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五章
5·1
滕文公为世子1,将之楚,过宋2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3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4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5,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暝眩,厥疾不廖6。”,
1世子——即“太子”,“世”和“太”,古音相同,古书常通用。《公羊传》庄公三十二年云:“君存称世子。”何休注云:“明当世父位为君。”
2过宋——过,旧读平声。是时宋已由旧都商邱迁都彭城(今徐州市),而滕在徐州之北一百九十里之地,滕文公适楚,必定南行而经宋,来回都如此。阎若璩《四书释地》以为滕文公过宋是故意为见孟子而绕道,盖不知宋已迁都之事也。
3成覸——覸,(gan)。成覸,又作“5··”(说文见部),“成荆”(《淮南5·齐俗训》)、“成庆”(《战国5·赵策》、《汉5·广川王传》)。齐之勇臣。王夫之《孟子稗疏》云:“其言‘吾何畏彼’者,以角力言耳,孟子借引以喻人之自强。”
□覸,今音jian。
4公明仪——曾见于《礼5·檀弓》与《祭义》,郑玄《祭义》注云:“公明仪,曾子弟子。”
5绝长补短——《墨5·非命篇》云:“古者汤封于亳,绝长继短,地方百里。”《战国5·楚策》:“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可见“绝长补短”为当时计算土地面积时之常用语。
6《书》曰句——“若药不瞑眩,厥疾不廖”句又见《国5·楚语》引武丁之书,梅氏取以为伪古文《说命》上篇。赵岐《注》云:“瞑眩,药攻人疾,先使瞑眩愦乱,乃得廖愈也。”瞑音面(mian);眩音街(xuan);廖音抽(chou)。
【译文】滕文公当他作太子的时候,要到楚国去,经过宋国,会见了孟子。孟子开口不离尧舜,同他讲了人性本是善良的道理。
太子从楚国回来,又来看孟子。孟子说:“太子怀疑我的话吗?天下的真理就这么一个。成覸对齐景公说:‘他是个男子汉,我也是个男子汉,我为什么怕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人,有作为的人也会像他那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也是应该信赖的。’现在的滕国,假若把土地截长补短,拼成正方形,每边之长也将近五十里,还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书经》上说过:‘如果药物不能使人吃得头晕脑转,那种病是不会痊愈的。’”
5·2
滕定公1薨,世子谓然友2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3,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然友之邹4问于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5。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6。’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7,齐疏之服8,饘粥之食9,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10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11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12。”,
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13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
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14,歠15粥,面深墨16,即位而哭,百官有司17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18。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诚在我。”
五月居庐19,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日知20。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1滕定公——文公之父,参见(5·13)注o。
2然友——赵岐《注》云:“世子之傅也。”
3大故——赵岐《注》云:“谓大丧也。”按“大故”为古代常用词,译为今语则是“重大的事故”,其所指依所言的内容而有不同。《论5·微子篇》:“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此“大故”谓“恶逆之事”;《周5·春5·大宗伯》“国有大故”的“大故”,则谓“凶灾”。
4之邹——《史记正义》云“今邹县去徐州滕县四十馀里,盖往反不过大半日,故可问而后行事。”
5亲丧固所自尽也——《论5·子张篇》:“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此孟子所本。“自致”即“自尽”,朱熹《集注》云:“致,尽其极也。盖人之真情所不能自已者。”
6曾子曰诸句——《论5·为政篇》:“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孟子以为是曾子语,或者另有所本。《大戴礼5·曾子本孝篇》也曾载曾子数言,文虽不同,意则相近。
7三年之丧——据儒家传说,上古便曾行三年之丧(子女对于父母,臣对于君,都守孝三年),但据下文“吾宗伯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的话,以及《左传》的若干关于丧事的记载,儒家此语很可怀疑。毛奇龄《四书剩言》则以为此是商制,亦只是臆测之词。
