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管弦呕哑之声,每一个房间里播送出来,在电灯光芒仗亮笼映之下,显现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浮了无限欣喜的笑意。夜光杯中盛了鲜丽可爱的葡萄酒,银台面上放着丰富美味的鱼翅席,耳听着婉转悦耳的清歌,眼望着花朵儿般的脸庞,手抱着蛇样般窈窕的身材,这里是天上人间令人销魂的艳窟,但也是令人耗金的魔洞。固然使人飘飘欲仙,但也能使人终身遗憾。
“雪影,为什么老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看别人,谁不都在嘻嘻哈哈地十分高兴呢?”
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穿灰鼠袍子的男子,年纪三十左右,他生得一副白净的脸,一望而知是个有钱财的阔大爷。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妙龄女郎,年约二十许,生得一副鹅蛋似的脸,长长的眉毛,活活的秋波,高高而又挺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儿,总而言之,她的五官是太端整了,没有一处不是令人感到销魂的。虽然她是生得这样美丽,不过她的脸部上就很少有妩媚的笑容,颦蹙了两条翠眉毛,老是显出西子捧心的模样。这个女郎是谁?原来就是被人拐骗到妓院的钟雪影。雪影自从落在火坑之后,虽然是经过数度的挣扎和反抗,但经不住鸨母的毒打和威逼,所以在淫威之下熬不住痛苦,也只好委屈地忍受下来。不过每当黄昏,独对一抹夕阳,想起谢凝远的生死未卜,而自己已失身于贼,且已沦为妓女,纵然有再能和凝远相见的一天,恐怕也是没有团圆的希望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雪影是个有知识有学问的女学生,而且也曾做过一度女教员,今日置身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你想,怎么不要叫她作楚囚泣呢?但不多几时,就有一个客人赏识了她,时常给她来做花头,挥金如土,毫无吝惜。这客人是谁?就是坐在她身旁这个穿灰鼠袍子的男子。在当初雪影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不过际此国家多难之期,当然不外乎是发的国难财,后来一听到他的大名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伪府的财政部长周汉堪,这是鼎鼎大名的,谁都知道他是一个财神爷爷,所以鸨母将他认为活财神。雪影虽然对财并无好感,不过自己这次失身被拐,都是为了缺少财的缘故,因此对金钱固然感到可恶,但是也实在感到它的可贵了。一个财政部长总是多钞票的,你看凡任过斯职的人,哪一个不是大腹硕硕地像一只猪猡一般地都养胖了呢?
周汉堪今夜又来给雪影做花头,那些来捧场的朋友,都是现代红极一时的大人物,日本人也有好多个,他们搂着中国姑娘,这和中国人去搂着日本娼妓是一样地感到格外兴奋和欢喜。所以他们的态度可以说是一条疯狂了的狗,毫无顾忌地恨不得当场表演起来。可怜这些被叫来的堂差,她们除了强颜欢笑之外,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呢?雪影目睹这种情形,她微蹙了眉尖,显然在她内心是感到无限的痛愤。但周汉堪心中感到奇怪,遂拍拍她的肩胛,问出了这两句话。
“你不知道,我真有些坐不住,因为我头痛得很厉害。”
雪影实在不愿见这一种含有侮辱女性的悲剧,她转了转乌圆眸珠,把眉毛一皱,顿生一计地回答。
“我见你面色原不大好,也许是疲乏的缘故,还是到隔壁空房去休息一会儿吧。”
周汉堪是用了温和的语气安慰,表示很能体贴女人家心理的意思。
“很好,可是怕众人不肯答应。”
雪影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向他嫣然有致地一笑,这笑在妩媚中至少还包含了无限可怜的成分。
“不要紧,我来给你代表说好了。”
周汉堪有着一种仗义的气概,遂站起身子来,向众人点点头。他还没有说话,就听有人笑着道:
“不要吵,不要吵,快静一点儿,我们周部长要发表谈话了。”
众人听了,果然都停止了嬉笑,大家用了沉静的态度,都全神注视到周汉堪的脸部上去了。周汉堪觉得说这个话的人真有些恶作剧,因为自己根本并无谈话发表,原是代雪影向众人表示早退的歉意,如今被他认乎其真地一说,倒弄得自己要开口也难以说出来了。因此红了两颊,微微地一笑,很快地回答道:
“并不是发表谈话,各位尽管尽情地欢笑好了,因为我的雪卿有些头痛,所以她失陪了,我陪她到隔壁房间去休息一会儿。对不起,对不起!”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今天你们两位是主人,怎么可以先退席?老周,你可也太性急了,看看表上时针,还只有十点半哩!难道这样早就要效鸳鸯交颈同去圆好梦了吗?”
