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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万章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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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九章

9·1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1,号泣于旻天2,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3。”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4。’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5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6,我竭力耕田,共7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8?帝使其子九男二女9,百官10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11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12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13;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14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1舜往于田——相传舜曾耕于历山,“往于田”就是去做庄稼活。

2号泣于旻天——焦循《正义》云:“《颜氏家9·风操篇》云,‘礼以哭,有言者为号。’此云号泣,则是且言且泣。”旻,音珉(min)。《说9·日部》:“旻,秋天也。虞书说,仁闵覆下则称旻天。”

3慕——此“慕”字即下文“大孝终身慕父母”之“慕”,对父母的依恋古人常单用一“慕”字,如《礼9·檀弓上》云:“其往也如慕,其反也如疑。”郑玄注云:“慕谓小儿随父母啼呼。”

4父母爱之等句——《礼9·祭义》云,“曾子曰,‘父母爱之,喜而弗忘;父母恶之,惧而无怨。’”《大戴礼9·曾子大孝篇》也有此语,可见万章这话系引用自曾子,因之孟子推测公明高的心理作答,公明高为曾子弟子,则系以曾子解释曾子也。此“忘”字当读如《左传》隐公七年“郑伯盟,歃如忘”之“忘”,杜注云:“志不在于歃血也。”故译文以“懈怠”译之。“劳”,《淮南9·精神训》高诱注云:“忧也。”

5长息、公明高——赵岐《注》云:“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洪颐煊《经义丛钞》云:“春秋家公羊高,亦即孟子所谓公明高也。”或又谓此公明高与《说9·修文篇》之公孟子高为一人。

6恝——音介(jie),又音戛(jia)说文引作9··”,云:“忽也。”赵岐《注》云:“忽,无愁之貌。”

7共——当读为“恭”。

8于我何哉——赵岐《注》云:“于我之身独有何罪哉,自求责于已而悲感焉。”朱熹《集注》亦同此意,实误。若如此说,“为若是恝”便无着落了。焦循《正义》云:“一说此申言上‘恝’字,若恝然无愁,则以我既竭力耕田共子职矣,尚有何罪而父母不我爱哉?孝子必不若是也。”此说近之。但以“尚有何罪”释“何哉”仍嫌未得,“于我何哉”者,意谓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此古人常语,与《论语》之“于我何有哉”意相近。

9九男二女——尧以二女妻舜事见于《尚9·尧典》;《列女9·母仪篇》谓二女长名娥皇,次名女英。使九男事舜,赵岐《注》以为逸书所载。

10百官——或云,与《论9·子张篇》“百官之富”的“百官”意义同,指宫室而言,不是官吏之意。“官”的本义指宫室屋宇,见何绍基《东洲草堂文9·跋汉潘干校官碑》和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9·释官》两文,亦通,但译文仍从旧解。

11胥——《尔9·释诂》云:“胥,皆也。”引伸之便有“尽”义。“胥天下”犹言“尽天下”也。

12顺——日本竹添进一郎《左传会笺》释襄公八年“唯子产不顺”云:“顺亦悦也。孟子不顺于父母即不悦于父母也。”按此说虽可通,仍嫌佐证不足,姑录之以备参考。

13少艾——亦作“幼艾”,《战国策》,魏牟谓赵王曰,“王不以予工,乃与幼艾。”《楚9·九歌》云:“怂长剑兮拥幼艾。”“少艾”、“幼艾”皆谓年轻美貌之人。

14五十而慕——赵岐《注》云:“《书》曰:舜生三十征庸,二十(今本作“三十”或“五十”者皆误)在位,在位时尚慕,故言五十也。”

【译文】万章问道:“舜到田地要去,向着天一面诉苦,一面哭泣,为什么要这样呢?”

孟子答道:“由于对父母一方面怨恨,一方面怀恋的原故。”

万章说:“〔曾子说过,〕‘父母喜爱他,虽然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厌恶他,虽然忧愁,却不因此而怨恨。’那么,舜怨恨父母吗?”

孟子说:“从前长息曾经问过公明高,他说,‘舜到田里去,我是已经懂得的了;他向天诉苦哭泣,这样来对待父母,我却还不懂得那是为什么。’公明高说:‘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公明高的意思,以为孝子的心理是不能像这样地满不在乎的:我尽力耕田,好好地尽我做儿子的职责罢了;父母不喜爱我,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帝尧打发他的孩子九男二女跟百官一起带着牛羊、粮食等等东西到田野中去为舜服务;天下的士人也有很多到舜那里去,尧也把整个天下让给了舜。舜却只因为没有得着父母的欢心,便好像鳏寡孤独的人找不着依靠一般。天下的士人喜爱他,是谁都愿意的,却不足以消除忧愁;美丽的姑娘,是谁都爱好的,他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忧愁;财富,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富而至于占有天下,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尊贵,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尊贵而至于做了君主,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大家都喜爱他、美丽的姑娘、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忧愁,只有得着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消除忧愁。人在幼小的时候,就怀恋父母;懂得喜欢女子,便想念年轻而漂亮的人;有了妻子,便迷恋妻室;做了官,便讨好君主,得不着君主的欢心,便内心焦急得发热;只有最孝顺的人才终身怀恋父母。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还怀恋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身上见到了。”

