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穷得走投无路的苏广文,现在居然暴发起来,从此以后,不但不负债,而且把住着的屋子也向房东买了下来。他花了一点儿钱,把这房子油漆粉刷地装修起来,并且把旧的家具卖了,上上下下的房间里全都换了新式的家具,真是富丽堂皇,焕然一新,自然是另有一番新的气象了。广文现在是和从前不同了,从前安步当车,走来走去,但如今进进出出,都用三轮车代步,有时候还坐了汽车回家。广文既然是发了财,生活都变换了面目,照理家中可以雇佣丫头使女来服侍他们了,但这个出人意料之外,他的家里依然没有一个丫头使女,连一个烧饭娘姨都没有。对于这一点,不但外界感到奇怪,就是素敏和梅君也觉得稀罕。不过广文不许她们雇佣仆人,这叫她们又有什么办法好呢?因此也只有暗暗纳闷而已。
光阴匆匆,梅君的学校里已经是开学读书了。梅君想着好久没和静江碰面了,她在星期六早晨就打电话给静江,大家约好了在星期日下午二时在大光明影戏院见面。所以这日吃过午饭,略事休息,便急急坐车赶到大光明去了。
到了目的地,付了车资,还没有跨入戏院大门,就见静江笑嘻嘻地迎上来,和梅君握握手,亲热十分地说道:
“梅君,我们好久不见了,你好啊!”
“我很好,托你的福气,你也好吗?”
两人很喜悦地说着话,一面携手进内。戏票由静江早已买好,大家便走进场子,由领票的带领入座。静江望着梅君的粉脸,因为多日不见,此刻看来,自然分外地美。梅君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红晕了粉脸,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笑问道:
“怎么啦?呆呆地望着我出神,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真的,好久不见你,你越发长得美丽可爱,我差不多要不认得你了。”
“嗯!我不要,你老是取笑我!”
梅君又羞又喜地逗给他一个娇嗔,扭捏着腰肢,却是撒娇起来。静江的心头是只觉得甜蜜无比,他紧紧地握着梅君的手,也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两人亲亲热热地温存了一会儿,电影已经放映,于是大家也就静悄悄地看影戏了。两人从电影院出来,又在光明咖啡室内吃点心。在吃点心的时候,梅君偷偷地把钞票交到静江的手里。静江有些惊奇的神气,问她说道:
“梅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你给我代付的学费,我现在还给你吧。”
“你这些钱哪里来的?”
静江听了,方才明白她是还给自己的意思。不过想到她上次告诉自己她爸爸最近贫穷得非凡的话,所以对于她今天忽然有钱来还自己,心中感到了奇怪,遂低低地问她。梅君微红了两颊,秋波瞟了他一眼,告诉着说道:
“我爸爸最近做股票很顺手,大概赚了不少的钱吧,所以我家的生活和从前相比,又舒服得多了。”
“做股票生意不是也得很多本钿吗?你不是说你爸爸还负了许多的债,他怎么又有款子来做股票了呢?”
“我和妈妈也问过爸爸这些话,爸说他自然有办法借款子,叫我们不必管这些闲账,所以我们就不敢再问他了。静江,现在我既然有了钞票,我当然应该还给你的。谢谢你,我利息不付给你了。”
“梅君你说这些话不是太见外了吗?照我的意思,你就别还给我了,你留着自己可以买东西,譬如我买了来送给你,你说好吗?”
静江轻轻地打了她一下手心,表示埋怨的意思,一面又接着说下去,一面把钞票仍旧交到梅君的手里去。梅君摇头说道:
“静江,我这几天有的用,你不必再客气了。明天我假使有短少钱用的时候,我再问你要好了。”
“也好,那我就不再和你客气了。”
静江点点头,把钞票便藏到袋内去。两人吃毕点心,由静江付了账,方才走出光明咖啡室,大家握手,各自别去。静江目送梅君走远,他便坐车回到家里。只见母亲皱了眉尖,坐在会客室里,只管唉声叹气地表示非常难过的样子,于是低低地问道:
“妈,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的样子?你老人家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静江,你妹妹近来面黄肌瘦,老是郁郁闷闷地叹气,今天早晨身上有些热度,竟是恹恹地生起病来了。”
“那么给她快些请个大夫瞧瞧吧!”