周汉堪的同乡人陈天先也是市府的要人,他的脸已经是喝得像血喷猪头般通红,一手搂着他的相好白牡丹,一手向他指了指,笑嘻嘻地打趣。
“不错!不错!你们主人一走,我们客人不是也要走了吗?”
“不要假痴假呆地掉花枪,别人家头不痛,偏偏你的爱卿就头痛起来了。”
“你们等不及就只管公开表演吧,没有关系可以卖门票。”
“哈哈!我到外面去广播,保险把这些屋子都轧坍了。”
“这样财政部长就更加地有钞票了,哈哈!哈哈!”
众人在听了陈天先的话之后,大家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言乱语起来,接着一阵子狂笑充溢着整个的房间,在这时候他们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是一群最下流的小抖乱了。
周汉堪被众人这样一取笑,他弄得面红耳赤,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等大家稍微静了一静之后,方才摇了摇手,急忙辩白道:
“诸位不要取笑,并不是我们两个一同退席,原是钟小姐一个人去休养一会儿,我不过陪着她去睡了,马上再要来奉陪诸君的呀!”
雪影对于他们这种胡言乱语的情形,当然有些不入眼,所以心中很有些生气,遂站起身子,不过表面上还是笑盈盈的样子,说道:
“众位大爷,很对不起!我因为实在有些头痛,所以坐不住了,要想退席去休息一会儿,周大爷当然是仍然陪着你们的,一切还得请大家千万原谅才好。”
“既然钟小姐贵体有点儿不舒服,理应早点儿退席,我们原是闹着玩笑的呀。”
陈天先也是个色中鬼,他对于雪影的美貌也是垂涎三尺,不过为了周汉堪和雪影交情在先,因此不好意思占比罢了。但此刻见雪影自己站起说话,他便故作多情的样子,对她眉目传情地回答。雪影却毫不注意地向大家说声谢谢,便匆匆走出房外去了。还有几个朋友见周汉堪呆呆地望着雪影后影出神,遂都拍他的马屁,笑道:
“周公,你还是快点儿跟了去吧,看钟小姐出去的样子,好像有点儿不大开心了。”
“我想她是头痛得厉害的缘故,真的也不知要紧不要紧。对不起,我去看看她,马上就来奉陪你们。”
周汉堪巴不得众人有这一句话,他故意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表示很顾虑她身子的健康问题,一面说,一面便匆匆地追出去了。周汉堪走出房门,已不见雪影的人,齐巧鸨母走过,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向他招了招手,低低地笑道:
“周大爷,干什么这妮子又作刁了,她一个人回到房中去休息了。”
“哦,她倒不是作刁,因为有些头痛的缘故。妈妈,她在哪个房间休息?我去望望她。你随后给我买一包八卦丹来,万金油也不要紧。”
周汉堪摇摇头,表示她并非生气的意思,鸨母一面向第三个房间一指,一面连连地答应,她便叫人买八卦丹去了。这里周汉堪悄悄地跨进卧房,只见雪影和衣歪在床上,也没有盖着被。因为她的面部是朝着床里,所以对于自己进来,她却并没有发觉。周汉堪轻轻地走到床边,似乎听见一阵微微的瑟瑟之声,好像是雪影在哭泣的样子,一时不解何故,遂在床边坐下,在她腰肢上轻轻一拍,柔和地叫道:
“雪影,雪影,你为什么好好儿伤心起来?你到底有什么不舒服呀?你快告诉我,该当吃点儿什么?该当请个西医来瞧瞧。”
雪影并不作答,从她的举动上看来,可以知道她拿了一方手帕在偷偷地拭泪,于是用力把她肩胛扳转来,两人这就瞧了一个正面。雪影泪眼盈盈地逗了他一瞥之后,却又像害羞的模样,把那方小帕掩住了脸。这种娇媚不胜情的意态,这叫周汉堪目光中看起来,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和可怜,因此他的心儿便像风吹水波般地荡漾起来,伸手把她掩遮的手帕去拉下去了,笑道:
“雪影,我瞧你这个姑娘,十足地还显出孩子的模样,我劝你身子千万保重一点儿,时常地伤心,这是很不好的。我想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如意,能否向我告诉一点儿听听吗?”