8齐疏之服——齐音资(zi)。《仪5·丧服》云“疏衰裳齐。”疏,犹粗也;凡服上曰衰,下曰裳;齐,缉(衣服缝边)也。“疏衰裳齐”意思就是用粗布做成的丧服上衣和下裳,缝衣边(斩衰则不缝衣边)。
9饘粥之食——饘同“饘”音旃(zhān)。《礼5·檀弓》孔颖达疏云:“厚曰饘,稀曰粥。”
10宗国——周朝重宗法,鲁、滕诸国的始封祖都是周文王的儿子,而周公封鲁,于行辈为较长(参见(5·9)注4),因之其馀姬姓诸国都以鲁为宗国。毛奇龄经问论此甚详,可参看。
11志——赵岐《注》云:“志,记也。《周礼》,小史掌邦国之志。”焦循《正义》云:“小史所掌之志,记世系昭穆之事,容有‘丧祭从先祖,云云,故赵氏引以为证,实不知为何书也。”王夫之《孟子稗疏》以“且志”为“古书名,杂编古今雅俗共称之成说以汇记之。”恐是臆说。
12曰,吾有所受之也——赵岐《注》云:“曰丧祭之事,各从其先祖之法,言我转有所承受之,不可于己身独改更也。一说吾有所受之,世子言我受之于孟子也。”后一说不可信。
13其——此“其”字固可以看作世子自指之词,古人本有藉第三人称代词以自指之例。赵岐《注》以为指父兄百官,亦通。
14孔子曰云云——《论5·宪问篇》:“子张曰:‘《书》云,高宗凉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集解》引孔氏云:“冢宰,天官卿,佐王治者也。三年丧毕,然后王自听政也。”
15歠——歠音啜(chuo),尽名:“饮也。”
16深墨——赵岐《注》云:“深,甚也;墨,黑也。”
17百官有司——译文以“官”译“百官”,以“吏”译“有司”。
18君子之德数句——《论5·颜渊篇》:“子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上”与“尚”同,古多通用。赵岐《注》云:“尚,加也。”“草尚之风”谓草加之以风。译文用意译法。
19五月居庐——《左传》隐公元年云:“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逾月,外姻至。”则诸侯五月乃葬,未葬前,孝子必居凶庐。凶庐一也叫‘梁闇’,用土砖砌成,不用柱,不用楣,不用修饰,以草为屏。甚至在守孝的时期内都居于此。
20百官族人可,谓曰知——朱熹《集注》云:“可谓曰知,疑有阙误。”可见他也不甚暸解,赵岐《注》也没说明白,暂且以我们的意思译出。
【译文】滕定公死了,太子对他的师傅然友说:“过去在宋国,孟子给我谈了许多,我心里一直不曾忘记。今日不幸得很,遭了父丧,我想请你到孟子那里问问,然后再办丧事。”
然友便到邹国,去问孟子。
孟子说:“好得很呀!父母的丧事,本应该自动地尽情竭心的。曾子说过:‘当他们在世的时候,依礼去奉侍;他们去世了,依礼去埋葬,依礼去祭祀,这可以说是尽孝了。’诸侯的礼节,我虽然不曾学习过,但也听说过。实行三年的丧礼,穿着粗布缉边的孝服,吃着稀粥,从天子一直到老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的。”
然友回国复命,太子便决定行三年的丧礼。滕国的父老官吏都不愿意,说道:“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历代君主没有实行过,我们历代的祖先也没有实行过,到你这一代便改变了祖先的做法,这是不应该的。而且志说过,‘丧礼祭礼一律依从祖宗的规矩。’道理就在于我们是从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的。”
太子便对然友说:“我过去不曾搞过学问,只喜欢跑马舞剑。今日,我要实行三年之丧,父老们官吏们都对我不满,恐怕这一丧礼不能够使我尽情竭心,你再替我去问问孟子罢!”
然友又到邹国去问孟子。
孟子说:“嗯!这是不能够求于别人的。孔子说过,‘君主死了,太子把一切政务交给首相,喝着粥,面色深黑,就临孝子之位便哭,大小官吏没有人敢不悲哀,因为太子亲身带头的缘故。’在上位的有什么爱好,在下面的人一定爱好得更利害。君子的德好像风,小人的德好像草,风向哪边吹,草就向哪边倒。这一件事情完全决定于太子。”
然友向太子回报。
太子说:“对;这应当决定于我。”
于是太子居于丧庐中五月,不曾颁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官吏们同族们都很赞成,认为知礼。等待举行葬礼的时候,四方的人都来观礼,太子容色的悲惨,哭泣的哀痛,使来吊丧的人都非常满意。
5·3
滕文公问为国。
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1‘昼尔于茅2,宵尔索绹3;亟其乘屋4,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5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6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7也;助者,藉8也。龙子9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10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11米狠戾12,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13,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14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15。’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设为庠序学校16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17。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18。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19。’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使毕战20问井地(21)。