9·2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1’。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2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3,瞽瞍焚廪。使浚井,出4,从而掩5之。象6曰:‘谟盖都君咸我绩7,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8朕,二嫂使治朕栖9。’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郁陶10思君尔。’忸怩11。舜曰:‘惟12兹臣庶,汝其于13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14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15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16焉;少则洋洋17焉;攸然18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1《诗》云等句——诗见《齐9·南山篇》,舜时自然无此诗句,万章说“信斯言也,宜莫如舜”,不过以为舜时当时也有此礼而已。

2怼——音队,(dui),叉音坠(zhui),怨也。

3阶——《礼9·丧大记》云:“虞人设阶。”郑玄注云:“阶,所乘以升屋者。”又《说文》云:“梯,木阶也。”则“阶”与“梯”有时有区别,有时亦得通用。

4出——赵岐《注》云:“使舜浚井,舜入而即出,瞽瞍不知其已出,从而盖其井。”以“出”为“舜出”。另一说,从上下文义看,“出”当是瞽瞍等出;与下文“从而掩之”的“从而”相应。

5掩——今通作“掩”。但按之《说文》,“掩”、“掩”是两字,云,“掩,覆也。”“掩,敛也。”

6象——舜同父异母弟。

7谟盖都君咸我绩——盖,“害”之假借字。阮元《释盖》云:“《吕刑》云,‘鳏寡无盖’,‘盖’即‘害’字之借,言尧时鳏寡无害也。《孟子》‘谋盖都君’,此兼井廪言之,盖亦当训为‘害’也。若专以‘谋盖’为盖井,而不兼焚廪,则‘咸我绩’‘咸’字无所著矣。”“都君”指舜。舜“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见《史9·五帝本纪》),故有“都君”之称。

8弤——音邸(di)。赵岐《注》云:“雕弓也。天子曰雕弓。尧禅舜天下故赐之雕弓也。”焦循《正义》云:“乃此时尧不当有禅舜之意,以弤为天子之弓,于义未协。赵佑《温故录》云,‘弤或别一弓之名,舜所常用,亦如五弦之琴为舜自作者耳。’按《广韵》引《埤苍》云:‘弤,舜弓名。”,

9栖——赵岐《注》云:“牀也。”

10郁陶——《楚9·九辩》云:“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则“郁陶”为思念之貌。

11忸怩——音纽尼(niu ni)说文新附:“忸怩,惭也。”

12惟——《说文》:“惟,凡思也。”段玉裁注云:“凡思,谓浮泛之思。”

13于——王引之《经传释词》云:“于,为也;为,助也。”

14奚而——犹言“奚为”。

15校人——赵岐《注》云:“主池沼小吏也。”

16圉圉——(yu)。赵岐《注》云:“鱼在水羸劣之貌。”

17洋洋——赵岐《注》云:“舒缓摇尾之貌。”

18攸然——赵岐《注》云:“迅走趋水深处也。”

【译文】万章问道:“《诗经》说过,‘娶妻要怎么办?一定要事先报告父母。’相信这句话的,应该没有人赶得上舜。但是,舜却事先不向父母报告,娶了妻子,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报告便娶不成。男女结婚,是人与人之间的必然关系。如果舜事先报告了,那么,这一必然关系在舜身上便会被废弃了,结果便将怨恨父母,所以他便不报告了。”

万章说:“舜不报告父母而娶妻,那我懂得这道理了;尧给舜以妻子,也不向舜的父母说一声,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尧也知道,假若事先一加说明,便会嫁娶不成了。”

万章问道:“舜的父母打发舜去修缮谷仓,等舜上了屋顶,便抽去梯子,他父亲瞽瞍还放火焚烧那谷仓。〔幸而舜设法逃下来了。〕于是又打发舜去淘井,〔他不知道舜从旁边的洞穴〕出来了,便用土填塞井眼。舜的兄弟象说:‘谋害舜都是我的功劳,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弤弓归我,两位嫂嫂要她们替我铺牀叠被。’象便向舜的住房走去,舜却坐在牀边弹琴,象说:‘哎呀!我好想念您呀!’但神情之间是很不好意思的。舜说:‘我想念着这些臣下和百姓,你替我管理管理吧!’我不晓得舜知道象要杀他吗?”

孟子答道:“为什么不知道呢?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万章说:“那么,舜的高兴是假装的吗?”

