葬身水窟。民间因有“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的谚语。“赵巧”或作“赵显”,都是传说的音变。宋时俚谚所说的“送灯台”的“赵老”,自然就是如今民间传说故事的“赵巧”或“赵显”了。不料在欧阳修的笔记中,竟找到了它较早(姑且不说它是最早)的源头,可见神话传说生命力之强,虽历经将近千年而尚如新。

和这句俚谚情况类似的,还有宋代流传的一句“地震鳌鱼动”的俗语。清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二说:“宋刘攽《彭城集》有《地震戏王深父》诗,自注曰:‘俗云地震鳌鱼动。’按今尚有此俗说。”这种“俗说”确实是近代民间还流传过的。新中国成立前四川乡下还有“鳌鱼眨眼地翻身”这样的说法,岂不就是“地震鳌鱼动”的翻版。而论其渊源,则更是古老。《楚辞·天问》说:“鳌戴山抃,何以安之?”王逸注:“《列仙传》曰:‘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抃舞戏沧海之中。’独何以安之乎?”大约就是自宋以来鳌动地震俗语的所本。这也足以说明神话传说的坚强生命力。

《梦溪笔谈》与《龙城录》等

沈括的《梦溪笔谈》二十六卷和《补笔谈》、《续笔谈》各若干条,是世所知名的科学著作,包罗极广,几乎概括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各个方面。尤其令人惊异而值得称道的,是在《梦溪笔谈》和《补笔谈》中,还为我们记录下了两段相当重要的神话材料。《梦溪笔谈》卷三说——

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从这条记录,可知古代关于黄帝和蚩尤战争的神话,在唐宋时代已经从北方河北省的涿鹿,逐渐向西南方转移到了山西省最南部的解县一带地区了。所以“解州盐泽”,才被说做是“在版泉之下”,连“版泉”这个与涿鹿相邻的古地名,也拉到了盐泽的附近。南宋时作《路史》的罗泌大约是看见了这一段材料,所以在《后纪四·蚩尤传》中,才作了这样一个通脱的解释:“(黄帝)传战执尤于中冀而殊之,爰谓之解。”既说明了解州这个地方得名的缘由:是因为杀了蚩尤,使蚩尤身首分解开来;又说明了解州盐池因其卤色赤而有“蚩尤血”之称之故。总之神话传说中黄帝和蚩尤角逐斗争的战场,到唐宋时代已由北转南到解州之地了。梁任昉《述异记》两称“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不用牛头”、“太原有蚩尤神昼见”,便是这由北转南的桥梁,看看地图,就可以了然于胸。

《补笔谈》卷三中记述了一段带着评论的有关钟馗的神话传说,尤其值得我们研究参考——

禁中旧有吴道子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记曰: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幸翠华还宫,上不怿,因痁作。将逾月,巫医殚伎,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屦一足,跣一足,悬一屦,搢一大筠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尔何人也?”对曰:“臣武举不捷之士也,誓与陛下除天下之妖孽。”梦觉,痁苦顿瘳,而体益壮。乃诏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写之。”道子奉旨,恍若有睹,立笔图讫以进。……上大悦,劳之百金,批……告天下,悉令知悉。……观此题相记,似始于开元时。皇祐中,金陵上元县发一冢,有石志,乃宋征西将军宗悫母郑夫人墓,夫人汉大司农郑众女也,悫有妹,名钟馗。后魏有李钟馗,隋将乔钟馗、杨钟馗。然则钟馗之名,从来亦远矣,非起于开元之时。开元之时,始有此画耳。钟馗字亦作钟葵。

这段笔记,不但给我们提供了钟馗神话的原始材料,并且也提供了研究此一神话的线索。原来钟馗之名,并不始于唐开元年间吴道子画钟馗之时,而是在六朝时代便早已有了,不但文武官员中有以钟馗为名的,甚至连女性中也有以钟馗为名的。这就很是奇怪:“钟馗”究何所取义呢?沈括未明言,但又说“钟馗字亦作钟葵”,就使我们自然想到《考工记·玉人》所说的“杼上终葵首”的“终葵”,这就是钟馗的正字。然则“终葵”又是什么呢?疏说:“齐人谓椎为终葵。”原来终葵是古时齐国人对椎——木棒——的称谓,急言之为椎,缓言之则为终葵。椎以击邪,古人取名钟馗,盖含有驱邪御凶之义。后来把它人物形象化了,就成为吴道子所画的钟馗捉鬼图。唐人题记,自然又是后来所加,大约也是根据民间传说写了这么一段神话故事。这段神话故事为沈括所见,直接抄录下来并加以评论,为我们保存了一段后世产生的新神话的原本。这就是他在中国神话史上作出的优异贡献。

