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简、宋湘。先讲黎简。其死于嘉庆四年(1799),故算乾隆时代人。宋湘死于道光初,可算乾、嘉两代人。乾隆朝岭南诗人,此二人最佳。二人诗风相异,但互相推重,两人为同辈。黎简一生不得意,生活较清贫,虽非隐居,但等于隐士。宋湘出仕,官场上尚走运。黎简大部在广东生活,宋湘则是一生足之所履多矣。黎简诗风雕刻,长篇似韩愈,短篇似李贺,五律有杜工部韵味。宋湘以李白格调,挥洒而不雕镂。石遗有《戏用上下平韵作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中第二十七首将二人并作一处写:“不出其乡黎二樵,江山文藻太萧寥。芷湾近体能宗杜,传唱琴台箸未超。”石遗不喜雕刻,故抑黎简而扬宋湘。石遗对黎简未曾深入研究,认为黎简为顺德人,评曰“不出其乡黎二樵”,认为黎简的视野境界不出其乡下范围,此句不对。黎简小时生在南宁,有时回到顺德,还去桂林游玩。黎简二十年纪辰光时,因南宁不是家乡,要考秀才,始正式回到顺德,而且顺德离广州不远,他也常到广州,并非“不出其乡”。黎简的诗写桂林、南宁等地山水均有,石遗谓其“江山文藻太萧寥”,言之不确。其后两句是赞扬宋湘。黎简《五百四峰堂集》,校图书馆藏。
有一部广东人选注的《黎简诗选》页一二六《残月寄室人》一诗注解多误。学作诗注,应当看看我的《剑南诗稿笺注》是如何注的,看前四卷即可。如果能注出郑子尹《巢经巢诗》,学问就扎实了。《十驾斋养新录》《日知录》《困学纪闻》,这几部要注意。黎简妻梁雪与黎简同岁,二十岁结婚,夫人死时只有三十八岁。《入羚羊峡寄闺人》:“端州万家梦,上有孤月白。”此种境态,陈三立多有之。此诗写景极好,十分凝练。梁启超、陈三立均推重黎简,但也有人贬之。
《邕州》这首诗,《黎简先生年谱》有,而黎简诗集不收,是在南宁时结婚以后所作。“邕州”,即南宁。“不胜今昔亲垂老,如此风烟我再来”,两句极好!李长吉的七律,长在雕炼,却嫌太结实,黎简有此特点。但这两句却写得十分跌宕。一般说,五律结实些还可以,但七律结实了就不好。“几个游人非断梗?是何名岳入边垓?”“名岳”,指昆仑山,在南宁东北。南宁有“十万大山”较著名。“罗浮”,在广东博罗,“故乡倘有罗浮月,可许幽辉满镜台?”,怀念妻子。此句若易“幽”为“清”,则更妙契老杜“清辉玉臂寒”句。
《望仙坡最高楼》,全诗十分跌宕:“在眼山川故国情,昆仑寒翠古邕城。短长道路供离别,少壮交游半死生。云色黄茅秋瘴尽,沙光碧玉暮江清。平安郡邑南征后,偶问途人不说兵。”末二句言和平气象;颔联有着落,指清对缅战争。黄培芳《香石诗话》卷二评颔联:“一句数层,极顿挫之致。”
《客楼》五律:“天地兹楼迥,风波客子心。”“天地”“风波”,此等为老杜做法,明七子演成空腔板。但二樵此诗写得极好。“瘴江千里黑,边角五更深。身稳几无梦,年荒欲废吟。家山与穷塞,相寄食难音。”“同光体”诗人不多为此等“乾坤”“天地”之类壮阔之句。此诗前四句不好,五、六两句好,“年荒欲废吟”尤佳,“食难音”,谓衣食困难的音信。
《歌节》二首,其一较有神韵。“蜡髻蛮姬斗歌处,四山纯碧木棉红”两句,有渔洋味道。《武缘县斋》二首,清秀之作,有王、孟韵。其一“虚堂吾独宿,空翠入墙头。似我花村夜,满衾松月秋”四句极好,后四句“酒欢悲醒客,梦断续离愁。欲晓闻山雨,榕根涨不流”,于平淡中见雕炼。《高峰隘》,作得极好,表现出黎简特色。“高峰双壁路,一线袅悬空。马竭嘶云表,人来出石中。田青四月雨,天黑八蛮风。莫自悲行役,春天搅断蓬。”黎简诗炼到自然时最佳,否则便觉做作。《画鹰》,作得好,但仍袭上首,结尾吃力,雕炼得不自然,词不达意。“他时燕雀上,酸目见飞翻”——歌赞画中的鹰逼真,但使人难以把握。此诗可与杜甫《画鹰》比较来看:黎简诗写鹰好,但不见画,而杜则不然。《拟古意》“盗泉必不苦”,黎简诗常有好句,但整首俱精者少。《小园》,好诗:“水影动深树,山光窥短墙。秋村黄叶瓦,一半入斜阳。幽竹如人静,寒花为我芳。小园宜小立,新月似新霜。”五律最后两句用对偶,不好。
