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太炎文录别录》有评梅村的话,谓其“辞特深隐,其言近诚”;林庚白《丽白楼诗话》亦有“梅村以亡国大夫而委蛇于两朝,其境遇甚苦,情感甚真,心迹甚哀”之评。《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表达了一种爱国主义思想,但十分隐曲宛转。《后东皋草堂歌》写瞿式耜,亦有爱国主义。七绝《赠寇白门》,写得较好。《松山哀》最明显,写洪承畴事,有强烈的爱国思想。《圆圆曲》与爱国搭界。《勾章井》写王妃事,亦有涉及爱国处。
梅村《新蒲录》诗记载明季遗臣私祭崇祯帝事,表现爱国情感,狄葆贤《平等阁诗话》、铃木虎雄《吴梅村年谱》均有所评论。此诗首见于木陈之《新蒲录》一书,木陈为遗民和尚,后降清,钱谦益有序文涉及之。梅村出山后诗谈不上爱国,但他较有良心,责备自己,应原谅之。早期爱国诗,除《松山哀》外,表现均较和平。爱国诗要昂扬、鼓舞人,梅村诗的较隐晦就不够了。两首《新蒲录》诗,悼崇祯帝,但不肯收到自己的集子里,胆子较小。故太炎说其诗特深隐,悔恨是真切的。
研究梅村诗,重点在“梅村体”,影响了有清一代诗人。陈维崧、吴兆骞好梅村体。清中期好梅村体的人较多,袁子才性灵派亦有梅村调子。再后,嘉、道间陈文述《怡道堂》有大量七言古诗,皆为梅村体。清末更多,樊增祥的《彩云曲》《后彩云曲》是梅村体调子。曾广钧,即曾国藩孙,也有此作。王闿运的《圆明园词》为梅村体之作。福建女诗人薛绍薇也有几篇梅村体诗。江苏孙景贤的集子里亦有之。王国维有《颐和园词》,镇江人丁兆靖亦为之。写《颐和园词》的还有几家。江苏杨圻《檀青引》是此体,后写《天山曲》极佳,可与《圆圆曲》媲美。故可以说,梅村体对清一代诗人广有影响。
“梅村体”来自何处?固可以说来自白香山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但不同在于,后两者不大用典。《长恨歌》只用了三个典故,而梅村每句都有典。另一点,梅村体大多四句一转韵,有一定规律,前用平韵,后转则用仄韵,再后则又平韵。转韵间并用“辘轳式”(或曰“顶针格”)。《长恨歌》也有辘轳式,但极少。再有,梅村体用律诗的句法,《长恨歌》不大用律体平仄。再从整体讲,二者均反映国事,但《长恨歌》反映唐明皇事非白香山亲历。梅村体诗则亲见、亲历,也有些未亲历但属亲耳听到的当时的事情。白香山《琵琶行》写个人沦落之情,梅村《琵琶行》反映国之大事,不是个人的沦落之情,故后者可目为诗史,而前者则不可命之为诗史。《长恨歌》为爱情诗,而梅村之作则不是爱情诗。白香山、元稹称为“长庆体”。元、白擅用白描,梅村工用典实。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之用典太多,而不及白氏体。王说有一定道理,但并非全是。用典是中国诗的一大特点,一种用得较多的表达方式。“诗界革命”中之黄遵宪,大量作品依然用典。黄也写过几首梅村体,如《琉球歌》等,可见梅村体影响之大。梅村体来源亦有初唐四杰影响。王、杨、卢、骆四杰诗的特点,是用典、转韵等,梅村学之。横向方面,梅村体受到戏曲影响。梅村本人亦为曲家,有《秣陵春传奇》等。他受明传奇之《牡丹亭》、昆曲调子影响大。这就使“梅村体”不同于“长庆体”。