这段神话,被大家承认以后,又有新的发展,那就是:钟馗嫁妹神话的流传。钟馗嫁妹神话,首先表现在图画上。明胡震亨《长物志》卷五“悬画月令”条说:“十二月,宜钟馗迎福、驱魅、嫁妹。”“钟馗迎福”、“驱魅”、“嫁妹”都是一系列有关钟馗图画的名称,则明时已有钟馗嫁妹图。清宋荦《筠廊偶笔》卷上说:“武胜某氏藏吴道子水墨普贤像,颇胜余家旧藏钟馗小妹图。”既然有单独的“钟馗小妹图”,自然便可能有“钟馗嫁妹图”。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二“钟馗”条说:“画家钟馗嫁妹图亦有因。”就证实了“钟馗嫁妹”,确实是从明代以来就形之于图画的。而钟馗之有小妹,传说还要更早。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说:“至除日,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宋代民间每年年终辞旧迎新的诸神队伍中,已有了钟馗小妹这样一个角色。后世据此,不独作了“钟馗嫁妹”的图画,还敷衍出多种“钟馗嫁妹”的剧本。清代传奇《天下乐》有“钟馗妹”一出,大意说唐钟馗落弟自戕后,感杜平埋骨之义,遂率众小鬼将妹送到杜家,为其完婚。昆剧、京剧、川剧、滇剧等均有此剧目。这种由钟馗神话新发展的钟馗嫁妹神话,通过艺术、文学等手段将它表现出来以后,也取得了群众的公认,成为钟馗神话的有机组成部分了。

有一部托名唐柳宗元、实为宋王铚伪撰的叫做《龙城录》的书,其中也有一些神话传说材料,值得提提。对于伪书,只要认清它的时代作者就行了。并不需要对它的内容一概抹杀。尤其是神话传说的部分,真书也可以作伪,伪书也可以存真,绝不可因书的真伪而判定材料的真假。如下面节录的一段赵昱斩蛟神话——

赵昱,隋末拜嘉州太守。时犍为潭中有老蛟为害,昱率甲士千人,及舟属男一万人,夹江岸鼓吹,声震天地。昱乃持刀没水,顷江水尽赤,石岸半崩,吼声如雷。昱左手执蛟首,右手执刀,奋波而出。州人顶戴,事为神明。隋末大乱,潜以隐去,不知所终。时嘉陵涨溢,水势汹然,蜀人思昱。顷之,见昱青雾中,骑白马,从数猎者,见于波面,扬鞭而过。州人争呼之。太祖文皇帝赐封神勇大将军,庙食灌江口。昱斩蛟时,年二十六。

这段神话,写得虎虎有生气,确实具有鲜明的神话色彩,想必定有它的渊源,决难设想是纯粹向壁虚构。《三教搜神大全》卷三说:“清源妙道真君,姓赵名昱,俗曰灌口二郎,宋真宗朝,追尊清源妙道真君。”而《汤显祖集》诗文集卷三四《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则说:“奇哉清源师,演古先神圣八能千唱之节,而为此道。初以爨弄参鹘,后稍为末泥三姑旦等传奇,长者折至半百,短者折才四耳。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而得道,流此教于人间,讫无祠者。”西川灌口二郎神的赵昱,又成了宜黄县的戏神,神话传说在民间的流传演变,情况复杂,难于究诘,往往类此。

传说中的灌口二郎神,共有三个:一个是李冰的儿子李二郎,朱熹《朱子语类》卷三说:“蜀中灌口二郎庙,当是因李冰开凿离堆有功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即此。另一个是隋赵昱,便是以上所引《龙城录》所叙。还有一个是杨戬,起得最迟。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封神榜》始记之,但《西游记》提了一个姓杨的“灌口显圣二郎真君”,未揭出其名;《封神榜》写杨戬助周灭殷及降梅山七怪等事,却未说他是灌口二郎。直到清末说唱鼓词如《沉香救母雌雄剑》等(见杜颖陶编《董永沉香合集》)出,始明言杨戬是“临江灌口二郎神”。于是杨戬便和赵昱及李冰之子二郎鼎足而三,同为“灌口二郎神”了。而宋代的达官贵人中,却真有那么一个杨戬,传说他有些怪异的行事,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大略说——