孟子说:“不;从前有一个人送条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使主管池塘的人畜养起来,那人却煮着吃了,回报说:‘刚放在池塘里,它还要死不活的;一会儿,摇摆着尾巴活动起来了突然间远远地不知去向。’子产说:‘它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那人出来了,说道:‘谁说子产聪明,我已经把那条鱼煮着吃了,他还说,‘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所以对于君子,可以用合乎人情的方法来欺骗他,不能用违反道理的诡诈欺罔他。象既然假装着敬爱兄长的态度来,舜因此真诚地相信而高兴起来,为什么是假装的呢?”

9·3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1,放驩兜于崇山2,杀三苗于三危3,殛鲧于羽山4,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5。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6。’此之谓也。”

1流共工于幽州——此下至“四罪而天下咸服”并见于今《尚9·舜典》。《史记集解》引郑云:“共工,水官名。”《尚书》孔颖达《正义》又引郑云:“其人名氏未闻,先祖居此官,故以官为氏也。”《史记集解》引马融云:“幽州,北裔(边远之地)。”《正义》引《括地志》云:“故龚城在檀州燕乐县界,故老传云,舜流共工幽州居此城。”则当在今日密云县东北。

2放欢兜于崇山——欢兜,尧舜时大臣。崇山,《史记集解》引马云:“南裔也。”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云:“《御览》四十九引盛宏之《荆州记》曰,书云,放欢兜于崇山,崇山在澄阳县南七十五里。”

3杀三苗于三危——舜典“杀”作“窜”,故很多训诂家都以为这“杀”字不作杀戮解,而是“窜”的假借字。三苗,国名;三危,西裔(俱马融说)。《后汉9·西羌传》注云:“三危山在今沙州敦煌县东南,山有三峰,曰三危也。”(按三危之山何在,古今异说纷纭,其实尧舜之历史既属传说,则其人其地皆不必过于实指,因之本文注解亦只略举一说以备一格而已。)

4殛鲧于羽山——“殛”或〔作〕“极”,因之这“殛”字有两解,一作流放解,与上文“流”、“放”、“窜”字义一律。一作诛杀解。羽山,据《汉9·地理志》,当在今江苏赣榆县界。据《太平寰宇记》则以为在今山东蓬莱县东南三十里。鲧,大禹之父。

5有庳——庳(bi),自《水经注》引王隐之说,谓“应阳县本泉陵之北部,东五里有鼻墟,象所封也。山下有象庙”以来,都以为庳在今湖南道县北。但舜都蒲阪,象封道县,陆路有太行山之阻,水程有洞庭波之隔,相距三千里,何能“常常而见”“源源而来”耶?故阎若璩《四书释9·续》深以为疑。

6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这两句疑是《尚书》逸文,所以孟子断以“此之谓也。”

【译文】万章问道:“象每天把谋杀舜的事情作为他的工作,等舜做了天子,却仅仅流放他,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其实是舜封象为诸侯,不过有人说是流放他罢了。”

万章说:“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欢兜发配到崇山,把三苗之君驱逐到三危,把鲧充军到羽山,惩处了这四个大罪犯,天下便都归服了,就因为讨伐了不仁的人的缘故。象是最不仁的人,却以有庳之国来封他。有庳国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呢?对别人,就加以惩处;对弟弟,就封以国土,难道仁人的作法竟是这样的吗?”

孟子说:“仁人对于弟弟,有所忿怒,不藏于心中;有所怨恨,不留在胸内,只是亲他爱他罢了。亲他,便要使他贵;爱他,便要使他富。把有庳国土封给他,正是使他又富又贵。本人做了天子,弟弟却是一个老百姓,可以说是亲爱吗?”

万章说:“我请问,为什么有人说是流放呢?”

孟子说:“象不能在他国土上为所欲为,天子派遣了官史来给他治理国家,缴纳贡税,所以有人说是流放。难道能够暴虐地对待他的百姓吗?〔自然不能。〕纵是如此,舜还是想常常看到象,象也不断地来和舜相见。〔古书上说,〕‘不必等到规定的朝贡的时候,平常也假借政治上的藉口来相接待。’就是这个意思。”

9·4

咸丘蒙1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2。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3!’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4曰,‘二十有八载5,放勋6乃徂落7,百姓8如丧考妣9,三年,四海遏密八音10。’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11。’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2。’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13也。’故说诗者,不以文14害辞15,不以辞害志。以意逆16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17。’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18。’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19。’是为父不得而子也20?”

