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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断锁开槛 惊鸿脱网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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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县的两捕快,见凤七猛往外闯,捕快何雄惊问:“凤老爷什么事?”凤七却答了声:“没事,老实坐着吧!”这两人吃了个没味儿,赌气地坐下不再管他。这凤七闯出屋来,窜到院当中,回身向房上察看,没有一点形迹,他一纵身窜上房头,压着刀往后坡察看。见房后坡一带,也是静悄悄的,毫无异状,腾身跃到后坡,飘身落到后面。这后面本是一个夹道子,没有房屋,飘身到下面,看不出一点什么情形来,他才待翻上房去,蓦然间脑后一股子风声,啪的一下,他是一扭头,接个正着,一块灰片正打在他的左颊上。凤七饶吃这个哑巴亏,还是不敢声张,因为这里有本县的捕快,说出来,更现世。翻身查看,身后没有多大地方,他一纵身,窜上后面夹道的墙头,这凤七手底下并不弱,他身形虽是这么快,到了上面,再查看时,仍然是踪迹毫无,他是恼怒十分。这时应世雄也跟了出来,翻到房上,低声向他招呼:“七弟,怎么回事?咱们别上了当。”凤七一纵身过来,向应世雄道:“真有点邪性,难道咱们弟兄就会栽在人家手内么?我偏不信这个,咱们还是搜,我历来不信邪魔歪道,恐怕有毛病。”应世雄道:“那么咱招呼张老爷一声,叫他们看着差事。”凤七道:“趁早不必,你还看不出来,人家没把咱们看在眼内,堂屋里还有两个大活人,点儿三大件上着,这要会被他走了,那可算是奇了。不用那么小心,来!咱们一前一后,索性全看着,他窝在哪儿也把他掏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各处搜寻。他哪知石静仪已经隐藏在屋檐下,这两人空自搜寻,人是近在眼前,他竟毫无觉察,可是这时应世雄、凤七空自在前面追赶了一番,仍然翻回来,那石静仪慌忙退下窗口,隐身在后窗下。凤七从后面翻过来,竟自从上房飞纵过去。回到屋中,应世雄也进来,两人是彼此抱怨。可是到了屋中,看到后窗户已然支着,屋中的烟是没有了,可是热气也散了个净尽,那凤七带着十分不快地说道:“这趟差事,真是十分倒运,这大冷的天气,跑出这么远来,愣到关里来办案,咱们又不是捕盗拿贼的差事,这种事管得着么?真要是顺情顺理伸手就把案子拾下来,也还不错,这家伙这么扎手不算,路上出点毛病,栽跟头现眼,咱算卖什么的,我是越想越冤。”

应世雄道:“七弟你先别抱怨,劳你驾,先把那窗户关上吧,跟头还未必栽,人先冻僵了。”他说完话,凤七已把后窗户关好。堂屋里那两名捕快,也正在换班,于善、王大勇,全从班房里过来,把何雄、丁永昌换了出去。这两人进来,撩着里间的软帘,为是打个招呼。那凤七扭着头向掀着门帘的于善说道:“头儿,你看什么?你们的公事倒真不含糊,你们头儿许睡了大觉吧?”捕快于善一听,这个碴不对,这是遇见丧门神了,忙答:“这里有要紧的差事,我们洪捕头哪能睡觉去,我们弟兄倒是轮着班地歇息,我们捕头从起更时起,连眼睛都没闭,已经出来十几趟了。”凤七道:“好公事!”说了这句话,满脸带着看不起人的神色。这捕快于善摸不清他这是那股子劲,无故地和自己甩开闲话,赌气把门帘一放,坐在那盯自己的差事。这里应世雄却站在炕前,向柳云洲看了半晌。那柳云洲只是低着头,闭着眼,应世雄这一注意他,柳云洲却哎哟一声,作为身上痛楚难过,更把两腿稍微地活了活,把脖项往衣服里缩了缩,做出很冷的情形。应世雄却冷笑说道:“喂,朋友你倒是真有两下子,这么冷的天你吃得饱也睡得着,真是一条好汉子,没白下功夫,有这两下子你绝不会错了。相好的,你可当心一点,有什么后劲趁着没到地方,使唤出来,到了地方再使唤,可就有点晚了。”

柳云洲抬起头来,看了看应世雄,冷笑一声道:“应老爷,杀人不过头点地,姓柳的已然栽到你们手里,你还做什么?我百招儿自然会使唤,不过现在我就叫英雄无用武之地,把我弄到盛京,顶大的罪名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剐,可是我没犯那种大罪,咱们彼此谁全得给谁留一面。应老爷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现在你做了官,姓柳的做了犯人,你要想折腾我,你是尽管施为,你不要拿这种话来阴我姓柳的,咱们不是各凭本领么?我姓柳的要是百招儿,能使唤,也许到不了盛京,你们老爷们有招儿把我早早了结了,免灾去病。”应世雄道:“柳云洲,你少和我叫字号,你这一套只可以跟衙门口吃粮当差的去使唤,应老爷眼里下不去沙子,我不过给你送个信,你别认为我们不敢把你了结了。事情是活的,你真要打算不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赶到节骨眼儿,你可忖量着,我们豁出担点罪名,弄一手出来,比要你的命还厉害,姓柳的那时叫你到了盛京,就是你再把这场事滚出来,也叫你这一世算完,话我说到这,信不信由你。”

