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松岑《天放楼诗集》。张謇序:“昔人有言,文章风气随时代而异,固也。吾以为随时代而异者,风耳。若气,则随山川而异。前例不胜举,论吾苏之诗格,则江南北不必同……尤天下知闻之形胜也。而地处温带,气候又适中,故士习好文而发为诗歌,无华朴,无晰奥,无夷峻,玩其气,殆莫不清深而和雅。吴江金君松岑,好为诗,斐然有以自见。吴江山川旧隶吴郡,近代诗人若计、若潘、若吴,其与当时诸先辈鸿声茂誉,犹骖之靳焉。金君生计、潘、吴三先生后,翘才露颖,极于学以为工,亦可谓卓荦不群者矣。其诗格近石湖,又蜕其华而约其博,饮其清而纳其和,不尽袭也。今学者阿世,方昌言以白话诗号召后进,一若非白话不足云诗。夫白话亦文章之要,不独诗然,故既为诗,则诗可话而话不得即为诗,而附和之者群盲瓦缶而雷鸣,君犹守所学颛颛焉,以古人为法乎?抑可谓空谷之足音矣。属一渡江以诗见示,将刊而征叙,因书所见以还质之。”
叶德辉序:“……金君诗格调近高、岑,骨气兼李、杜,卑者不失为遗山、道园。余每语人:金君诗皆千锤百炼而成,读之极妥帖,造之极艰辛。君闻之欣然,以为余知甘苦也。今海上遗黎,盛倡江西一派,生字涩句,于山谷并不得皮毛。湘中末学,剽袭六朝,其端肇于湘绮、白香,诗境日穷,诗道益梗。七子空廓,钟、谭纤仄,始必有人阶之厉而后及于沦胥,此余每与金君论诗所为太息者也……余谓金君与费君诗,同为吴江诗家后劲,而金君尤深于文,平时出入周秦诸子、《语》、《策》、迁、固,融洽而得其天全,义法不薄八家,独能窥其本原所自出,故其诗与文通消息,不肯为苟同之辞。吴江山水之清奇,与太湖诸山别成一丘壑,其人文之特秀,秉受固自不同。今吴昆经学日就式微,而吴江诗人乃鼎鼎如此之盛,读金君之诗,是又可以观国风之隆替矣。”
《天放楼诗集》中有关诗界革命东西不少。这意味着,一方面新,另一方面反映现实。《海军行乐词》,讽刺海军行乐。黄遵宪反映现实,丘逢甲意气飞扬,丘之长处,黄不具有。金松岑诗注重抒情,气象万千,爱国精神体现于诗的语言中。甲午之战的诗作得好,如《感事》。李慈铭写甲午战争诗也好,但不及金作。《政变》,写戊戌变法。《呵壁》四首,写得好,功力深。其一:“呵壁诗成学问天,伤心难过鼠儿年。十关到处传烽火,九庙经时阙豆笾。泥马无情来渡主,金人有泪不成仙。可怜六甲虚缠命,空手难征度厄钱。”其四:“豆粥芜亭泪未干,两宫西笑望长安。使金人物关心召,诅楚文章掩面看。国计险拼枭一掷,军情密递蜡双丸。公卿幸脱排墙死,留与天家锡剑槃。”《招国魂》,诗前小序云:“友人包公毅为是歌,余更重作,谱以风琴,厥声悲壮。首联发端,则仍包君之旧。”“包公毅”,即包天笑,礼拜六派小说作者。这一类诗黄公度也有,但不留于集子中;梁启超有,存之。这是诗界革命派新体诗,也说明他们是以怎样的形式表现爱国思想的。郑逸梅《南社丛谈》引范烟桥《茶烟歇》笔记,其中记载包天笑等人在狮子山招国魂并作诗之状况,可见当时人精神。金松岑《招国魂》诗云:“吁嗟美哉神圣国,沉沉睡狮东海侧。妖梦千年醒不得,莽莽河流浸山色。河源上溯昆仑极,我祖于焉斩荆棘。鬼雄长啸髯如戟,魂兮归来我祖国。”如是者五章。《辽东》,写日俄之战。《读黑奴吁天录》,表明了他对小说的注意。《都踊歌》,黄公度同题诗作,写日本男女恋情。金天羽此作借以“托兴”,托英日同盟事,从“郎在海西兮,珊瑚交柯,荷荷!妾在海东兮,斜抱云和,荷荷”等可见。《杂感》八首,为龚自珍风格。金另有《孤根集》,为早年所为诗,可见其思想之激进。《杂感》其六:“海阔天辽辽,欧亚文明交。花叶相当对,雅颂笙管调。昨者成吉斯,首赴拿翁招。今兹华盛顿,前来访帝尧。我疑哥伦波,前身骞与超。梭柏逢孔孟,班荆相谐嘲。卢梭毒世人,不崇黄余姚。峨峨伊符塔,祥云捧高标。喤喤自由钟,沧溟震寒涛。风日太平洋,欧亚文明交。我执惜不化,魔难生群妖。微妙而圆通,斯人其寂寥。”反映了中西文化交流。《广游仙诗》十二首,极好。写新事物,极有气概,末二首尤如此,对世界、对宇宙的想象。以前我读松岑诗,不注意这一类诗,而多注意《登仙谣》一类作品。《金陵杂诗》,己酉年(1909)作,不是以神韵格调去写。松岑进步思想,到辛亥革命成功后,就在诗里看不见了。《辛亥纪事》,比较客观,并不狂热。“生儿如此太英雄”,对孙中山亦有讽刺。