黎简古风好为李长吉调子,掺一些韩愈的风格。姚燮也好李长吉,但姚本领大,气象万千,不似二樵句子很精,但较零落。如《寄黄药樵》,只“冰天苦月寒峥嵘”一句较佳。《横江词》,较好,但也跳不出唐人窠臼。唐人写“横江词”,李白最著名。《听吴客作吴歌》二首,较好,说明二樵从民歌中汲取营养。后来黄公度亦如此。其前面还有屈翁山,作《广东新语》,说明向民歌学习是岭南诗人的传统特点。二樵这两首吴歌作得很好,几乎看不出是黎简的诗,很有韵味,神韵悠长。其一:“千里东风长绿芜,江南春似广州无?一般冷雨萧萧夜,不独伤心为鹧鸪!”其二:“吴女吴声作短讴,水风荷叶送归舟。一时怅望无寻处,月照松陵江水流。”《村饮》,七言律,写得很自然,不造作。“谷丝久倍寻常价,父老休谈少壮年”两句,反映乾隆时广东物价涨的状况,“休”表达了诗人愤慨,用得极好。雍、乾时文字狱盛行,嘉、道时较缓。这诗感慨、情调、景色均自然,不吃力。《郭外》,较好,写珠江地区久旱不雨,生活艰难。《水帘洞》,前两句即极凝练,全诗句句凝练,“云水”,佛教语,“云水僧”,千山万水。
要注意袁枚一派诗人在人们眼中的看法,袁枚对钱载的看法,以及姚鼐对黄仲则的看法。黎简佩服黄仲则,而黎简、黄仲则诗风不同,为何如此?可深入思考。
吴梅村本可以不出仕,钱谦益必须出仕,而且还是带头出仕。梅村不出仕却不会导致杀头,他是可以做遗民的。钱牧斋出而复退,参加抗清工作,而梅村无抗清活动。梅村《矾清湖》以第三者口吻来写,看不出他的态度。梅村态度暧昧,恭维清廷,钱谦益恭维地方长官,这些人,即他所恭维的人,都与他有世交关系,而且是做反清工作的,所谓“蒙叟通海”,当时大家都知道,地方官当然也知道。梅村作诗骂郑成功,站在清统治者立场上,他完全没有必要作这些诗。梅村诗称诗史,反对农民起义可不计较。钱谦益《初学集》里已经有反清的诗作,而梅村就没有。梅村《圆圆曲》刺吴三桂,主旨在“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无反清思想,赞扬陈圆圆。主题为:吴三桂不要得意,富贵无常。这首诗不可算为爱国诗。
《四月二日》,此诗《五百四峰堂集》不选。诗写吏胥欺诈百姓,放在注重山水诗的黎简集子里,就凸显了。我怀疑此诗“吁嗟尔小民,还家不饱从皇天”句,其上或其下有挖掉的字句,韵不对,也连不起来,可能有犯忌之句,被删掉了。《夜还》诗较好,“村舍泥花夕,夜还成早归”。《画山水歌寄何勤良》,七言古体,从萚石而来。首两句“病起卧过九十日,一日碧尽湖上山”好,次两句逊色,但古诗不可句句均佳,正是大家手笔。五、六两句“波涛西来山东走,气与我笔争巑岏”写得好。结尾四句“断猿不可听,白云如可攀。观余画者止于此,此外惟有诗句错杂题青天”,参差长句,也是萚石笔法。《浴日亭观雨》“万涛趋一亭”句最佳,但末句“咸潮看浴星”模糊。《野堂》,凝练而不吃力。首联“山海容归兴,波涛展野堂”,“容”“展”二字极佳,常人难以想到。“潮增夜天白,树合晚云黄。残芰骚人服,寒花饥客粮。频年计衣食,无地话农桑。”《田中歌》,同情人民疾苦之作。《忆郭山人》,虽吃力些,但写得较好。“郭山人”,郭适,字乐郊。颔联“碧畦卖菜门前雨,苍壁垂藤瓦背春”,较好。