1咸丘蒙——咸丘本是地名(原在鲁国),此以地名为姓氏。赵岐《注》云:“咸丘蒙,孟子弟子。”

2有蹙——“有”为词头,无义。蹙(u),不安貌。

3天下殆哉岌岌乎-——此为“天下岌岌乎殆哉”之倒装。古人常以“岌”作状语,表示危殆。《管9·小问篇》云:“危哉君之国岌乎!”又《墨9·非儒篇》云:“孔丘与其门弟子闲坐,曰,夫舜见瞽瞍蹴然,此时天下圾乎!”《韩非9·忠孝篇》云,“舜见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

4《尧典》曰——以下数句实为今《尚9·舜典》文。按今《尧典》、《舜典》本是一篇,谓之《尧典》。至齐明帝建武年间,吴兴姚方兴于大航头得所谓孔氏传古文,始分《尧典》为二,以“慎徽五典”至末谓之“舜典”,而加“粤若稽古帝舜”二十八字于其中,实则与古不合。

5二十有八载——有,读为又,古人常于十数与零数之间用“有”字。二十有八载,《史9·尧本纪》云:“尧立七十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则此“二十有八载”,谓舜摄政之后的二十八年也。又可与下章“舜相尧二十有八载”互证。

6放勋——亦作“放勋”,尧之称号。

7徂落——《尔9·释诂》,“徂落,死也。”

8百姓——阎若璩《四书释9·又续》云:“‘百姓’义二,有指‘百官’言者,书‘百姓’与‘黎民’对,礼大传‘百姓’与‘庶民’对是也。有指小民言者,‘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是也。四书中‘百姓’凡二十五见,惟‘百姓如丧老妣’指‘百官’,盖有爵土者为天子服斩衰三年,礼也。”王夫之说同。

9考妣——父母。郭沫若云:“周彝器中父之严(死后其灵不减曰严,亦曰鬼)曰考,其配曰母;父以上曰祖,其配曰妣。尧典有‘如丧老妣’之语,乃伪托也。(《金文丛9·传统思想考》,又《甲骨文字研9·释祖妣》。)

10四海遏密八音——四海指民间言(本江声《尚书集注音疏)说)。《尔9·释诂》云:“遏,止也。”“密”,《说文》作“谧”,云:“谧,静语也;一曰,无声也。”八音,指八种质料(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所作的乐器而言。

11孔子曰以下诸句——《礼9·曾子问篇》及《坊记》都引有孔子此语,也都作“天无二日,士无二王”。

12《诗》云以下诸句——此见《9·小9·北山》。《诗序》云:“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率土之滨”之“率”,仍当依毛传训“循”,王引之《经义述闻》以为“率,自也。自土之滨者,举外以包内,犹言四海之内。”恐非。

13贤劳——毛传云,“贤,劳也。‘贤劳’犹言劬劳。”宋翔凤《孟子赵注补正》则云:“《小尔雅》,‘贤,多也。’诗,‘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独贤’犹言‘独多。’孟子说诗为‘贤劳’,正是‘多劳’之义。”亦通。

14文——朱熹《集注》云:“文,字也。”

15辞——朱熹《集注》云:“辞,语也。”

16逆——揣测之意。《9·说卦》云:“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逆”字与此同。

17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两句见《9·大9·云汉》。“黎民”即老百姓之意,有人解释为黎氏族族俘,至少和孟子说诗之意不合。《方言》云:“孑,馀也。周郑之间或曰孑,青徐楚之间曰孑。”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孑遗二字同义。”

18《诗》曰至维则——此《大9·下武篇》文。

19《书》曰至允若——赵岐《注》云:“《尚书》逸篇。”又云:“祇,敬;载,事也。夔夔(kui)齐(同斋)栗,敬慎战惧貌。”朱熹《集注》云:“允,信;若,顺也。”但俞氏以为“允若”之“若”当属下读,读为“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则误。

20也——同“邪”,此从俞樾《孟子平义》之说。

【译文】咸丘蒙问道:“俗话说,‘道德最高的人,君主不能够以他为臣,父亲不能够以他为子。’舜〔便是这种人,〕做了天子,尧便帅领诸侯向北面去朝他,他父亲瞽瞍也向北面去朝他。舜看见了瞽瞍,容貌局促不安。孔子说道,‘在这个时候,天下岌岌乎危险得很呀!’不晓得这话真是如此的吗?”

孟子答道,“不;这不是君子的言语,而是齐东野人的话。〔尧活着的时候,舜未尝做天子,不过〕尧当老年时,叫舜代理天子之职罢了。《尧典》上说过,‘二十八年以后,尧死了,群臣好像死了父母一样,服丧三年,老百姓也停止一切音乐。’孔子说过,‘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人间没有两个天子。’假若舜真在尧死以前做了天子,同时又帅领天下的诸侯为尧服丧三年,这便是同时有两个天子了。”

咸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我已经领受你的教诲了。《诗经》又说过,‘遍天下没有一块不是天子的土地;环绕土地的四周,没有一人不是天子的臣民。’如果舜既做了天子,请问瞽瞍却不是臣民,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北山》这首诗,不是你所说的那意思,而是说作者本人勤劳国事以致不能够奉养父母。他说,‘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天子之事呀,为什么独我一人劳苦呢?’所以斛说诗的人,不要拘于文字而误解词句,也不要拘于词句而误解原意。用自己切身的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这就对了。假如拘于词句,那《云汉》的诗说过,‘周朝剩馀的百姓,没有一个存留。’相信了这一句话,是周朝没有存留一个人了。孝子孝的极点,没有超过尊敬他的双亲的;尊敬双亲的极点,没有超过拿天下来奉养父母的。瞽瞍做了天子的父亲,可说是尊贵到极点了;舜以天下来奉养他,可说是奉养的顶点了。《诗经》又说过,‘永远地讲究孝道,孝道便是天下的法则。’正是这个意思。《书经》又说过,‘舜恭敬小心地来见瞽瞍,态度谨慎恐惧,瞽瞍也因之真正顺理而行了。’这难道是‘父亲不以他为子’吗?”

