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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态复萌 铁燕子京城留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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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初夏时候,滇边一带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尤其是气候也比较别处炎盛逼人,暑气蒸腾,往往三五天不见着太阳,客旅商贩,在路途上无形中多受许多潮湿暑气的侵袭。可是在这川滇交界的地方,那商旅客贩,熙来攘往,奔波于这道路中,脱不过是为名为利,他们哪还顾那些暑湿的苦闷、旅途的劳苦?

在那黄花驿,这是入川的重要的一个大驿站,又是水陆码头,所以地方上繁盛异常。这黄花驿有三条街道,商家铺户,各行的买卖俱备,在这附近港口,五福街头,有一家酒馆,字号是“醉仙居”,买卖虽然不甚讲究,可是营业上做得十分火炽。这“醉仙居”是上中下三等人全可以在它这里小酌,临街一排长窗,全支起来,因为离港口近,江风吹过来,倒显得十分凉爽,更兼堂倌们伺候客人十分殷勤和蔼,还是无论贫贱,即不照顾他一碗米酒,也是笑脸相陪,所以在这一带常来往的客人,和舵船上,没有不知黄花驿五福街“醉仙居”的。

这时,正在日没黄昏时候,灯火满点起来,从港口那边上来的客人,远远地就望到这里灯火辉煌的一排长窗。“醉仙居”正在客座满的时候,在这窗外,还摆着很狭的一架长案,几条木凳,摆着许多碗、江米酒,这是单预备船脚轿夫,随便地坐在长凳上,破费几文钱,就能喝他两碗米酒,随意地歇息会子,倒也一样觉着十分快意。窗里面可比较讲究多了,靠窗户这边一排金漆桌,骨牌凳子,在里面的客人,要酒要菜,这满堂的客人,酒香肉味,再夹着一片喧笑之声,这“醉仙居”十足地表现着太平景象。

紧靠着里边偏东的最末一个窗户下,一张方桌,坐着两位客人,桌上要了许多很讲究的时鲜菜肴,两人全是极好的酒量。靠里边面向外这人,年岁极大,已有七旬左右,花白的胡须,虽是坐在那里,已经显着比旁人身量高着一头,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穿着件土黄色川绸长衫,金黄的纽扣,很长的袖管,高高卷起,在左手的拇指上,戴着一个汉玉的扳指,右手正按着酒杯,和他对面人说话。

面向里这人,年纪有五旬左右,身量比较略矮,红润的一线脸,浓眉巨目,鼻直口方,唇上留着短须,穿着件蓝绸子长衫,左手里却抟着一对铁胆。这种情形,他倒是已表示出他是北省人,因为大江以南,没有喜爱这种玩物的。这两人从他神情和衣服打扮上,已经掩饰不住是江湖路上人,不过规规矩矩在那里饮酒、谈话。客人很多,谁还注意到他们两人?哪知道两人正是川滇一带武林中杰出的人才,那老者正是南荒异叟乜秋帆,那年纪略小的,是乾坤掌石子奇,这两位风尘异人,在川滇一带凡是练武的老师,行道江湖的侠义士及绿林中人,没有不知道这两人武功出众,在这南荒一带,已经行道多年,可是近五六年来,这两位江湖异人,已经尽力地收敛锋芒,不再多管江湖道中事。这时竟在黄花驿突现侠迹,并且在这种盛夏将临、阴雨连绵的时候,更不宜于游山玩水,这两人来到此处,正是有一件极重大的事,要和川滇一带绿林中几个扎手的人物一较身手。

他们在饮酒间,那乾坤掌石子奇不住地向窗外张望,皱了皱眉头,向南荒异叟乜秋帆低声说道:“他们也该到了,这时,港口一带过于黑沉,此地虽则是人烟稠密,也要提防一二。”那南荒异叟微摇了摇头道:“你不用担心,他们这就到了。这里向港口望去,虽则看不真切了,但是若有变故,他们自会用芦笛呼应,那种东西吹起来,就是有杂乱声音扰乱着,也能听半里地,这倒不妨事的。我只盘算着,离开黄花驿这一段道路,十分难走,我们是在这里落户,还是连夜赶呢?”那乾坤掌石子奇道:“依我看,不必在这里住下了,为其这个地方大,又是水陆码头,耳目众多,我们对手是老江湖,这一带安窑立舵的全有来往,消息灵通,只要我们在一处一落店,定要被他们得着我们的踪迹,虽则不至于就被他阻挡住。不到动手的时候,我还不愿意早早地和他们招呼。”那南荒异叟点点头道:“他们也来到时,在这里酒足饭饱之后,我们要紧赶它一夜,只是这样天气还是不保准,你看阴沉沉的,颇有雨意。”