梅村佳作多,不限于梅村体。表现爱国思想的如《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即非梅村体。晚年写的《矾清湖》,回忆当年避难情景,谈不上爱国,但是好诗。《赠家侍御雪航》,来源于杜甫之《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但不同处在于杜作苍凉,梅村坦平,是融汇了杜、白两家。梅村五言古诗最好的是《清凉山赞佛诗》,写顺治皇帝与董鄂妃事。顺治帝出家说不可靠,而诗写顺治出家,是依据传说。此诗类似白香山《长恨歌》,区别在时事。这既是爱情诗,也是讽刺诗,顺治为女人而出家。董鄂妃死后,顺治帝花了很多钱为之作丧葬事,诗揭露了这种靡费。诗本身表达的情调比《长恨歌》要好,上天入地。这虽不是梅村体,但研究梅村体不可撇在一边。
梅村的另一特点,在于用杜甫之“三吏”“三别”精神写诗。如《直溪吏》《临顿儿》《打冰词》《堇山儿》《马草行》《捉船行》《芦洲行》,这些诗作现实主义较强,与梅村体的绮丽不同。梅村诗创新之处还有讽刺诗。《悲歌赠吴季子》“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感情强烈,初始便喷发而出。梁任公晚年曾作《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对此诗极推崇,较梅村体为好。梅村古诗有许多写景之作,也很好,如早期的《途松晚发》《丁未三月廿四日从山后过湖宿福源精舍》,极好。长篇的《廿五日偕穆苑先孙浣心叶予闻允文游石公山盘龙石梁寂光归云诸胜》写太湖洞庭山之风光,极好。梅村七律并不高明,近于陈子龙。清初,钱谦益倡宋诗,黄梨洲也倡宋诗,开浙派学宋先声。梅村七律基本上属云间派,陈卧子一派,主要学明七子调子,是保守派,主张学明七子的“唐诗”。梅村很崇拜陈卧子,一首诗全是实事,开合动荡。梅村排律,《思陵长公主挽诗》好。梅村七言绝句好,情调、风神俱佳,当时可与钱谦益并驾齐驱(王渔洋属后一辈)。《读史有感》之类尤佳。《读史偶述》等有诗史价值。
宋末文天祥等人斗争时间短。宋遗民较明遗民言只是恸哭,谈不上抗元,而清初明遗民亲身参加实际的抗清斗争。宋末人数较少,而且不全是文人,队伍单薄。清初自陈子龙等开始,势力相当大,持续时间长。谈爱国诗要谈艺术,清代爱国诗千姿百态。陈子龙既是诗坛领袖,也是爱国的代表,讲爱国诗要注意在诗坛的代表性。北方傅山风格与南方风格不同,不可脱离艺术流派。
忠君与爱国在封建时代不可分。为明代殉国者属清代还是属明代?论定要有科学根据。
梅村诗究竟何者为好?《圆圆曲》主要写吴三桂,讽刺之,爱国成分极少而且牵强。朱文 整理者按:指朱则杰《清诗史》。 写法可以,但对梅村其他东西一句不提,有主观武断之嫌。张尔田认为梅村最好的诗为《清凉山赞佛诗》,屈大均抗清问题,汪宗衍《屈翁山先生年谱》载之极详。朱文写了朱彝尊抗清思想,写得好,但当中有武断处。遗民诗人三鼎足:顾亭林、吴嘉纪、屈大均。顾与吴是现实主义,但表现手法不同。顾炎武用典,吴嘉纪以白描,两家均反映事实。屈大均属浪漫主义,又与现实主义结合,有不少现实性的东西。屈诗除爱国东西之外,还有山水诗、爱情诗也写得很好。李因笃、朱竹垞,亦表现了爱国主义。朱文归屈诗为“仙”气,当然可以,但不可概全。屈诗抒情性强,是其最大特点,有鼓舞、宣传、煽动性,故与前二者三鼎足。屈不用长篇写现实,而以之写山水。顾、吴不是“双子星座”,两者在于表现手法不同,又都在表现、记载现实。