“没有什么心事,人家有些头痛。”
雪影颦蹙了两条细长的眉毛,有些小孩子撒娇般的神态回答。周汉堪连忙伸手在她额角上按了按,觉得并不十分烫手,知道她说的头痛一定是一种托词。但雪影转了转乌圆眸珠,向他反问道:
“你觉得吗?我的头上不是有些热度吗?”
“嗯,嗯,稍许有一点儿……”
周汉堪被她这样一问,也只好点点头,表示确实有一点儿的神气回答,接着说道:
“所以我叫他们去买八卦丹万金油,给你口里吃一点儿,额角上搽一点儿,就会舒服了。雪影,我看你这样睡着很不舒服,要睡爽爽快快脱了旗袍脱了鞋子,还得盖一点儿被,否则是很容易受凉的。”
他虽然是个财政部长的身份,不过在女人家的面前,他很喜欢做一个仆役或者是侍从,所以他说完了这两句话之后,两手捧过她的大腿,便老实不客气地给她脱脚上的绣花鞋子了。雪影要想挣脱,但却挣脱不得,一时又羞又急,涨红了粉脸,说道:
“周大爷,你怎么啦?被人家看见了,不是太失却了你的身份吗?再说,你是一个财政部长,你若只管不嫌脏地捧女人家的脚,恐怕你就要把鸿运都盖的了。”
“雪影,你这是什么话?我觉得你们女人家的脚是再干净也没有的了,尤其是你这一双脚,穿上了这一双绝薄的真丝袜,真是再美丽也没有的了。不要说捧了觉得高兴,就叫我放在鼻子上闻闻,我也挺欢喜呢!”
周汉堪一面说,一面他竟然真的要实行起来。急得雪影连忙把脚缩了回去,逗给他一个恨恨的娇嗔,说道:
“周大爷,你怎么越说越胡闹起来?我可不依你!”
“哦!雪影你不要生气,我和你原是开玩笑的呀!那么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盖上了被吧。”
周汉堪在女人家面前的功夫可以说是炉火纯青的,他把手又去解她旗袍的纽襻。雪影连忙一骨碌翻身坐起,娇羞地白了他一眼,笑道:
“周大爷,谢谢你,我自己会脱的,不过请你到门外暂避两分钟。”
“为什么?难道你里面没有衬衫吗?雪影,我和你的交情,怎么连这一点点亲热都要避嫌疑?那你似乎对我太生疏一点儿了。”
周汉堪听她这样说,他的心中似乎有点儿失望的样子,沉静了脸色,显然有些不高兴。
雪影在这个环境之下,觉得又不能得罪于他。幸亏她是一个聪敏的姑娘,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便向他微微地一笑,说道:
“周大爷,你这话似乎错了,人家有句话,叫床上夫妻,落床君子,假使我已经做了你的妻子,我也绝不肯在丈夫面前公然把衣服脱下来,何况我们还没有达到夫妻的地步呢?所以我认为这是我们女孩子家的自尊性,你千万不能见怪我才好。”
因为她有了这一个比方,倒把周汉堪又乐得高兴起来,笑道:
“你这话虽然说得有理,不过我和你的关系,本来就和夫妻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我第一次瞧到你的时候,我就要娶你做太太,不过我怕你还有别的恩客,所以我也不敢冒昧地跟你说。今天我要跟你求婚,你……能不能嫁给我呢?只要你肯嫁给我,你要什么就什么,绝不会给你打一个折扣的!”