才说到这儿,窗外那长案子上所坐的几个脚夫水手,竟自全站起来,一阵哗笑,南荒异叟乜秋帆向外一探头,竟自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低声道:“子奇,昭义又在给我惹事了,我们别换一个地方。他三人再一进来,定要被这里所有的客人们注意了。”原来这时门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和一个短衣襟、小打扮的行路人,因为走路相碰,言语不合,动起手来。那少年一举手之间,竟把那短衣的汉子捣出五步去,滚在地上,因为雨才住,地上到处都有泥泞积水,被捣的短衣汉子,滚在泥水中,等到再爬起来,灯光下看着,形如泥鬼,所以窗下这般酒客,全鼓噪狂笑起来。这一来那短衣汉子羞愧难当之下,竟自说了几句不三不四收门面的话,抱头鼠窜而去。南荒异叟乜秋帆向石子奇赶紧地低声嘱咐道:“子奇,你快快出去,不必叫他们进来,少东也来了。”乾坤掌石子奇答应着,赶紧走出门去。这正在一个晚饭的时候,街上的人正多,这一动手打架,门口立刻全围满了。石子奇出得醉仙居,却在人丛中招呼着眼前的人让路,更故意地咳嗽了两声。那动手的少年也看到了石子奇,石子奇却向他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叫他招呼自己,分开众人却向西走去。那动手打架的少年,他原本是往醉仙居来的。此时也变了主意,向一班看热闹的人拱拱手说:“叫众位见笑了,咱们改天见。”他说罢,也向西走来。不过并不是他一人,他身后尚跟定一个二十多岁的、五官俊秀少年人,后面还有一个仆人模样,不过彼此谁也不理谁,全是低头紧走,可紧跟着石子奇的身后。这时,南荒异叟在乾坤掌石子奇走出醉仙居之后,赶紧地算清了酒账,付过钱,匆匆走出来。这时,正在客人很多,这两人行色匆匆,倒也没有人理会,南荒异叟也紧赶了过来,见这一段道路,商家铺户不多,灯太少,路上黑沉沉的,乜秋帆向石子奇招呼道:“我记得这驿镇的西头,也有一座大酒馆,字号是‘太白居’,我们到那里吧,别处恐怕没有了。”南荒异叟只说了这两句话,绝不向这三个人搭讪,全是摸那黑沉沉之处紧走,一里多地的长街走尽了,才到了那“太白居”前,这五人才合在一处。

乾坤掌石子奇走进“太白居”,堂倌伺候着要酒要菜,南荒异叟趁着眼前清静,堂倌也不在身旁,遂向“醉仙居”门外动手的少年低声申叱道:“钱昭义!你怎么这么不晓事?这黄花驿是什么地方?五方杂处,耳目众多,你竟自和人动手,难道你竟想在这种地方闯个‘万儿’来么?我们紧避着敌人的耳目,还怕未必能够叫我们安然地离开。川滇一带你这么惹事生非,是安心不想走了。我用不着你,你不要跟随我们,反倒误事。”这时,那动手的少年,面不更色,低着头,仍然吃着。旁边那个形如仆人的,却低声答道:“老师傅,你不要错怪了他,绝不是他故意地惹事生非。被打的那个,有意寻衅,看他的路道,只恐怕是敌人的党羽也未可知。我们从港口下船,就见这东西站在江边。我们先前还没注意到他,离开港口,他始终没离开我们身后,还是钱师傅已经觉出此人来路不对,在我们转身故意地死瞪他两眼,他才走远些。钱师傅叫我们不要奔‘醉仙居’酒馆了,看他那情形,是有意跟缀我,一看我们落在何处,在‘醉仙居’门前,钱师傅才故意地叫他撞了一下,略施身手,没叫他逃开,把他摔了个不轻,也叫他尝尝我们的手段,不是那么容易招惹的。”乜秋帆道:“这种情形,倒在我意料之中,不过,我还没想到我们才离开水面,竟会有人跟缀下来。这样看起来,我们最近也许就和他们动手了。既然这样,大家更要紧自提防。”更嘱咐这个少年钱昭义,要格外谨慎小心,吩咐这个仆人余诚,千万地不要离开少年的左右,只要我们一出四川省,就比较容易应付了。说话间酒饭已毕,这时,可已到了起更时候,会过酒饭账,立刻起身。出了酒馆的门,这里离着驿镇的西口已近,显着路静人稀,出了驿镇之后,已经到了官站大路上,天气又在阴着,旷野中黑沉沉的,数尺外就辨不清里面的情形,在这种道路上,竟要连程赶下去,真是危险万分。趁着他们行程,把他这几人的出身、来路,以及现在的图谋叙述一番。

原来这个少年乃是滇边镇守使卢向乾之子卢家让,跟随他的这四个人全是草野异人,风尘侠隐。那年岁最高的是南荒异叟乜秋帆,那个年岁略小于他的是乾坤掌石子奇,那个武勇少年却是南荒异叟乜秋帆的徒弟名叫九连环钱昭义,那个仆人却是这位卢公子家中的护勇余诚。这行五人全是各具一身本领,卢家让的父亲卢向乾虽则做了镇守使,早年却是出身江湖,他从少年间,自己就凭一身在江湖奔走,一些倚靠没有。可是卢向乾为人慷慨尚义,重友轻财,虽则潦倒江湖,一世得不着安身立命之所,可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只要与他一有交往的人,无不乐与接近,所以卢向乾还没有困在江湖路上,辗转地到了北京城地面。这卢向乾那时绝没有名望,只求能得着一个栖身之地,暂时免得流落江湖,自己时时地恐怕是走入歧途。可巧遇到了一个同乡,得他的汲引,遂入了肃王府当了一名护院的师傅。卢向乾这种人是一个极守本分的江湖客,在王府中规规矩矩,带着手下人巡更守夜,保护府邸,绝不像别人在王府里一当上差,立刻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到处恃势凌人,甚至于到处里招惹是非。卢向乾一直在王府待了有一年多,在府里上下全能喜爱他年少老成,并且一个吃江湖饭的就没有看见有像他这么规矩的。从他入府邸之后,还算给做脸,平安无事。