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22)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23),谷禄(24)不平,是故暴污吏使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25)君子焉,将为(25)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26),圭田五十亩;馀夫二十五亩(27)。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1《诗》云——阮元《校勘记》云:“闽本‘云’误‘曰’,监、毛本承其误。”焦循《正义》本亦误作“诗曰”。又下文诗句在《诗5·豳5·七月篇》。
2于茅——于,往也;茅,作动词用,取茅之意。
3索绹——索,动词,以两三股摩而交之,总为一绳,此种动作谓之索,亦谓之绞。绹,名词,绳索也。
4亟其乘屋——诗郑笺云:“亟,急;乘,治也。”
5阳虎——鲁国正卿季氏的总管,一度挟持季氏,专鲁国国政,失败而出亡。其人与孔子同时,字货。
6五十、七十、百亩——这只是孟子假托古史以阐述自己的理想,古史自然不如此,清代有些学者信以为真,纷纷出来作解释,如顾炎武《日知录》以为“特丈尺之不同,而田未尝易也”,来弥缝其阙,殊可不必。
7彻——《论5·颜渊篇》“盍彻乎”郑玄注云:“周法什一而税谓之彻;彻,通也。为天下之通法也。”译文取此义,不用赵岐《注》“彻犹人彻取物也”之义。
8藉——赵岐《注》云:“藉者,借也;犹人相借力助之也。
9龙子——赵岐《注》云:“古贤人也。”《尚书大5·甫刑篇》有“子龙子”,亦见于《孔丛5·论书篇》,朱亦栋《孟子札记》云:“疑即此人也。”
10挍——或作“校”,古书上“挍”“校”两字经常被混乱。
11粒——《尚5·皋陶谟》:“烝民乃粒。”《5·周颂》:“立(郑笺云,‘立当作粒)我烝民。”这两“粒”字都是动词,谷食也。而这里作名词,亦谓谷米,因与“米”字结合为一双音词。赵岐《注》云:“粒米,粟米之粒也。”把“粒”看为量词,恐不确。
12狼戾——双声区别词,赵岐《注》云:“犹狼藉也。饶多狼藉(纵横之意)弃捐于地。”
13盻盻然——赵岐《注》云:“勤苦不休息之貌。”盻音系(xi)。
14称——赵岐《注》云:“举也。”
15雨我公田二句——雨,读去声。诗句见《诗5·小5·大田篇》。
16庠、序、校——诸词亦见于《仪礼》、《周礼》、《礼记》、《左传》诸书,都用作乡里学校的名称,故译文加上“地方学校”诸字。
17庠者,养也;序者,射也——王念孙《广雅疏证》云:“‘庠’训为‘养’,‘序’训为‘射’,皆是教导之名。”
18为王者师——朱熹《集注》云:“滕国褊小,虽行仁政,未必能兴王业;然为王者师,则虽不有天下,而其泽亦足以及天下矣。”
19周虽旧邦二句——见《诗5·大5·文王篇》。
20毕战——赵岐《注》云:“滕臣也。”
(21)井地——即井田。
(22)经界——赵岐《注》云:“经亦界也。”则“经界”为同义复词。
(23)钧——“钧”“均”古字通用。
(24)谷禄——亦为同义复词,古人俸禄用谷,所以谷有禄义。
(25)为——赵岐《注》云:“为,有也。”
(26)圭田——赵岐《注》云:“圭,洁(洁)也。”《礼5·王制》“夫圭田无征”孔颖达《正义》云:“圭,洁也。士以洁白而升,则与以圭田,使供祭祀;若以不洁白而黜,则收其田里,故士无田则不祭。有田以表其洁,无田以罚其不洁也。”或谓零星不井者曰圭田;亦有谓圭即畦字,五十亩曰畦。今从赵岐说。
(27)馀夫二十五亩——此句承上圭田而言,恐不能和《周5·遂人》“馀夫亦如之”的“馀夫”(一般农民家的馀夫)一例看待。
【译文】滕文公问孟子治理国家的事情。
孟子说:“关心人民是最为急迫的任务。《诗经》上说:‘白天割取茅草,晚上绞成绳索,赶紧修缮房屋,到时播种五谷。’人民有一个基本情况:有一定的产业收入的人才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没有一定的产业收入的人便不会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假若没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去加以处罚,这等于陷害。哪有仁爱的人坐了朝廷却做出陷害老百姓的事情的呢?所以贤明之君一定认真办事、节省用度、有礼貌地对待臣下、尤其是征收赋税要有一定的制度。阳虎曾经说过:‘要发财致富便不能仁爱,要仁爱便不能发财致富。’
“〔古代的税收制度大致如此:〕夏代每家五十亩地而行‘贡’法,商朝每家七十亩地而行‘助’法,周朝每家一百亩地而行‘彻’法。〔三种税制虽然不同,〕税率其实都是十分抽一。‘彻’是‘通’的意思,〔因为那是在不同情况的通盘计算下贯彻十分之一的税率;〕‘助’是借助的意思,〔因为要借助于人民的劳力来耕种公有土地。〕古代一位贤者龙子说过:‘田税最好是助法,最不好是贡法。’贡法是比较若干年的收成得一个定数。〔不分丰收和灾荒,都按这一定数来征收。〕丰收年成,到处是谷物,多征收一点也不算苛暴,却并不多收;灾荒年成,每家的收获量甚至还不够第二年肥田的用费,也非收满那一定数不可。一国的君主号称百姓的父
母,却使百姓整年地辛苦劳动,而结果是连养活爹娘都不能够,还得借高利贷来凑足纳税数字,终于一家的老小抛尸露骨于山沟之中,那么作为百姓父母的作用又在哪儿呢?做大官的人都有一定的田租收入,子孙相传,这一办法,滕国早就实行了,〔为什么百姓都不能有一定的田地收入呢?〕周朝的一篇诗上说:‘雨先下到公田里,然后再落到私田!’只有助法才有公有田,从这点看来,就是周朝,也是实行助法的。
“〔人民的生活有着落了,〕便要兴办‘庠,、‘序’、‘学’、‘校’来教育他们。‘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陈列的意思,〔陈列实物以便实施实物教育〕。〔地方学校,〕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至于大学,三代都叫‘学’。那目的都是阐明并教导人民以人与人间的各种必然关系以及相关的各种行为准则。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行为准则,诸侯卿大夫士都明白了,小百姓自然会亲密地团结在一起。如果有圣王兴起,一定会来学习仿效,这样便做了圣王的老师了。
“《诗经》上又说:‘岐周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国运却充满着新气象。’这是赞美文王的诗句。你努力实行吧,也来使你的国家气象一新!”