雪影听他趁此机会向自己求起婚来,遂红晕了娇靥,那颗芳心不由得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低垂了头儿,似乎有个沉思的样子,默不作答。周汉堪见她好像在考虑的情景,于是又接下去说道:
“雪影,谁不知道一个财政部长就是一位财神爷爷,你给我做了妻子,你就是财神婆婆,那时候不要说吃用不愁,就是你要了金子打墙、银子造屋,也可以称你的心了。难道这么一个丈夫不嫁,还想再去嫁一个比我更有钱的好夫婿吗?这个……我觉得你恐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了。”
“并不是我怕嫁给你了会吃苦……”
雪影微抬了粉脸,秋波盈盈地在他脸上掠了一瞥,低低地说。
“那么你是为了怕什么呢?”
周汉堪不等她说完,就迫不及待的神气,急急地问下去。
“我怕一个有钱的男子,把我们女人当作一件玩物看待。爱你的时候,百依百顺,不爱你的时候,就一脚踢开,早已置之于脑后了。为了有着一个忧愁,所以我见越是有钱的男子,我心里就越感到害怕,怕的是将来会丢掉了我。”
雪影两眼凝望着他的脸,絮絮地说出了这一篇话。周汉堪方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正欲向她有所表白,只见鸨母亲自拿进八卦丹和万金油来,低低地问道:
“雪影,你怎么好好儿又会头痛起来?此刻可好点儿了没有?”
“妈,我好些了。”
雪影见了鸨母,不知怎么的,她心中就会有点儿吓丝丝的,遂低低地回答。周汉堪连忙把八卦丹万金油接过,说道:
“来,我给你在额角上搽点儿万金油,口里再吃点儿八卦丹,保险你的头就不会再痛了。”
雪影皱了眉尖,低低地说道:
“搽点儿万金油吧,八卦丹我不要吃,怪凉的,满嘴里辣麻麻的。”
“看你真像是个小孩子,就是吃下去凉快了那么才感到舒服呀!”
周汉堪笑嘻嘻地说。鸨母倒了一杯茶,交到雪影手里。雪影没有办法,只好咬了一口,拿开水吞了下去,她还皱了皱眉头,伸了伸脖子,表示很难下咽的神气。鸨母笑道:
“就是吞毒药吧,也不会像你那么感到万难的。”
她一面说,一面自管地走到房外去了。周汉堪把手在她额角上揉摸了一下,低低地问道:
“雪影,你此刻感到好一点儿吗?”
“这也不是灵丹妙药,哪里有好得这么快吗?不过比较刚才稍微舒服一点儿罢了。”
雪影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微笑着回答。
“你已经觉得舒服一些,这也可见那药的灵验了。”
周汉堪一面说,一面扶她身子躺下去,又说道:
“雪影,你就这样躺一会儿吧,我给你盖一角被好不好?”