金天羽早期属诗界革命特点的东西,到辛亥革命就为止了,其后有一点,但并不主要,注意力放在吸收各种艺术技巧上。故辛亥后诗,不同于前。写山水、写游历、怀念朋友之题为多。尤以写游历为主,关于时事爱国之作则极少了,只有《胶澳》二首,写德国占胶州事。《饮马长城窟》,民国五年(1916)作,写蒙古王公情况,打到长城边,但具体事搞不清楚。《嵩山高》,写袁世凯,写得特别好,当时写袁的诗,为我所见到的最好的一篇。袁世凯为河南人,故题取“嵩山高”,用乐府调子写。“碧丛丛,高极天,吹笙王子冠列仙。腾龙跱鹤嵩高颠,下观尘世三千年。白水真人地下眠,黄袍不上太尉肩。嵩高王气今萧然,上不生高光,下亦不生曹与袁。鸿名神器一暗干,渐台之水沦为渊。西陵歌吹送老瞒,妓衣空向高台悬。分香卖履烧纸钱,会有瓦砚铜爵传。铜爵之台临漳起,即今亦作当涂视。盖棺未到难论定,晚节竟被千人指。千人指,一朝死,南面王,东流水。五岳峻极嵩当中,愿天不生帝子生英雄。”“即今亦作当涂视”句,点袁世凯做皇帝。此前,追抚其地历代帝王无非一去。《车中望居庸关放歌》,写得极有气概:“太行之脉常山蛇,西来争道相要遮。到此二蛇忽相轧,赤鳞翠甲纷腾拏。盘腰竦节屈项背,南望张口如虾蟆。我车径从南口入,蜿蜒石壁行徐爬。卧观叠嶂泼石黛,起视怪石铦莫邪。山高谷深动百丈,关门雄踞如排衙。九地九天自升降,长城彩射朝暾霞。太行八陉此最隘,飞狐紫荆多歧叉。手掷万魂赌斯口,当关虎豹雄须牙。华夷兴丧决俄顷,批亢捣隙乘其瑕。此关若失走平地,铁骑半日趋京华。冥行大隧瞥如驶,山根地肺穿成洼。风雷疾止天地朗,康庄高柳垂平沙。回头却望八达岭,女墙百折屏风斜。我闻居庸看枫天下最,深秋九月红于花。宣化葡萄西来新酿熟,霜林爱晚行复来停车。”写居庸关气象万千,极好。《张家口大风雨作歌》,也好。《重过居庸遂登八达岭至长城之巅》,用杜甫《剑门》调,仄声韵,极好。金松岑写“西湖”诗不协,写西湖要用另一种笔墨,而金之风格与此不侔。《七星岩亦名柯岩》,气概高。《洹上村感赋》,亦写袁世凯。《题梅芬抚剑图》,七古长篇,用梅村体写,极好。《黄山歌》,写松,从何绍基《飞云岩》变出。《天都峰》《莲花峰》,都极好。许承尧黄山诗写得最好。《艺林九友歌》,用《饮中八仙歌》调子写。《虫天新乐府》,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罗刹国 闵俄皇刺李宁(列宁)也 》,写到了列宁。这里的组诗,概括了欧战,需要笔力。他作诗十分高古,不似黄遵宪写时事,通俗易懂,故而我十分佩服。他用的这种方式,是前无古人的。
《天放楼诗集续》。上一本有一首写“中秋”的七古,是“九一八”中秋,很重要。另一首《黑云都》,五古,写土耳其独立革命第一任总统凯墨尔。再一首《狮须裘》,写非洲俄比西尼亚(埃塞俄比亚)。这三篇很重要。
《天放楼诗季集》。前有一篇松岑传。较好的诗有《红棉》,宋湘《红棉》以律诗写,松岑此首以古诗写,是自己面貌。《自安南牢该渡南溪入滇境迄宜良止车中见山岭怪伟重沓恫怵心目纪之以歌》,写得怪怪奇奇。《盘龙寺》,极好。《海防桃山观海水浴》,新题材,“海水浴”不曾有人写过。写新题材有各种各样方式,同样题材,在不同诗人笔下呈现不同风貌。《戏赠张大千索画》,写得好极了。《岁暮寄怀赵星澥昆明》,其中写到我:“少年诗客钱梦苕, 常熟钱萼孙,最近订忘年交。 大翻筋斗门前过。公然捉住快弟蓄,蹴踏诗城所向破。中原称霸非难事,弢父才语况惊座。”全诗刚柔相济。《欧冶池在泉山下》“官家不铸横磨剑,欧冶池头纳晚凉”,讽刺不抗战。“欧冶池”在福建。松岑写国事,往往不从正面着笔,而别有视角。如《端阳至矣开笈得钟进士四图奇趣满抱乘醉命笔匪云讽议聊致轩渠》四首,就是从别的角度写国事。