9·5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1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2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3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4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5,践天子位焉。而6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7,’此之谓也。”

1谆谆——《说文》:“谆,告晓之孰(熟)也。”《9·大9·抑》:“诲尔谆谆。”《广韵》云:“谆,告之丁宁。”

2暴——音仆(pu),朱熹《集注》云:“显也。”

3南河——《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又有偃朱故城,在县西北十五里。濮州北临漯大川也,河在尧都之南,故曰南河,禹贡‘至于南河’是也。其偃朱城所居,即舜让避丹朱于南河之南处也。”按偃朱故城在今山东濮县东二十五里,本名朱家阜。

4讼狱——经传多作“狱讼”,如《周9·地9·大司徒》云:“凡民之不服教而有狱讼者。”此作“讼狱”,与“狱讼”同为同义复词。赵岐《注》云,“讼狱,狱不能决罪,故讼之。”以“讼狱”为动宾结构,实误。

5之中国——《文9·陆机答贾长渊诗》注引此文作“归中国”,可能是依上文“避于南河之南”之意,因以“归”释“之”,译文从之。又《史9·尧〔本〕纪》《正义》引刘熙云:“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

6而——同“如”。说见王引之《经传释词》。

7《太誓》至民听——今本《太誓》为梅氏伪古文,此两语亦为所采。“天视自我民视”两句译文用意译法。

【译文】万章问道:“尧拿天下授与舜,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答道:“不;天子不能够拿天下授与人。”

万章又问:“那么,舜得到了天下,是谁授与的呢?”

答道:“天授与的。”

又问道:“天授与的,是反复叮咛地告诫他的吗?”

答道:“不是;天不说话,拿行动和工作来表示罢了。”

问道:“拿行动和工作来表示,是怎样的呢?”

答道:“天子能够向天推荐人,却不能强迫天把天下给与他;〔正如〕诸侯能够向天子推荐人,却不能强迫天子把诸侯的职位给与他;大夫能够向诸侯推荐人,却不能强迫诸侯把大夫的职位给与他。从前,尧将舜推荐给天,天接受了;又把舜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说,天不说话,拿行动和工作来表示罢了。”

问道:“推荐给天,天接受了;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这是怎样的呢?”

答道:“叫他主持祭祀,所有神明都来享用,这便是天接受了;吗他主持工作,工作搞得很好,百姓很满意他,这便是百姓接受了。天授与他,百姓授与他,所以说,天子不能够拿天下授与人。舜帮助尧治理天下,一共二十八年,这不是某一人的意志所能做到的,而是天意。尧死了,三年之丧完毕,舜为着要使尧的儿子能够继承天下,自己便逃避到南河的南边去。可是,天下诸侯朝见天子的,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到舜那里;打官司的,也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到舜那里;歌颂的人,也不歌颂尧的儿子,却歌颂舜,所以说,这是天意。这样,舜才回到首都,坐了朝廷。如果自己居住于尧的宫室,逼迫尧的儿子〔让位给自己〕,这是篡夺,而不是天授了。太誓说过,‘百姓的眼睛就是天的眼睛,百姓的耳朵就是天的耳朵。’正是这个意思。”

9·6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1。’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2,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于于箕山之阴3。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4,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5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4,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6,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7二年,仲壬7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8,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9。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1人有言至传于子——翟灏《四书考异》云:“《新9·节士篇》,‘禹问伯成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吾子犹存焉;及吾在位,子辞诸侯而耕,何故?’子高曰:‘昔尧之治天下,举天下而传之他人,至无欲也;择贤而与之,至公也。舜亦犹然。今君之所怀者私也,百姓知之,贪争之端自此始矣;德自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见,以是野处也。’《韩非9·外储说》,‘潘寿对燕王曰,禹爱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启入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故传天下于益,而势重尽在启也。已而启以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也。此禹之不及尧舜明矣。’万章所谓人言,盖此等言也。”按《晋9·束皙传》引《竹书纪年》云:“益干启位,启杀之。”此又一异说。

2阳城——山名,在今河南登封县北三十八里,阎若璩《四书释地》以为舜避于此。又邑名,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三十五里,今为告成镇,清一统志以为禹避于此。