静江听母亲这样告诉,一时也微蹙了双眉,轻声地回答。周老太沉吟了一会儿,又向静江招招手,静江走近母亲身边,周老太附了他耳朵,低声说道:
“我瞧你妹妹的病,好像另有原因似的。”
“妈,你知道她另有什么原因呢?”
“上次不是曾到苏州去过吗?她回来告诉我,说幸亏一个方先生的救助,她才免了性命的危险。我想,大概是为了方先生没有到上海来的缘故,她便闷闷不乐地生起病来了。”
“这猜想倒也是一个缘故,当初不是说方先生要到上海来投考大学吗?现在方先生失了信用,所以妹妹心里感到失望了。不过,妹妹似乎也太痴心一点儿了,他既然没有什么意思,妹妹又何必常挂心头呢?”
母子两人猜测了一会儿,但到底为了什么缘故,究竟还不能详细。所以静江的意思,要母亲探问探问妹妹的心事,因为一个女孩儿家,在母亲的面前,当然会不避嫌疑尽情地告诉出来。周老太认为儿子的话也很对,遂点头说是。正要预备到楼上去的时候,忽听门外有人砰砰地敲门,静江不知是谁,遂急忙前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帽,却是个陌生面孔,并不认识,于是问他说道:
“你找哪一家?”
“请问这儿是不是周家?”
“不错,你贵姓?找谁?”
“我叫方思民,刚从苏州到来。我有一个儿子叫方佑椿,他到上海来考大学的。因为到上海已经有二十多天光景了,却没有写过一封信回家,所以我放心不下,特地亲自来找寻他。对于找到周家来的原因,是佑椿临走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他或许会住到周家来。因为周家有个女儿,上次在苏州的时候,曾经救助过她,所以他们便成了好朋友了。我这次到来,固然十分冒昧,但也出于不得已而如此,敢问贵姓大名,还请原谅才好。”
静江听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心中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也有些奇怪,就是佑椿根本没有到我家来过,于是连忙请他入内,说里面坐吧,并说自己就是周静江,你说的周家女儿就是我妹妹周梨芬,并给他介绍了母亲。周太太一听这个男子就是佑椿的父亲,遂含笑招呼,命仆人倒茶敬烟,并且说道:
“方先生,你从苏州到来,不知有什么贵干吗?”
“嗯,周太太,我是找我儿子佑椿来的,不知佑椿可曾耽搁在你们的府上吗?”
“没有呀,而且根本没有来过。上次我女儿到苏州去游玩,幸亏你家少爷救助,方才免了危险。女儿回家之后,曾经告诉我这一回事,并且说方少爷要到上海来投考大学,说不定会到我家来,叫我好好地招待他,以报答救助之恩。可是我们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其实我们心里也正感到万分奇怪呢!”
方思民一听周老太太这样告诉,他的脸顿时变了颜色,额角上的汗点儿阵阵地冒出来,急得有些口吃的成分,说道:
“这……这真是太奇怪了,难道他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乱子了吗?”
“方老伯,你别着急,我问你,你们在上海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说不定你少爷是住在别的亲友家里呢。”
静江在旁边听他和母亲谈了一会儿话之后,方才向他低低地探问。方思民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所以他还是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说道:
“周少爷,我们在上海除了一份亲戚之外,再没有别的亲友们了。这份亲戚是我内人的弟弟,就是佑椿的舅父,我这次到上海来,先到他舅父那里去找过他,他舅父也说没有来过。我在他家吃了午饭,便想到了你家,所以急急坐车到你们府上来。因为佑椿在上海只有两处可以安身,一家是舅父那里,一家是你们府上。不在舅父那里,就在你们府上,这是很简单的事情。现在你们两家都说佑椿没有到来过,那么我可以肯定他在半路上一定发生乱子。那……可怎么办?那……那可怎么办呢?”
“方老伯,我说你这个猜测不大准确。因为方少爷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况且从苏州到上海的路程极短,也绝不至于会发生什么乱子。就是发生了乱子,报纸上为什么没有消息登载出来?所以我的猜测,恐怕方少爷会不会出走到另一个地方去吗?”
静江摇摇头,又这样怀疑地说。方思民沉吟了一会儿,连说不会不会。静江忙又追问他道:
“你何以见得不会呢?他平常的思想和行动你也曾注意到过吗?”