潘四农说顾亭林诗质实。顾诗抒情不够,而不是什么以抒情为特点。顾之悼亡之作也写得呆板,难以动人,是受学人之诗影响的结果。顾以反映现实为长,而不以抒情见长,这是陈石遗先生讲的。《石遗室诗话》只谈诗艺,忽略了很多东西。石遗有诗评顾亭林七言长篇古风,但其诗集中未收。评顾亭林,朱的见解精辟,认为亭林是学人之诗,这观点是朱第一个提出的。牧斋学问的确广,但顾之学问更精确。顾与钱相较,顾不懂道藏,广不及钱。他对牧斋文章极推崇,虽轻其人。石遗认为顾诗“少趣味”,指其缺乏文学上的形象性特点。趣味是通过形象表现出来的,亭林大部分诗以议论为诗,故极少趣味,形象不鲜明,抒情煽动性不够。顾风格只能是“质实”,而不是沉雄悲壮。沉雄悲壮是大家多有的,屈翁山也如此,而“质实”则为亭林独有。
《大行哀诗》是排律,“质实”得很,句句用典。牧斋《哭稼轩留守一百二十韵》则写得动荡开合,究竟为大手笔。亭林余事作诗,诗不可推之过高。《千官》以论为诗,笨极,无言外之味。《感事》七首,板滞。亭林诗为“经史”之诗,非泛泛言“学人之诗”。“一代文章亡左马,千秋仁义在吴潘”,为亭林诗中佳句,但也少感情。《京口即事》很有气概。《帝京篇》写明朝,结结实实,无动荡开合。《金陵杂诗》空阔,由明七子来。我的看法是,亭林诗调子还是明七子,如就诗论诗,还不如明七子。七子生吞活剥,“便由吴江下楚江”即是。
黄遵宪亦多用典,但较高明,如《马关纪事》。亭林诗与其进步思想并不吻合。公度《大狱四首》,说明其年轻时写诗用典就极好。《香港感怀》亦同。黄用典较为灵活。其“诗界革命”的特点:一方面是“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新语言,新东西;另一方面在继承性上全面,在此基础上创新。再有反映新事物、新东西,还有就是外国东西。贯穿在诗中之爱国东西并不新,因为别人也有许多。甲午、庚子之诗显不出他的特点,也不是新东西。在继承上创新,既以口语创新,又有典故,统一在他身上,这与时代有关。
亭林《秋山》是好诗,形象性较好。用虚语“已用”“复见”等,使诗句流动,显得活跃些。《表哀诗》典故较多,表不出多少哀。王闿运《圆明园词》一方面揭发了帝王奢侈,一方面揭露了帝国主义侵略。王国维《颐和园词》在思想上不可与之比,后者歌颂慈禧,大骂民国。《十二月十九日奉先妣藁葬》一诗,写清军兵过如织,较平凡。《上吴侍郎阳》,前面尚晓易,中间又开始用典,平凡如史书。吴氏事多惊心动魄,但写得却较差。
用典之道,要熟典生用,死典活用,僻典熟用,一典多用,每个人用一典要切自己诗境。作诗学研究,只有搞清了这些基本的东西,方可正确理解诗意。牧斋句:“银轮只在屋西头,一掌偏能障好秋。”“屋西头”,合明桂王。此夕月应在东,偏言其西,盖清位东也。我的“罗睢掌上山河影,争与神州共陆沉”句,死典活用也。用典是种艺术技巧,有许多事,直写不胜其烦,而且有许多东西,不便直写,要写得隐晦一些。识者自识,草包固其昧之也。封建时代作社会讽刺,须用此法,避免贾祸,以典掩之。
《李定自延平归赉至御札》,写得较好,但典型的明七子调子。亭林七律多此调,写得过于结实。《海上》四首写得较好。“真阙”即“仙阙”,“水傍神州来白鸟,云浮真阙见黄金”,指自日本乞师抗清事,王蘧常谓指鲁王,误。写估计,写希望。后首“万里烽烟通日本,一军旗鼓向天涯”,写具体的事,即郑成功之举,两首诗是不矛盾的。这几首诗之所以写得好,是用些虚字,变得灵活通脱些。但这几首诗在使用典故上属熟典熟用,而未熟典生用。清代学者很多,但真正的诗人不多,学者中唯纪昀可当之。