我与松岑相识,在上海淞沪抗战时,我写了许多抗战诗,得黄炎培赏识。黄炎培与金天羽友善,荐我于金,故相识。我个人,小时受《学衡》影响,而不是受《新青年》影响。《新青年》,我那时很看它不起。《学衡》为胡先骕等留学归国学生主持,由中华书局出。
黄曾樾,石遗学生,写《石遗先生谈艺录》。
松岑到四川白相的诗,最难写的有两题:《姑姑筵》,四川名筵,很难写;《游青城山》。游峨眉山的诗,有两首顶好:《滑竿诗恼石遗翁》与《雨霁下九十九道拐》。这种诗我不会写,佩服得很,难写,且韵险,用的是“溪”韵。这两首诗写生活,很别致。白话诗写不出来。卷十九《西京诗》两诗,写西安事变。《有从军于黔得虎以赠善子置之网师园去其槛夜宿主人房王秋湄之夫人曰虎若皈佛当永戢野性遂受戒于报国寺印光法师今闻其病也以诗讯之》,动宕开合。其后许多乐府诗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能够以之写出这么多乐府诗,尚无第二人。
《天放楼文言》两册,《天放楼续集》一册,均为文章。从中可见出松岑对诗的见解,但现在尚无人去从中梳理他的文学观念。“附录”中《余之文学观》一文,代表他早年对文学的看法,很重要。《文学上的美术观》,谈文学美学。论诗的文章:《致印度诗哲泰莪尔书》《答樊山老人论诗书》《与郑苏戡先生论诗书》、《答苏戡先生书》、《再答苏戡先生书》。《天放楼续集》中有些为别人诗集作的序。有几篇序很重要:《龙慧堂诗集序》《靳仲云过江入洛二集序》。《五言楼诗草序》,公开向“同光体”挑战,斥陈石遗。为我的诗集作的那篇序,也很重要。要看他早年的《孤根集》。
汪荣宝,字衮父,江苏元和(今苏州)人。生平见章太炎《故驻日本公使汪君墓志铭》。西昆派在湖南主要为李希圣,次为曾广钧。苏州主要是邵元君、汪荣宝等人。这其中,李希圣完全是西昆体,其集子里全部都是近体诗,全都是李商隐体。曾广钧就有些野了,不完全是西昆。苏州地方西昆有一些特点,因素不一样。他们从西昆立身,但扩大了,诗学观上有些改变,认为诗不应只限于西昆。汪荣宝、张鸿等,在早期京城做官时,主要倡导西昆体,在京住西砖胡同,互相唱和,印为《西砖酬唱集》。后来扩大范围,张鸿学生孙景贤主倡西昆,诗有《龙吟草甲》,为自订,《龙吟草乙》为他人所订。数量不多,也有几篇韩昌黎调子的诗及梅村体诗,如《宁寿宫词》,写李莲英,就不是西昆体。这些人,西昆写得精的,一为汪荣宝,一为孙景贤。张鸿长期做日本领事,孙景贤随张幕,汪荣宝在民国亦任驻日公使。张的学问很好,翻译《成吉思汗实录》,由日文翻译为中文,但书未印行。前一部分零星发表在金松岑主持的《国学论衡》上,作过佛学笔记,会写小说,有《续孽海花》。汪荣宝为太炎学生,治音韵训诂等。有扬雄《方言》《法言》说解的书。音韵学上,有创见,有《论虞妃韵夏子韵通转》的文章,发表于《学衡》杂志上。汪荣宝不仅是外交家、学问家,且词学素养很好。作西昆体就要有学问,西昆以用典为特点,没学问不行。李希圣是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很多,有著作。两手空空作不了西昆体,不像作“同光体”。郑孝胥诗就不用典,而陈衍就要用些书典。浙派就不一样了。陈三立诗全靠雕炼功夫。
汪荣宝的诗集很难见到,死后他人为搜集印行,有《思玄堂集》。《感事》,是标准的西昆体。无寄托不要写西昆。此以爱情写国家大事。“玉宇初寒夜漏长,宫中行乐事难量。新声宜号千秋戏,残粉犹堪半面妆。玄菟戍空边月黑,朱厓路断海云黄。如闻故老思飞将,泪洒金河雁几行。”“飞将”,李广,影射李鸿章。这首诗写中日甲午战后局势。李鸿章的外交,意欲“以夷制夷”。“金河”,指北方地区,谓李鸿章到莫斯科参加俄皇加冕典礼事,与俄人签密约,以制约日人。末句出杜牧诗。以前将俄国译为“罗刹”。本诗表现时事,隐隐约约,不似他体的爽爽快快。《埃及残碑》,二首五律。义山五律学杜甫。其一:“古国五千岁,榛芜独早开。象形同诘诎,画革有胚胎。与汝深檐覆,因谁巨舶来?嗟余钳在口,欲读重徘徊。”其二:“尼路河边草,春来依旧青。霸图无影响,文治日飘零。鬼物荒祠画,莓苔废塔铭。犹余一片石,天上炳华星。”