柳云洲冷笑一声道:“好吧,应老爷咱们走着瞧,反正我柳云洲没打算再活下去,怎么死也是一样,随你们便吧。”应世雄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姓柳的,你只要心里明白就行,我就怕你拿着我应世雄当傻小子,那就错了。”凤七向应世雄道:“你哪来的那些话和他说,依我说跟他们商量商量,我们犯得上那么提心吊胆的么,他既这么八个不含糊,索性把懒筋给他挑了,反正有活人交代上去,咱们省多少事。”应世雄道:“我们全是在外跑的好朋友,只要人家不过分地挤对我们,我们不愿意做那种缺德事,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这两人一问一答,一硬一软,那柳云洲仍把两目一闭,再不肯答话,这半夜的工夫,就算安然过去。到天亮后,张纪寿、乔天瑞全起来。夜间的事,应世雄和凤七全没肯向他两人说,这四名原办差官的各有各人的打算。公事上倒是谁也不敢不认真,可是对于行为上,绝没有同心协力的情形,彼此全存着猜忌。县官金子坚仍然是很客气地照料一切,犯人仍然是上了囚车,由这里的捕头洪元凯带着手下的捕快们护送,他们总得把这班人保护着出了县境,才算是交代了本县的责任。押解着这股差事,离开县衙,这绥中县县境内,全是通行的官道,倒没有耽搁。走到中午之后,到了黄土屯,这里正是一个沿站,正好在这里打尖歇息。这种寒冷的天气,漫说人受不住,牲口也得缓缓,所以虽打尖,也得找栈房。遂在这黄土屯的齐家老店落店打尖,牲口全牵进马栅里,囚车也都下来,为是叫犯人到屋中取暖。这种打尖的客人,店家没有多少油水可沾,并且所来的全是官差,这种买卖上了门,又不好伺候,又多赚不着钱,忙得头晕眼花,伺候不好,就许挨一顿骂。他们来的人多,上房是有客人住着的,并且一处连的房子也没有,靠西面的厢房一排是六间,当中两间全有客人,北头两间,是一连通的,这四位差官押解着犯人柳云洲,在这两间屋里歇息。捕头洪元凯把所带捕快,全安置在靠南头两个单间内,伙计忙着给预备茶水酒饭,很乱了一阵。他们吃喝歇息,也给柳云洲进了饮食。向捕头洪元凯一问这趟道离黄土屯下一站还有多远?洪元凯道:“从这里到黑山嘴子,不过有五十里吧,你们几位不是从这条道走过么?”张纪寿道:“这趟道么?我们还真没走过。”捕头洪元凯道:“那是怎么回事?”应世雄替答道:“捕头,你连这点情形还不明白,我们并没按官站走,来时是完全抄着小道。”张纪寿道:“天可太短,既然还有五十里路,我们可得赶紧走,要不然恐怕天黑后也赶不到黑山嘴子,你们招呼他们一声,叫他们吃完了赶紧收拾。”洪元凯亲自出去招呼南头那两单间的人,叫他们预备赶紧起身。这里张纪寿向应世雄道:“天气不好,我们得紧赶一站,有这辆囚车真是累颠死,无论怎样着急,叫你也放不开手脚。”这里正说着话,听到院中竟自吵嚷起来,凤七头一个站起来,推开门往外看,见洪元凯所带的护差使的捕快王大勇,正牵着一匹牲口,却和一个小孩子口角起来。那店里伙计一旁给劝解着,被那小孩子只一推,给推出好几步去,险些摔在地上,王大勇那儿却乱嚷乱闹,他们同来的何雄、丁永昌、于善,也全把牲口牵出来,他们可全没有马,这是四位原办的牲口,捕快洪元凯自己也把牲口牵出来,连人带马,站了半个院子,那个小孩儿,不依不饶。凤七见这孩子那情形不过十二三岁,这么冷的天,没戴帽子,却扎着一个冲天杵小辫,还是红辫绳儿,直立在头顶上,通红的一张脸,眉目间十分聪敏,穿着一件很厚的蓝布棉袄,颇为臃肿,下面是蓝布棉裤一双高腰棉袜子,袜口在膝盖下系着,下面是一双关东毡窝,这种打扮,完全是一种乡下孩子。可是这么多的人马他竟抓着捕快王大勇不松手,王大勇急得筋全绷起来,一边嚷,一边闹。这一吵不打紧,店里的客人全过来查看,人是越聚越多。凤七回头向张纪寿说了声:“这也太难了,咱们要紧赶着起身,可是那么大的人,却跟一个小孩子这么吵闹,他也不嫌难看,我看看他去。”他说着也走出来,乔天瑞跟凤七一般大年纪,全是三十来岁,年轻好胜,紧跟着凤七也过来查看。凤七来到近前喝问道:“你们这是吵什么?咱们得走了,王大勇你这么大岁数,跟他一个小毛孩子吵什么?”王大勇正在急得要和这孩子动手,凤七和乔天瑞赶过来,凤七不问青红皂白,迎头先数说自己,王大勇心说我这该什么罪过,遇上这么个小杂种,已经快把肚子气破了,他又过来申斥我,遂也没好气地向凤七道:“凤老爷,你先问明白了,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说我王大勇不对,你不知这孩子多难惹,他简直不说理。”凤七几乎笑出来,心说: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我只听说当捕快倚官仗势,可以不说理,没听说过一个老百姓家的小孩子,敢在官人面前不说理的,遂冷笑着道:“好,王头,算我说屈了你。”凤七和乔天瑞这一过来,旁人全闪了闪,凤七伸手向这小孩脑袋上一拍,说道:“小兄弟,有理说理,他跑不了。”凤七倒是绝没有恶意,不过看这小孩梳着冲天杵小辫有意思的,哪知这双手还没有按在他那脑袋上,那个小孩一扬头,小辫往后甩,左手一扬,往凤七手腕上一拨,把凤七胳臂荡出去,翻着两个大黑眼珠子,说道:“挺大的人别动手动脚的,摸坏了小辫,奶奶骂我。我再骂你,你听不见了。谁是你的小兄弟,你们这全是一窝出来的,全会这样说话,马碰了我,还不招呼好听的。你们全不是好人,想走不行,欺负我们乡下人,我这乡下人,就是不叫欺负。”