滕文公使毕战向孟子问井田制。
孟子说:“你的君准备实行仁政,选择你来问我,你一定要好好干!实行仁政,一定要从划分整理田界开始。田界划分得不正确,井田的大小就不均匀,作为俸禄的田租收入也就不会公平合理,所以暴虐的君王以及贪官污吏一定要打乱正确的田间限界。田间限界正确了,分配人民以田地,制定官史的俸禄,都可以毫不费力地作出决定了。
滕国的土地狭小,却也得有官吏和劳动人民。没有官史,便没有人管理劳动人民;没有劳动人民,也没有人养活官吏。我建议:郊野用九分抽一的助法,城市用十分抽一的贡法。公卿以下的官吏一定有供祭祀的圭田,每家五十亩;如果他家还有剩馀的劳动力,便每一劳动力再给二十五亩。无论埋葬或者搬家,都不离开本乡本土。共一井田的各家,平日出入,互相友爱;防御盗贼,互相帮助;一有疾病,互相照顾,那末百姓之间便亲爱和睦了。办法是:每一方里的土地为一个井田,每一井田有九百亩,当中一百亩是公有田,以外八百亩分给八家作私有田。这八家共同来耕种公有田。先把公有田耕种完毕,再来料理私人的事务,这就是区别官吏与劳动人民的办法。这不过是一个大概,至于怎样去修饰调度,那就在于你的君和你本人了。”
5·4
有为神农之言1者许行2,自楚之滕,踵3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4。”
文公与之处。
其徒数十人,皆衣褐5,捆屦6,织席以为食。
陈良7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
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8而治。今也滕有
仓禀府库,则是厉9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识?”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10爨,以铁11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12皆取诸其宫13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14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15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16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17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18,瀹济19漯20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21),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22)教民稼穑,树艺五谷(23);五谷热而民人育。人之有(24)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25),则近于禽兽。圣人有(26)忧之,使契(27)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28)曰(29):‘劳之来之(30),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31)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32)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33)!’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34)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35)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36)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37)以暴(38)之,皓皓(39)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40)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41),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42)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43)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44),或相什百(45),或相千万。