《药房北行因之寄黄上舍仲则 景仁 》,五古长篇。黎简佩服钱载。钱萚石不代表乾、嘉诗风,只代表秀水派。性灵派代表乾、嘉诗风,其中一个人物,即黄仲则。袁、赵、蒋三家,蒋士铨写诗较正宗,黄是处于性灵派与蒋士铨之间的人物。谭献属明七子派,不佩服黄仲则。仲则诗代表下层失意知识分子的感情,人多说其为太白,实则也为韩愈,受李商隐影响,但也不是李商隐派。黄仲则学太白的两首《观潮行》并非最好的诗,而学昌黎的《恼花篇时寓法源寺》等更工。黄仲则诗有真性情,不会落到袁、赵的油腔滑调之中。鸦片战争前,影响大者,除性灵派外,就是黄仲则。这首诗可见出黎简对黄仲则的评价。黎简学钱萚石,主要重在诗的技巧;崇拜黄仲则,主要是命运生活上的共鸣。“药房”,指张锦芳,中举北行应试。“壮岁常不饱,此生谁与狂?”开头两句即好。“吁维百年来,新城剩秕糠”二句,评渔洋派在当时的情况。“得此手巨刃,为我摩天扬!君为天上谣,笙鹤空翱翔。众人仰而和,引声绝其吭。庶几闻钟鼓,和声奏陶唐。嗟予海隅士,三十犹面墙。”这是评价黄仲则,评价虽高,但契合身份,不可移之于其他人。此诗写得较自然、流畅,少雕琢。在思想上,黎简与黄仲则相通。
黎二樵七绝合我胃口者少,无神韵。《绝句》“青潮春草绿满野”,李长吉七绝调子,平仄不调,为拗调。
黎简诗最好的是五言古诗。《巨雨飘我书籍作》五古,题目不通。雨天所谓“巨”,“飘”乃是风。诗有些好句子:“公然逼书床,乱湿我书帙。”但全篇不够好。《答同学问仆诗》,这首诗重要,诗也作得好。“简也于为诗,刻意轧新响”,表明自己为诗态度;“一世取自毕,千秋敢延想”,为艺术毕生追求,十分自信;“方寸抱冰雪,万里在俯仰”,二句极佳。全诗紧凑,音调、意思均极好。《残灯》写情怀,但表现吃力。《寄上元朱征君》,作得好,有些黄仲则味道。“上元”,南京;朱征君,朱照邻。黄仲则有一首情调类似的诗,末句为“白门烟柳晚萧萧”。此诗题是《金陵别邵大仲游》。《昨梦李昌谷弹琴》,全用李贺调子。《度曲》,黄仲则风格,诗写得较为动宕。《忆鼎湖示升父》,写景,七星岩。《林以善画鹰》,写得好。林以善,明代画家。
宋湘,比黎简小十岁。黎简早年在广西。宋湘家庭环境较差,后在外,生活面较广阔。黎简诗重雕刻,宋湘诗虽也千锤万炼,但不见痕迹。我认为,宋湘较黎简为高一筹。宋湘论诗宗旨与袁枚有共同处,讲自然,讲性灵,不同在于雅俗之别,在风格上也不同。两人无来往。其《说诗八首》为其论诗绝句。《浙西六家诗钞》,选袁枚一诗,“春风如贵客”,此一句即“浊气”,而“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则很好。宋湘写性灵,风格高超,出自其人品。关心人民,这类诗并非其艺术水平最高者,最高者为学李太白风格之诗。
宋湘《说诗八首》其一:“三百诗人岂有师,都成绝唱沁心脾。今人不讲源头水,只问支流派是谁?”此诗包含两层意思:“源头水”一是《诗经》,二是生活。其二:“涂脂傅粉画长眉,按拍循腔疾复迟。学过邯郸多少步,可怜挨户卖歌儿。”嘲笑模仿者。这种理论显然对以后黄遵宪影响很大。如《人境庐诗草》中《武清道中作五首》其四“中妇乞钱号”句,脱于宋湘“乞钱中妇跽,贱卖小儿号”诗句;其五“劳劳同一叹”句,脱于宋湘“有田同一叹”诗句。对此,我作笺注均一一以宋湘诗句注出。黄公度《山歌》前的一段话,所谓“人籁”“天籁”之说,可与宋湘这两诗相参。其五:“学韩学杜学髯苏,自是排场与众殊。若使自家无曲子,等闲铙鼓与笙竽。”意与上首同。其八:“读书万卷真须破,念佛千声好是空。多少英雄齐下泪,一生缠死笔头中!”严沧浪称“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学也”,“别趣”即指美感,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神韵”“境界”,都是属于“别趣”范围。读书的作用是要达到妙悟的境界,即“念佛千声好是空”。这八首诗应该综合起来看。