《纪变》三首,写庚子事。其一:“九县陵迟日,三灵震动年。欻惊星入斗,真恐海为田。草木纷摇落,乾坤孰转旋。此时天帝醉,未敢诉缠绵。”写得隐约朦胧。其二:“不觉鹃啼痛,宁知燕啄伤。高名虚四皓,哀咏动三良。卫国棋无定,周京燎不扬。小臣魂魄散,不信有巫阳。”首句借鹃指光绪皇帝,次句燕啄王孙,用西汉赵飞燕故事,借指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结世代冤仇,清廷规定叶氏不得为后。慈禧为咸丰妃,但生下同治帝。咸丰遗命于东太后制约之,而西太后骗得咸丰手诏后,谋死东太后,逐步篡权。此句用典极好。“高名虚四皓,哀咏动三良”,大阿哥为太子,请教师,用张良请商山四老事为喻。“三良”,指袁昶、许景澄等,用秦穆公死时殉葬的三个大臣为典。“不信有巫阳”,不信有巫阳可能招魂。其三:“直道今何在?奇悲古未曾。侧身思柱石,雪涕望觚棱。蹄迹方交错,川原况沸腾。诸公行老矣,何语谢长陵?”这三首诗写得好,李义山风格。《商君》,写得好。“公孙才调亦堂堂,新法千言在抑商。岂识邯郸有豪贾,却将奇货视秦王。”《重有感》十首。其一:“草堂万木长风烟,高卧南溟几岁年?刘向传经无百两,牟长著录过三千。连鸡战国纵横局,乘马兵书甲乙篇。从此燕齐迂怪士,颇闻扼腕道神仙。”典故澜翻。其二:“适野已知吾道绌”,用《论语》中典故。其三:写得极为典雅,“边尘夕黯海波遒,鸣毂徒增圣主忧。霸越奇材思范蠡,新周经术得何休。升车慷慨倾三辅,倒屣逢迎遍五侯。闻说孔公能荐士,云霄一鹗好横秋”。《秋怨》,七律,典型西昆体,写光绪帝被囚禁情况。《乙亥除夕病中隐南寄示新诗有早朝车马客应有泪沾巾之句怆然感赋》,“隐南”,指张鸿。《出都兼旬得北书不能成寐》,写义和团入京,要出都离京避之。《早春即事》,回到苏州。《渡海》三首,其一:“积水真安极,长风偶此时。及关犹有叹,去国可无悲。礼失求于野,官亡学在夷。睢盱知渐减,天壤有余师。”似指去外国之行。自大态度渐改,知外人亦有长处。
《浩浩太平洋》,孙中山亦有此题诗,前四句似与之同,究竟是谁抄谁的?我小时看到,也许托名孙中山。在《中华近代名人诗钞》中看到,当时还有《中华近代名人文钞》。《诣阙》,到京城作。“诸贤门户空元祐”句,“元祐”,宋司马光旧党,这里指戊戌变法时代的人已经没有了,被一网打尽;“百辈衣冠竟广明”,“广明”,晚唐年号,朱温篡位前年号。此以比喻袁世凯一流。“升平犹有梨园曲,依旧当年法部声。”《妓席有赠》,写傅彩云,极好,但尚不及常熟孙景贤的四首。“江南艳曲旧吴娘,宛转灯前泪万行。遗佩久迷金马使,零脂空记白羊王。楼头寒雨三生梦,陌上残花半面妆。莫向金樽嗟老大,人间随处是沧桑。”“金马”,皇帝侍从,指洪钧;“遗佩”,用《韩诗外传》事;“零脂空记白羊王”,“白羊王”,古匈奴国王的名称,此指德国瓦德西。此诗很凝练。
孙景贤《客有道秋舫故妓事者感叹赋成四律》,“客”,指黄人。第四首最好,都是西昆体:“车马阊门老大回,青楼大道驻轻雷。前身因果三生石,小劫河山一寸灰。锁骨容光夸绝世,画眉图史见惊才。水天赌说长安酒,拥髻休灯有剩哀。”汪荣宝作许多诗,很凝练,孙景贤所作就铺开来,十分漂亮,就单句讲,并不很扣合傅彩云,汪作则句句扣傅彩云。汪荣宝《城阙》,“放鸡欲误新丰道”句,“新丰道”,皇帝的路,出汉高祖事;“排闼谁令亡铁牡”句,“铁牡”,指锁,责问是谁丢掉了锁使外国人进来;“星灯照彻诸蕃邸,愁听穹庐敕勒歌”两句,指东交民巷外国使馆区。《十二月十二日送客不及怅然有作》二首。其一:“诏书宽大许归休,拜疏长行敢少留。昨夜星辰犹听履,今朝风雨欲催辀。可无阊阖萦残梦,惟有嵩高忆旧游。廊庙即今多柱石,吾侪过作杞人忧。”十二月十二日,就是袁世凯在宣统即位后辞职回乡之日,诗首句即指此,为袁世凯的回乡而作。陈宝箴遭慈禧贬,居家二十五年,宣统即位,召做学政原官,又做溥仪老师,但光绪三十四年(1908),陈刚接到复官命,故“柱石”不指陈,而指张之洞一流人物。此说明不须作杞人忧,袁世凯走了,天也不会塌。其二:“玉漏惊催玄武湖,泪痕暗渍海桑枯。十年参乘威犹在,一夕扁舟计讵迂?黄发未随人事改,青山转觉圣恩殊。漳滨偃卧如多暇,不信探幽胜具无。”这首诗亦指赋袁世凯。“胜具”,身体,游山玩水不但要有情趣,而且要有好身体。警觉袁氏居家,东山再起。汪荣宝诗句句落实。