中贵杨戬,于堂后作一大池,环以廊庑,扃鐍周密。每浴时,屏人跃入池中游泳,率移时而出,人莫得窥。一日,戬独寝堂中,有盗入其室,忽见床上乃一虾蟆,大可一床,两目如金,光彩射人。盗为之惊仆,而虾蟆复变为人,乃戬也。掷一银香球与之,盗不敢受,拜而出。后以他事系开封狱,自道如此。

杨戬是宋徽宗时人,陆游是宋高宗时人,其生年与之相距不远,已经记其变怪的传闻如此,则明清小说把他附会为灌口二郎神,自然也是大有可能,不足为怪了。

见于宋人笔记的一段相当重要的神话,是祠山张大帝神话。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广德王开河为猪形”条说——

广德军祠山广德王,名渤,姓张,本前汉吴兴郡乌程县横山人,始于本郡长兴县顺灵乡发迹,役阴兵,导通流,欲抵广德县,故东至长兴荆溪,疏凿河渎。先时与夫人李氏密议为期,每饷至,鸣鼓三声,而王即自至,不令夫人至开河之所。厥后因夫人遗飧于鼓,乃为乌啄,王以为鸣鼓而饷至。洎王至鼓坛,乃知为乌所误。逡巡夫人至,鸣其鼓,王以为前误而不至。夫人遂诣兴工之所,见王为大猪,驱役阴兵开凿河渎。王见夫人,变形未及,从此耻之。遂不与夫人相见,河渎之功遂息。逃于广德县西五里横山之顶。居民思之,立庙于山西南隅。夫人亦至县东二里而化。时人亦立其庙。由是历汉唐五代,以至本朝,水旱灾沴,祷之无不应。郡人以王故,呼猪而曰乌羊。

这段神话,也像张龙公神话那样,是渊源久长的民间神话,直到宋时才见诸记录。治水疏渎,化为猪形,这无疑便是禹化为熊、通轘辕山神话的摹拟;就连整个鸣鼓馈饷等情节,都是涂山氏馈饷情节的摹拟,然而某些细节又不尽相同(如乌啄鼓等),因而使它成为民间传述的新神话,历久不衰。明田艺衡《留青日札》卷二八“祠山张大帝”条说:“武当人张秉遇仙女山中,谓曰:‘帝以君功在吴分,故遣我为配,生子以木德王其地。’且约逾年再会。女如期往,仙女抱幼子归秉,曰:‘当世世相承,血食吴楚。’后生子渤,为祠山之神。……(神)以二月八日生,先一日必多风,后一日必多雨。俗人相传,以为神请其夫人之小姨饮酒。故加以风雨,欲见其足也。可谓渎神矣。然至今此日风雨甚验,亦异事也。”这大约又是神话后来的发展,可以作上文记叙的补充。清顾禄《清嘉录》“冻狗肉”条说:“(二月)八日为祠山张大帝诞,相传大帝有风山女、雪山女归省,前后数日,必有风雨,号请客风,送客雨,虽天气甚温,又必骤寒。俗有大帝吃冻狗肉之谚。”风山女、雪山女归省之说,自又是小姨传说的演变。而“大帝吃冻狗肉”云者,盖因大帝曾化形为猪,“避食豨”,只好以狗肉享神,复值春阴多寒,故有“大帝吃冻狗肉”之谚。神话而又关系到宗教信仰、民情风俗,尤可见它在民间植根深厚。

《吴船录》、《入蜀记》与《夷坚志》等

中国神话,往往和地方风物结合紧密,有些神话的零星片段,又散见在地方风物的记事中,因此古代文人游记之类的书籍,也常有值得作为神话研究参考的地方。宋代文学家陆游所著《入蜀记》六卷和与之同时的范成大所著《吴船录》二卷,就是游记中可以考见古代神话某些侧面的范本。《入蜀记》是陆游由浙至蜀舟中半载逐日所记的经历,《吴船录》恰与相反,是范成大由蜀奉召赴临安水程的记事。二人所经路线大体相同,都要从三峡经过。不过陆书写到入夔门便止,少了一段蜀地境内的记叙,范书却还写到永康军城(今灌县城)和青城山的情况,可以补陆书的不足。现将《吴船录》卷上所记的一段节引如下——