子比(46)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47)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1神农之言——神农,上古传说中的人物,《尚书大传》、《白虎5·号篇》等书以伏羲、神农、燧人为三皇。春秋战国诸子,多托古代所谓圣主以自重,孟子则“言必称尧舜”,因之当时重农学派也托之于神农。《汉5·艺文志》农家有《神农》二十篇,班固自注云:“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师古注云:“刘向《别录》云:疑李悝及商君所说。”其遗说可窥者,如《吕氏春5·爱类篇》:“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绩,所以见致民利也。”亦与许行之说相合。
2许行——不见于他书。《吕氏春5·当染篇》有“禽5··学于墨子,许犯学于禽滑厘”之语,某氏云:“禽5··,梁氏人表考谓即禽滑厘,今按许犯即许行也。春秋时晋有狐突,字伯行;齐有陈逆,字子行。晋语韦昭注,‘犯,逆也。’《小尔5·广言》:‘犯,突也。’古人名‘突,、‘逆,字‘行’,知许行盖名‘犯’字‘行’矣。”但此说亦不甚可信,‘许犯’与‘许行’,一名一字,固可相应,亦不能谓墨家之许犯即农家之许行,某氏勉纳许行于墨家,殊属牵强。且禽5··如果是禽滑厘,则其人死年未必能在墨子卒年以后。假定墨子卒于周安王十年,即纪元前三九二年,许行即为其晚年之最小弟子,年亦当在二十左右,则此时与孟子相见(假定为周显王四十八年,纪元前三二一年),则已年逾九十矣,安能仆仆道路自楚之滕耶?某氏亦自知其不可,便谓禽5··未必是禽滑厘,又自陷于进退两难之局矣。
3踵——赵岐《注》云:“至也。”
4氓——段玉裁《说文注》云:“自他归往之民则谓之氓,故字从民亡。”此一义也。《国5·秦策》:“不忧民氓。”《淮南5·修务训》:“以宽民氓。”高诱注皆云:“野民曰氓。”赵岐《注》亦云:“氓,野人之称。”(此即《周5·遂人》“六遂之民谓之甿”,“以田里安甿”,“以土宜教甿稼穑”之“甿”。)此又一义也。恐以第一义为较确。
5褐——赵岐于“许子衣褐”注云:“以毳为之,若今马衣者也;或曰,褐,集衣也;一曰,粗布衣也。”则褐有三义,一为用细兽毛做的衣,像汉朝的所谓马衣(短褂;后代马褂一词来源是否本此,待考);二为以未绩之麻所制成的短衣;三为粗布衣。但据陈相对孟子的答语(“否;许子衣褐”),似乎褐不必织而后成,则此处宜取第一或者第二义。
6捆屦——捆音阃(kun),《经典释文》引许叔重曰:“捆,织也。”依高诱《淮南子》注与赵岐《孟子》此注“捆,5·(敲打之意)也。”编草鞋或者麻鞋和编丝组都要一面编织,一面敲打使紧,因之都可以叫“捆”。今日还有把编织草鞋毛衣叫作“打草鞋”“打毛衣”的,所以玉篇也云:“捆,织也,纂组也。”
7陈良——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以为即《韩非5·显学篇》的“仲良氏之儒”。
8饔飧——饔音雍(yong),飧音孙(sun)。赵岐《注》、朱熹《集注》并云:“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此“饔飧”作动词用,意谓自炊爨也。
9厉——《论语》‘则以为厉己也’。王肃注云:“厉,病也。”
10釜甑——釜,金属器;甑,古人以泥土为之,故字从瓦。
11铁——此指农具,古人有以器物的质料代其器物之名的修辞条例,如公孙丑下以‘木’代‘棺’(木若以美然),可参阅杨树达《古书疑义举例续补》。
12舍——何物也,后代作5··”,缓言之为“什么”、“什么”。
13宫——《尔5·释5·释文》:“古者贵贱同称宫,秦汉以来惟王者所居称宫焉。”
14大人——也同“君子”相似,有时指有德者,有时指有位者;此处则指有位者。
15路——宋翔凤《孟子赵注补正》云:“《管5·戒篇》,‘举齐国之币握路家五十室’,王引之曰‘握当为振。路读为露,露家,困穷之家也。’《方言》,‘露,败也。’《庄5·渔父》曰:‘田荒室露。’《管5·四时篇》,‘国家乃路。’‘路,亦同‘露’,亦训败也。孟子‘率天下而路’,赵注谓‘羸困之路’,义与《管子》同。”
16逼——古逼字。
17敷——遍也(诗赉“敷时绎思”传),故舜典“敷奏以言”,《史5·五帝纪》译作“遍告以言”。
18九河——《尚5·禹贡》:“九河既道。”《毛5·般》《正义》引郑玄云:“河水自上,至此流盛,而地平无岸,故能分为九以衰其势,壅塞故通利之也。九河之名: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洁、钩盘、鬲津。”
19济——水名。按济水出自今河南济源县西王屋山,其故道本过黄河而南,东流至山东,与黄河平行入海。今则下游为黄河所占,惟河北发源处尚存。
20漯——此处不读(lei),而读(ta)(古读入声)。古漯水当出今山东朝城县境。自宋代黄河决口于商胡,朝城绝流,旧迹遂尔湮没。
(21)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此句古今争论最多,原因就在于除汉水外(源出陕西之嶓冢山,经老河口,正支东流至汉阳入于长江),汝与淮泗都不入江。邹汉勋、萧穆等人为此均有详细老证,我们以为孟子不过申述禹治水之功,未必字字实在,所以不必拘泥。