在第一年中秋佳节,这王府里顿行热闹起来,直到晚间赏月之后,已经交过三更,各院才安静下来,所有在府中当差的人,全得着很好的赏赐。这一天对于这所有执事的人以及仆役全是随便作乐,卢向乾也和同事的武师们一处饮了几杯酒,在夜间别人可多半是喝得酩酊大醉,卢向乾平日是不喝酒的,只为中秋赏月自己少微饮了几杯,虽则没有喝醉,也觉得头目眩晕。他又是一个极负责任的少年,别人全醉得早早睡下,他一人去查夜,不过他在四下转了一周,觉得浑身燥热,自己遂走进花园子。在这深夜的时候,满园里桂子飘香,金风送爽。夜深了,虽有些凉意,卢向乾有酒助着,他倒觉着身上十分爽快,倚在一株桂树下,坐在那里,竟自蒙眬欲睡,可是自己心里,还提念着四更一过,还得到各处查看一周。其实一交过三更,应该是别人接班,卢向乾以为他们全已睡着,倚赖着是过节的日子,定不肯再出来巡更查夜,所以他情愿意替别人代劳。就在这时,突然听得离开身边不远一两丈外,一片花棚那里,竹竿子咯吱响了一声。这声音很大,卢向乾竟被惊醒,睁眼看时,只见那座花棚还在晃动着。卢向乾惊异十分,这种情形,分明是上面有极重的东西震荡了一下。卢向乾立刻酒意全消,轻轻站起来,因为自己在这棵老桂树下,正是一个黑影中,遂仍然隐着身躯,扑奔花棚附近,留神这四周。往前走出没多远来,竟自发觉假山旁有黑影一闪,卢向乾赶紧地也纵身过来,可是这条黑影,竟在一瞥之间,失去踪迹。卢向乾好生着急,因为府中地方太大,发现了盗匪侵入,只要一个跟缀得不紧,他易隐向别处,就不易搜寻了。倘若在这中秋佳节之夜,发生出事故来,叫王爷那里,定然认为我们不肯尽力保护,只会张口吃饭,伸手拿钱,同事的师傅们,也要落了罪名。卢向乾一着急,也腾身纵起,蹿上了假山。这座假山,正迎着花园子的门,卢向乾在上面往前张望,只看不见这匪人的踪迹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赶紧出了花园,先转奔宅后的西偏院护院武师的住所。自己赤手空拳,尚不知匪人究竟有几个,慌张地到了自己的屋中,伸手把刀抽出来,更把镖囊挎在身上,本想招呼同事的一块儿到宅子里搜寻匪人。可是他们一个个醉得如成一摊泥,再也叫不醒他们。