庚午,至永康军。崇德庙在军城西门外山上,秦太守李冰父子庙食处也。辛未,登怀古亭,俯观离堆。离堆者,李太守凿崖中断,分江水一派入永康,以至彭蜀,支流至郫以至成都。怀古对岸有道观,曰伏龙,相传李太守锁孽龙于离堆之下。观有孙太古画李氏父子像。出玉垒观登山,谒崇德庙。新作庙前门楼甚壮,下临大江,名曰都江。李太守疏江驱龙,有大功于西蜀,祠祭甚盛,岁刲羊五万。

关于李冰治水神话,从这段记叙中可以了解到三点:一是神话发展到了宋代,确实已经加入了二郎神话的成分,所以伏龙观(至今尚存,在灌县离堆公园内)中有名画家孙太古画的“李氏父子像”,崇德庙(今称二王庙)谓是“李冰父子庙食处”。二是最早神话传说的李冰斗犀,宋时已发展演变为“李太守锁孽龙”,接近近代民间所传。三是当时民众在崇德庙对李冰父子的祠祭,至于“岁刲羊五万”,可见其盛;这当中当然有政治、宗教种种复杂的原因,但人民的崇德报功心理应该还是主要的。基于这种心理而传述的有关李冰父子的神话,那就确实是神话宝库中发光闪辉的东西,是只有肯定而没有用任何理由去加以排斥的。

二书同时写到三峡中的黄牛峡、神女峰的一些情况,对照参看,也很有意思。如写黄牛峡——

晚次黄牛庙,山复高峻。……庙灵感神,封嘉应保安侯。……传云,神佐夏禹治水有功,故食于此。……黄牛峡庙后山如屏风叠,嵯峨插天。第四叠上有若牛状,其色赤黄,前有一人如著帽立者。(《入蜀记》卷六)

八十里,至黄牛峡,上有沼川庙,黄牛之神也,亦云助禹疏川者。庙背大峰,峻壁之上,有黄迹如牛,一黑迹如人牵之,云此其神也。(《吴船录》卷下)

黄牛峡上的人牛迹,《水经注·江水》已记之,只说是“高岩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却无什么黄牛神“佐夏禹治水有功”之说,这一说想来是唐宋以后民间因景物而附会的传说,然而已经立庙奉祀,且见于陆、范二书所记,也就成了众所公认的新神话了。虽是零星点滴,却也不可废弃。又如写神女峰和神女庙——

二十三日,过巫山凝真观,谒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谓巫山神女也。祠正对巫山,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太华衡庐皆无此奇。然十二峰者,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祝史云,每八月十五夜,月明时,有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渐止。庙后山半有石坛平旷,传云夏禹见神女授符书于此。坛上观十二峰,宛如屏嶂。是日天宇晴霁,四顾无纤翳,惟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徘徊,久之不散,亦可异也。祠旧有乌数百,送迎客舟,自唐夔州刺史李贻诗,已云“群乌幸胙余”矣,近乾道元年忽不至,今绝无一乌,不知其故。(《入蜀记》卷六)

三十五里,至神女庙。……庙中石刻,引《墉城记》,瑶姬,西王母之女,称云华夫人,助禹驱鬼神,斩石疏波有功见纪,今封妙用真人,庙额曰凝真观。从祀有白马将军,俗传所驱之神也。……庙有驯鸦,客舟将来,则迓于数里之外,或直至县下。船过亦送数里。人以饼饵掷空,鸦仰啄(喙)承取,不失一。土人谓之神鸦,亦谓之迎船鸦。(《吴船录》卷下)