我以为《阅微草堂笔记》较蒲留仙《聊斋志异》写得好。《淄川行》,汉赋调子。《哭顾推官》,效杜甫《八哀》诗调子,写得稍觉动荡。杜之《八哀》与早期《北征》不一样,以兴趣写之,而非锤炼之工。杜晚年方臻不事锤炼而自工的境界,后人无可企及。《哭陈太仆子龙》,开始与上诗同样笔法,对陈一生概括得较好,语言不平板,而显出坚韧。《赋得江介多悲风用风字》,以“赋得”掩人耳目,而写时事。陈沆擅作试帖诗,为有清一代高手。《简学斋诗乘》中诗,受试帖诗影响较大。唐人试帖高手为钱起,《赋得湘灵鼓瑟》《高渐离击筑》《诸葛丞相渡泸》等,均借古代事拟今。《浯溪碑歌》,发抒中兴希望。《京口》,为明七子、陈子龙调子,但其二写得较好,情感洋溢。《元日》,表现忠君,传统观念。《岁九月虏令伐我墓柏二株》,吴嘉纪也写过伐木事,但内容不一样。《瞿公子玄育将往桂林不得达而归赠之以诗》,写得较好,句如“万里一身天地外,五年方寸虎豺间”,仍为明七子调子。此诗言之有物,概括了许多事情,是以七子调子写得较好者。《金坛县南五里顾龙山上有高皇帝御题词一阕》,全诗极有气概,起句“突兀孤亭上碧空,高皇于此下江东”,天外飞来,全诗开合动荡,与其他诗不同。《淮东》写刘泽清事,梅村《临淮老妓行》亦写此人事,以梅村体调子来写,亭林则以古诗来写,同汉乐府调子相似。《赠路舍人泽溥》,同亭林一段事有关系。《丈夫》,典实较少,亦好。我读亭林诗,觉其写得虚一些的较好,写得实的没有味道。亭林有意识地以不同题目将国家大事贯穿起来。《赠朱监纪四辅》,写得好。《金山》,写张名振军进入长江,打到镇江,亭林对进攻长江事十分拥护,气概很高,此为顺治十一年(1654)事。但以后郑成功进军长江,亭林就不赞成了。《江上》,记顺治十六年(1659)郑进军长江,认为战略方向不对,主张“一举定中原”,从陕西进军,居高临下。但前面张名振进军长江,他却赞成,前后有些矛盾。亭林主张“定中原”,自己身体力行,北上经营,所以亭林的战略主张是以关中为根据地,《江上》体现了亭林正面的战略主张,这可印证亭林战略思想何时建立。张名振那次进军,是海军进军长江第一次,很鼓舞人心,所以亭林写《金山》诗时,张军未败,亭林很愉快,《金山》充分表现了亭林的心情、态度与喜悦。《旧苍洲》,写苍洲一片荒凉,反映现实,而不是吊古,这从“唯有”“空城”之语可见。七律《白下》较好,属杜甫《秋兴》格调,但抒情极好。钱谦益用杜甫韵,而不用其板眼。《重谒李陵》“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契其诗,多写谒陵,显得迂腐。《羌胡引》,好诗!为亭林集中一首怪诗,骂满洲,写得奇奇怪怪。明初刘基《二鬼诗》是怪诗,骂元朝。“鬼”指外族人,鸦片战争后,“鬼”指外国人,成为特定名词。牧斋《浣月词》之作,似亭林此诗写法。亭林诗点出满洲,很清楚。
钱秉镫。图书馆有《藏山阁》诗复印本。写文学史,我不以人论诗,而要以诗论诗。潘德舆推扬顾亭林,但他自己的诗却简淡似陶。钱秉镫亦为学者,有《田间易学》《庄屈合说》。他与顾亭林相比:顾抗清,有行动,在清王朝占领区进行地下活动。钱秉镫抗清自福王始,一路过来,又从唐王、桂王,活动区域在南明,而不是在占领区,最后桂王失事,方回到家乡。钱秉镫公开出仕南明,顾虽在唐王那里有官位,却是空的,钱则为实官。顾诗在乾隆时被禁,见清文字狱档案,《清稗类钞》亦载私藏顾诗吃官司事,见“狱类”。