凤七碰了这个大钉子,脸上颇有些下不来,厉声说道:“好厉害的孩子,牲口碰了你伤口在哪?”这小孩子说道:“碰了我胳臂,碰一下子我还不饶呢,碰折了把你们几条命赔上,全不饶你们,我们家里五门守一个,你比得了么?”乔天瑞眼珠一转,一扯凤七道:“这孩子有毛病,你多咱见老百姓家有这么大胆子的?”凤七也觉他有些可疑的地方,厉声叱喝道:“老爷们现有公事在身,没工夫和你厮缠,赶紧给我走开,算是你的便宜。你敢再和我们麻烦,可不用费事,碰你的就是绥中县的官人,索性到衙门里说去吧。”这个小孩子把王大勇松开,身躯一转,两手叉腰,歪着脑袋,冷笑着向凤七道:“好厉害的家伙,你是县衙门人,你要是皇亲国舅碰死人就白碰了,我就不信,你凭什么不说理。”凤七怒骂了声:“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给我滚。”抬起腿来,照着这孩子身上踹去。眼看着脚已踹到他胸口偏左边,这孩子微一斜身,他这小棉袄又厚,凤七这一脚竟擦着他棉袄踹空了,这小孩子顺势右臂往前一探,口中说声:“你真横。”他竟猛然一拳打出来,这个小拳头砰地正捣在凤七的胸前,捣得凤七一栽歪,恼怒之下,顺势一掌,向这孩子面门打去。这一掌要是被他打着了,这孩子整个的脸就得全破了。哪知道孩子一晃脑袋,他这冲天杵小辫往下一低复往起一抬头,已然扑出去,整个的身子硬往那王大勇一撞。王大勇并没防到,被他撞个正着,哼哧一下,倒坐在地上。乔天瑞喝声:“好大胆小畜生,谁叫你来的?”往前一纵身,伸手抓他。这孩子往下一蹲身,竟自从王大勇所牵的那匹马的肚子下钻过去,他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从马肚子底下钻,捎带着给了这匹马一下子。也不知他是伤了马什么地方,这匹马疼得往起一仰蹄子,唏唏一叫,竟把旁边的一匹牲口踢着了。乔天瑞这一把没抓着他,竟自大喝了声:“可别叫他走了,这里有情况。”大家一齐动手,齐扑着来捉这孩子。可是这时,反倒不好捉了,四五匹牲口被他东一把,西一把,牲口全被打得咆哮蹴踏,几乎把缰绳全挣脱了,看热闹的客人围了一大圈子,叫这几匹马一惊,吓得狂叫着各自躲避着。那屋子里的原办差官的首领张纪寿跟应世雄,正在说着凤七年轻更不能压事,一个小孩子打架,何至于这么麻烦,连这么一点小事全压不了,真也太不能办事了。可是外面声音越闹越乱,索性喊叫起来,人喊马嘶,好像有什么变乱似的。张纪寿和应世雄全怒冲冲站起,推门出来,向这边招呼:“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这是怎的。”可是张纪寿和应世雄满看不清楚,人声马声又乱,张纪寿喝喊他们全听不见。张纪寿和应世雄愤怒之下,遂跑过来,从看热闹的人身旁挤过来,见绥中县四个捕快,各拢着一匹马,只是拢不住,那马肚子底下,有一件东西,晃来晃去。应世雄忽然说道:“张老爷不对,咱们怎么全出来了。”张纪寿猛然醒悟,一拧身从众人头顶上飞纵过来,应世雄也跟踪赶到,一拉屋门,两人急闯进来,见柳云洲好端端坐在那里,神色自如,别无异状。张纪寿、应世雄这才放心。这时那个小孩竟在一乱之间,从众人们腿底下钻出逃出店去。凤七和乔天瑞全险些被马蹄踢伤,任凭你有多大本领,没法子施展,他又不是和你动手,抽冷子他就给你一下子。这孩子逃走,凤七和乔天瑞累得气喘吁吁,不肯再去追赶。这时捕快把四匹牲口勒住了,可是凤七咦了一声道:“这倒好,连人带马一块捉弄,好机灵的头儿。”乔天瑞却向捕快于善道:“你们头儿哪里去了?凡是公事都有出人意料的,暗暗着溜啊,这里闹塌了天,他倒可以推个干净。”何雄用手一指道:“乔老爷,你先别着急,那不是我们头儿么?”乔天瑞顺着手指外一看,那捕头洪元凯正从店外走来,空着手,他的牲口也不知搁到哪儿了。凤七招呼道:“老捕头,你怎么连热闹全不看,反倒往店外去歇凉了。”捕头洪元凯哈哈一笑道:“凤老爷,滴水成冰的天,我又不发疟子,我歇的什么凉?凤老爷,我比你没少出了汗,咱们今天全栽给人了,这孩子留神他吧,一起头我就看出他不对,赶到一动手,凭凤老爷手底下这两下子,愣摸不着他。趁着一乱工夫,我把我那匹牲口也牵进了马棚,我从后面绕到房上,在上面等他,赶到他往店外一闯,我立时追了去,可是这小孩子好快的脚程,一出黄土屯,竟被他躲到树林子里,我依然没追上他,这不是丢人现眼么!”凤七一听脸一红,遂说道:“我算错疑心洪捕头了,一点不假,我们全栽在这了,好在我们前途还会有碰上的时候,咱们还是收拾去吧。”他哪知这位老捕头洪元凯竟自暗中把那孩子放出手去。

原来捕头洪元凯,他也牵着牲口一同出来的,赶到这孩子故意地扰乱,捕头洪元凯就动了疑心。这么多人护解这个差使,就凭这个场面,安善良民,老实的百姓,遇上这种重大的差使,谁也不敢惹事了,并且也全提防着,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就凭这么一个孩子,他就是淘气,也得分什么事,他居然敢在又是人,又是马的办案官人前成心撒赖,这里头实有毛病。别人往前围,老捕头牵了牲口往后撤。赶到凤七和乔天瑞过来,再一和这孩子搭话,捕头洪元凯更知道自己绝没看差,暗中冷笑,你们这般原办差官,自命不凡,目空一切,今天算栽给人看了,我老头子卖一手给你们看一看,遂趁着一乱的工夫,把牲口牵着退了回来。自己把牲口牵到马栅里,外面正在人喊马嘶的时候,谁还顾得到房上,这位老捕头伏身在厢房的后坡,在那里看着下面。这孩子身手矫捷,确实可爱,只看他冲天杵小辫上红头绳,在那四匹牲口的蹴踏下,晃来晃去。老捕头暗暗地叹息:干这一行捕盗拿贼,真是令人可怕!这江湖中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全有,这么一个小孩子,竟会有这么纯的工夫,这真是天生来的奇才了!自己拿定主意,把这趟差使交代完了,说什么自己再不吃这碗饭,徒弟们露脸现眼由他们去,自己不再管他们,好歹的这条老命落个寿终正寝,别不知自爱了。老捕头洪元凯思索之间,那个孩子竟从人堆的腿底下像箭头子一般窜出店去。捕头洪元凯一声不响,悄悄地从后坡翻到店门头里,赶到街心,展眼往左右一看,并没有那孩子踪迹,略一打量已知道他逃去的地方,定是从店门西边小胡同里穿过去的。捕头洪元凯毫不迟疑,也穿进了小胡同,往北追下来。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小孩子出了这小胡同,已到了这黄土屯外一片旷野的地方,他直奔西北一条庄稼地小道飞跑下去,洪元凯哈哈一笑道:“小冤家,你还想走么?要叫你再逃出我老头子手去,我这二十年的捕头,就白干了。”那小孩子回头看了一看,仍然是往前飞奔,却奔了一片树林子。不过这种地方,想隐身潜逃可不容易,一个严冬时候,草木凋零,无法隐身,他所奔的地方,是一个大坟山。富家的坟地,四周松柏树圈着,还有一段矮墙,这小孩子穿林而去。洪元凯身形紧纵,飞过赶来,那小孩子已经一纵身越过矮墙,窜入这坟地中,洪元凯紧追着他窜上这矮墙,高声喊道:“小冤家,既有胆量在店中扰闹,你又跑个什么,你也不看看二三里地内,能逃得出去吗?认头打官司吧!”这孩子已窜上了对面的墙头,听了这话,也明知难以逃脱了,就猛然翻身,又折回来,落在地上,把那冲天杵小辫一晃,双手一背,向洪元凯道:“不用那么耀武扬威的,不就是打官司么?我跟你打官司好了,不错,我现在逃不出你手去。我可讲在头里,我这么点孩子,你那大岁数,咱可好说好道,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我顺情顺理跟你到案,你要是胡摆治我,我可不管你多大年纪,我胡骂你。”洪元凯道:“好小子,你既然认头打官司,咱们好里好面,走吧,我还是不怕你再跑了,跟我回店。”