两篇记叙中所写的巫山神女,都是杜光庭《墉城集仙录》曾经写到的,是助禹治水的神女而不是宋玉《高唐赋》、《神女赋》所写的淫奔的神女。从这里可以见到瑶姬神话的发展演变。人民创造了他们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神女形象。杜光庭也只是根据民间传说而作了一番仙话化的记录。两篇记叙所写,将地方风物和神话传说合而为一,尤其是陆《入蜀记》写得空灵透彻,画意诗情,兼而有之,神女的身影,隐显在山水明月中,显得更是超尘拔俗了。这是艺术赋予神话的魅力,使神话的内在美,得到了充分的发扬。神话不应当只求简单枯燥的记录,经过诗人、文学家笔触浸润的神话,往往更能见到活泼的生机。陆《入蜀记》所写,实在可以作为瑶姬神话的组成部分;而范《吴船录》所记,从祀的“白马将军”,俗传为瑶姬“所驱之神”,是杜光庭所记瑶姬诸佐使神如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中所无的,大约真是后来民间所传的神,此亦可补其缺佚。至于神鸦迎船,虽已早见唐人诗句,然而正式记录,还从二书开始。自然也是有趣的景象,可以渲染神话的气氛。故二书所记蜀中见到的古神话的遗迹,实在也是研究神话的重要材料,不容忽视。

宋人著的志怪体笔记小说中,分量庞大的洪迈的《夷坚志》当然要推第一。原书四百二十卷,已残阙,今所存者,以涵芬楼排印的二百〇六卷本较为完备。此书的取名,是从《列子·汤问》“夷坚闻而志之”一语而来,大有续《山海经》之意。但内中所写,多涉神怪迷信,可以当做神话考察研究的并不很多,兹抄录二条于下,略见一斑——

明州人泛海,值昏雾四塞,风大起,不知舟所向。天稍开,乃在一岛下。两人持刀登岸欲伐薪,忽闻拊掌声,视之,乃一长人,高三四丈,其行如飞。两人急走归。其一稍缓,为长人所执,引指穴其肩成窍,穿以巨藤,缚诸高树而去。俄一顷间,首戴一釜来,此人从树杪望见之,知其且烹己,大恐。始忆腰间有刀,取以斫藤,忍痛竭力,仅得断。遽登舟斫缆,离岸已远。长人入海追之,如履平地,水才及腹。遂至前执船,发劲弩射之不退。或持斧斫其手,断三指落船中,指粗如椽。(《乙志》卷八“长人国”条)

光州七里外村媪家,植枣二株于门外,秋日枣熟,一道人过而求之。媪曰:“儿子出田间,无人打扑,任先生随意啖食。”道人摘食十余枚。媪延道人坐,烹茶供之。临去,道人将所佩葫芦系于木杪,顾语曰:“谢婆婆厚意,明年当生此样枣,既是新品,可以三倍得钱。”遂去。后如其言。今光州尚有此种,人怀核植于他处,则不然。(从《坚瓠秘集》卷五“葫芦枣”条转引,文较佳。)

“长人国”一条对后来笔记作者有较大的影响。元周致中《异域志》所写长人国即本此,而文笔不逮。《旧小说》戊集二《西樵野记》写的海岛长人和清褚人穫《坚瓠余集》卷二写的巨人指,其内容格局,也全是从这里变化出来的;可见这一神话的深入人心。“葫芦枣”一条朴质平淡,亲切有味,并不渲染神异而神话的色彩自见。

宋刘斧《青琐高议》别集卷四有一篇附会刘禹锡诗写的题名为“王榭”的神话小说,相当有情趣。大略说——

唐王榭,金陵人,家巨富,祖以航海为业。一日,榭具大舶,欲之大食国。行逾月,忽海风破舟,榭附一板,为风涛飘荡,至一洲,为皂衣翁媪所救。调养月余,引见其王,王亦皂袍,乌冠,于榭颇加礼遇。翁有一女甚美,榭爱之,王乃遗酒淆采礼,助结姻好。成婚之夕,榭询其国名,曰:“乌衣国也。”榭居久思归,女知不可留,置酒悲泣,为诗赠别。王令榭闭目,坐一乌毡兜子中,又召翁媪扶持偕去。榭阖目,但闻风涛怒号,既久,开目,已至其家。堂上四顾无人,惟梁上有双燕呢喃。榭仰视,乃知所止之国,燕子国也。其事流传众口,因目榭所居处为乌衣巷。刘禹锡《金陵五咏》有《乌衣巷》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即知王榭之事非虚矣。

查《刘宾客文集·乌衣巷》诗,“王榭”实作“王谢”,是说晋、宋时代的豪族王氏与谢氏,此则以“王谢”当作人称的“王榭”,且引刘诗证实之,自然是小说家的附会,但从神话本身而论,这种附会也是常见,并不妨碍其有民间传说的依据。