《恭送景皇帝梓宫奉移梁格庄述德抒哀》,五排。宋人不会作,钱谦益、吴梅村有之。作五排很不简单。这首诗述光绪帝一生,可与王国维《隆裕太后挽歌辞》相比。作排律诗有一门槛,即开头句,要横盖一切。本诗“谟烈垂千祀,讴思动八纮”,即有此力量。转折:“秋雨黯台彭。启圣资多难”,甲午失败,启沃新思。王国维之作也很好,功力、典故不在汪作之下,但王作渗透着遗老气,赞扬慈禧与隆裕,是非不分,对光绪冷漠一些。就如他的《颐和园词》也不能与王闿运《圆明园词》相比,后者反笔讽刺,有胆量,有气识。王国维之词,却贯穿了对慈禧太后的赞颂,说民国对不住清朝。《由十三陵登岣岣岩回望有作》,七律,有明七子调,但较明七子之作高明,极有气派。“汉家陵树郁苍苍,西上灵岩见昔阳。岚气暝侵樵路细,涧声秋入寺楼凉。诸天钟鼓催回薄,万马旌旗返混茫。圣德神功谁具记?试从野老话兴亡。”尤以“诸天钟鼓催回薄,万马旌旗返混茫”两句为佳。《壬子元日》:“赤县讴歌改,金源历数移。霜棱消剑戟,虹气动旌麾。世欲除秦法,人今识汉仪。乾坤日扰攘,收拾恐难为。”歌颂民国,有政治家眼光。《南使》,写南北议和。“铜衢”,用洛阳铜驼典,指北京;“珠馆溢簪裾”,用春申君门客之典;“陋洛谈何易”,北方要压倒南方谈何容易;“倾燕兴有余”,南方要伐北方,也只是空有兴头,不过是兴致有余;“迂儒知量狭,不敢赋论都”,指自己才小,难以裁量在哪里建都好,究竟是北京好还是南方好。《落花效二宋》,借落花指清亡。二宋,指北宋宋祁兄弟。“洛浦惊鸿犹自舞,梁家坠马不成妆”,言遗老仍在复辟活动,而贵室之人早已完结。“坠马”,坠马髻,汉代一种头发式样。
《魏武和旭初》,“旭初”,汪荣宝之弟汪东宝,后单称汪东。诗平平,词作得较好,与汪荣宝都是章太炎学生,曾做中央大学校长,但遭众人反对。“邺台遗恨付衣裘,铜雀风高妓吹休。贤子极宜知舜禹, 丕即帝位,曰:“舜禹之事,我知之矣。 ”君王微惜过伊周。至今龙战当涂骇,终古乌飞绕树愁。异日多情吴客至,空将清泪注漳流。”“贤子”句指袁世凯之子袁克定,借曹丕事以讽之。全诗就是借魏武写袁世凯,典型的西昆体笔法。西昆体中有写汉武帝神仙事讽之。《登埃腓塔》,韩昌黎笔调,气概大。《欧洲战事杂感八首》,诗西昆体,凝练,概括,与金松岑以乐府写欧战诗各有千秋。如其一:“犀兕穷兵卫,龙蛇伏杀机。白虹一夕起,赤羽万方飞。动地惊雷迅,凝阴集霰微。可怜五步血,沾洒遍戎衣。”《法兰西革除日》,极好。“火树银花向夕惊,途歌同庆自由生。百年信此基民福,群盗于今假汝名。北徼烟尘增黯淡,中原戎马日纵横。羁人欲贺更相吊,独对寒灯耿耿明。”“群盗”句,借罗兰上断头台呼叹“自由,自由,多少人借你的名字”之典事,指当时袁世凯后军阀争做总统之事,可谓用西洋典故指中国事。全诗写法国第一次大革命。
《网球》,写新事物,用韩、孟联句体。韩、孟联句最有名的是《斗鸡》。本诗详细描写了打网球的过程,十分传神。但诗只是具体写其事,对新事物的一种描写性记录,而不是将事物作为一种基本对象,引申发挥。描摹是写新事物诗的特征之一,这就单纯,缺少诗思的升华。如果只是以诗描绘,描绘之外无他,这样的新事物究竟有何意义?林庚白认为,能理解创作,须具有与被评论对象的同样水平,这就提出,批评主体应该具有怎样的素质。《咏史有寄》,脱离时代内容寄托的西昆体,半个铜钿也不值,不过是王次回《疑雨集》一类东西。汪荣宝活到1933年,本诗即作于此时,时溥仪在东北执政。日本人要汪荣宝加入伪满洲国,汪荣宝不答应,从这首诗里也可看出,“有寄”者,寄给参加伪满洲国者。“中原亡鹿不堪求,阻海犹能主一州。失水正须升斗活,随阳岂有稻粱谋?蓬莱未必多仙药,松杏依然是故丘。白发回天粗已了,江湖迟子入扁舟。”“松杏”,松山、杏山,明清交战之处,满洲故乡。就末两句看,本诗也许是寄与郑孝胥之作。汪可能与郑有来往,但其中看不出痕迹。