(22)后稷——相传名弃,为周朝的始祖,帝尧时为农师。《诗5·大5·生民》即是歌咏其事的乐章。
(23)五谷——赵岐《注》云:“稻、黍、稷、麦、菽也。”稻,今之水稻;黍,今黄米之黏者,可以酿酒;稷,今之小米;麦,今之小麦;菽,豆类之总名。
(24)人之有道也——句意和“民之为道也”(15·3)相同,则“有”犹“为”也。
(25)饱食句——旧以“饱食暖衣”为一读,“逸居而无教”为一读,实误。崔述《论语馀说》云:“‘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九字一句,谓衣食居三者俱全而惟无教也,与《中庸》‘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文意正同。”
(26)有-——同“又”。
(27)契——音薛(xie),本作“偰”,相传为殷代的祖先。
(28)放勋——放旧读上声,放勋,帝尧之名。
(29)曰——臧琳《经义杂记》引孙奭《孟子音义》并按赵岐注语,谓此“曰”字乃“日”字之误,是也。惟字误已久,译文仍用“曰”字。
(30)劳之来之——王念孙《广雅疏证》云:“说文,‘来,劳来也。《尔雅》,‘劳、来,勤也。’大雅下武篇,‘昭兹来许。’郑笺,‘劳、来,皆谓勤也。’《史5·周纪》,‘日夜劳来,定我西土。’《墨5·尚贤篇》,‘垂其股肱之力,而不相劳来。’皆谓勤也。”王棻柔桥文钞劳之来之解谓‘来’当作‘来’,实即‘敕’字。与下文‘直’、‘翼’、‘得’、‘德’叶韵。案此言实误。下文‘匡’‘直’同义,‘辅’‘翼’同义,则‘劳’‘来’不当分为二义。即以韵而论,‘来’与‘直’‘翼’诸字亦平入相通,何必改字而后叶哉?
(31)皋陶——音高姚(gā0yao),又作“咎繇”,《5·舜典》云:“皋陶,汝作士。”为虞舜时之司法官。
(32)易——《5·甫田》毛传:“易,治也。”
(33)孔子曰等句——《论5·泰伯》:“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与”即“参与”之“与”,这里含有“私有”、“享受”之意。又:“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34)亦——副词,祗也,特也,但也。参见《词诠》。
(35)倍——同“背”。
(36)任——《5·大5·生民》“是任是负”,郑玄以“抱”释“任”,《国5·齐语》注亦云:“任,抱也。”而赵岐此注云:“任,担也。”焦循《正义》云:“《郊特牲》注云,‘孕,任子也。’孕怀抱在前,则‘任’之为‘抱’,其本义也。因而担于肩者,载于车者(《淮南子》高诱注云:‘任,载也’。),通谓之任,散言之则通也。”
(37)秋阳——阳,太阳也。周正建子,周之七八月乃今日农历之五六月,故周之所谓秋阳,实为今夏日之太阳。
(38)暴——“曝”本字。
(39)皓皓——赵岐《注》云:“甚白也。”但“江汉以濯”三句,毛奇龄《四书索解》、焦循《正义》均以为“江汉以濯之,以江汉比夫子也;秋阳以暴之,以秋阳比夫子也;皓皓乎不可上,以天比夫子也。同一水,池沼可灌也,不能及皓皓之濯也;同一火,燔燎可暴也,不能及秋阳之暴也;乃以江汉拟之犹未足也,以秋阳拟之犹未尽也,其如天之不可上矣。”此又一解,故云“皓皓谓孔子盛德如天之元气皓旰”。但译文仍从赵义。
(40)鴃——亦作‘鴂’、‘鵙’,音抉(jue),即伯劳鸟。
(41)戎狄是膺两句——诗见《鲁5·閟宫》。膺,击也。
(42)贾——同“价”。
(43)五尺之童——古人尺短,五尺不过今日之三尺半。
(44)徒——音徙(xi),五倍。
(45)百——或作“伯”,同。
(46)比——旧读去声,朱熹《集注》云:“次也。”
(47)巨屦小屦——赵岐《注》云“巨,粗屦也;小,细屦也。”
【译文】有一位研究神农氏的学说的人叫许行的,从楚国到了滕国,亲自谒见滕文公,告诉他说:“我这个由远方来的人听说您实行仁政,希望得到一个住所,做您的百姓。”
文公给了他房屋。
他的门徒几十个,都穿着粗麻织成的衣服,以打草鞋织席子为生活。
陈良的门徒陈相和他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到了滕国,也对文公说:“听说您实行圣人的政治,那么,您也是圣人了。我愿意做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了许行,非常高兴,完全抛弃以前的学说而向许行学习。
陈相来看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道:“滕君确实是个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但是也还不懂得真道理。贤人要和人民一道耕种,才吃;自己做饭,而且也要替百姓办事。如今滕国有储谷米的仓廪,存财物的府库,这是损害别人来奉养自己,又怎能叫做贤明呢?”
孟子说:“许子一定自己种庄稼才吃饭吗?”
陈良说:“对。”
“许子一定自己织布才穿衣吗?”