黎简凝练,宋湘轻松。《小圃四绝句》其二:“客中寸土不易得,屋角墙根皆莳花。连日雨多藤蔓死,篱头再补及秋瓜。”首句平仄不调,全诗自然朴素,学山谷拗调,而山谷又自杜甫来,但山谷并非全部吸收了杜甫朴素自然的生活情调。《山斋秋夜四首》其三用杜甫平易的五律,但很有转折。“不寝非关冷,何悲亦为秋”,用“亦”字,意思就有了两层:“悲”为秋,又不只是为秋。我曾作“隔年间隔九重天”句。陈石遗喜欢句子深入转变,自杨万里来,但我更喜欢神韵。上句“间”字我原作为“如”,后冯先生为改成“间”,味道就丰富了。颔联两句“井栏鸣斗叶,帘角入牵牛”平了些;颈联“书剑怜生计,江湖感昔游”,杜甫面孔;尾联“披衣行更坐,风露一萤流”,末句嫌小,收不住全诗。《健马篇》,用乐府调写,但笔力千钧,我较为喜欢。句子参差,口语化,这种写法,使“健马”“老马”两种马重复对照,复吟复唱,很有创造性。《煮瓜三首》其三:“伐檀伐檀河之干……”全诗一层一转,结构不是平铺直叙,调子是杜甫的《天育骠骑歌》。《秋阴三绝句》其一:“秋阴如梦不思醒,暮雨朝风亦自停。园里菊英三百本,争人瘦影入虚棂。”脱化李清照“人比黄花瘦”词境,但主体是菊,构思奇特而有来历。
《人皆议少陵绝句为短予以少陵自不肯为人之所长若夫古今派别焉可诬也杜自云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或辄以别调目之是可异已作二绝句》其一:“岂果开元、天宝间,文章司命付梨园?诸公自有旗亭见,不爱田家老瓦盆。”杜甫绝句不肯学别人,若与别人一路,则难以超越。章学诚论古代学术派别的方法,对后代有启发。刘申叔关于论古代学术的著作中,以及文廷式书中,都有如此对文学流派的分辩。如杜甫为儒家,李白为道家。“诸公自有旗亭见”,别人自有对旗亭斗唱的见解——艺人一般的见识。“田家老瓦盆”——杜甫诗。其二:“满眼余波为绮丽,少陵家法必风骚。千秋尚有昌黎老,流出昆仑第二条。”此首极推崇杜甫,亦赞扬韩昌黎,但昌黎难以和杜甫比,因其七绝少。昌黎七绝语言泼辣。诗有写得比较细腻的,如“草色遥看近却无”;也有写得很有气概的。韩愈七绝,花样多,但总的精神,是继承杜甫。这两首诗陈石遗《石遗室诗话》中引述,证明石遗对七绝的观点。元代杨铁崖竹枝词,亦为此类七绝拗调。此后无人,故宋湘之见解就很突出。
《支离四首》其三,可见出宋湘早期对待贫困生活的态度,与孟郊不一样。近体诗最反对平铺,而要有转折。一句中要有,全篇要有。首联“久客名何在?奇穷骨奈骄”,表现出骨气,“奈”字用得好,本不想骄,但骨却无奈何,要骄。颔联“百思唯睡好,一枕得春饶”,写得自然,想来想去,人生中只有睡觉好,“得春饶”,“饶”是多的意思,而不应解作宽容。颈联“惜字留残刺,倾家赎敝貂”,珍惜自己的名字,不肯随便将其授人,总握在手里,故曰“残刺”。“倾家”句,申前面“奇穷”句意。“貂”,用典用韵,不可拘泥。末联“天寒日更短,庭树亦萧萧”,末句不泥于题,超开一步,名曰“出场”。唐人作试帖诗考试,对诗的结构很讲究,要扣题。钱起的《湘灵鼓瑟》,尾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末句即出场。这首诗,“庭树亦萧萧”,既粘题,也是出场。
简学斋诗,石遗列为平易一派的代表。陈沆死于鸦片战争,不属今天所说的近代。陈沆即是著名试帖诗专家。吴锡麒亦是,有《有正味斋集》。《十家诗钞》,即是十家试帖诗集,其中有陈沆一家。我祖父钱振伦诗作不佳,但擅长试帖诗。有清一代,写试帖诗的人很多,文人士子要以此考试,试帖诗应该是诗歌研究中的一类。近体诗多多少少受到试帖诗影响,好处是有章法。
《又闻》:“每到人声定,长空又雁声。一年秋几夜,万里月孤明。作客原无赖,浮生复尔情。独怜来去易,偏挟羽毛轻。”其中“作客原无赖”的“无赖”,当解作“无聊”,今人多解错。过去有“无聊赖”之语。《晓起对雪三首》,我不喜欢,写得不好。