王瀣,字伯沆,陈散原好友。写景诗好,受阮大铖影响。同时写景诗人当中,与俞明震比较接近。王崇拜黎简。伯沆诗无单行,前几年印在南京《文史资料》,原南京师范学院编。一生大多生活在南京。《半亩园吊龚半千》:“半亩名园毁,清凉山亦孤。当年住遗老,小劫感啼乌。诗壁风吹坏,楼居云可呼。绝怜扫秋叶,犹自貌浮屠。”五、六两句犹佳。《随园》:“此老有真意,桐乡官即家。天然作词赋,辛苦理烟霞。娱母始沽酒,无儿多买花。凄凉寓公墓,空剩古梅斜。”袁枚墓在今南京师范大学对面小山上,随园之中。《秋感 用杜少陵秋兴韵 》八首,其一:“晛睆娇莺啭上林,画旗淋雨尚森森。庄严劫火秦灰热,钟漏声遥汉殿阴。双爵金觚愁挂眼,九龙香辇殢归心。御沟多少流红水,欲浣春夜泪满砧。”这一组诗约写于庚子事变前后。其二末:“一片沧桑问黄幄,长安风雨正看花。”着讽极妙。其四首二句:“全局难翻已败棋,河山花鸟总衔悲。”次句概括了杜甫《春望》前四句。末二句:“车尘何日回龙辔?独倚天南有所思。”其六:“津桥歇浦莽回头,番屋连云气不秋。紫燕黄莺常醉国,南船北马自边愁。生憎急羽飞军鸽,敢倚忘机狎海鸥。衣带一条天水碧,几人勠力在神州。”第三句用举国皆醉典,不着痕迹。公度诗亦用之,但正面道出。后两联用宋代事,指当时东南互保条约,保南方无战事,而顾不得国家。这一组诗极有功力,魏源、姚燮亦写过“秋兴”诗,但均不佳。写此题,一般关于国家大事,须反映出自己的政治见解,就诗的角度讲,要有韵味。否则没什么意思。单是客观地记写,没有多少名堂。
我不喜欢新时的文艺理论。许多弄西洋东西,套中国文学,将中国文学分为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其实二者是割不断的。二者自然有区别,但不是截然分开,而是互相高度融合的。毛主席就高明,提倡两结合,他懂得中国文学。两结合有侧重,要以反映客观现实为主。但作家不能完全客观反映现实,主观因素的各方面都渗透其中。所以,同一种对象,每个人写出来是不会一样的。现今人讲典型,将鲁迅的话抄得来,是“杂凑”的角色。我说典型是一滴水而见大海,一个月亮照在千江万河。作品写一小角落,但能显示出整个社会,这也是典型。写现实,每个人主观感慨不一,选取角度不一。东西写出来,本身就有主观感情在里面。作品,毕竟不同于照相机。我写东西,当中就有我的想象,有添枝加叶的东西在里头,现实里并未发生。不要说诗,小说都是如此。《孽海花》确有其人,事亦依稀有些,但事实完全一样吗?曾朴在其中的想象多得很。写现实,一定有作者的主观感情在里面,这就是浪漫主义。杜甫诗中就兼而有之。浪漫主义如屈原扎根于现实,没有楚国的现实,屈原何以写出《离骚》?现实主义者注重现实描写,屈原在富有神话世界的南方,神话也是一种现实,充满幻想、想象,地理自然环境迷茫而浪漫。他写的作品是现实,用的比兴、想象。他的主体与现实不同,个人主体、手法不一,但不能脱离现实。所以,浪漫主义同现实主义是不可截然分开的。
诗史,不好单依宋人的理解。写诗史,也有几等几样写法。李白写现实之作,难道就不是诗史吗?宋人将李白排斥在诗史之外,岂有此理!姚燮诗拟杜甫《秋兴》七律,数次均写得不好,他以乐府写现实之作就稍好一些。诗史要讲诗的价值,钱牧斋写郑成功进攻长江,事情有得写,但他以律诗概括。钱牧斋、吴梅村相比较,钱重抒情,吴重纪事。吴之《清凉山赞佛诗》,写得比《长恨歌》还要好。事情的影子有一些,但董鄂妃之事,绝不是完全如此。这是浪漫主义的。
王瀣《过明故宫》,五古,此诗很重要。“……书生少大略,势亟但忧怲。北兵夺门至,夷族过秦政。江山洒碧血,断石气余劲。无补家国事,一死岂究竟?当时若早计,世危或转盛……”此诗总结明亡教训,有现实在里面。我一生不写女人,如有,也是寄托。《癸丑五月十四日陈散原俞觚斋招游焦山三宿松寥阁赋诗五首》,这是他所写诗的代表作。“癸丑”为民国二年。其一:“焦山落我眼,影秀浮蓬壶。帆舟晓日明,微风绿蠕蠕。楼殿拍水飞,牒石肩不逾。柽碧架高霤,江淮来委输。洑洄郁无声,一喷碎万珠。兹山古天险,岳岳特百夫。历劫当流中,气尊骨不枯。着我来振衣,畴写凌风图。”其四:“松寥晚共饭,客散江楼宽。散原脚不袜,冥对天星寒。觚斋澹荡人,感叹在云端。颇恨万象闭,无月无好观。兹游岂失时,冰丸正团圞。碗荈甘冷啜,就枕各不安。冥冥风揭帘,微微露侵栏。象山暗如几,倦眼时一看。似有空外音,栗魂听风湍。”现实中有消沉思想,故“感叹在云端”。其五:“江山壮南戒,将归造层颠。浑浑元气包,高禄风扫天。佛光黯危楼,木末冷眼悬。坐见百变灭,沙鸟云烟帆。吾身亦邻虚,吸习烦尘煎。纯思久不飞,终冀佛见怜。息影茆盖头,寸壤随前缘。高揖辞山灵,神恩永绵绵。”其一有气概,其二、其三逍遥世外。