南宋时盛传的王魁负桂英故事,在民间流传影响很大,后曾被多次演为戏剧,明叶子奇《草木子·杂俎篇》甚至说:“俳优戏文始于《王魁》。”可见故事早已妇孺皆知了。溯其源始,实当在北宋末年。周密《齐东野语》卷六说“世俗所谓王魁之事殊不经,且不见于传记杂说,疑无此事”。又引初虞世说云:“有妄人托夏噩姓名,作《王魁传》,实欲市利于少年狎邪辈,其事皆不然。”此传大约就是最早的王魁故事的记录,惜今已不存。从宋阙名所编《侍儿小名录拾遗》(旧题宋张邦畿撰,不确)中,尚可见其大略:

王魁遇桂英于莱州北市深巷。桂英酌酒,求诗于魁。魁时下第,桂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桂英为办西游之用。将行,往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魁后唱第,为天下第一。魁父约崔氏为亲,授徐州佥判,桂英不之知。乃喜曰:“徐去此不远,当使人迎我矣。”遣仆持书往,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桂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在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英也。魁曰:“汝固无恙乎?”桂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皈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桂英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他。”后魁竟死。

这个故事,实在可以当做神话考察,理由已在第四章第六节中讲述《墨子》所载杜伯报冤神话中附带讲述过,这里便不多说。只是觉得,像敫桂英这样的鬼魂实在是善良、果决、爱憎分明的鬼魂,她所采取的断然行动——自刎和报冤——是旧社会居于被欺凌地位的弱小者幻想中雪愤的最有效方式,如果说它免不了会带上些迷信的色彩,但是它的主流,那伸张正义和谴责卑鄙的成分,却大大超过了迷信的成分。民间所以传述它,戏剧所以扮演它,历久而不衰的原由,定然正是为了后者而不是为了前者。因而在我们的神话宝库中,应该把这个虚构的、对比鲜明、有广泛群众影响的故事收容进去,不必找其他任何理由和借口排斥它。

宋代地理类的书中,有乐史的《太平寰宇记》,二百卷,还有王象之的《舆地纪胜》,也是二百卷,都是卷帙浩繁的著作,每在记叙山川名胜,祠坛庙宇中,附带也记录了一些神话传说的零星片断,往往有其他书籍所未见者。还有陈元靓的《岁时广记》四十卷,张君房的《云笈七籖》一百二十卷,不著撰人的《锦绣万花谷》一百二十卷,都有可供参考的神话零星片断。宋代纂修的两部大类书,一部《太平御览》一千卷,一部《太平广记》五百卷,保存自古以来的神话传说材料尤多,学人如深入研究神话,实非具有此二书不可。

《续夷坚志》与《搜神广记》等

在宋代和元代之间,南宋时代,北方还存过一个短暂的金代,和南宋对峙。金代也有几个学者和文学家,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元遗山,在他所著杂记异闻的《续夷坚志》四卷中,也有少量可以当做神话看待的,如下面所记的两条——

阳曲北郑村中社,铁李者,以捕狐为业。一日张网沟北古墓下,系一鸽为饵,身在大树上伺之。二更后,群狐至,作人语云:“铁李铁李,汝以鸽赚我耶?汝家父子,驴群相似,不肯做庄农,只学杀生。俺内外六亲,都是此贼害却,今日天数到此,好好下树来,不然,锯倒别说话。”即闻有拽锯声,大呼搘镬煮油,当烹此贼。火亦随起。铁李惧,不知所为。顾腰,惟有大斧,思树倒,则乱斫之。须臾天晓,狐乃去,树无锯痕,旁有牛肋数枝而已。铁李知其变幻无实,其夜复往。未二更,狐至,泣骂俱有伦。李腰悬火罐,取卷爆潜爇之,掷树下。药火发,猛作大声,群狐乱走,为网所罥,瞑目待毙,不出一语。以斧椎杀之。(卷二“狐锯树”条)

天坛中岩,有仙猫洞。世传燕真人丹成,虽鸡犬亦升仙,而猫独不去,在洞已数百年。游人至洞前,呼仙哥,间有应者。王屋令临漳薛鼎成,呼之而应,亲为予言。己亥夏月,予自阳台宫,将之上方,命儿子叔仪呼之,随呼而应,声殊清远也。(卷四“仙猫”条)