这孩子丝毫没有害怕的情形,凑到洪元凯面前,拍了拍身上,向洪元凯道:“给你看看,我身上任什么没有,你放心,绝不能抽冷子给你一下子,你等我跟你说几句话,行不行?”洪元凯道:“有话快讲,没有工夫跟你耽搁,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这小孩子微微一笑道:“为打官司不能把我爹爹姓改了,我姓柳,小名叫鹿儿,老爷子你多大年纪了?”洪元凯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柳鹿儿道:“一定有用。”洪元凯道:“我六十四了。”这柳鹿儿把拇指一挑道:“老爷子,你真有福气,你比我大五十岁,我更得捧捧你,你这么大年纪,儿孙满堂,大概你家中孙子孙女全有比我柳鹿儿大的,我落在你手中,活不了。你知道我爹爹是盛京将军的要犯,你现在把我捉住献上去,虽然不能赏你一个官做,整封的银子也得赏你十封八封的,拿我这条小命,换了钱,你拿到家中,给你孙子孙女多买鸡鸭鱼肉,一家子亲骨肉欢天喜地地过一个痛快年。老爷子你多大福气,我们爷两个解到盛京,虽然剐不了,可是我们也得往阎王爷那过年去了。老爷子咱们走,看你这个结实劲,这份捕头,还能够干十年八年的,你没带着绳子么?把我捆上点,你好交代好公事。”

老捕头洪元凯被柳鹿儿这番话说得虽是这么寒冷的天,可出了臊汗,苦笑了一声,向柳鹿儿道:“好小子,你十四岁,比四十岁还厉害。你把我洪元凯骂苦了,小子,你知道我是清真教人,我干了这份差使,官差由不得自己,我二十年的捕头,问心无愧,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捕盗拿贼,是我们的本分,干了这行,就叫没法子,犯了那种案情,只好那种对付。我没办过诬良为盗,拿好人填馅的事,我比你大五十,把你捉回去,交给他们,我找谁领赏去?你别跟我装糊涂,他们是过路的差官,我们按公事说,不能不帮着他们护解出境。一出绥中县,谁还管他们。我洪元凯拿你这么个小孩子的命去换我家中的快乐,主也不喜惠我。我只问你,谁叫你到店中充这种字号?”柳鹿儿道:“这你可问着了,老爷子,你要到生死关头,你的儿孙只要有人味的话,他们能看着你死不去救么?”洪元凯跺脚道:“罢了,我六十四岁的人,叫你这十四岁的问倒了。好小子,你走吧。我洪元凯要是把你交了案,我还真没有脸见我的家人。你们究竟是什么案情,我也绝不问了。我只要告诉你,任凭你还有多少人,给我洪元凯留点面子,在绥中县境内,你们不要动手,我就承情了。”说到这,柳鹿儿扑地跪在雪地里,连叩了三个头,小辫上全挂了一层雪,再抬起来,已然泪痕满面,跪在那儿说道:“老爷子,你放心吧,绥中县境内,我们娘儿两个,绝没有丝毫举动了,我柳鹿儿记住了老爷子今日之恩,我今生可不定报得了报不了,我们的事无法细说,再说我也不清楚,我们不定活得了活不了,活不了咱们来世再见了。我娘还在黑山嘴子等着我,洪爷子咱们再见了。”这个鹿儿说罢这话,已然纵跃如飞,从那白茫茫雪地里逃了下去。

这位老捕头洪元凯看着他的后影,自己连连叹息,好聪敏的孩子,我洪元凯干了一辈子捕头,虽然也栽过跟头,但是那全是凭武功本领,可是没有像今日这么服过人家。我竟叫这么一个小孩子,赤手空拳,从我手中逃出去,我洪元凯算是认了。从他这里作为收场,我若真个把这个捕头辞掉,从此落个好结果,饶了这鹿儿一命,也许是救了我一命。想到这里自己也从这墓地飞纵出来,赶回黄土屯齐家老店,含糊地把这件事掩盖下去。

这四位原办差官,对于这种事,也无法再来追问,催促着立刻起身从黄土屯,赶奔黑山嘴角子。这五十里路,直到天黑了以后才赶到,因为他们在黄土屯耽搁的工夫大了。这里是一个大镇店,这是绥中县内最大的一站,再有十几里,就可以出了县境。不过洪元凯想交差了事不行,因为离黑山嘴子还得出去十几里,才算出绥中县境,只有明早护送的一过本县的地界,人家必有人来接,那才算交差了事,但盼着那小孩子柳鹿儿说话算话,他们不在这里动手,洪元凯就算把差事弄整了。不过人心难测,还是丝毫不敢大意。嘱咐手下的捕快们,要严加防守,这里本有驿丞、驿馆,可是人家不便供应他们这么多的人,只得仍然找了一个大客店住下。洪元凯反倒加倍地注了意,因为他是老公事了,极容易疏手的地方,极容易出事,从接这股差事,到交代,好几天的工夫,昼夜地不能把心放下,临到末尾,既是在本县的县境内,差一步没走出去,依然是一点推托没有。所以他也不用人嘱咐,任凭天多么寒冷,他依然不辞辛苦,原办的四位差官,自己也不愿意尽自往他们面前去。因为那位在旗差官,嘴里非常刻薄,自己这是奉官差派,也用不着巴结差事,讨好买他们喜欢,明知道是得不着好,有丝毫差错,就没法交代。自己从起更时,在院中来回转着,暗中巡察。这黑山嘴子虽则是一个大镇店,可是这个地方,也够荒僻的,常常地有拉大帮的照顾到这里。店中也有巡更察夜的,到了夜晚,仗着会个三招两式的,提着家伙在各院里也要转两周。