“周大爷,你真的把我当作病人看待了,那倒叫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雪影见他真的撩过被儿,给自己轻轻地盖上了,遂笑嘻嘻地说。周汉堪十分得意的样子,笑道:
“你看我服侍你那种样子,觉得像不像是一个心爱的丈夫?雪影,我觉得你嫁给我之后,保险你是十二分快乐,因为我这人的脾气,就是不爱女人服侍男子,我觉得一切都应该男人来服侍女人才对的。比方说,你早晨起来,你尽可以伸了两条大腿,我会给你穿袜子。比方说,晚上睡觉的时候……”
“好了好了,周大爷,你快不要说下去了。幸亏卧房没有第三个人,否则,你自己不害羞,连我的台都被你坍光了。哪里有男人服侍女人的,就是女人服侍男子吧,也没有服侍到穿袜子的地步。我说你这种甜言蜜语的话,还是留一些向三岁小孩子去多说几句,我的年纪大了,绝不会来相信你这些话了。”
雪影连连摇手,一面她又扪住了两耳,表示不愿听的意思。周汉堪急道:
“雪影,你假使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念誓给你听,假使我有骗你的存心,那我就绝没有好……”
“不要你发咒念誓……”
雪影不许他说下去,伸手在他嘴上一按,恨恨地又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这举动多少包含了一点儿爱惜他的成分,所以周汉堪的心里是甜蜜得仿佛涂上了一层糖衣,笑眯眯地说道:
“不发咒也可以,但我可以拿事实来证明,雪影,我就给你脱袜子好不好?”
周汉堪伸手按到她的大腿上去,他的表情是贼秃嘻嘻的样子。
“不敢,不敢,周大爷,现在我相信你了,大概你在家里是很怕女人的,因为世界上都是怕老婆多钱财的,我以为你所以能够做财政部长,当然还是全靠了怕老婆的缘故吧?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雪影一面缩了脚,一面连说不敢,她那种忍不住哧哧笑的神情,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讽刺的成分。周汉堪这时候的心中已压制不住热情的爆发,他把身子整个地伏到雪影的身上去,两手捧了她的粉脸,笑道:
“家里的女人我倒并不怕她,但是你这个女人我实在怕你到了极点。你说头痛了,我怕你会生了病;你流眼泪了,我会怕你心中生气;除非你脸上老是笑盈盈的,好像是一朵娇艳的海棠,那么我的心里也会跟着你一同高兴起来。”
雪影被他这么地压着,倒也并不去推他下来,因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妓女的身份,那么在这种环境之下当然也算不得一回什么稀奇的事情了。不过她把纤手还遮掩着自己的嘴儿,这是怕他有接吻的意思。因为听他这么地说,自己芳心里不免有些感触,这就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好好儿又叹气了?”
周汉堪把嘴就去吻她的手,大概手心里有层香粉的缘故,所以他感觉芬芳扑鼻,几乎有点儿陶醉起来了。
“周大爷,你说叫我脸上最好老是笑盈盈的不要忧愁,不过你也得想想我的身世、我的环境,你叫我怎么能够高兴起来呢?”
雪影说完了这两句话,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周汉堪微微地把眉毛一皱,很表同情的神气,说道:
“雪影,就是因为你身世太可怜的缘故,所以我要娶你做太太,你若嫁给了我,你就是财政部长的夫人,那时候我问你还有什么苦,还有什么可怜呢?恐怕人家都会把你羡慕哩!”
“你不要纯粹地说太太,因为在这太太的上面至少还得加上一个字,不,也许要加上两个字。”
雪影摇摇头,表示她心中也并不感到特别欢喜。加上一个字,周汉堪心中当然明白,那是一个“姨”字,不过她又说加上两个字,这到底是什么字呢?因此倒望着她愕住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哎哎,你说加上哪两个字呢?”