卢向乾不敢尽自耽搁,遂赶紧出了西偏院,纵身窜上屋顶,最要紧的是王爷、王妃和福晋们,漫说受了损失,就是惊吓了他们,全吃罪不起。自己还是轻身提气,在屋面上不敢带出响声来,在内宅转了一周,并不见那匪人踪迹。自己在花园,看得清清楚楚,认定了这匪人既进来,他绝不肯就那么善罢甘休地离开了这里。卢向乾遂顺着宅子西半边往前转过来,连翻过两道院落,在偏东一些,西花厅旁有一道小院,正是内账房。卢向乾才到了这屋顶上,他落脚的地方,正是这道小院内西房房后坡,一眼瞥见下面院中有一人,紧贴着东墙根,转奔上房内账房的窗下。卢向乾这才安了心,此时先不管匪人的本领如何,自己倒是跟缀上他,不会叫他逃出手去了,索性往下一伏身,隐在房坡后,倒要看他怎样下手。这时只能望到这匪徒的背影,只见这匪身量比自己略高些,一身疾装劲服,肋挎镖囊,背插单刀,可是头上并没打包头,一条很长的发辫,盘在了颈项上。这匪人胆大已极,他竟在窗下略一张望,已翻身到了门口,把这门启开,里面尚有隔扇门,他竟伸手拉刀,把刀尖子插入门缝中,手底下还十分巧妙,工夫不大,竟把隔扇门撬开。他把单刀交到左手倒提着,轻轻把隔扇推开,闯入屋中。卢向乾看出这匪人是安心要在这里得了财物再走,这情形分明他年岁不大,可是颇像老于此道。这内账房正在府内偏西,是很清静的地方,再者小院中只有一个听差的伺候里账房的先生,他在这里动手又省事,又不担心。他这一进屋中,跟着里头的灯光大亮,竟有人惊呼了一声,跟着叭的一响,似乎刀拍在桌上,果然里边人被吓住,就没敢喊一声。卢向乾再不敢耽搁,恐怕出了人命,纵到前坡,一飘身落在了院中,赶奔上房的屋门口,斜着身躯往里看。管内账的韩老爷,正在浑身颤抖着,向那匪徒央告。可是那匪徒,已用刀威逼,叫这位韩老爷赶紧把收藏的珠宝银钱献出,他并不要笨重的东西。卢向乾隐身在门外,正赶上匪徒一转脸,卢向乾更觉惊得一身冷汗,自己暗道:“这可怎么好?原来是他。”因为这匪徒名叫铁燕子盛云飞。他是山左一带以下的绿林巨盗,手底下颇有功夫,只是年轻性情骄傲,在山东一带绿林道中,没有敢惹他的,虽则同道中这么怕他,他也正吃亏于这种情形下。暗中遂有算计他的人,他走到什么地方,就有官家跟缀上。那年正赶上这铁燕子盛云飞被官家追迫到济兖一带,不能立足。到了黄县地方,住在一个小客栈中,竟自病了起来。卢向乾也正住在那里,怜念他是异乡人,自己把囊中所有的钱,完全给铁燕子盛云飞治病将养,算是把盛云飞将养好了。卢向乾并不知他是个绿林巨盗,铁燕子盛云飞过了几天,竟自向卢向乾说道:“遇到了乡亲了,是一个大商人,他接济了一千两银子,叫自己去做买卖,免得困在江湖。”他更送给了卢向乾一百两银子,两人更定为生死之交,遂在黄县分手。卢向乾辗转到了北京城,和盛云飞分手已经数年,卢向乾在肃王府当差,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和盛云飞相遇,更是没料到他是绿林人物。把卢向乾惊得一身冷汗,心想:“他太以胆大了,这种府邸中任何人也知道,宅中全有武师护院,一人想到这里作案来,哪会就能那么称心如愿?还算好,我们的弟兄完全睡着了,趁着没有别人发觉,我还不赶紧把他救了,等待什么?”遂故意地向他身上打过一个土块,惊得他已经知这暗地有人,赶紧腾身飞纵向后面花园子逃来。果然那盛云飞因为有人发觉了他,快速而逃。他赶紧追赶,这还幸亏是离着花园子很近,倘若是再远些,卢向乾脚底下的功夫实不如他,赶到来到花园子中,卢向乾往太湖石畔一停身,猛然转身招呼道:“盛云飞,你有几个脑袋?敢到王府作案,你认我是谁?”卢向乾这一发话,盛云飞哪会听不出来?惊得他倒退两步,结结巴巴地向卢向乾忙叙说道:“怎么二哥你竟在这里?小弟我真愧死了。”他竟赶到跟前向卢向乾面前一跪,卢向乾忙说道:“贤弟你别错会了意,我不会害你,我若有收拾你之心,只要前面一张口,你再想脱身逃走,就不容易了,快快请起。”盛云飞道:“我不是怕二哥你把我送到当官治罪,实在是我没脸面再见你,我困在店中,蒙你资助银两,怕我流落江湖上,被人引诱走入歧途。可是你哪又知道我原本就是此道中人,我也曾做过一时的好人。只是二哥你得原谅我,一个脚步走错了陷入泥坑中,再行抽身拔步,是不容易了。这张贼皮我已经披上,我自己安心向下揭,竟有人不容我揭下去,终于是走上这条路。二哥我太叫你伤心了,依我看,你还是公事公办的好。你待我有恩,你帮过我的忙,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忘恩负义,把过去的事全忘了。我很愿意被国家的王法处治一番,我也就甘心瞑目了。”卢向乾忙把他拉起说道:“贤弟,你想错了,你那种话我实不以为然,一个人安心学好,会有人不容,这实在是天理难容的事,那还是你自己甘心做那种事。”盛云飞道:“二哥,你这么说,我也不和你辩别。你不是此道中人,不会知道此道中事,这种情形,我想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卢向乾用严厉的口吻道:“贤弟,屠刀放下,全可以立地成佛。你失身绿林,只要你不是甘心作恶,没个不能改过自新。我愿意你能同我在一处,我看着你不会从此不能另做一个安善良民。贤弟你只要有洗手绿林之心,你在这王府中好好地随我当一份差事,也足可以丰衣足食,养家肥己,何必在江湖上流落呢?”盛云飞为卢向乾这种热诚所感,越发觉得愧怍不安,向卢向乾说道:“二哥,你只要能够真给我在府中补上名字,我定要给二哥你做个样儿看。”卢向乾道:“王府里这份差事极好当,平日简直是养废人,在宅内任什么管不着,只有夜间上班守夜。只要不生事,一点什么责任没有,真要是发生什么意外的事,那可得自己琢磨着,人家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平日里吃着湿的,拿着干的,就为的是保护家宅的安全,别无用处。像今夜我能保全住宅中没出事,也就算对起王府中平时恩待之情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贤弟你安心在这里待下去,千万不要三心二意,自己把自己断送了,岂不可惜?你暂时先离开这里,等到天亮后,你名正言顺地求见我,我把你荐在府中,绝不会不成的。不过来也在你,不来也在你,我就不能勉强了。”盛云飞答应着,赶紧退出花园,卢向乾也回到偏院中,躺下去歇息,故意地耗到天亮之后,这才起来。

那盛云飞倒是言而有信,他是真个地在辰时左右赶了来,拜访卢向乾。这两人全是商量好了的,费不着什么事了,卢向乾遂把他荐在府中。盛云飞倒也安分守己地在府中效力当差,他和卢向乾有这么两次的渊源,自然与平常的交情不同,渐渐地把自己出身来历完全告诉了卢向乾。

原来他竟是一个飞贼积盗,江湖上所称为“铁燕子盛云飞”,在山左右一带,已经是成名的人物。因为他有了仇人,不容他立足。可是关于他,究竟是和什么人结仇,却不肯再向卢向乾说了。辗转到了北京城地面,这里因为没有他们过去的弟兄们,形迹上易于隐秘,想不到才进北京城,就遇到了卢向乾,他自己也愿意这么风平浪静地在王府中一忍,也是可以好好地做下去,遇到了机会,一样地能成名露脸,何况又有这么个恩兄,竭力地从旁帮助他。像这种差事,别人就是多大人情,也不易找到,这就应了俗语那句话,“画虎画皮无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卢向乾对于这铁燕子盛云飞从认识那天起,自己就是一片恻隐之心,一心一意地想救他。二次相遇,已经知道他是绿林道。可是卢向乾存着于人自新之路的念头,想着把盛云飞感化过来,他从此弃绿林归正道,也不枉自己救他一场。