天已经到了四更左右,老捕头洪元凯出来在院中看了看,四个原办的差官,住的正是东房三间,洪元凯才从墙角转过来,檐头上唰地一片雪,飞了自己一头脸。洪元凯往外一纵身,回头看时,瞥见一点影子,向东房后坡落去。洪元凯不敢往东房上窜,恐怕惊动了屋中人,飞身一纵窜上了北房房头,往东看时,不错,果是一人正往墙外落去。洪元凯一下腰,飞身追赶了来,翻到墙上,才往墙外的地上一落,突然从旁边飞纵过一人,往他面前的雪地一跪道:“老大爷,你很辛苦。”洪元凯几乎喊出声来,低声呵斥道:“小小的年纪,竟敢反复无常,我老头子可不能再饶你了,你是安心想卖我。”敢情跪在面前的,正是黄土屯义释的柳鹿儿。

这时鹿儿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雪,说道:“老大爷,你别那么生气,我要是那么反复无常,漫说对不住老大爷你,我这点年纪,还能活得下去么?我是奉母亲之命,特来拜谢老大爷饶命之恩,二来我们不放心这四个狼崽子,怕他要下毒手,谁来拦阻他。我娘也感念你放我之义,特来拜谢。”话声甫落,从对面的房上轻飘飘落下一人,一身白衣裳,也是十分紧衬利落,头上缠着青绢包头,背后背定一口刀,红刀衣飘摆着,身形十分轻快。落到面前,向老捕头洪元凯深深一拜道:“老英雄,小儿多蒙恩释,难妇不敢忘大德,今生若不能报,来世也当结草衔环。现在押解拙夫的原办非常扎手,老英雄一番好心,我们的事,不愿相累。难妇和拙夫柳云洲的事,老英雄将来也会知道,我们告辞了。”说罢,又向老捕头洪元凯深深一拜,一拧身,双掌一穿,那窄小的金莲,在雪地上一点,已经腾身而起,飞纵上房去。那柳鹿儿也说了声:“黑山嘴子一过,已出县境,老大爷你也要回去了,咱们这可改日再见了。”也向洪元凯老捕头一拜,跟踪飞纵起,随着那石静仪如飞而去。

洪元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项,自言自语道:“哎哟!我洪元凯好险呀!就凭我这两下子,这个孩子都够我对付的,这女人有这般身手,倘若我没有黄土屯那一举,我今夜公事上这么认真,这条老命就许给了他们,这真可说主的嘉惠。”自己不敢在这里翻上房去,绕到店门前,隐蔽着身形,落到店内。这时天亮得晚,离着天亮差不多有两个时辰。这位老捕头此时是放心大胆,回到房中沉沉睡去,直到捕快于善、王大勇招呼自己,才醒来。梳洗完了,四位原办官督饬着犯人柳云洲仍然放进囚车,押解起身,过了黑山嘴子,走出不到十里,兴城县那边的人已经到了。洪元凯不管原办差官的事,自己按着公事交代了手续,辞别了原办四位差官,带着自己手下捕快们回转绥中县。

这兴城县所派来的一名捕头,四名捕快,两个伙计,迎接着四位原办,从黑山嘴子前起身,赶奔兴城县。这里离县城并不远,只不过三十里道路,当天就可以赶到县城。并且这一段路,行旅客商还是很多,路上并没有什么耽搁,到午后申时左右,已经看见县城。县官那里又派出一拨差人来迎接差事,人马进城之后,直奔县衙,按着公事手续,县官略问了问,寄押在县衙监牢里面。因为现在天还早,四位原办差官,可以放心大胆歇息歇息。他们这里才安置好了,县衙门门头上又报进来,说是:由盛京将军那里派下人来,也为的是提解这股差事,不知到了这里没到,路经这里,特来探问。县官齐开甲一听,是将军那里派来的,赶紧吩咐,请把这新到两位差官迎接进来。县官一看这两人情形,完全不像官场中人,也不是公门中打扮,形神态度带着一片粗野之气。县官齐开甲依然是恭敬着,可是由恭敬中,却拿公事和他来说话,领教他两姓名,以及问他们在将军那里是什么职司?可否有将军的札饬?这两人报出姓名,一个叫彭永龄,一个叫金振声。这两人是盛京将军的亲信卫士黑煞手展华阳的朋友,这次出来是帮忙性质,因为原派出四位差官,捕拿小河口犯人柳云洲,倒是知道准能伸手把他办着,只是意外得到信息,怕这股差事解不到盛京,因为展老爷又不能亲自出来,所以请他们两人,连夜赶来帮同护解。