研究钱秉镫首先要注意本人诗的价值;另一点钱秉镫为桐城派诗之初源,故桐城派诗文之开山均为钱秉镫。《桐城文录注》首为钱秉镫。所谓开山作用在什么地方?现代人评桐城,多不看作品。方苞贬钱牧斋“其秽在骨”,不对。他对牧斋抗清事不了解,认为牧斋人品、文品皆伪为。方望溪之文为柳宗元等正宗一派,而牧斋好东坡文,是《战国策》风格。故桐城文洁净,讲究语言雅洁,不为戏曲、小说之语言。而牧斋却并不在乎,著文洋洋大观,即有小说气,而这却为桐城派所诟病。这也是方望溪反对钱牧斋的原因。钱秉镫之文尚为言之有物者。
对桐城派文章,钱玄同斥为妖孽、谬种,他自己不会写骈文、古文,所以要骂桐城。
今天评价桐城派,就文章内容说,从钱秉镫、方苞始,到梅曾亮,思想内容都是进步的。另外,戴名世也是进步的,这是指思想上。钱秉镫不仕清,戴曾为清廷官员,但也反清,刘大櫆思想也是进步的,从他的《焚书辨》可见。方苞《狱中杂记》等,写得就好。姚鼐文章提出阳刚阴柔之美,提出神、理、气、味等论说。他的古文一方面谈理论,另一方面艺术性较高,他的长处在艺术性方面。他的诗里有进步的东西,特别是早期的诗,反对乾隆皇帝,以汉武帝为对象,实际上指乾隆,借古讽今。姚鼐用西昆体写的诗,都是借古讽今。这是安徽人特点——离经叛道。其弟子梅曾亮文,有多篇反对封建统治之作,胆子很大,表达了进步思想。梅曾亮为南京人,洪秀全打进南京,马上请梅曾亮、包世臣,可以说明问题。包世臣也有离经叛道之举,见汪士铎笔记中。在南京一段后,梅曾亮出走到了苏北。梅为何出走?推测起来大概对洪秀全耶稣教难以接受,中国士大夫不可能抛弃孔学。
梅曾亮之后,是曾国藩之湘乡派文风。曾涤生四大弟子,师承桐城。如黎庶昌、薛福成,对外域均有了解;吴汝纶为曾门弟子,但文风是桐城文风,不是曾国藩文风。吴汝纶也出去到过日本考察教育,他还能接受新事物,为严复译《天演论》作序。我的《清文举要》多选这些人的文章。
谢国桢《晚明史籍考》中所列晚明史书,不可不读。钱秉镫《藏山阁》诗主要写参加抗清活动,以后《田间诗》写于回乡隐居。前者主要反映民族矛盾,后者反映阶级矛盾。明末清初,民族矛盾为主,故李自成、张献忠可与南明合作抗清。钱秉镫之后期诗体会到了农民的艰苦,但不能将钱秉镫说成“田园诗人”,如果这样就颠倒了他一生的主要关系。他与陶渊明不同,陶渊明做晋朝官,厌倦官场。陶对篡位不赞成,不写刘宋年号,正统思想很狭窄,陶的“金刚怒目”是对着刘宋的。钱秉镫前期参加抗清,后退出抗清,颐养晚年,而未像屈翁山战斗到底,不应强调他的田园的一面,而应重视他前期战斗的一面,这才是他主要的方面。
就诗论诗,我认为也是钱秉镫前期的诗好,他后来去过北京,与仕清者有些来往,官虽未做,但战斗锋芒已减。与屈翁山对比起来,钱氏要逊色一些。钱初期诗风格上明显学古,来源于阮籍之《咏怀》,陈子昂、李白之《古风》。《江上怀友》“空林人不来,落叶满天地”,学唐人诗句。《官兵行》以下数诗,学张、王乐府,较白香山好,深刻。《漕卒行》也是。《读石斋先生疏有作》写得好,是杜甫风格。《秋浦酬孔仲石鱼酒见饷》写得好,“近日故人容易贵,幸因贫贱未曾疏”,似杜之白描抒情,因而感人。《骑驴西街为枢司前驱呵止车上人责供口占》写得十分深刻。《纪哀》《又二首》,好!《感时》写出明末之腐败官吏。《移家白门纪事》长篇,非常好,精神介于杜甫《北征》、白香山的通俗之间。