哪知道盛云飞不过是一时为情势所迫,洗手绿林,过了不久,他又不能安分守己了,常常到外面去走动。从前干着那没本钱生涯,视钱财如粪土,他在王府中所赚的钱是很有限,哪禁得住他挥霍,手头渐渐地窘迫起来,人家全积存钱,他反倒总是有亏空。卢向乾虽则也知道了他的行为,不过是用言语讽刺了几次,可是他不听,也是枉然,这就叫饥寒起盗心。先前那铁燕子盛云飞心念中不忘江湖道中事,总还有天良在,不肯骤然地就那么去做,觉得太辜负了卢向乾一番成全之意。赶到这一没有钱用,更为那声色所诱,不能摆脱他,可就依然恢复了他那种窃盗生涯,在那富商巨第中作了两次案,在他所得就很可观。可是在人家事主身上,算不得什么,有的竟连案全没报。这一来铁燕子盛云飞的胆量可越大了,他渐渐地在这北京城地面连作了十几次案。这种风声可就压不下去,地面上也认起真来,他更在一家事主手中形同盗劫地得来一个祖母绿的扳指,一串明珠,在得这种东西时,已经被事主发觉,并且看见了他的形迹,赶到声张捕拿,这铁燕子盛云飞一身轻功绝技,他哪把事主放在心上?东西得到之后竟是安然逃去,这一来可给地面上惹了祸。

卢向乾也另有个打算,因为在王府中当这份差事,别看身份小,虽则是辇毂之下,可是王府的势力,究竟不可轻视。他们这护院的武师,不是犯了重大的案情,就没有人敢来问,敢来唤他。卢向乾认着铁燕子盛云飞在过去他是在山东、山西一带作案,这北京城他是头一次到来,这里没有他的同党们引诱,本地上没有案,就是有人发现他出身不正,又敢把他怎样?所以卢向乾一力主张,叫他在府中效力当差,也正是借重王府的势力,好来护庇他。哪又知道铁燕子盛云飞日久生厌,他把那偷盗窃取不看成是罪恶事,反倒认为是江湖中豪侠行为。在这北京城这种地方,以及他做事的这个府邸,所交结的全是公伯王侯,来往的全是达官贵客,他竟自渐生恶念,不肯在府中安心待下去。先前还是总惧着卢向乾一直好心地来约束他,不叫他到外面胡走,日子一长,卢向乾总归是个朋友,不能像父兄那么严厉地管他,这铁燕子盛云飞渐渐地放纵起来,常到那声色之处游动。因为这个主儿,虽不是现任官,可比现任官厉害,尽认识些有权有势的人,非要把原赃得回才肯甘心!这一来顺天府大、宛两县,全算加了罪孽,督比着手下捕快们,加紧缉捕,各处访拿。可是他隐身在肃王府中,一时半时哪会就落了网?他虽有不检点的行为,但是他这种事做得可十分严密,卢向乾绝没看出一点形迹来。可是他手中有了这种不义之财,他哪能在府中长久地隐匿?不断地到娼寮酒肆去挥霍。这种江湖道中人,从来是手头各别地敞,一掷千金,毫无吝啬,不止于是得了不义之财,那么任性地挥霍,这是一种天性,铁燕子盛云飞他一常到这种地方去,形迹就被人注意了。

渐渐地风声有些紧了,卢向乾虽然对于他还没起什么疑心,但是地面上这一连出盗案,哪会不注意?可是现在因为所发生的案情始终没破获,顺天府大、宛两县所有的捕快,全受了责比。这一来,这一班捕快们用上了全份的力量,非要把这作案的人缉捕归案不可。盛云飞无形中被官人们跟缀上,就因为他在外面挥霍的情形,跟他的身份不合。

在一天的晚间,盛云飞他因为在外边吃晚饭,多贪了几杯酒,仍然毫无顾忌地走进娼寮,地面上的人早在那里安置下了人,虽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官人们也要先把他捕拿到衙门里,详细地侦问他一番。这一来可就挤出事来,动手的是大兴县一个捕头名叫陈振武,他在公门中已经干了二十余年,精明干练,手底下也很明白,他带着手下弟兄们往屋中一闯,向盛云飞盘问姓名来历、在本城的住处。盛云飞原本已是带着酒意来的,他焉肯听官人这么疾声厉色地喝问?他也没站起来,带怒说道:“我一不欠官粮,二不欠私债,你们凭什么这么倚官仗势地来问我?”这陈振武见盛云飞这么蛮横,一个公门中人,哪肯听这一套?厉声斥道:“好言好语问你的话,你不肯答应。相好的,跟我到衙门里走一遭吧,你自己的事自己还不明白么?”一扭头,向身后的弟兄喝了声:“把绳给他挂上。”一名捕快抖铁链子向盛云飞的颈项上便套,盛云飞一声狂笑,把铁链子抓住,腕子上微一用力,往怀中一带,把这个捕快带得踉跄往前撞去,铁链子出手,他却撞在床柱子上,头上被撞起一大包来。捕头陈振武他带来是三个伙计,见盛云飞居然动手,立刻大喝了声:“相好的,你敢拒捕?弟兄们亮家伙拾他!”立刻铁尺、七节鞭全掣出来。盛云飞把那条铁链子往地下一掷,倒背着手,厉声说道:“你们凭什么这么倚官仗势欺压安善良民?你们算瞎了眼,盛老爷也是吃粮当差的人,用不着你们动手。像你们这样的,再有十个八个也未必准行。”盛云飞这一发威,捕头陈振武始终于他是干什么的,没有把底摸清,此时听他说出也是吃粮当差的,也恐怕办出错来,因为这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之地,也不得不慎重一下,遂没敢立时动手。不过把门已经挡住,也不怕他跑了,遂冷笑一声道:“你既然要做好朋友,何妨亮出‘万儿’来。”盛云飞道:“少和我弄这些江湖话,你们要找我极容易,不过现在要想跟你们走,咱们可得说点什么。我姓盛名云飞,在肃王府当差,哥几个有工夫那里坐,恕我不陪。”盛云飞是硬往外闯,陈振武此时是骑虎难下,一横身说道:“既然是在王府效力,那你忙什么?我们也不是私自而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有话问你。”盛云飞怒斥了声道:“这种手段,你只能欺负老百姓,盛老爷不吃这个!”立刻往前一纵身,陈振武此时也有些豁出去了,任凭拿错了也不能当场栽这个跟头,立刻往后一退,把七节鞭双手一举,呵斥道:“你往外闯,我可要对不起了。”盛云飞猛往前一进步,劈头就是一掌,这陈振武往左一扬头,右脚往后一撤,手中的七节鞭抖起来,向盛云飞的左肩头便打。盛云飞一斜身,右脚反往前一抢步,身体偏过来,“顺手牵羊”斜身往后一带,这种力量用得又猛又巧,捕头陈振武竟被碰向里边,哗啦一声,把八仙桌子也撞翻了。盛云飞已经纵身蹿出去,一回头说道:“相好的,盛老爷在王府等你们。”那两个伙计跟着往外闯,盛云飞已经一拧身蹿上房去,这般捕快,哪能够有他这种本领?干看着他从容逃去。