这位兴城县县官齐开甲心里好生不悦,认为这叫多此一举,四位有本领的人,既然已把案子办着了,现在犯人是全身刑具,又用木笼囚车往回解着走,哪还会有什么意外,这简直有点小题大做。说着话,所来的人金振声拿出一份公事来,给县官看了,齐开甲这才叫人赶紧通知四位原办差官。张纪寿、应世雄等也觉将军那里又下来人,事出离奇,遂赶紧出来,和来人相见。这四位差官倒好,没有一个和彭永龄、金振声认识的,彼此互通姓名之下,应世雄已然明白,这两人也是绿林人物。遂向彭永龄、金振声道:“二位老哥几时和展老爷相见的?”那彭永龄答道:“我们才到盛京两天,展老爷就派我们帮这回忙,朋友为义气,哪好推脱,只好赶紧赶了来。”应世雄道:“二位过去大约是在龙江一带很创过‘万儿’吧?”那金振声脸一红,彭永龄却面不更色,答道:“不错,我们哥两个在龙江一带,已经待了多年了,应老爷也是我道中人吧。”应世雄看了看县官,遂说道:“我们到跨院里再细谈吧。”回头向县官齐开甲道,“贵县请便,我们到这过分地给你添麻烦了。”县官听他们说话的情形,已了然了一半,知道他们的出身全不是怎么高明,自己也只好装作一些不懂,起身向他们告辞,退回签押房去办公。张纪寿和应世雄等陪着彭永龄、金振声奔了跨院,彼此来在屋中,叙礼落座之后,见这里并没有外人,应世雄含笑说道:“二位老哥可不要嫌我莽撞,龙江双杰,可就是你们弟兄么?”彭永龄微微含笑点头道:“应老爷,你对我弟兄出身知道很详细,不错,这是你的抬爱,我们弟兄就是龙江双霸。”应世雄道:“我已久仰大名了,二位出头帮忙,可以替我们哥几个壮了胆子,我们拾这案子时,真够扎手的,这一路上已经屡次有警兆,我们真怕这案子解不到盛京,哥四个可就要全栽在这儿了。”金振声道:“应老爷,咱们可不必这么客气,既是我们弟兄两个出身你已尽知,我还和应老爷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叫穿山虎张万熊的,应老爷可认识么?”应世雄也不禁脸一红,忙答道:“那是我的盟弟,此人已经土埋多时,他是折在阵上,要不然我还到不了将军府呢。”彭永龄忙说道:“我们全是一家人,更应该多亲多近才好。”张纪寿和凤七听他们互相叙谈着,绝不答话,这时彭永龄却扭头向张纪寿道:“这次展老爷派我们前来,可并不是说是你们四位就护解不了,因为从旁听到信息,恐怕这点事儿在半路中弄出花来,可就要前功尽弃,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犯人弄到盛京。只要一到了盛京,他身边的人必然赶到,展老爷正为得把他诱到盛京,好连他那个女人一块儿收拾起来,也好永绝后患。恐怕你们四位尚不知道这种情形,只注意到柳云洲一人身上,那一来反倒容易被他们得手,叫我们弟兄两个紧紧地赶来,也就是为的这件事情。”张纪寿满脸赔笑,向彭永龄道:“这正是展老爷虑事周详,计划严密的地方,我们正愁着我们弟兄办不成,还没走出多远来,才过了榆关,就发觉了有人跟踪下来,我们生怕这路上不易搪过去,现在有两位老哥到了,我们倒可以放心了。”张纪寿这番话已经明着带出不满意的情形,连凤七、乔天瑞,也全是不大痛快,听张纪寿这话正合心意。

那彭永龄和金振声两人全是绿林中人,这种话风,这种貌合神离的情形,他们哪会不懂,哪会看不出来?不过两人才合到一处,不便就闹出意见来,就不理张纪寿的话,向应世雄道:“应老爷,现在这‘点’儿押在哪里?”那凤七却答道:“你们二位现在就想看看么?”彭永龄道:“不用。”应世雄忙答道:“我们全是亲自看守,不假手于他人。现在因为是白天,搁在狱里,到了晚间,我们还是把他提出来。交到别人手里,哪能放心得下?还是自己看着倒觉把牢。”金振声道:“张老爷,我们弟兄才到这里,可不是想在你们几位面前卖弄卖弄。现在好在屋中也没有外人,我们出身来历,用不着再尽力掩饰,我们和展老爷完全是江湖道上交情。这次我们出来,可绝不是想在将军府巴结个差事干,赶巧了,朋友正在用人之际,我们才想帮他个小忙,事完之后,我们抖手一走,尘土不沾。不过是我们不断地往盛京去,有他这么个有力量朋友,我们往后可以多得些照应。现在我们有一点主意,说出来对与不对,请你们哥四个不要客气,如若不能办,还请明言,千万别碍着情面,那可就错了。”张纪寿忙答道:“老哥不必多疑,现在是谁有主意谁拿,大家的事大家来办,谁也不能脱了责任,只盼着把这‘点’儿早早解到盛京,冰天雪地的时候,不枉辛苦了一番。金老哥、彭老哥,有什么主意讲出来,大家裁议。”

金振声这才说道:“我打算今晚把犯人就搁在狱中,跟本县县官一说,把里面所押犯人调度一下,拣个案情轻的,和咱们这个‘点’儿放到一处,咱们布置好了,试一试跟下来的人,在这种机会十足之下,他是否来下手,倘若他真能露面,我们也可以见识见识,究竟这个主儿是否扎手?”金振声说罢,乔天瑞答道:“很好,这叫安排香饵钓鳌鱼,咱们就这么办,倒要看看他们是否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时凤七、乔天瑞对于所来的龙江双杰,固然没有什么怀疑之心,可是对于自己首领,将军府卫士黑煞手展华阳,这种处置办法实在是不满意。这四人是不约而同,要看看来人究竟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功夫,惊天动地的本领。拿定了这个主意,貌合神离地应酬着彭永龄、金振声这两人。全是老江湖道,彭、金二人的眼里也是容不下沙子的,对于张纪寿等这种情形,心中也十分不满,这弟兄两个也要安心和他们较量一下,倒要看看你们这种狂妄的情形,究竟是怎么个难斗的人物。两下彼此一起较量着,暗中就算有了意见。兴城县官小心款待着他们。

到了黄昏之后,张纪寿把本衙门捕头找来,本衙门捕头叫崔恒,年纪不大,四十多岁,手底下和公事上全交代得下去,在六扇门里已经是多年了,公事上很辣,不向前欺,不往后退,说不上好来,也说不上他不好来。这时把他找到面前,由张纪寿和他交代道:“崔头,你去跟县太爷说一声,这股差事在狱里别往外提,虽然这是寄押犯人,可是关系很重,请他把狱里犯人分拨一下,凡是重要的犯人,请县太爷拨兑一下,和咱们这股差事别在一处掺和。”才说到这,捕头崔恒道:“张老爷,要依我看,还不如把他提出来,搁在前边,瞪眼守着他岂不省许多事。”张纪寿道:“崔头你听我说完了,要是那么办,我们不就省了事么?我们有我们主张,崔头你不用担心,押在大狱里,防守上是有我们负责,绝不会全放到你们身上,你还怕什么?”捕头崔恒脸一红,张纪寿道:“你只这么跟县官去说,绝没有你的关系,只请他把重要犯人早早地调好了,或者也许没事,可是要是出了事,本衙门所拘押的犯人,有了变故,我们可不负责。”这捕头崔恒只好答应着,这种情形,分明是蛮不讲理,只好照着他们话去和县官说,县官也无法违拗他们的意思,只好照办。