鸦片战争诗歌不是近代诗的代表。近代诗歌的代表,首先要有理论上的标新,故黄公度等以下,理论上提倡“别创诗界”等,不同于以前,有了新东西。在这时,西方资本主义已有发展。鸦片战争时,还谈不上瓜分中国,是通商。从甲午战争开始,瓜分形势才日益为盛。标志近代特色的,是近代后期,而非前期。鸦片战争诗人,均认为前代诗人不可逾越,都向往前代诗人。即如龚自珍亦推重前人,如舒铁云、彭兆荪等。张亨甫诗文全部向往过去,文章自诩桐城。姚燮能通戏曲、小说,在诗歌主观认识上,并无新的理论,仍以学古为路径。鸦片战争诗人,包括一流者,均谈不上开创近代诗,龚自珍较例外。因此,近代诗的发展,必须要到黄遵宪时代。其时已发展到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特别表现在甲午战争诗上,是救亡图存。黄遵宪不同于过去,在于能脱离忠君看问题,主张变法,从制度本身改革。他反映现实,又在继承上达到相当艺术水平。“诗界革命”标志了近代诗歌的特点,而这一点,又同世界形势相联系,即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开始瓜分中国。庚子时代,美国人提出门户开放、利益均沾,也是瓜分。古诗到五四运动至少是终结了,虽仍有人在写,但已不是主要形式。新诗登台。现今的白话诗,古诗词功力差,不能创新。单纯从爱国角度讲,可以说自鸦片战争始,但仍属旧爱国诗范围。自公度始,要变法。
宋湘《与人论东坡诗二首》,主张与其论诗绝句一样,但角度不一样。其一:“纵不前贤畏后生,名山胜水本无形。唐翻晋案颜家帖,几首唐诗守六经?”书法有“北碑南帖”,阮元有《北碑南帖论》。学文学史者,应看这类东西。“几首唐诗守六经”,出于前人而不拘于前人。正如陈石遗说,宋诗出于唐人,但又力破余地。沈曾植认为是“开埠头,创世界”之本领。这两人见解似同而实异。继承不能单纯是继承,而须发展。
《家园杂忆四十韵》,可理解宋湘早年生活,其家乡情况,写得轻松生动,来源于杜诗《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写夔府景色较多。以后写这一类诗者,多仿此。后来写此类诗较为好的,有钱牧斋《哭稼轩留守》。《湖居十首》其二:“藤菜家家足,山茶户户储。门生时致酒,邻父或投鱼。诗半闻钟后,行多过雨初。江湖真满地,风月自吾庐。”是写当前景色。其六“夜雨湖沙没”,其七“洒洒两湖风”,其中“蝴蝶屋如蓬”句很好。《登合江楼即用东坡先生寓居韵》,写得好,学东坡像东坡。《与黄塘寺僧》“寺前春即院前春”句调子,似白香山“东街水流西山水,南山云接北山云”诸句调子。用此调作诗,何绍基有之,“后山转出见前山”等。郑子尹《巢经巢诗》里有之,“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极难写的景色,写得极妙,这就是创新,这就是本领。《永福寺》开头“十日湖上游,不知山里寺。稍闻烟外钟,始蹑归僧至”四句,来自东坡。写诗不可全首均写得密不通风。末句“绮语惭难弃”中“绮语”,周注《宋湘诗选》虽非全错,但不全对。“绮语”,通过一种歌唱,表达一种多余的话?“依舞而发歌词,谓之绮语。”佛语解说,要用唐玄奘之解说,是为标准。天台宗《妙法莲华经》,鸠摩罗什译,对中国文人影响很大。龚自珍学佛,属天台宗一派,诗里固然有一些,更多地在他的文章里。天台宗以《法华经》为主,《楞严经》为中国人伪造,脱自《法华经》。《浴风阁秋夜二首》之一,二联“堤深笼树直,山远贴天圆”,写得自然精妙。《西湖棹歌》十首,黄遵宪喜爱,他在日本作的《不忍池晚游诗》即脱胎于此。《岁暮典衣见却四首》,可见其生活状况。《湖居后十首》,写得好,石遗喜之。《木棉花二首》,是宋湘七律中最突出的作品,最能代表其七律风格。其二:“历落嵚崎可笑身,赤腾腾气独精神。祝融以德火其木,雷电成章天始春。要对此花须壮士,即谈芳绪亦佳人。不然闲向江干老,未肯沿街卖一缗!”颔联二句调子为宋湘独创,颈联写得轻松,末两句更了不得,写出宋湘身份:我既非壮士,亦非佳人,只是一书生耳!但我有自己的品格。