这捕头陈振武,栽了这个跟头,弄得灰头土脸,带着伙计回转衙门。他认为这次办案,竟自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若是不赶紧地把这个人拾下来,自己这份差事可就不能再干了。只是此人已经报出姓名,他在王府中当差,真要是办出差错来,只怕连县官全担不起,遂把这件事奉明了县官,说是寻迹多日,认为他实有重大嫌疑。不过他已经说出在王府吃粮当差,伸手办他,还得请县太爷给做主。知道对于这种事,也觉着太以地冒险,自己官职太小,倘若是捕快们寻迹得不清楚,贸然地动手拿人,一个办错了,那时连自己这七品前程,全要弄掉,遂嘱咐捕头陈振武务必谨慎小心为是,可以把这种情形,和顺天府八班大头韩德胜商量一下,总是得有了真凭实据方好下手。捕头陈振武看出知县不敢担负自己,这种小差事更犯不上惹祸了,遂赶紧地找到了顺天府的捕头韩德胜,把连日踩访情形,以及在娼寮动手的事,完全报告了一番,向他请示办法。这位顺天府的捕头韩德胜,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他在六扇门里吃一辈子,这种人尤其是狡猾,你想把事情全推在他身上,他哪里会上这种当?遂向陈振武说道:“这种事可得谨慎一些才是,我们果然是得着他真凭实据,就让他是王府里多红的角儿,也一样动手办他。现在不过是认为他有重大嫌疑,倘若是拿错了,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在公门中全是这些年的人了,真若是把差事这么弄掉了,未免不值。我们还是多派出几个精明强干的弟兄来,既然已和姓盛的对了盘,我们就得多费些时日,暗中安桩、挂桩,他如若真是正点儿,我们不会摸不出他的底细来,咱们把府县力量集合一处,总不会把这案圆不上。”这陈振武听到韩德胜这番话,心中早已了然,他也是不担沉重,只好照着他的话分派手下弟兄,暗中地在王府附近安了桩,一面更设法打听盛云飞在王府当差的情形。顺天府那里捕头韩德胜也照样地派人下手,详细侦查这盛云飞一切动静,这一来风声可压不住了。当时府县捕快这么严密对付,可是终归惧着王府的势力,不敢到底里来盘问。那盛云飞也在逃回来之后,两三天的工夫并没出府门。可是外面这种情形,在王府当差的全都认为这一来非出事不可了,地面上居然敢注意王府中人,事情一定够重大的。这些事固然传不到上边的耳内,因为有嫌的是护院武师,谁敢多管这种闲事。

那卢向乾听见风言风语,他可十分惊心了,因为护院全是他的手下人,出了什么事他是头一个顶着罪名。自己也不动声色地仔细一探查,卢向乾可实担不住了,盛云飞实有重大嫌疑,府县的捕快虽则没敢登府门来要人,可是在王府的附近安上桩,有人这么监视着,这分明是已经查明是我们这里在地面上做了案,真要等到登门来要人时,那时可就晚了。盛云飞是自己的引荐,事若紧急时,他能一跑。可是自己在王府当差,却有殷实铺保,自己任凭惹到什么祸,也只有一身当之,不能连累别人,人家担保自己在这里是份好意,若是把良心昧起,把祸留给人家一走,那真是恩将仇报,岂是大丈夫所为?卢向乾想到这里,好似热油浇心,十分难过,不露声色一查看盛云飞的情形,可就知道地面上连出的几件盗案,多半是他所为了。卢向乾好生为难,当面地若和他去说,他一定咬定牙关不肯承认,又该怎么?他即可是承认之后,我难道就忍心把他交到当官去处置么?我成全不了他,反倒害了他,真要叫他毁在这北京城,知道的认为他是自作自受,不知道的就许认为我卢向乾保障自己的饭碗,把朋友送入监牢,我可真成了屈死鬼。自己也想着倘若得着机会,名正言顺地把他打发出去,可就脱去这场大祸。可是这种机会又往哪里去找?盛云飞两三天的工夫,没出府门,可是他绝没有丝毫烦躁和焦急的情形,卢向乾反倒觉得可疑,莫非真是官人望风扑影,他并没有惹下什么大祸,所以举动泰然。