“不!许子只穿粗麻织成的衣服。”
“许子戴帽子吗?”
答道:“戴。”
孟子问:“戴什么帽子?”
答道:“戴白绸帽子。”
孟子问:“自己织的吗?”
答道:“不,用谷米换来的。”
孟子问:“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答道:“因为妨碍庄稼活。”
孟子问:“许子也用锅甑做饭,用铁器耕田吗?”
答道:“对。”
“自己做的吗?”
答道:“不,用谷米换来的。”
“农夫用谷米换取锅甑和农具,不能说是损害了瓦匠铁匠,那么,瓦匠铁匠用锅甑和农具来换取谷米,难道说是损害了农夫吗?而且许子为什么不亲自烧窑冶铁,做成各种器械,什么东西都储备在家中随时取用?为什么许子要这样那样一件件地和各种工匠做买卖?为什么许子这样不怕麻烦?”
陈相答道:“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不是一方面耕种一方面能同时干得了的。”
“那么,难道管理国家就能一方面耕种一方面又能同时干得了吗?〔可见必须分工。〕有官吏的工作,有小民的工作。只要是一个人,各种工匠的成品对他都是不可缺少的,如果一件件东西都要自己制造出来才去用它,这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所以我说,有的人劳动脑力,有的人劳动体力;脑力劳动者统治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者养活别人,统治者靠人养活,这是任何地方的共同原则。
“当尧的时候,天下还不安定,大水为灾,四处泛滥,草木密密麻麻地生长,鸟兽成群地繁殖,谷物却没有收成;飞鸟野兽危害人类,到处都是它们的脚迹。尧一个人为此忧虑,把舜选拔出来总领治理工作。舜命令伯益掌管火政,益便将山野沼泽地带的草木用烈火烧毁,使鸟兽逃跑隐藏。禹又疏浚九河,治理济水漯水,引流入海,挖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泗水,引导流入长江,中国才可以耕种。在这个时候,禹八年在外,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前都不进去,纵是想亲自种地,可能吗?
“后稷教导百姓种庄稼,栽培谷物。谷物成熟了,便可以养育百姓。人之所以为人,吃饱了,穿暖了,住得安逸了,如果没有教育,也和禽兽差不多。圣人又为此忧虑,便使契做司徒的官,主管教育。用关于人与人的关系的大道理以及行为准则来教养人民——父子之间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挚爱而有男女之别,老少之间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尧说道:‘督促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然后加以提携和教诲。’圣人的为百姓考虑如此周到而不倦,还有闲暇耕种吗?
“尧把得不着舜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着禹和皋陶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把自己的田地耕种得不好作为忧虑的,那是农夫。把钱财分给别人的叫做惠,把好的道理教给别人的叫做忠,替天下人民找到出色人才的便叫做仁。〔在我看来,〕把天下让给别人比较容易,替天下找到出色人才却困难些。所以孔子说:‘尧的做天子真是伟大!只有天最伟大,也只有尧能够效法天。尧的圣德广阔无边呀,竟使人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赞美他!舜也是了不得的天子!那么使人敬服地坐了天下,自己却不享受它,占有它!’尧舜的治理天下,难道不用心思吗?只是不用在庄稼上罢了。
“我只听说过用中国的一切来改变落后国家的,没有听说过用落后国家的一切来改变中国的。陈皇本是楚国的土著,却喜爱周公孔子的学说,由南而北到中国来学习,北方的读书人还没有人能够超过他的,他真是所谓豪杰之士啊!你们兄弟向他学习了几十年,他一死,竟完全背叛他!从前,孔子死了,〔他的门徒都给他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各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去,走进子贡住处作揖告别,相对而哭,都泣不成声,这才回去。子贡又回到墓地重新筑屋,独自住了三年,然后回去。过了些时,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有点像孔子,便想要用尊敬孔子之礼来尊敬他,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行;譬如曾经用江汉之水洗濯过,曾经在夏日的太阳里曝晒过,真是洁白得无以复加了。〔谁能再比得孔子呢?〕’如今许行这南方蛮子,说话怪腔怪调,也来指责我们祖先圣王之道,你们却背叛你们的老师去向他学,那和曾子的态度便相反了。〔譬如鸟〕,我只听说过飞出深暗山沟迁住高大树木的,没有听说过离开高大树木飞进深暗山沟的。鲁颂说过,‘攻击戎狄,痛惩荆舒。’〔楚国这样的国家,〕周公还要攻击它,你却向他学,这简直是越变越坏了。”
陈相说:“如果听从许子的学说,那就会做到市场上的物价一致,人人没有欺假。纵令打发小孩子去市场,也没有人来欺编他。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价钱便一样;麻线丝绵的轻重一样,价钱便一样;谷米的多少一样,价钱也一样;鞋的大小一样,价钱也一样。”
孟子说:“各种东西的品种质量不一致,这是自然的。〔它们的价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万倍;你要〔不分精粗优劣,〕一切使它们一致,只是扰乱天下罢了。好鞋和坏鞋一样价钱,人难道肯干吗?听从许子的学说,是率领大家走向虚伪,哪能够治理国家呢?”