前一条深具民间神话的特色,铁李以智勇杀狐,使人觉得可敬可爱,而狐的骂詈恐吓,故弄玄虚,既堪发噱,亦复紧张有趣。它既像神话,又有点像童话。第二条是唐鼠神话的变体,唐公房丹成鸡犬升天,“惟以鼠恶留之”,鼠乃“吐肠胃更生”而成唐鼠(《水经注·河水》),这里却是“猫独不去”,大约是出于自愿,继续在洞中修行,所以后来便成了“仙猫”。呼洞而应,也许是回声,却成了神话的凭证,增加了神话的意趣与效果,使人奇而爱之,崇而信之。在有关地方风物的神话中,常有这类“灵应”事迹点缀其间,是不足为奇的。

此书卷四“蚩尤城”条说:“华州界,有蚩尤城。古老言蚩尤阚姓,故又谓之阚蚩尤城。”也略具神话研究参考的价值。《水经注·漯水》说:“涿鹿城东南六里有蚩尤城。”那是相传黄帝和蚩尤战争的地方。《太平寰宇记》卷三四说:“蚩尤城在(安邑)县南一十八里。”安邑西南与解州接壤,有盐池名叫解池,那是传说黄帝杀蚩尤之处。这里又说华州有蚩尤城,华州在今陕西省华县,距上述二地俱远,不知何以又有蚩尤城,所以值得研究。

元代的志怪书不多,有一部林坤的《诚斋杂记》,共上下两卷,分量不多,以杂述往事为主,大都钩稽隐括自以往的古籍;也有些零片材料,往往为今所未见,有值得参考的地方。如开卷第一条就说:“萧仙,宣王之末,史籍散乱,萧仙能文,著本末以备史之不及。人以史称之,实无名也。”说出秦穆公时善吹箫的萧史得名之由,不管它取材何自,也算是一桩珍闻。像萧史弄玉格调的仙话,我们自当把它归入神话的考察范围。和这种仙话近似,此书还记了一段唐代传闻的仙话——

钟陵西山,有帷游观。每到中秋,车马喧阗,十里若阛阓。豪杰多召名姝善讴者,夜与丈夫间立,握臂连踏而唱,惟对答敏捷者胜。太和末,有书生文箫往观,睹一姝甚妙。其词曰:“若能相伴陟天坛,应得文箫驾彩鸾,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生意其神仙,植足不去。姝亦相盼。歌罢,独秉烛穿大松径将尽,陟山扣石,冒险而升。生蹑其踪。姝曰:“莫是文箫耶?”相引至绝顶坦然之地。后忽风雨,裂帷覆机(几)。俄有仙童持天判曰:“吴彩鸾,以私欲泄天机,谪为民妻一纪。”姝乃与生下山,归钟陵为夫妇。(卷上)

这段仙话原见唐裴铏《传奇·文箫》,这是那篇文章的精要节写,所表现的是人神(仙)恋爱,把时代风尚、社会习俗都反映了进去,而又那么超群拔俗,可算是别具风格,应该放在神话范围内加以考察。关于吴彩鸾的事,也见《宣和书谱》卷五,略说彩鸾与文箫寓钟陵,“箫拙于为生,彩鸾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为糊口计。然不出一日间,能了十数万字,非人力可为也。钱囊羞涩,复一日书之,且所市不过前日之数。由是彩鸾《唐韵》,世多得之。历十年,箫与彩鸾,遂各乘一虎仙去。”《书谱》又说“彩鸾自言西山吴真君之女”,吴真君,就是晋时有名的仙人吴猛。这些记叙,当然也都是神话传说,可以作为林坤所记的补充。此书还有一些条目,也是他书鲜见,具有神话的性质。如——

蔡州丁氏女,精于女红,每七夕祷以酒果,忽见流星堕筵中,明日瓜上有金梭,自是巧思益进。

海人鱼状如鱼,眉目口鼻手足。皆如美丽女子,无不缋足。皮肉白如玉,灌少酒便如桃花。发如马尾,长五六尺。

又还有节述古书概要的,如——

崔生入山,遇仙女为妻。还家得隐形符,潜游宫禁,为术士所知,追捕甚急。生逃还山中,隔洞见其妻告知。妻掷锦袜成五色虹桥度崔,追者不及。

弦超梦神女从之,自称天上玉女,东郡人,姓成,字智琼,早失母,天帝哀其孤苦,令得下嫁。超当其梦也,嘉其非常,觉寤钦想,如此三四夕。一旦显然来,驾辎軿车,从八婢,服罗绮之衣,状若飞仙,自言年十七,遂为夫妇。