到了晚饭后,张纪寿向彭永龄、金振声:“我们可以到大狱里看看形势。回头咱们再分派怎样轮流把守。”彭永龄、金振声跟着站起,由本衙门差人领着,这六人一同走出了跨院,穿着二堂院内过去,直奔西面一道很长的街道,在尽北头,正是县衙的大狱。门左右挂着两面虎头牌,全扇黑木门,牢牢地紧闭着。差人向前叩门,里面先把一个木孔挡板拉开,向外看了看,差人把灯笼也挑起来,故意让里面看清了,遂隔门向他说道:“跟黄老爷回一声,这些位上差全是看那股寄押的犯人,人家亲自来点验。”里面答应了一声,一阵铁闩滑动之声,狱门开了,敢情狱吏正在开门的狱丁身后,站在那里等候着。张纪寿带领着大家走进大狱中,狱丁跟着把狱门又掩上,仍然关好。

当年外州府县所有的监狱中,没有现在这种设备。全是就着原有的房子,略略地装饰一下。这兴城县监狱,一进狱门,是一所三合房子,东西北三面,从西北角上通着一道小院,那后面是死囚牢,后面所押的犯人,全是业已定案秋后处决的重要囚犯。这前面三面的房子东房两间,是狱吏办公之处。北房是三间,西房一排是五间,满是囚笼。张纪寿等走进里面,和这位狱吏打了个招呼,问他柳云洲押在什么地方。狱吏一指北屋道:“就在天字监房内。”张纪寿道:“我们得看看。”狱吏招呼着狱丁,拿着挑子(狱中所谓钥匙),狱丁头里把天字监房门挑开,把门一敞,张纪寿和彭永龄、金振声在里头,才走进门口,迎面扑来一股子臊臭潮湿之气,只好强忍着走进里面,里面是阴惨惨黑森森:迎面塔上挂着一盏瓦灯,点着菜油。灯焰因为没人管,烧得直冒黑烟子,那墙上所有挂油灯的地方,日久天长,黑烟子全布满这墙角下。一只木桶,正是犯人便溺所在,这三间屋完全隔断开,东西两面,全有墙,有一段五尺宽的木栅栏,从木栅栏可以看到里面。进得门来,那狱吏也跟进来,口中却喊着:“收封点名,你们可老实点。”东边这间里一阵锁铐震动,西边这间囚笼是一点声息没有。这囚笼里面也有一盏很小的油灯,挂在墙上,每天晚间里面的油烧完了算数,从点上它历来没人管,这是监牢中尤其与现在监牢不同的地方。除了最新式的监狱,大约拘禁犯人的监房,全是没有灯。在旧时不管是省城,是外府州县里面,是一律有灯火,所谓点清灯,过坚木,项穿铁锁链,这正是形容专制时代,身犯国法,被困囹圄,国法不好挨,私刑可比国法还厉害,连睡觉全把他捉治个死。监牢中那种凌虐犯人欺天灭理的事要是仔细写来,只怕几万言也不能把他描写详尽了,这不过略叙大概而已。张纪寿、凤七、乔天瑞、应世雄、彭永龄、金振声,全走进监房,狱丁拿进两只灯笼来,全到了两边囚笼的门口,狱吏问:“老爷们可要挑开栊门?”张纪寿看了彭永龄、金振声一眼,心说这已经够丧气的了,我们难道还往里面去么?微微摇了摇头道:“不用挑,我们在外面看好了。”这笼内有几个狱吏答道:“别的犯人全都提出去了,只有姓柳的一人。”这时狱丁把两个灯笼在栊门高高举着,应世雄和新来的两人往里看时,虽然里面有瓦油灯,栊门这又有狱丁的灯笼,可是里外的灯光全照不出多远去。里面昏昏暗暗,看到柳云洲坐在一铺大炕的里边,这铺大炕里面只有一领苇席和许多稻草,那柳云洲似乎很嫌冷的情形,歪坐在墙角,那些稻草全拥在他脚下,低着头,好似已经睡着了。

那彭永龄却喝了声:“相好的,吃得饱睡得着,醒吧。”里面的柳云洲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向栊门这边看了看,又把头低下。那金振声从鼻孔哼了一声道:“少和我们装模作样,这里有话问你,你装的是哪门子蒜。”柳云洲二次把头抬起,双眉一挑,向栊门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敢这么轻狂无礼。”金振声道:“柳云洲,别弄这一套,老爷们现在管得着你,好心好意地来看看你,你这么不知好歹,难道你就忘了你现在打的是什么官司了么?听说你不想到盛京去,我们来看看你,问你倒是做什么打算。”柳云洲冷笑一声道:“现在姓柳的落在你手中,别管他是什么人,全管得着我,问得着我,很好!老爷你贵姓?我也领教……”彭永龄抢着答道:“柳云洲,你不认识我们,本来像我们哥儿们,哪会放在你的眼中,告诉你,我叫彭永龄,他叫金振声,姓名说了,等于没用,因为我们有自知之明。不过,过去不认识,现在想叫你认识……你想在中途脱身一走,你这档子事谁替你去交代,好朋友谁也别叫谁为难,大冷的天,我们赶到这里辛辛苦苦没有别的说的,你要想走,可早早走,错开这个地方,可就由不得你了,这话你懂么?”柳云洲道:“原来二位是龙江道上好朋友,我柳云洲人缘还不错,你们弟兄竟肯捧我,好吧!我绝不辜负盛情,你们既看出我柳云洲有不愿意打这场官司之意,我也不再和你们犯这种口舌,反正是人犯王法身无主,随你的便,你看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咱们是各凭本领施为,走着瞧好了。”金振声道:“对!就这么办,咱们走着瞧吧。”那四位原办差官,听他们斗着口,一句话不答。那彭永龄向金振声道:“我看咱们走吧,反正早晚是那么回事,姓柳的既全不含糊,那么咱们就凭手段,叫他瞧瞧咱们弟兄的。”说着话,两人头里走出监房,张纪寿也跟随出来,彭永龄向狱丁狱吏嘱咐一番,叫他们小心监视,只要二更一过,立刻由我们亲自看守,看他如何逃出我们手里。那典狱吏对于这种事,对于这种人,他们是全怕招出意外的祸来,一句话不敢多说,只能照着自己公事去做。这一班人又回到跨院中,彼此一计议,本想着把这六个人分为两班,分前后夜,保护差使,可是彭永龄、金振声却丝毫不再客气,他弟兄两人,绝不肯分开去做,这两人情愿前后夜一概担承,张纪寿更不再搁阻他们,自己把自己的人分作两班,凤七和应世雄随着他两人守前半夜,张纪寿、乔天瑞守后半夜。这么商量好了,彭永龄和金振声收拾利落,各带兵刃暗器和应世雄、凤七一同赴监狱中,暗中监视着,丝毫不敢放松。可是这时监狱中沉静异常,没有一点杂乱的声息,原本是商量好了,暗中监视,谁也不能再和他对面。到了三鼓左右,那金振声和彭永龄潜伏在监牢的房上,侦查着下面举动,跟着外面交过了三更,应世雄和凤七见换班的时候已到,遂向弟兄暗打招呼,要向跨院换第二班人来。彭永龄点头道好,应世雄和凤七遂从房上翻下来,就奔跨院。才进了这条小道,突然间在那西边的屋顶上,似有一条黑影飞纵出去,身法很快,只这一眨眼间,踪迹立刻隐去。要搁在平时,应世雄和凤七绝不肯这么疏忽大意,此时因为彭永龄、金振声这么狂妄无人,遂不再管他,返回了跨院。张纪寿和乔天瑞正在出来,他们两人是奔监狱去接后半夜换班,凤七却向张纪寿道:“张老爷,今夜怕有点玄虚,我看定要有文章。”