在这天晚间,恰巧别人全没有在身旁,卢向乾故意地用话试探他,向他提府门一带,连日有官人安上桩,分明是对我们府中有可疑的情形,就凭顺天府大、宛两县,就有那么大胆子么?敢对府中不利。二弟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盛云飞听到卢向乾这么一问,立刻冷笑一声道:“卢大哥,衙门口的事,千奇百怪,什么想不到的手段全有。我们当我们的差,很可以不管这种闲事。若叫我去看他们这全是要自找难堪,若想太岁头上动土,这不是活腻味了么?他们愿意在这里给我们看守府门,我们不可以多清闲几夜么?”卢向乾道:“二弟,话不是这样讲。咱们哥两个可不是平常的交情,你应该比我经验阅历多,凭顺天府大、宛两县,他若不是十拿九稳,事情出在咱们府里,绝不敢到这种地方,有这种举动。我听得风言风语的,可与我们哥儿几个有些牵累,二弟,你想想,这件事在谁身上?”盛云飞说:“卢大哥,要依我看,任凭怎么回事,很可以不必管。汉子做,汉子当。既敢惹,即敢接着。这群不开眼的东西,越是用这种手段,越能挤出事来,真若是我盛云飞遇到了人家这么对付我,我索性就大大地来一下子,叫这一群倚官仗势的小子们尝尝厉害,才称心呢!”卢向乾听他这种话,无法再和他讲下去,遂只得用别的话岔开。从这夜起,卢向乾可是在盛云飞身上算是下了功夫,时时地暗中监视着他的举动。

又过了两天,这天晚上,已经又到了二更过后,卢向乾悄悄地从自己屋中出来,在府中转了一周,遂从大墙那边往外面暗中察看。只见在街对面墙角黑暗处,有人影晃动。卢向乾心中好生着急,这分明是本地面的官人,依然在这里安着桩,始终是对于盛云飞不肯放手。自己好生着急,看这种情形非要出事不可了。才往回一退时,身后一阵风扑到,一回头正是铁燕子盛云飞到了自己的身后。卢向乾看着他一怔时,铁燕子盛云飞却冷笑一声道:“卢大哥,为小弟的事倒叫你这么操心,真叫我过得不安了。我们这么安分守己地在府里待着,这群倚官仗势的公门中狗腿子们,安心和我们过不去。卢大哥,这可有点挤对人学好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手段?”卢向乾因为离得大墙太近,恐怕他这种话被外面听见,忙把铁燕子盛云飞拉了一把,低声说道:“盛二弟,你这叫什么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们真要是安分守己的,就是顺天府大、宛两县全把府门围上,又与我们什么相干?二弟,你可不要糊涂,任凭他们有什么举动,我们只当没看见就是了。”铁燕子盛云飞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要叫卢大哥你这么一说,世上就没有屈死鬼了。他们这群东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出来?我恨他们,走着瞧呢!”卢向乾也实在无法再劝,他只好各自走开。这一来,两人本是生死之交,竟变成了貌合神离,卢向乾也只有暗中留神,表面上反倒不敢再劝他了。

果然没过三天,这北京城又出了一件重大的案子,竟是兵部尚书荣子义府第中闹出事来。这一次可把顺天府大、宛两县府县官全给加上罪名了。因为这位老尚书他既掌着朝中的大权,更是宗室。这些案情闹得太不像话了,这位老中堂的儿媳屋中所收藏的一匣珠宝被盗,这还不算,作案的并且有意要在事主家中示威,更把这位少奶奶胳臂上戴的一支珍珠镯给捋下去。这种案情发生之后,老中堂十分震怒,认为不是平常窃贼的行为,目无法纪,形同明火执仗的一般,并且少奶奶也是宗室的姑奶奶,这贼人竟自胆大在她胳臂上把珠镯捋去,临行时更在墙上用白粉画了一只燕子。顺天府大、宛两县当日就革职留任,倘若三天内不把人赃并获,就要把这府县全问成了纵盗殃民的罪名。这一来,地面上哪还担得了?

案情一出来,这卢向乾已经认定了是盛云飞所做的了,只是无法向他追问。这天从早晨起,盛云飞就又是酒,又是肉,自斟自饮,喝了个醉醺醺,却无故地和同事的弟兄找碴来打架。他是安心和人找别扭,府中所有的护院的武师一共连他是五个人。这一早晨惹翻了两个,酒喝够了,躺在后面走廊上睡起来。卢向乾自己是护院的头儿,他又是自己荐来的,只好是和同事的弟兄赔礼说好话。卢向乾更听到外面风声很紧,地面上不把这个人办着,无法交代下去了。自己打算等他酒醒之后跟他商量一下,叫他想法子办事,先把王府的牵连没有了,然后再出北京城。

哪知道盛云飞酒醒之后悄悄溜出府去。他一出去,已经有人跟缀上。他竟自跑到娼寮里去寻开心,府县捕头早安置好了,叫妓女们用酒灌他。酒醉之下捕头们一齐动手,把盛云飞挤在屋内无法脱身,这次盛云飞也不再抗拒,竟自被捕头们押赴县衙。衙门里捕头回到了,县太爷认为他就是这北京城所出的盗案正点儿,县官已落了处分,上面限三天办着作案的贼人,此时正点儿送到了自己手中,哪还肯再拖延,立时升堂审问。有酗酒滋事,反不问了,竟向他身上追究这几案。这盛云飞他在县官升堂之下,依然毫没有一点惧怕之意,听到县官向他身上一追问案情,他却慨然承认,北京城所出的盗案,完全是他一手做的,绝没有一些惧怕之意。听到县官向他身上一追问案情、同党,至对追问他们得的赃物,全藏匿在哪里?他却一声狂笑,竟自猛然把手镣子炸开,飞纵上大堂屋顶,发着狂言大话,定要把北京城搅得地覆天翻,他这露出本来面目。本县的捕快们,见他手底下这么利落,能上房的全亮家伙,想要圈捕,却被打倒了三名快手。在青天白日之下,究竟逃去。这一来把县官可急坏了,这里道不是外县,守着天子的脚下,竟自有这种事来,虽则是飞贼的本领太高,可是在公事上究是说不下去。知县暴躁着喝喊捕快公役,立时把这飞贼捕捉回来。可是连捕头带手下得力的弟兄们拼着命四下地兜捕,盛云飞已经溜飞冥冥,已逃得不知去向。青天白日之下,大兴县的大堂上,飞贼炸锁逃去的事,立时传遍了九城,这种事知县哪担得起?尤其上级衙门,言官督察官,平日就挑剔公事,遇到了机会,立时参奏上去。这件事若不赶紧想办法,非被御史提参不可。这一来,连顺天府也跟着急,因为上边公事交派了这些日子,案情正办着,如今好容易找着正点儿,竟然自当堂逃走,公事上上下两层衙门,全无法交代。可是大兴县的原办,到此时可顾不了叫惹祸,把这作案的贼人,竟自窝藏在王府中,据实回明。这种事连顺天府也不敢担了,彼此一商量,若是按着公事真往朝廷上奏上去,就是把这种责任推到王府里,可是王爷的势力大,朝廷中因为是他手下一个护院的,也闹不出那种情形来,府县双方无形中和王爷那里留了嫌隙,将来恐怕于自己本人有许多不利。顺天府遂主张着还是以私情去面见王爷,反求王爷开恩,维持府县的前程,既送了人情,对于公事上又可以交代下去,这一来两全其美。顺天府立刻传轿到王府问安,面见王爷之后,圆滑着言辞,把遭个江湖大盗盛云飞窝藏在王府,借着为王府护院,在地面上连作了这些案,现在畏罪逃走,府县无法交代,求王爷恩典,维持一切。这位老王爷是一个很明白人,已经知道了顺天府的来意,很客气请顺天府格外关照,自责有疏忽失察。不过府中所用的人,全有保荐,不难追究,顺天府也不敢多说,立刻请安告辞。