3箕山之阴——《史9·夏本纪》作“箕山之阳”。山北曰阴。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

4启——禹之子,古书亦作“开”。启之为人,孟子以为贤,但考之《楚辞》、《墨子》、《竹书纪年》、《山海经》诸书,未必为贤主。《楚9·离骚》云:“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康娱”二字连读,此二字连文,《楚辞》屡见,以“夏康”连文者误。)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天问》云:“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蛮,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又云:“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墨9·非乐篇》引《武观》云:“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此句有脱误),湛烛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大,天用弗式。”《山海9·大荒西经》云:“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大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与儒家所传者不同。皮锡瑞云:“孟子以为贤者,为世立教耳。”(王先谦《尚书孔传参正)卷七)

5丹朱——本名朱,后封于丹,故称丹朱。说见阎若璩《四书释9·续》。

6舜禹益相去久远——意谓三人之相距有久有不久,此“久远”包括“暂短”而言。原意本谓舜相尧二十八年,禹相舜十七年,皆久远者;益相禹则只七年而禹死,比之舜、禹,则短暂矣。

7外丙、仲壬——卜辞作“卜丙”、“中壬”。

8桐——《史记正义》引《晋太康地记》云:“尸乡南有亳坂,东有城,太甲所放处也。”尸乡在今河南偃师县西南五里。阎若璩《释9·又续》以山西荣河县(其百祥村西有汤陵,恐属附会)为太甲所放处。恐非。

9亳——音薄(bo),当在今河南偃师县西,亦曰尸乡。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到禹的时候道德就衰微了,天下不传给贤圣的人,却传给自己的儿子。’这样的话可靠么?”

孟子答道:“不,不是这样的;天要授与贤圣的人,便授与贤圣的人;天要授与君主的儿子,便授与君主的儿子。从前,舜把禹推荐给天,十七年之后,舜死了,三年之丧完毕,禹为着要让位给舜的儿子,自己便躲避到阳城去。可是,天下百姓的跟随禹,正好像尧死了以后他们不跟随尧的儿子却跟随舜一样。禹把益荐给天,七年之后,禹死了,三年之丧完毕,益又为着让位给禹的儿子,自己便躲避到箕山之北去。当时朝见天子的人,打官司的人都不去益那里,而去启那里,说道,‘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呀。’歌颂的人也不歌颂益,而歌颂启,说道:‘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呀。’尧的儿子丹朱不好,舜的儿子也不好。而且,舜的帮助尧,禹的帮助舜,经过的年岁多,对百姓施与恩泽的时间长。〔启和益就不同。〕启很贤明,能够认真地继承禹的传统。益帮助禹,经过的年岁少,对百姓施与恩泽的时间短。舜、禹、益之间相距时间的长短,以及他们儿子的好坏,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而竟这样做了的,便是天意;没有人叫他来,而竟这样来了的,便是命运。以一个老百姓而竟得到天下的,他的道德必然要像舜和禹一样,而且还要有天子推荐他,所以孔子〔虽是圣人,因没有天子的推荐,〕便不能得到天下。世代相传而得到天下的,天所要废弃的,一定要像夏桀商纣那样残暴无德的,所以益、伊尹、周公〔虽是圣人,因为所逢的君主不像桀纣,〕便不能得到天下。伊尹帮助汤统一了天下,汤死了,太丁未立就死了,外丙在位二年,仲壬在位四年,〔太丁的儿子太甲又继承王位。〕太甲破坏了汤的法度,伊尹便流放他到桐邑,三年之后,太甲悔过,自己怨恨,自己改悔,就在桐邑,便能够以仁居心,唯义是从,三年之后,完全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训了,然后又回到亳都做天子。周公的不能得到天下,正好像益的在夏朝、伊尹的在殷朝一样。孔子说过,‘唐尧虞舜以天下让贤,夏商周三代却世世代代传于子孙,道理是一样的。’”

9·7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1,’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2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3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4聘之,嚣嚣5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6然改曰:‘与7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8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9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10。”,

1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墨9·尚贤篇》云:“昔伊尹为莘氏女师仆,亲为庖人,汤得而举之。”《史9·殷本纪》云:“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商汤后妃的陪嫁奴仆〉,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至于王道。”而《吕氏春9·本味篇》记载此事尤为详细。

2有莘——莘,国名,亦作9·”。《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古莘国,在汴州陈留县东五里故莘城是也。”则在今河南陈留县东北。“有”为置于名词前之词头。前文第三章“有庳”之“有”亦如此。

3一介——王引之《经义述闻》通说以为“介”即“个”字,赵岐《注》则以“一介草”释“一介”。按《论9·知实篇》云:“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于人。”则“一介”“一芥”犹言一点点小东西。

4币——《说文》云,“币,帛也”,则币本意是缯帛(生丝绸),古以束帛为赠劳宾客及享聘之礼物,故郑玄注《聘礼记》云,“币谓束帛也”。其后因为车马玉帛同为聘享之礼物,所以浑言之皆曰币(见徐灏《说文解字注笺))。