表现了作者之人格与诗格,与袁子才一路不同。黄遵宪好掉书袋,七言律用典贴切。宋湘不用典,像这首木棉花,是真本领。《柳生》,有民歌风味,写得好,有独创性。《春郊》,轻松得很。《黄塘村晚》,拗体而又非山谷体,又是一种格调。《盂兰词》,好。《咏荆卿》,是宋湘诗里下乘之作。“酒行可起直须起,不唱一声行路难”,学唐人“花开堪折直须折”句式。《查大理 淳 家藏谢文节桥亭卜卦砚嘱余为诗》,为其七律中上乘之作。八句一气盘旋呵成,极是跌宕,但不是最能显示其特点的作品。《见张船山归田诗卷因次其韵》四首,可见出他对张船山的推慕。“世无李杜千秋业,人有江河万古情”,极佳!《五忆诗》诗集不载,由故宫明清人书札中抄出,其中有忆黎二樵一首。
宋湘集外诗文,有侯过搜辑《红杏山房集外集》,见《侯过诗选》附录。《小罗浮山馆诗钞跋 冯敏昌,号鱼山 》,见出交游及诗学意向。《送张船山前辈出守莱州即次留别元韵》其一:“九月霜桥马首东,芦沟帽影侧西风。西山不识人离别,照旧斜阳红树中。”其二:“等身著作几曾贫,蜗角功名泰岱尘。当日改官先已错,而今何铁铸诗人。 先生由翰林改御史时,余力阻之,故云。 ”其三:“莫更支离歧路间,相看都已半衰颜。文章政事皆千古,一雪莲壶是画山。”其四:“东莱立马烂先生,犹胜冯唐老署郎。定把诗书销霜气,不妨海水旧苍茫。”其五:“惟有英雄智勇沉,蓬莱甚浅酒杯深。诗人自有诗家法,得失千秋一片心。”其六:“忘年十载此长安,阅尽荣华耐尽寒。我是何人须是我,真诗莫与外人看。 年来不甚作诗,即有之亦随手散去,不留稿或半不起稿,漫兴而已。此付阿昆孝廉侄收之,亦无甚得意之作也。庚午八月芷湾记。 ”这组诗后面还有潘飞声、侯过两人记。《与友人谈宋诗有感作》:“文人心事百磨砻,一代成名亦苦衷。好句到唐都写尽,新诗后世合翻空。少陵家法精文选,太白雄篇数古风。山谷东坡应识得,只非刘项莫雌雄。”《小罗浮山馆诗钞跋 冯敏昌,号鱼山 》一文,说明宋湘对广东前辈诗人的恭维。冯敏昌是与黎简齐名的岭南诗人。《五忆诗》中忆“黎二樵”首应注意:“黎黄张吕齐名士,无过倾心病二樵。碧海人家自楼阁,秋山月夜一兰苕。诗才近鬼胎谁夺,骨相非侯隐岂招?何事枕边唯药物,半生消渴不曾饶。”“消渴”,一般解为肺热病,过去指糖尿病。《河南道中书事感怀五首》,同情人民疾苦,较好。“十日河南路”首、“亦知死不远”首中“道踣无人哭,春犁有梦操”、“昨过古昆阳”首,俱好。黄遵宪模仿宋湘,但黄作注重表面,不如宋作雅而情深。《鹦鹉洲》中“从古异才无达命,惜君多难不低头”,概括了卓绝之士的普遍命运。《嘉鱼江上怀马秋药前辈 履泰 、汪浣云侍御 梅鼎 、笪绳斋孝廉 立枢 ,皆诗画妙手也》,拗调七律。《舟泊岳阳郭外》,一气贯下,极好。《舟中读范文正公岳阳楼记》,议论,但不深刻。《入洞庭》,较前两首更好。用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等句意思,大笔淋漓:“客自长江入洞庭,长江回首已冥冥。湖中之水大何许?湖上君山终古青。深夜有神觞正则,孤舟无酒酹湘灵。”此为七律中见其艺术特色的作品。《游君山》:“君山一点似湖云,略比湖云青几分。沧海割来蓬岛股,清湘拖到练光裙。岳阳城郭中流见,黄帝笙钟上界闻。说与少陵应我健,真提邛竹入苍雯。”写得好。《贵州飞云洞题壁》,极好。“我与青山是旧游,青山能识旧人不?一般九月秋红叶,两个三年客白头。天上紫霞原幻相,路边泉水亦清流。无心出岫凭谁语,僧自撞钟风满楼。”