前面一条是据《神仙感遇传》,《云笈七籖》卷一一三载之;后面一条是据《搜神记》卷一,原文都较长,一经节缩改写,去掉繁琐枝蔓,更觉清新鲜泽,神话的精神因而焕发了出来。这样的例子,在此书里能找到不少,也算是此书的一种贡献。

元代有一部极重要的采录民间神话的著作,初名《搜神广记》,后更名《三教搜神大全》,无名氏撰。卷首有叶德辉序,大略说,曩阅毛晋汲古阁宋元秘本书目,子部类载有元板画像《搜神广记》前后集二本,后得明刻绘图本《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七卷,即元版《搜神广记》之异名。惟又增入洪武以下神号及附刻神庙楹联等,知为坊估所杂窜。然于圣宋皇元字抬写多仍其旧,犹可推见元本真面。因重刊之,使六七百年民间风俗相沿之故,复显于世,云云。此书所搜诸神履贯事迹,大都杂取小说、民间口头传说及释道等书,可以作为神话研究的参考。其中有些记叙,可作为神话的原始记录看待,如我们在第七章第四节所引卷七中记叙的哪吒神话便是。其余像“灵官马元帅”、“福神”、“门神”等,性质亦略近神话,可以放在神话的范围内考察。“灵官马元帅”即“四游记”中《南游记》所写的华光,记叙较凌乱,多封建糟粕,兹不录,节录“福神”、“门神”二条如下,略见一斑——

福神者,本道州刺史杨公讳成。昔汉武帝爱道州矮民,以为官奴玩戏。杨公守郡,以表奏闻,云:“臣按五典,本州只有矮民,无矮奴也。”武帝感悟,更不复取。郡人立祠,绘像供养,以为本州福神。后天下黎民士庶皆绘像敬之,以为福禄神也。(卷四)

按传,唐太宗不豫,寝门外抛砖弄瓦,鬼魅呼号,太宗以告群臣。秦叔宝出班奏曰:“愿同胡敬德戎装立门外以伺。”夜果无警。因命画工图二人之像悬于宫掖之左右门;邪祟以息。后世沿袭,遂永为门神。(卷七)

元代还有一部地理性质的书籍,就是周致中的《异域志》,分上、下两卷,把历史和神话传说杂糅,记叙了许多历史上曾经有过现在也还存在的国家,如朝鲜、日本等;或历史上曾经有过现在已不存在的国家,如大秦国、三佛齐国等,也记叙了许多根本是神话传说的国家,大都从《山海经》等书中钞录而来,如羽民国、聂耳国等。有些虽是钞录,又略带新意,如——

穿胸国在盛海东,胸有窍;尊者去衣,令卑者以竹木贯胸抬之,俗谓防风氏之民。因禹杀其君,乃刺其(胸),故有是类。

有些则是根据古书记载而又把它发展成为故事的,如——

女人国。其国乃纯阴之地,在东南海上,水流数年一泛,莲开长丈余,桃核长二尺。昔有舶舟飘落其国,群女携以归,无不死者。有一智者,夜盗船得去,遂传其事。女人遇南风裸形,感风而生。

《山海经·海外西经》说:“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郭璞注:“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若生男子,三岁辄死。”就是这段故事之所本。不过这段故事是把入黄池洗浴怀妊改为遇南风裸形感生罢了。还有未见他书记载、独见于此书的,如——

后眼国,凡良河鞑靼曾见,不知国在何处。其衣帽与胡人同,项后有一目。其性狠戻,鞑靼多畏之。

后代记述如海外异国中,这是很独特的一国。还有一国,见于清陆次云的《八纮荒史》,也附记于此——

鸭人国在海外,人形鹤(鸭)脚。遇雨,一足伫立,一足上竖,展其掌以为盖。

除此而外,还有清李汝珍在《镜花缘》第二十五回中所记的两面国,说其国人正面“和颜悦色、谦恭可爱”,反面则“鼠眼鹰鼻,舌如钢刀”。这个国家只是小说中的描写,未见古籍记载,观其景况,略近于《异域志》所记的后眼国。

见《说郛》卷二四辑《三柳轩杂识》,这似乎又关系原始图腾崇拜,猪成了以猪为圈腾的禁忌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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