“咦!这还用问吗?第一个是数目字,第二个是‘姨’字,就是人家口里说起来,这是周部长的五姨太、六姨太,所以你的爱我,我认为这是你家中多添了一盆花,等花的颜色稍有点儿谢了的时候,恐怕你就另外再去添新鲜的花了。”
雪影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她是包含了凄凉的成分,同时她的眼角旁涌上了晶莹的一颗。周汉堪连忙温情蜜意地安慰她说道:
“钟小姐,不,不,你这些话都猜错了,我生平就没有娶过姨太太,对于你,老实地说,我还是作为处女的尝试,所以对于数目字的这个问题绝对是没有的。至于太太和姨太太的分别,那也根本是一种形式而已。其实两性的爱完全是不受任何约束的,只要彼此有真心的爱,大家生生死死地守在一起,这妻妾两个字还有什么两样呢?所以我认为这完全是你多考虑的事情。雪影,假使你不信任我,怕我将来会丢掉你,那我可以给你许多保障,譬如说小洋房一幢、汽车一辆,至于金刚钻、金锁片这类女人用的装饰品,那是更可以不必说的了。所以我说一句笑话,就是我死了的话,你要吃上一辈子,真可以毫不忧愁的。”
雪影听他絮絮地说到这里,一时倒又心软起来,这就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娇嗔地说道:
“你这人就是这一点不好,我情愿你另爱别人,也不情愿叫你比方一个死。”
“哈哈!说死也不会真的死,那你为什么又着急呢?不过我知道你这个姑娘,虽然是生意浪的人,不过却无时下习气。第一不吸烟,第二不喝酒,说话又很斯文,有大家闺秀的风度。所以我爱你完全是一片真心的爱。不过你不肯给我比方一个死,也可见你对我确实亦有一番真心的爱,以真心对真心,我觉得将来一定会十二分美满的。”
周汉堪一面说,一面把她手拿下了。他向雪影柔情蜜意地凝望了一会儿,终于把她的小嘴吻住了。雪影这次是柔顺得好像一只驯服的羔羊,她是一点儿没有反抗的勇气,尽管给他默默地温存。不料正在无限甜蜜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哄然的笑声,周汉堪急忙翻身跳下床来,只见众人早已都站在卧房里了,于是杂乱糟糟的声音又充满了整个的房间。
“哈哈!周部长躲在房中不出来,果然在做人上人了!”
“嘴对嘴儿,脚碰脚儿,哈哈!这是一幕活把戏,周部长,再来一套吧!”
“你们不识相,假使不撞进来,他们至少还有一点儿精彩的节目表演出来,可惜!可惜!”
雪影被众人这么一说,羞得真是无地自容,好在她原睡在床上,这就把被儿在头上一蒙,故作睡着了。周汉堪也红了两颊,弄得十二分不好意思,只得笑嘻嘻地说道:
“诸位,你们不要弄错了,钟小姐因为头痛,所以我在给她敲头哩!”
“啊!这样说来,周部长还是一个医学博士,钟小姐的毛病被你治好了,哈哈!”
陈天先也笑嘻嘻地说,于是众人又哄堂起来。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了一会儿,鸨母又请大家用茶去。这时已经子夜十二时了,所以众人也就兴尽而散。待周汉堪送客回进卧房,雪影便靠在床上,逗给他一个白眼,恨恨地说道:
“都是你,害得人家多难为情的!”
“有什么难为情?早晚我总要娶你回去,那时候看谁还敢来笑我们?”
周汉堪却依旧贼秃嘻嘻地回答,一面又在床边坐下,一面拉了她的手儿,他眯了一双色眼,又笑着说道:
“今天晚上我要睡在你的卧房里了。”
雪影红了脸,却垂了眼皮,并不作答。一会儿,她才抬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周大爷,你既然真心预备讨我,那么你先去和我妈说好了,我想见你财神爷爷要娶我,一定要狮子大开口的,所以我教你一个门槛,非要用一点儿武力去压制她不可的。”
“嗯,我知道了,那么我此刻就跟她去说吧。”
周汉堪点点头,一面说,一面便走出房外去了。这里雪影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人生的变幻,真是不可捉摸,我在故乡的时候,怎么会料到自己有这样可怜的遭遇呢?唉!在当初我是个多么高傲的女子,但现在只落得被人娶去做妾。不过我若不趁此跳出火坑,在这活地狱里受苦又岂是终身的结局呢?左思右想,觉得无一不是伤心的资料,因此她的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雪影,雪影,好了,你现在是可以恢复自由了。”
就在雪影暗自伤心的时候,只见周汉堪笑嘻嘻地走进房来说。他忽然见到雪影满颊是泪的娇容,倒是吃了一惊,遂目瞪口呆地问道:
“雪影,你听了这欢喜的消息,怎么反而伤心起来了?”