“他根本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什么团体,什么会社,都不加入的。而且这次到上海来,一心一意投考大学来的,他如何会走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可曾预定考什么大学?”
“听他说过,考春江大学的。”
“那么我们到春江大学去问一问,他是否去报过名的,这就明白了。”
“周少爷,我以为你说的还是第二步,现在我们要解决他第一步来说,就是我可以肯定他到了上海火车站之后,不是到他舅父家,就是到你府上;现在两处都没有来过,那么春江大学绝对没有他的名字。我……猜他一定遭人家的拐骗了!唉!这……叫我这条老命还做什么人呢?”
方思民愁眉苦脸地说到这里,两手连连地搓着,急得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好的样子。静江细细地一想,觉得他的猜测原也有理,遂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方老伯,你说他受人拐骗,那么人家拐骗他去又有什么用呢?”
“不瞒周少爷说,这次他到上海来,我顺便叫他带下一笔巨款,是要他买点儿金子藏起来的,所以我觉得他这次的失踪,恐怕是在半路上被歹徒谋害的了。”
方思民这才从实地告诉,他说到后面,大有掉下泪来的神气。静江和周老太都哦了一声,觉得这事情就有点儿蹊跷了。静江本是警局司法科里任职的,他手下经过的案子也不算少,当时便一阵一阵地怀疑起来,说道:
“方老伯,被你这样地一说,我觉得我们的嫌疑太重大了。因为他到上海来,别无去处,除了我家之外,是只有你那个舅兄家里了。那么在我们这两家之间,总有一家是形迹可疑的了。现在我非给你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请问你舅兄贵姓大名、家住何处,能详细地告诉我知道吗?”
“我舅兄姓苏名广文,家住六明路新余里三号。”
“什么?苏广文是你的舅兄吗?”
“是的,难道你也认识吗?”
“他不是有一个女儿叫梅君吗?”
“不错,不错,那真是巧极了,原来你周少爷也认识她的。”
“我并不认识苏广文,他的女儿梅君是我从前的同学,我知道她爸爸的名字叫广文。方老伯,这件事情,我觉得有些蹊跷了。”
静江一面说着话,一面心中却在暗暗地思忖。梅君在三个星期之前,她还对我忧愁着家里穷得负了债不算,而且还连日常的生活都难以维持下去,但三个星期后的今日,她居然把学费还给了我,说她爸爸最近在股票上发了财。但是,对于本钿从哪儿来的一个问题,听说广文当初不许梅君过问,这样想起来,恐怕对于方佑椿的失踪,是不免带有些关系的了。静江只管沉思,方思民急急地问道:
“周少爷,你说事情有了蹊跷,那么你知道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方老伯,事情在没有得到确实的证据之前,我不能信口胡说。不过令郞的失踪问题,我可以负责给你调查,你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办事情的?”
“这个……我倒没有知道。”
“我在警局司法科办事,所以社会上这种疑案,也是我们应该有调查明白的责任。不过,最好请老伯到警局里去报告一下,使这件事在局里存了案,那我们以后调查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周少爷,你肯这样地帮忙,那叫我真是感激万分,得能水落石出,我一定好好地重谢你。”
“方老伯,请你别说这些话,我一半是为了私下交情,一半也是为了公事。所以重谢两字,请你不要提起。”
“是,是,是,周少爷,那么我此刻就去报局好吗?”
“好的……方老伯,你在上海预备住哪儿呢?假使无处安身,就住在我家来也不要紧。”
“不!不!我想住到旅馆内去,反正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的,此刻我走了,再见吧!”
方思民说着话,站起身子,便告别走了。周老太待思民走后,遂向静江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
“静江,你的意思,方少爷是被谁谋害了呢?”
“等我调查得有些眉目的时候,再告诉妈吧。”
静江这时未便随口胡猜,他便低低地回答。周老太于是不再问他,她走到楼上去把这消息告诉梨芬。梨芬所以恹恹成病,是为了相思佑椿之故,以为佑椿是个轻薄少年,他把自己身子玷污了之后,所以便遗忘了。此刻得此消息,方知佑椿是已经来上海有二十多天了,为了失踪的缘故,才没有到来的。她心中一急之下,那相思的怨恨倒反而慢慢消失了。
第二天下午,静江打电话给梅君,约她放晚学后在南京戏院门口等候,说有要事面谈。梅君听了,当然连声地答应。一等放晚学的钟声敲了,她便夹了书包,急急坐车到南京戏院,见静江已等在门口,遂笑盈盈地迎上去,说道:
“静江,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又有什么要事面谈呀?”