清人喜欢搞些古乐府,以为高标,取法乎上之意。钱秉镫亦有“乐府本调”诗,渔洋亦然,姚燮诗中尤多汉乐府。清人写汉乐府调,姚燮最好,所作乐府为古奥一类,如“郊庙”等。他的乐府取汉赋之中古奥词汇,却并非生吞活剥,而有创新。凝练词汇,古香古色,佶屈聱牙。湖湘派中王闿运、邓辅伦亦为乐府。只有“同光体”诸人不尚此风。这体现了明七子复古的余波影响。钱秉镫用古乐府题,而有新乐府味。如《有所思》,有现实意义。《战城南》,亦反映现实。《过江集》,崇祯十五至十六年(1642—1643)作,写得好。《杂感》,用杜甫《哀江头》的调子。顾亭林从正面表达爱国思想感情,钱饮光从批判角度表达忧国。丘逢甲七律以跌宕之笔出之,变成自己的语言,此本领公度未具。“半生身世困江沱”一首,描写了朝廷衰败状况。
《过江集》每首都反映了崇祯末年情况。《清溪竹枝词》末首,写得较具体,不似渔洋写得较空。“国公府内看灯船”,是写实。《戏赠长干诸校书口号》亦同。《襄阳曲》,南朝乐府题,“襄阳今有贼”,谓张献忠。《武康道中即事》五律,写得有杜韵,句法亦相似。“田荒闾左尽,廨废县官贫”,勾结很牢,每句中有直接推理关系,诚杜诗笔法。《自武康入杭道逢雷雨》,排律。他写诗均为生活中事体,好处即在此。此诗中“客久无长铗”,反用典故;“官贫赠小船”,生活中事,凝练、白描兼而有之。《昌化道中》“壤黑多栽漆,烟青识焙茶”,句法如前,有因果关系,从生活中来。《湖上书怀呈陈卧子司理》,见出与陈子龙来往。《武林送陆大丽京之江右》,陆后来做了和尚。《南园杂咏同仲驭作》“有竹皆穿径,无门不用柴”“溪声直上阶”,观察细致,极富炼意。饮光写《南园》诗自杜甫来,杜有《何将军山林十首》,饮光《南园杂咏》一组诗即由此来,以一诗咏一景一境。秉镫学杜,在学杜诗真挚之作,而非“国破山河在”一类。《息园应塞庵相公命》句“修竹邻墙出,青峰隔岸移”,写得好,极有意境。郑孝胥诗句“小立过千山”,有此种韵致。《江行暮雨有怀白门诸友》,极有气概。
《生还集》甲申、乙酉,即崇祯十七年、顺治二年间(1644—1645)作。《咏史》,借史写时事,与太白《古风》、阮籍《咏怀》为一类。《春兴》五首,为杜甫《诸将》做法,但又不完全是《诸将》格调。“柳色—拖雨”,“梨花—逐风”,不协调。后几首借景色写时变之感。“班吏未全更汉吏”,讽刺贰臣。“乞师空费申胥哭”,指吴三桂借清兵,亡闯王,亦亡明朝。“申胥”指“申包胥”,也可指“伍子胥”,牧斋《伍子胥论》,即称“伍子胥”为“申胥”,《国语》中亦此称。这里的“空费申胥哭”,即可释为伍子胥哭韶关。指吴三桂借兵报私仇,与伍子胥同,借吴兵报私仇。后句“仗节谁容苏武忠”,指左懋第,指斥清廷无匈奴气量,匈奴尚可容苏武不死,而清廷则气小量狭,杀了左懋第。清有打油诗:“大元不杀文天祥,君义臣忠两得之。”“都尉兰山”,谓李陵、贺兰山。牧斋《投笔集》不仅有杜甫格调,宋人、元遗山格调均有之。《长干行》,写清兵掳掠,内容与梅村《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相同。《伪亲王》《伪后》《伪太子》,诗史之作,对三件案子有自己的看法,其文集中有《南渡三疑案》。五代冯道无忠君意识,有庄子思想、农民思想,谁做皇帝都可以,只要我做官。
研究生要想根底扎实,最好的办法是注一部书,以增大知识的全面性、广泛性。钱秉镫诗集值得去注,甚至比我注《人境庐诗草》价值都大。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误人子弟,所选代表性不强。抗战间出《内忧外患丛书》,商务《痛史丛书》收清人笔记不少,我著《吴梅村诗补笺》,依之甚多,《牧斋补笺》之成,得益于参照各种笔记,对比甚多。袁子才诗理论较好,但诗要谨慎,拍马屁、油腔滑调,要看郭沫若《读随园诗话札记》,是马克思主义的。