5·5
墨者夷之1因徐辟2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3!”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4;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5;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6,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7。”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8。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9。其颡有沘10,睨而不视。夫沘也,非为人沘,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藟梩11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闲12曰:“命之13矣。”
1墨者夷之——墨者,就是信奉墨子学说的人;夷之已无可考。
2徐辟——赵岐《注》云:“孟子弟子也。”
3夷子不来——赵岐《注》云:“是日夷子闻孟子病,故不来。”焦循《正义》云:“赵氏以‘夷子不来’是记其实事,近时通解谓亦孟子言,谓我病愈往见夷子,夷子不必来。王氏引之《经传释词》云:‘不,毋也,勿也。’”
4见——同现。
5墨之治丧句——墨家主张薄葬,《墨子》有《薄葬篇》。
6古之人若保赤子——《尚5·康诰》:“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7施由亲始——《论5·为政篇》“施于有政”《集解》云:“包曰,施,行也。”案“施”亦当训行,焦循《正义》以为“‘恩’、‘施’、‘爱’三字义通,‘施由亲始’即‘爱由亲始’”,恐非。
8一本二本——原义不明确,译文姑仍旧解足其意。
9蝇蚋姑嘬之——蚋(rui),蚊类昆虫;一解以“蚋姑”连读,谓为蝼蛞,即俗名土狗的昆虫。实则‘姑’应读为‘盬’,咀也(见阮元释且)。嘬(chai),赵岐《注》云:“攒共食之也。”
10沘——音此(ci),赵岐《注》云:“汁出沘沘然也。”《周5·考工记》郑注引作“疵”,焦循《正义》云:“其颡有疵,谓头额病,犹云疾首也。”亦通。
11藟梩——音累厘(lei)(li),藟:盛土之笼;梩,可以臿地铲土者,相当于今日的锹或者锸。
12怃然为闲——怃音武(wu),朱熹《集注》云:“怃然,茫然自失之貌。为闲者,有顷之闲也。”
13命之——朱熹《集注》云:“命,犹教也,言孟子已教我矣。”则“之”虽为第三人称代词,实则夷之用以自指。
【译文】墨家信徒夷之藉着徐辟的关系要求看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接见,不过我现在病看,病好了,我打算去看他,他不必来!”
过了一些时候,又要求来看孟子。孟子说:“现在可以相见了。不过,不说直话,真理表现不出,我姑且说说直话吧。我听说夷子是墨家信徒,墨家的办理丧葬,以薄为合理,夷子也想用薄葬来改革天下,自然是认为不薄葬是不足贵的;但是他自己埋葬他的父母却相当丰厚,那便是拿他所轻贱所否定的东西对待他的父母亲了。”
徐子把这话告诉了夷子。
夷子说:“儒家的学说认为,古代的君王爱护百姓好像爱护婴儿一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以为他的意思是,人对人的爱并没有亲疏厚薄的区别,只是实行起来从父母亲开始罢了。〔那么,墨家的兼爱之说很有道理,而我的厚葬父母,也有着解说了。〕”
徐子又把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夷子真正以为人们爱他的侄儿,和爱他邻人的婴儿是一样的吗?夷子不过抓住了这一点:婴儿在地上爬行,快要跌到井里去了,这自然不是婴儿自己的罪过。〔这时候,不管是谁的孩子,无论谁看见了,都会去救的,夷子以为这就是爱无次等,其实,这是人的恻隐之心。〕况且天生万物,只有一个根源,〔就人来说,只有父母,所以儒家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夷子却说有两个根源,〔因此认为我的父母和人的父母,没有分别,主张爱无差等。〕道理就在这里。大概上古曾经有不埋葬父母的人,父母死了,抬了他抛弃在山沟中。过了一些时候,经过那里,狐狸在吃着他,苍蝇蚊子在咀吮着他,那个人不禁额头上流着悔恨的汗,邪着眼睛望望,不敢正视。这一种流汗,不是流给别人看的,实是由于衷心的悔恨而在面貌上表达出来的,大概他也回家去取了锄头畚箕再把尸体埋葬了。埋葬尸体诚然是对的,那么,孝子仁人埋葬他的父一母,自然有他的道理了。”
徐子把这话告诉了夷子。夷子很为怅惘地停了一会,说道:“我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