5嚣嚣——闲暇貌。

6幡——与“翻”同。

7与——与其。

8内——同“纳”。

9说——音税(shui),游说。

10《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赵岐《注》云:“《伊训》,《尚书》逸篇名。”今本《尚9·伊训》为伪古文。造,始也。牧宫,桀宫。载,亦始也。朕,伊尹自谓,盖《伊训》乃伊尹训太甲之文也(此本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之说)。任启运《四书约旨》则谓“牧宫,汤祖庙。汤为牧伯,故祖庙称牧宫。古者大征伐必告庙而出,反亦必告庙。此‘造攻自牧宫’是告而出。”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伊尹使自己作了厨子切肉做菜以便向汤有所干求,’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答道:“不,不是这样的;伊尹在莘国的郊野种庄稼,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如果不合道义,纵使以天下的财富作为他的俸禄,他都不回头望一下;纵使有四千匹马系在那里,他也都不望一下。如果不合道义,一点也不给与别人,一点也不取于别人。汤曾使人拿礼物去聘请他,他却安静地说,‘我干什么要接受汤的这个聘礼呢?我何不住在田野之中,由此以尧舜之道为自得之乐呢?汤几次使人去聘请他,不久,他便完全改变了态度,说:‘我与其住在田野之中,由此以尧舜之道为个人的快乐,又何不如使现在的君主做尧舜一样的君主呢?又何不如使现在的百姓做尧舜时代一样的百姓呢?〔尧舜的盛世,〕我何不使它在我这时候亲自看到呢?上天生育人民,就是要先知先觉者来使后知后觉者有所觉悟。我呢,是百姓中间的先觉者;我就得拿这个尧舜之道使现在的人有所觉悟。不是我去使他们觉悟,又有谁去呢?’伊尹是这样考虑的:在天下的百姓中,如果有一个男子或一个妇女,没有沾润上尧舜之道的惠泽,便好像自己把他推进山沟中一样。他是像这样地以天下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所以到了汤那里,便用讨伐夏桀、拯救百姓的道理来说给汤听。我没有听说过,先使自己屈曲,却能够匡正别人的;何况先使自己遭受侮辱,却能够匡正天下的呢?圣人的行为,可能各有不同,有的疏远当时君主,有的靠拢当时君主,有的离开朝廷,有的留恋朝廷,归根到底,都得使自己身体干干净净,不沾肮脏。我只听说过伊尹用尧舜之道向汤干求,没有听说过他切肉做菜的事。伊训说过,‘上天的讨伐,最初是在夏桀宫室里由他自己造成的,我呢,不过从殷都亳邑开始打算罢了。”

9·8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1,于齐主侍人瘠环2,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3。弥子4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5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还,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6,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7,微服8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9,为陈侯周10臣。吾闻观近臣11,以其所为主;观远臣12,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1主痈疽——主,名词作动词用。“主痈疽”,以痈疽为主人也。译文则用史记之说法。痈疽,《史9·孔子世家》作雍渠。《韩非子》作雍锄,《说9·至公篇》作雍雎。翟灏《考异》云:“均以声同通借耳。

2侍人瘠环——侍人,《说9·至公篇》作“寺人”,故朱熹《集注》云:“侍人,奄人也。”痈疸也是寺人(宦官),而不言者,大概因为其人较被人所知的缘故。古代以与宦官交往为丑事。

3颜雠由——《史9·孔子世家》作“颜浊邹”。《左传》、《庄子》、《吕氏春秋》又有一颜涿聚,则为齐人。夏炘《景紫堂文集》伸张守节《史记正义》之说以雠由、浊邹、涿聚为同一人(《汉9·古今人表》亦误以浊邹为涿聚),恐误。

4弥子——卫灵公宠臣弥子瑕。《吕氏春9·慎大览》云:“孔子乃道弥子瑕见厘夫人,因也。”《淮南9·泰族训》亦云:“孔子欲行王道,七十说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弥子瑕而欲通其道。”可见当时有人曾造作孔子与弥子瑕交游的蜚语,孟子因连带及之,更可以表现孔子之未曾主痈疽了。

5之——此“之”字作“与”字用。

6不悦于鲁卫——“不悦于鲁”指“齐人馈女乐,季桓子受之”事;“不悦于卫”指“招摇市过之”事。俱详《孔子世家》。

7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十字作一句读。《史9·孔子世家》云:“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音颓tui)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要,平声,拦截。

8微服——谓变易平常的服装以避人耳目。此为当日常语,不宜拆开。微读如“微行”之“微”。《说文》:“微,隐行也。”

9司城贞子——《史9·孔子世家》云:“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则司城贞子为陈人。朱亦栋《孟子札记》以为即《左传》哀公十五年“陈侯使公孙贞子吊焉”之公孙贞子。赵岐《注》以为“宋卿”,恐误。