钱澄之《二忠诗》,一写史可法,一写黄得功。《哀越诗》,记史。《悲愤诗》,写钱仲驭倡义事等。《震泽》,以景写情,好。《徐松涛御史》,深得杜甫神韵,有生活,自生活中来,非模仿之作。《重过沈圣符村居》亦同上,十分沉痛,精细而不粗糙。《夜渡》有句“过水一星长”,妙。《过昌化感旧》有句“万事销烽火”,极凝练。《三吴兵起纪事答友人问》,写事极细。《放歌赠吴鉴在》,七言放歌体,风格有李太白味道,是重要作品,从后面的描写来看,他到唐王那里很不得意。抒情诗,非纪事。饮光文集中有《吴廷尉鉴在传》,述其前后很详细,仅看诗尚难理解,其中纪事也详。前面的《初达行在》两首,亦表达了对唐王朝廷的不满。
《古诗》几首特别好,从阮籍《咏怀》、李白《古风》、张九龄《古诗》来,用比兴法。渔洋《秋柳》写伤感,而非写秋柳,旨在寄托。有人讲其无寄托,胡说。魏源《诗比兴笺序》须读。钱澄之这几首《古诗》,整体比兴,其中又比兴中有比兴,以橘比人。“置我黄金床,娇爱不见御”,是说唐王对我虽也重视,但不重用。其二讽刺,形式如作戏。其三多用反语,讽刺得势权贵,表面上写自己,实则刺权贵。其四有些直刺了。《侯家行乐词》,为郑氏作,写郑成功事。《福州迎春歌》,开始写法如杜甫《丽人行》,后面调子转到初唐四杰,而后两者从南北朝庾信小赋中来,对比讽刺。《入虔次芋园驿》“万里依刘表,天涯度汉年”两句,极好!《石牛驿》,点出主旨,但与白香山率意点出主题不同,是包含在句中,不是议论。《沙边老人行》,通过老人表达兵祸事体,与郑珍《江边老叟行》同样旨法。招强盗用之,可与鸦片战争时诗参看。《楼船行》写杨廷麟。
所谓诗史,一路写来,要有眼光,择关系重大之事、重要历史大事件作为题目,有意识选择,作者有当事人,有半当事人。饮光写诗史,可称为半当事人,一方面既参加南明王朝,另一方面又听到传闻入诗。晚清金松岑之诗,即以当时社会与国际大事为题,可视作中外诗史。黄遵宪一半客观写,一半亲身经历。康有为主要写抒情诗,通过抒情反映现实。梁启超写刺伊藤一诗,即客观述写,并非当事者。一个作家生在其时代,从其作品中看不出时代的影子,不是好作家。故王、孟不是一流作家。但诗别有一面,不一定都写诗史。历史事件、人类生活是一面,对大自然的爱好是另一面,诗歌描写大自然也是好诗,但不一定是第一等诗,这可能是我受传统诗教影响。契合时代,契合自己的情感,显出自我面貌。金松岑诗无个性,看不出他的情感,却有才气。
“千江同一月,一月印千江”,佛家禅宗之境。钱秉镫后期的诗以下诸作可注意:《石牛驿》通过身历写历史,《沙边老人行》《楼船吟》《从军口号》《哭漳浦师》写忠臣义士,《秋兴》较牧斋差些,写得轻,《哭仲驭》《虔州行》写关键历史事,《咏史》《后咏史》《哀江南》写一大批义士,《南京六君咏》,其中之一为乞丐,“传道城南乞”句极好,《义猪行》新题材,还有《望长沙》等。《生还集》以古乐府题写现实,写自己流浪生活,有真情实感。《咏物》,有寄托。《留发生》,极好,留发不留头。他的流浪生活,比杜甫丰富得多。屈大均经历虽丰富,但以抒情方式写,生活性较淡。《喜达行在二十韵》,写到桂王处。还有《寄呈留守瞿相公》《赠汪辰初》等。《行朝集》中有《端州杂诗》《悲湘潭》《寓怀》《广州杂诗》《临轩曲》,较粗糙。《失路吟》中有《得留守及张司马死难信》《将归操》《行路难》等,写得较粗糙,少技巧,《行脚诗》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