《题昆明池大观楼壁二首》之一:“江山到处我题诗。”宋湘诗不仅影响了黄遵宪,也影响了丘逢甲,末句“遍传骑象戴花儿”,丘逢甲之《将之南洋留别亲友》八首中有“箧有中朝新乐府,遍传骑象戴花儿”句,可见其对宋湘诗的热爱。这类小问题,集合起来就是大问题,说明宋湘对“诗界革命”两大家都有影响。单就七律艺术看,黄遵宪、丘逢甲之作均不及宋湘,两家未能达到宋湘水平。丘之七律,变化于杜甫,长于组诗,二人擅长用典。宋湘七律则非杜甫传统,而是从李白那里来一个翻新。《买鱼叹并序》,长短句,独创性强。《重题云安寺茶花二首》之二“神仙无醉亦无醒”,写得了不起,十分壮美,可与《木棉花》参看。这首诗咏物,其实花中有人,就是作者本人的写照。《忆少年七首》,稍微写得滑一些。“受书十日九逃学,恨不先生命牧牛”一联极好,有情态。
宋湘生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在乾隆时代生活了四十年,死于道光六年(1826),所以宋湘主要是乾、嘉时代诗人。
陈沆《简学斋诗存》。陈石遗分诗为清微淡远与古奥两流派。这种分法一般可以,但仔细追寻起来则未尽其然。陈沆被列为清微淡远一派,而简学斋诗中,这类诗只占少数。郑珍被划为古奥一派,郑珍确实有些诗如此,但数量充其量也只占一半,而另一半诗则杜甫、白香山路数,十分明晓。其诗冷僻字有,但不完全是他的代表,代表郑珍诗的是平淡一类,而非奥衍一路。奥衍一路何绍基也有,这是当时的一种风气。石遗先生如此分别流派,均不全面。平易近人应以郑珍为标准,而不应是简学斋诗。平易近人不仅只王、孟、韦、柳一路。不用典,易懂,这一类诗大多为小家。即王、孟、韦、柳,也不相同。图书馆有一部陈秋舫手写诗稿,与魏默深合印,有魏源、龚自珍等人评语。
李白作诗,一开头为古风。秋舫诗开头以古风《杂诗》开头。“晋掾三语存”,晋朝人讲学问,只讲精神。《世说新语》:有人问佛学、道家一样不一样,回答为三个字:“将乎同?”回答得十分模糊。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胡适之历来反对。皇侃《论语义疏》中国早已失传,流到日本,后清末人从日本传抄回来。此书梁武帝时作,梁武帝时已始三教合一。到《世说新语》时,三教合一,故有“将无同”之说。牧斋佩服。唐以后三教合一更为明显。《论语》注有三派,何晏一派注,齐梁时皇侃《论语义疏》为一派,第三派为朱子《四书》里对《论语》的注,前两者为道、佛,朱子为儒家眼光,融佛、道入儒学。以训诂注《论语》,为清末代刘氏,《四部备要》收之,为汉学家之注。沈曾植对皇侃《论语义疏》与朱子注,认为在不同时代、不同背景关系中产生——“时节因缘”。总之认为两书的区别,在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背景,故“以出世法观之,良无一无异也”,“将无同”,要以佛教“出世法”来理解。如果这一切时代区别均不计,还有何区别?王国维了不起,研究《红楼梦》,只要看他的文章就知道了。释迦牟尼解脱否?都未必。但贾宝玉委实是解脱了,出家做和尚,什么都不要了。胡适之等人考证,没多少道理。我过去研究佛学,是为了掌握知识。而到晚年,却有些看破,一切皆空了。高鹗续《红楼梦》,大团圆喜剧结局。静安论《红楼梦》,主要是西方思想,主要是唯心主义。但唯心主义未可厚非,唯心主义就是有味道,真正的唯物主义是毛主席所讲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理无止境,不断发展,要不断检验、纠正。
陈沆有些句子,看似平淡,实则千锤百炼。《杂诗》其一“拙速输巧迟,真简胜伪繁”,就表达了这一重意思,即要天然,要真。“真简”,真正的简约。其二“步兵逢人哭”首,老、庄处世之道,即“唾面自干”。“奇祸由自召”,若有“唾面自干”的处世态度,则不会招祸。以上两诗句子很易懂,意思很深,并非王、孟一派。《铁佛寺一笠亭晚归》,写得很好。《长歌赠毛秀才青垣 国翰 》,写得极有气派,有李白风味。其中“忽然而来有如秋涛万里行……”句,极被魏默深佩服。这首长篇古风“吁嗟大雅忽不作”句,用李白“大雅久不作”句。“愿以此事归性情”句中之“性情”,是儒家性情。《有感》,感于“闻广东荒歉,海寇未平”。《苗刀歌》,写得好。《夜抵刘山人家》,属正面代表王、孟、韦、柳派风格的作品,近孟浩然。