“不,我并不是伤心,我因为是太欢喜了的缘故。”
雪影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索性缠到这一个问题上去。她把纤手拭了拭泪水,粉颊上还浮现了妩媚的笑意。
“不错,欢喜过了度,也会流泪的。雪影,从此你是我的了,我将永远地珍爱你到底,直到我们头发白、牙齿脱落的时候,不知道你也有这个希望吗?”
周汉堪倒在她的身旁,把手帕给她擦泪,一面低低地说。
“当然,我也和你有同样的希望,周大爷,你出了多少代价,才给我赎出火炕呢?”
雪影倒在他的怀里,又低低地探问。周汉堪一面理着她蓬松的头发,一面很高兴的样子,说道:
“刚才我和你妈提起了这个问题,她却很直爽地说,雪影虽然是她最疼爱的一个女儿,不过已经被周部长看中了,那当然也没有什么办法了。不过她的心中也很欢喜,她希望她的女儿个个都挑选着像周部长这么的好夫婿,这不但是女儿们的终身幸福,就是她也沾到了不少风光。我听她这张嘴很灵活,于是爽爽快快地叫她说一句身价钿来。这当然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回答道,周部长要娶我女儿做姨太太,只要周部长肯把我承认一下的话,我就一个钱都不要。我听她这样说,暗暗佩服她的好角色,后来我对她说,别的闲话少说,你们吃这碗饭的人无非要的是钱,所以爽爽快快说一句,我周部长可以依得到,总不会给你失望。不过你要有了过分的欲望,那么我周部长也不是好惹的。你娘听我这样说,她益发不肯开口了,说周部长赏给多少就多少,假使不给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将来手头拮据的时候,到财政部来借点儿钱用,大概部长也不会拒绝我吧。我听她这样说,反而数目少说不出来,于是爽爽快快给她十条金子,你娘听了,纳头便拜,连喊恩公。我倒吃了一惊,连忙把她扶起,心中想想,倒觉好笑,因为这十条金子,在我眼中看来,好像十根油条,那算得了什么稀奇呢?谁知她竟欢喜得这个模样,想起来阿要有趣?”
雪影听他这样口气,一时也不胜感触,遂笑了一笑,说道:
“那么你到底有多少家产呢?”
周汉堪说道:
“我的家产算都算不清楚,你问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雪影,时候不早了,良宵一刻值千金,现在该是我大乐的时候了。我的好宝贝儿,睡吧。”
随了这两句话,那卧房里的灯光也就熄灭了。次日醒来,雪影想起昨夜的欢情,自不免有点儿赧赧然。临别的时候,周汉堪说大概三天以后,便来接她到公馆去住。雪影点点头,遂和他再三叮嘱而别。
在第二天的一个下午,雪影正在卧房里看书消遣,忽见陈天先匆匆地到来。他对雪影告诉说周汉堪的老婆是个雌老虎,凶辣得好像一个恶魔王,凡是给他娶去做姨太太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把性命丧在他老婆的手里,所以劝雪影千万不要答应,并且陈述自己爱她的意思,劝她还是嫁给自己为妾,将来保险幸福无穷。雪影起初有点儿相信,后来听他也要娶自己做妾,方才知道他是存心夺爱,遂一笑置之。陈天先见她不为所动,遂也感叹自去。到了第三天,周汉堪先来了一个电话,说我马上来陪你进新公馆去居住,大约十五分钟时间,就匆匆地坐着汽车到来了。可是一进卧房,谁知雪影躺在床上却暗暗地哭泣。这把周汉堪吃了一惊,倒不禁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