张纪寿哼了一声道:“有人家这么两位高人在里头,用得着我们多操心么?”说到这,哼了一声!向随自己出来的乔天瑞说道:“这种事就叫真难,我们遇到这种狂妄骄傲的主儿,就应该净瞧着他的,只是我们不能那么不够朋友,差事是我们兜着来的,如今虽是展大人这么处置不当,我们哪能那么有始无终,宁教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不管人家把咱们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只好各尽其心吧!”应世雄却说道:“张老师,你也别那么过于固执了,人家可是安心卖两下子来的。张老师,你要是不买人家的账,人家就许会惹出更别拗的事来,我看还是闪着一点为是。”张纪寿点点头:“话固然是这么说,可是出了事也是我们的事,我们反正什么事都让着他们,不往头里窜就是了。你们哥儿两个歇息去吧。”这里只顾这么一耽搁,那彭永龄和金振声已遭遇到劲敌。

凤七、应世雄两人换班走后,彭永龄和金振声正在那屋顶上一东一西转了过来,他们是不时地向囚笼中查看,这两人出身江湖,倒是实够机警狡诈的,一步也不肯放松。那彭永龄正从东屋上翻下来,直奔囚笼,要看看柳云洲。哪知身形才往栊门一落,脑后突然一股子风声,彭永龄赶紧地一低头,犀牛望月式一斜身,竟是一把子冰雪,可是散着下来的,完全打在他脖子上。彭永龄好生愤怒,一翻身,往下倒纵出来,判官双笔已然撤在手中,向屋上察看,房上是白皑皑的一层雪,哪有人影。自己吃了这哑巴亏,还不敢声张,二次重扑到监房门,已经进了屋中,柳云洲这个笼里,已经有了响声,彭永龄往栊门上一贴,可是里面的那盏昏沉的油灯已然熄灭,彭永龄就知不好!向外发话招呼:“金二弟,赶紧护差事,人可要走了。”只在他这一发喊嚷中,叭嚓的一声暴响,笼里的后窗户整扇翻下来,砸在栊门上,碎木纷飞,好大的力量。彭永龄紧着往后退,脸上还被碎木伤了两处,只是有栊门阻挡无法进去,赶紧地一纵身窜出监房门。那金振声在西房上听见了他的喊声,知道出了事,立刻飞扑过来,彭永龄也窜上监房的屋顶,金振声惊惧地问:“怎么样?”彭永龄答了声:“从后窗户走了,追。”说话时是在前坡,两人同时往后坡一翻,猛然后房迎头两件暗器打到,一块飞蝗石,一支甩手箭,甩手箭是奔彭永龄的胸口,飞蝗石是奔金振声的面门,两人情形好险几乎被伤。待到躲开暗器,翻到后坡只见一条黑影子既矮小又巧快,起落之间,从监房的角上,已经上了这监狱的大墙,彭永龄、金振声飞身追赶,可是那条矮小的黑影,已经翻下墙外。这两人先后地分开了,追上狱墙,哪知才一停身,敢情这人没走,在狱墙黑暗处喊了声:“打!”两块飞蝗石同时分左右打上来,这两人也是经大敌的手儿,在这种地方,明知道最容易遭人暗算,手中全合着兵刃,把两块飞蝗石打掉。彭永龄已经登出一支镖来,用着十二成力,向墙下发声处打去。他这一镖力量用得十分足,可是那条黑影已然如一缕黑烟,向狱墙对面的民房上窜了上去。因为房上的雪光照着,这一来此人可掩不住形迹,看出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彭永龄怪叫了一声,向金振声招呼了一声:“我们要叫他逃出手去,可现了世。”猛然脚下一点墙,不往狱墙下落,竟往对面的民房上窜去,可是那个孩子已然出去两三丈。彭永龄、金振声也叫当局者迷,他们虽是久闯江湖的绿林,此时只想着栽在这样一个小孩子手里,再没有脸见人,可就不想想要紧的犯人,柳云洲岂不比这孩子重要?气恼之下,再不肯顾及一切,轻登巧纵,扑了过来。才越过两处房,前边那个小孩子的踪迹还看得见,可是蓦然从一家民房的房转角,唰唰地一连就是两支甩手箭。甩手箭打出来既劲且疾,一支擦着彭永龄的耳边过去,那一支却把金振声的右肩头扫了一下,两人被这两支箭一截,那金振声却也登出一支镖来,抖手往那墙角打去。随着他发镖,一条黑影凌空而起,窜出有两丈去,却奔了南面,身形很快,可是已然看出是一个女人。可是那个小孩子已逃得无影无踪,两人愤怒之下,只得齐向那女人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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