写风景诗,有各种写法。写景所体现何种心情、境界,陶、曹、谢、李、杜、王、孟、韦、柳、阮大铖、竟陵、清代厉鹗均有。曹操写风景,气概雄伟;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世外之心,但他写在归乡后,消极地对待与刘裕的对立,所以陶有这种诗。研究陶诗,要用朱熹、龚自珍、鲁迅的观点,全面看待,也有金刚怒目,与前者精神一致。王、孟、韦、柳与杜甫就不同,除柳宗元有迁客心情外,王、孟两家有逍遥世外的思致,是封建时代士大夫吃饱饭后的消遣。官做得厌了,就想隐居。这一种山水诗,是客观存在。只看景色,体现了他们的心情,所需要的是什么东西。那时开明盛世,王维被安禄山拘囚,也要写现实了,作家摆脱不了时代影响,不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了。今天,要用批判的眼光来对待,不能被其牵着鼻子走。尤其不可以强调提倡这一类东西。对待古代文学持什么态度?况周颐《蕙风词话》,我极不赞成,其中大半为北宋花间、女人。情真、景真,要看哪样的情。钱牧斋高明,提倡写时代家国之情。鲁迅对古典文学的态度完全对。
技巧,单纯去讲求,必然要走入死胡同。我们不单纯谈技巧,而是讲写作才能,包括生活实践及选择生活、表现生活的态度和方式。我首先要批判自己。我十五六岁写山水风景诗,在艺术上未必现在比那时好。但那时我写的是什么东西?处于五四运动时代,而走“学衡”派的路,是不对的,要批判。看到我的诗,就会看到变化。我小时逍遥世外之作,是否情真、景真?是真的,但这种真要不得,要批判;要看向往的是什么东西。至于论文,《近代诗评》,大可不必要了。列宁《论大俄罗斯人的民族自豪心》,引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斥俄人的奴隶性。
冒广生,上讲已提及。冒为蒙古人,成吉思汗嫡系子孙,清初冒辟疆之后裔。解放后任文史馆馆长。他并非冒辟疆嫡后,为同族,但他总是好拉上冒辟疆。此人好投机,汪精卫时,到南京担任不出名的顾问,让儿子出面做官。好倚老卖老,诗中笑话很多,虚造出来的。尤其是说顾太清与龚自珍有染,曲解龚的《丁香花》诗。
《李卫公舞剑台》,写李靖。“兀兀荒台峙夕曛,山僧能说李将军。仓皇马革东征骨,惨憺龙旗北地云。爱妾傥携张一妹,故人偏值盖苏文。匈奴未灭英雄老,抚剑凄然泪雨纷。”其中“爱妾傥携张一妹,故人偏值盖苏文”,附会传奇小说《虬髯客传》红拂、虬髯客关系,根据小说附会,说“盖苏文就是虬髯客”。于此诗可见冒氏穿凿之能。其《晾甲石歌》亦云:“苏文本是虬髯客,曾共药师称莫逆……”吊古之作而虚造如此。欺世盗名,善弄花头。《同敬孚先生夜话》二首,敬孚,萧穆。其一:“吾曹都是不辰生,豺虎纷纷世路横。只有罪言唐杜牧,更无奇计汉陈平。”其二:“眼底群公食肉才,封疆危日事堪哀。白头不作功名想,也梦登陴杀贼来。”《顾鹤逸为我画水绘庵填词图成赋此柬之》:“冬至关河万木枯,太行西去路崎岖。请君换我伤心泪,更写明皇幸蜀图。”“水绘庵”为冒辟疆,而广生拉扯上自己。《和董卿如皋城中古松诗》,诗作得好,效韩昌黎体。昌黎体一般一韵到底,而此诗中间转韵。《重九日泊舟烟台怆怀晚翠》,“晚翠”,林昶。冒与林无多少关系,诗借林提高自己。“故人往岁烟台泊,寄我一篇重九诗。碧血已成千古恨,黄粱才熟片时炊。”三、四句非悼念诗的真感情;“旌旗幰幰当关健,海水滔滔去国悲。十载商量天下计,眼前谁与系安危。”