《苗刀歌》之所以好,在于写得清新,最终点出主题,是白香山新乐府做法。词一般不点出来。梅圣俞“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谓。“肠断白蘋洲”之词,前四句极好,而最后这句将意写穿,便少了味道。苏、辛豪放词,是另一种写法,将感情一泻无余。杜诗中,有的也将意思说穿,如《自奉先县赴京咏怀五百字》《北征》等;也有的不将意思说穿,如《哀江头》《哀王孙》等。黎简有《刀歌》。黎简死于嘉庆四年(1799),陈沆写《苗刀歌》在嘉庆十五年(1810),去黎简死有十一年。黎简《刀歌》写得极好,以正面描写而传神、跌宕。陈沆诗是年轻时所作,但一板三眼。
《次兰阳》,兰阳即今兰考县。“人烟开夕照,草木带河声。沙软便车路,堤高过县城。官程南北凑,水道古今争。到此乡心动,今宵有梦成。”《渡河遇相识寄家书》,极好。“尔到长沙去,平安寄两行。东风残夜月,逢我渡兰阳。”《送徐南墅归蕲水》,好诗。《枕中作》,“梦短心常觉,寒深气转清”两句好。《中秋洞庭泛月歌》,好诗。《九日登黄鹤楼》三、四句好。《孝感途中》,极好,有唐人风味。《卖儿女》,用香山精神而不袭其写法。以下有《狗食人》《吃草根》《逃饥荒》等,用香山精神而又均不在结尾加议论。《兰阳守风》,极好。《濮州途中》,较上首更佳。“燕子空坟语夕阳”“偶有人言惊鬼答,翻从寇尽见兵忙”句,极好,是讽刺。《万寿寺七松歌》,极好,起首为东坡调子,但不及陈曾寿写松之作,极凝练。《出都诗六首》,好诗,“朝见太行青”一首最好。《兰阳渡》,乐府诗题,此从韩愈诗变化而出,运用乐府神韵而不袭其貌。不像明七子,句摹字拟。这样的乐府,金和写不出。简学斋诗的主要主题,为写个人生活与社会生活痛苦的两种乐府,都不是王、孟、韦、柳一派。将他列入此派,是把支流做了主流。《苦寒行》,不似韩愈、长吉,时见对偶句子,此写法梅村有之。
《登扬州城楼》,为其艺术、思想两方面最高之作品,反映了鸦片战争前经济中心情况,表现的是儒家思想。龚自珍诗内容、形式均为创新,开独到之境。正因为创新,其诗功力有不到之处。谭献薄其诗曰:“豪不就律,终非当家”,有野气。将龚自珍之《咏史》与陈沆之作比较,就可看出此一特点。“牢盆狎客操全算”其所指可广可狭,广义指官僚,狭义指扬州盐商。他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但此句道理未讲清,未置可否。而陈沆《登扬州城楼》指出鸦片战争前后经济的衰退,表面的盛世,出现了残余之象。诗用典契牢扬州,一开篇就形象地写出了萧条的气象。“只今明月一分无”句,活用典,极佳。唐人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句。“乐岁东南困转输”句,在对比中议论,极佳。末用董仲舒“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说,表现了较强的儒家思想。这首诗极好,要超过许多前代大家。
陈沆诗不多,但质量高。他年纪较轻,寿命短,倘使寿长,经过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其诗必将更有成就。陈沆诗反映的是社会问题,有诗史之内容,诗人宏伟的抱负在于时代的见证,历史的见证,而不是个人。这才是诗的主流。小说亦如此。研究《红楼梦》,将曹雪芹个人搞得那么钻牛角尖。《红楼梦》一书反映的是历史社会,爱情是贯穿其中的一点。但仅以计算剥削状况看社会,亦不对。我佩服王静安对《红楼梦》的研究与看法。高鹗续书,扭曲原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