10陈侯周——赵岐《注》云:“陈怀公子也。为楚所灭,故无谥,但曰陈侯周。”但据《史9·陈杞世家》,陈怀公子为楚所减者为湣公,名越,不名周。《索隐》云,“按《左传》,湣公名周,是史官记不同也。”则司马贞所据《左传》有谓湣公名周者矣(或者司马贞误记《孟子》为《左传》)。全祖望《经史问答》云:“《左传》、《史记》、《世本》诸家所载诸侯之名,异同甚多,安在陈侯名周,不又各有所本?”此说得之。明人郝敬不识此理,训“周”为“忠”,实谬。

11近臣——朱熹《集注》云:“近臣,在朝之臣。”

12远臣——朱熹《集注》云:“远臣,远方来仕者。”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孔子在卫国住在卫灵公所宠幸的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也住在宦官瘠环家里。真有这一回事吗?”

孟子说:“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好事之徒捏造出来的。孔子在卫国,住在颜雠由家中。弥子瑕的妻子和子路的妻子是姊妹。弥子瑕对子路说,‘孔子住在我家中,卫国卿相的位置便可以得到。’子路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道:‘一切由命运决定。’孔子依礼法而进,依道义而退,所以他说得着官位和得不着官位‘由命运决定’。如果他住在痈疽和宦官瘠环家中,这种行为,便是无视礼义和命运了。孔子在鲁国和卫国不得意,又碰上了宋国的司马向魋预备拦截孔子来杀死他,只得改变服装悄悄地走过宋国。这时候,孔子正处在困难的境地,便住在司城贞子家中,做了陈侯周的臣子。我听说过,观察在朝的臣子,看他所招待的客人;观察外来的臣子,看他所寄居的主人。如果孔子真的以痈疽和宦官瘠环为主人,还怎么能算‘孔子’呢?”

9·9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1。’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2。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3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4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1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关于百里奚的故事,散见于战国以至西汉书籍中者甚多,但其中颇有同异。《史9·商君列传》载赵良对商鞅之言,曰:“夫五羖大夫(羖音古,夏羊牡曰羖),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但《秦本纪》又云:“晋献公减虞虢,虏虞君,与其大夫百里傒,以璧马赂于虞故也。既虏百里傒,以为秦缪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楚鄙人执之。缪公闻百里傒贤,欲重赎之,恐楚人不与,乃使人谓楚曰:‘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楚人遂许与之。当是时,百里傒年已七十馀。缪公释其囚,与语国事,大说,授之国政,号曰五羖大夫。”同出太史公之笔,即有所不同。但百里奚号为五羖大夫,其人必与“五羊之皮”有关连。《史9·秦本纪》以“五羖羊皮”为赎金,《孟子》则似以“五羊之皮”为卖价。考之《战国策》、《韩诗外传》、《说苑》诸书,皆以五羊皮为卖价,与《孟子》之传说同。

2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左传》僖公二年云:“晋荀息请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公曰:‘是吾宝也。’对曰:‘若得道于虞,犹外府也。’乃使荀息假道于虞。虞公许之,且请先伐虢。宫之奇谏,不听。”又僖五年云:“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按此时晋正都于绛(故绛,非新田之绛),绛在今山西翼城县东南十五里;而虞则在今山西平陆县东北六十里,虢则在今平陆县。由绛伐虢,南行必经虞,故假道。垂棘,晋国地名,今未详所在。屈产,《左传》杜预注及《谷梁》范宁注均以“屈”为地名。“产”,生也。“屈产之乘”意即屈地所生足以驾车的良马。

3曾——乃也,竟也。

4有行——与“有为”同。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百里奚把自己卖给秦国养性畜的人,得价五张羊皮,替人家饲养牛,以此来干求秦穆公。’这话可以相信吗?”

孟子答道:“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好事之徒捏造的。百里奚是虞国人。晋人用垂棘的美玉和屈地所产的良马向虞国借路,来攻打虢国。当时虞国的大臣宫之奇谏阻虞公,劝他不要允许;百里奚却不去劝阻。他知道虞公是不可以劝阻的,因而离开虞国,搬到秦国,这时已经七十岁了。他竟不知道用饲养牛的方法来干求秦穆公是一种恶浊行为,可以说是聪明吗?但是,他预见到虞公不可以劝阻,便不去劝阻,又可以说不聪明吗?他又预见到虞公将要被灭亡,因而早早离开,又不能说不聪明。当他在秦国被推举出来的时候,便知道秦穆公是位可以帮助而有作为的君主,因而辅助他,又可以说是不聪明吗?为秦国的卿相,使穆公在天下有显赫的名望,而且足以流传于后代,不是贤者能够如此吗?卖掉自己来成全君主,乡里中一个洁身自爱的人都不肯干,反说贤者肯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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