在顺天府走后,王爷十分震怒,把总管唤进来,叫他把名册拿来一查,护院的盛云飞是卢向乾保荐。王爷立刻把卢向乾传到面前,严加盘问。可是卢向乾在府中效力数年,毫无差错,并且对于事上十分认真。卢向乾见事情闹到这样,也无法推辞,承认和盛云飞是朋友,不过绝不知他是绿林巨盗,自己甘愿领罪。并且向王爷回话,听见出事之后,已经把盛云飞住的屋中搜查过了,他是安心逃走,把他应用的东西完全带走。现在请王爷自管秉公办理,免得王爷被这些事连累。卢向乾这种地方,可全是假话了,那铁燕子盛云飞他何尝想走,那天外面一声闪开,县衙大堂上跑了飞贼,这人衣装相貌分明是盛云飞无疑,卢向乾遂把他所住的屋中,仔细搜检了一下,自己越发认定了是厄运当头,竟结交了这么绿林积盗。他行囊衣物没有什么碍眼的东西,卢向乾因为他作了好几案,居然丝毫没搜出他的赃物来,十分怀疑。再把他屋中仔细搜翻之下,只在房柁上面搜出一个百宝囊,里面除了暗器之外,完全是他个人所打造的东西,上面全有铁燕子的暗记,并且一个漏粉袋,这种东西,在做事之后,不论往什么地方一拍,聚成的燕子。最令卢向乾痛恨的在百宝囊中,发现了一个薰香盒子,审查之下,这种东西已然是很长久的时候,没有动过。可是这件东西上面竟也刻有他的暗记。卢向乾一得到这件绿林中败类的薰香盒子,二十年后一场杀身大祸,也就在此时种下祸根。

在绿林使用这种薰香的,是犯大忌,不止于官家和侠义中痛恨,就是同行中也不愿意存留这种人,哪知道盛云飞竟是这种下流的,绿林中这只要把这件东西交到官家,不止于他走到哪里全活不了,连自己也逃不了活命。卢向乾所以赶紧把这件犯禁的东西和其余的全严密收藏,王爷面前自己是完全领罪,毫不辩别。王爷见卢向乾这么愧悔,倒把怒气稍息,不过问他说:“现在情知你冤枉,可是若不把你交案,也太以压不住口风了,我难道还能够窝贼销赃么?只有把你交到衙门口。好在你没有多大罪名,只要早早地把他获案之后,立刻没有你的牵连。”卢向乾遇到这种事,哪有什么办法?立刻由王府中把卢向乾送到衙门交官审问。还算是便宜,要按这种案子,做贼的是他荐举来的,正点儿已逃脱,就得向他身上要人。一上官家,得用刑审,怎么得要过几回热堂。可是大兴县审问他的时候,终还顾些着,不敢对卢向乾用刑逼迫,虽说是王府里把他交官处治,可是还测不透王爷的心意,过分地对卢向乾不留一些面子,就许王爷对他还有关照之意,那一来反倒给自己找了祸。好在卢向乾绝不狡展,绝不推脱,对于盛云飞和自己认识经过,一字不隐瞒禀明了县官,只是对于他逃奔何方,他的家乡住处,无法招认,唯有叩求县官恩典。县官把他收押起来,行文各处,访拿着铁燕子盛云飞。他这一远走高飞,后文另有交代。

可怜卢向乾在县坐牢狱,整整地被押二年多,还是赶上大将军平定两城变乱,班师后,朝廷大宴功臣,因为到了马放南山,兵枪战华的时候,这是国家盛典,大赦天下,卢向乾才被放出监牢。但是这二年多的铁窗风味,把他已经消磨得不成人形。径投奔到当年一个知己朋友家中,将养了月余。体格恢复起来后,自己想到这种冤枉官司,险些死在监牢里,这全是交友所赐,一片好心,反落个这样结果。任凭多么有涵养,也不甘心。卢向乾遂把当日入狱前严密收藏的那几件东西,设法弄回来,自己立下誓,海角天涯,也要找一找盛云飞,自己要问问他,何冤何仇,把好朋友连累遭此这场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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