“没有什么事情,因为南京这张片子很好,所以我约你来瞧影戏的。票子买好了,时候也差不多,我们进去吧。”
静江微微地一笑,一面说着话,一面拉了梅君的手,便走进场子里去了。梅君又好气又好笑,逗了他一个白眼,也忍不住嫣然起来。在影戏院里,静江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梅君闲谈着,忽然他故意地说道:
“上海离苏州最近,我们有机会大家一同到苏州去游玩好吗?梅君,你苏州去过没有?”
“我苏州还没有去过,我也很想去,假使我们去的时候,倒可以住到我们姑妈家里去。”
“哦,你姑妈住在苏州的吗?不知你有几个表兄妹?”
“我只有一个表哥,他几个星期前还到上海来过,听说是考大学来的。”
梅君毫不介意地回答。但静江听了,却暗暗地点头,觉得他们父女的话就不相符合了,遂又微笑着问道:
“你表哥叫什么名字?他后来可曾到你家里来玩过?我很想见见他,大家多交一个朋友,不是很好吗?”
“哼!你是不是跟我吃起醋来了?”
梅君对于静江这些话,倒误会了他的意思,遂噘了嘴,娇嗔地回答。静江连连摇头,望着她倾人的脸,笑嘻嘻道:
“不,不,你又多心了,我怎么会跟你吃醋呢?”
“那么你陌陌生生地如何要问他姓名?又如何要和他交起朋友来呢?我偏不许你问,也偏不许你跟他交朋友!”
“不问就不问好了,梅君,别生气,我们瞧电影吧。”
就在这个时候,银幕上的电影放映了。静江握了她的手,遂含笑低低地说好话,于是大家默默地瞧电影了。
其实,静江今天约梅君瞧电影来的目的,就是要探听她表哥有没有到她家中去过,现在已经知道佑椿确实是到梅君家中去过了,但广文对思民回答说没有去过,那么根据这一点猜想,佑椿的失踪,十分之七是广文所害的了。于是这一场电影静江也没有心思瞧看,他的心中是只管计划着用什么方法来破这一件疑案。
从电影院里出来,梅君连说这一张片子很好,静江也只好附和着说好。这时外面已经万家灯火,静江故意又笑嘻嘻地说道:
“梅君,我今天到你家吃夜饭去好吗?”
“好呀,只要你肯去,我们就一块儿去吧。在从前我确实不敢请你去,现在我家还不算十分贫穷,至少不会给你吃碗淡饭的。”
“其实,我到爱人家里去游玩,就是吃一碗淡饭,也会感到津津有味,十分甜蜜呀!”
静江笑嘻嘻地说,梅君嗯了一声,却逗给他一个娇嗔,表示十二分赧赧然的样子。两人温柔地缠绵了一会儿,方才坐车到大明路新余里梅君的家里去了。
谁知到了梅君的家里,广文见了陌生人,心中就有些不大欢喜。及至听到梅君介绍,说静江是警局里办事的,他的神情更加错乱失常起来,睁大了眼睛,恶狠狠的神气向静江下逐客令了,并且责骂梅君不该带男朋友到家里来。可怜梅君对于父亲这样招待静江,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因此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静江见广文这样虚心的神情,他的心里暗暗明白,倒反而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向梅君安慰了一番,便怏怏地走了。
梅君这晚整整地哭了一夜,第二天又打电话给静江,约他在公园碰头。两人见了面,梅君向静江致歉意,并说父亲任他怎么的古怪脾气,我们总不能因此而变心。静江劝她放心,并又安慰她一番,两人在外面吃了夜饭,方才各自匆匆地分手,坐车回家。
静江知道广文所以讨厌自己的原因,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职务和他的秘密行为有相当关系的缘故。他肯定方佑椿的失踪,必定是广文所害无疑。不过用什么办法可以破这一件案子呢?他觉得有些为难。因为心中烦闷的缘故,他便匆匆地奔到舞厅里去游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