空腔板。《咏史四首》,写董鄂妃董小宛事。其三“九原相见低头笑,难得官家竟舍身”两句,有些袁枚调子。这些诗若写在当时,可谓诗史,但写于三百年后,就没有价值了。而且,也无新的判断。王国维的《咏史》就有新意、新的见解、新的认识。《再和外舅夫子无题八首》,“西风流水点栖鸦”首,未点出写的什么;“镜里朱颜白发新”首,就比上首强,“西狩山河王母国,中州词赋洛川神”两句,指慈禧、珍妃甚贴切。《读陶渊明诗十首》其二:“唐人学渊明,皆云王与储。谁知《羌村》诗,实仿《田园居》。驱鸡更秉烛,邻里墙头呼。请君细咀嚼,其味定何如。”《读韩诗》,评韩愈尚切当,但不曾讲出主要的东西,仍停留在字句上。而韩愈《答李翊书》,讲读书要“养气”。韩读古代文,不是停留在文字、训诂上,而是要养气,学前人当学其浩然正气。对这一点,冒本诗却不涉及。《读公安竟陵诗》:“公安以活法起死,竟陵以真诗救假。乘间抵隙非不工,才弱终怜品斯下。譬如晴天云不生,船头载月水上行。此时冥想群动息,亦觉心境能双清。须知诗境大无外,晦明风雨皆光怪。深山大泽生龙蛇,一壑自专毋乃隘。后生执笔求新奇,新奇便落痕迹讥。顾视清高气深稳,杜陵七字真吾诗。地惟以厚称悠久,轻薄为文徒速朽。当时亦似啖江瑶,后日视之等刍狗。天人息息本相通,但将笔墨还化工。不然更勿着文字,亦免鬼哭阴雨中。”斥竟陵诗狭窄,主张诗要境界开阔。牧斋斥竟陵,亦有偏见。竟陵为诗,刻意深峭雕炼,牧斋不会此道,故斥之。故牧斋斥竟陵,未必完全公道。竟陵诗不在境界的小与大,而在对待现实的态度问题。明亡后,竟陵派代表人物已去世,其他人成为遗民,但诗终究狭小,如与牧斋友善的徐元叹等。邝露早期与竟陵有染,以后就完全不是了。冒广生的这首诗只就境界的大小来讲。《客秣陵得七绝》:“黯黯青山故国围,家家夫妇泣牛衣。寻常百姓堂前燕,多恐明年要误飞。”翻杜牧诗意。《过水绘园》:“寤寐江湖得暂归,攀条凄绝柳成围。纵然五亩保安石,已似千年悲令威。忧患叠乘家半毁,风骚重主意多违。此身若有承平日,犹愿烟蓑守钓矶。”全诗口吻宛如冒辟疆嫡后,不切身份,而且就像是园子的主人,更其可笑。末句更是如此。冒广生乃一官迷,岂可言“守钓矶”?骗人。《楼望》:“荡气回肠对冶城,江山人物可怜生。乌衣马粪门材尽,一片青蛙阁阁声。”写得好,“乌衣马粪”,王家。《读茶山集成五首》,评诗论人,毫无规律。
陈去病、柳亚子,只要看看题目就好了。诗固不错,但创新不足,既不及金松岑,更难跻黄公度。
文学活动、社会现象,是联系到各个方面的,是要以有机联系的系统来对待的。我的研究方法,就是这两句话。我大不同于文学史之论家,那些文学史未写出发展规律。逐家排列,写法来自苏联。苏联可以那么写,人数少,屈指可数。而中国文学家多如烟海。如若看一家一家,也不用看文学史,只要看《历代文学家评传》就可以了。可能评传更高明。
我的研究方法,就是上面所言。抗战以前我也是如此。如发表在《学术世界》上的《浙派诗论》《十五年来的诗学发展》;解放后写的《三百年来浙江的古典诗歌》《三百年来江苏的古典诗歌》等,均是注重各派间的联系与影响。如浙派诗对黎二樵的影响,黎二樵对姚梅伯的影响。研究晚清,汪国垣写了《光宣诗坛点将录》,我又写了《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因汪作只看到局部联系,而未看到其中主流与非主流方向,从中分清主流与非主流。汪将陈三立、郑孝胥,点为宋江、卢俊义。我点黄遵宪与丘逢甲。而现今人以“左”倾看人,不是有机联系。以诗界革命代表进步,“同光体”代表反动。这又不是有机联系。诗界革命是有发展的,其中有进步方向,也有反动方向,不能一刀切。而且,也不能以政治现象代替文学现象。都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只要爱国,都有相同之处,有联系。即以发展论,康有为在清保皇,到民国后,丁巳年(1917)宣统复辟,康有为参加了。南社,革命团体,但高旭后来参加曹锟贿选,投入北洋军阀。处在社会动荡中,人都在分化。文学活动,不能单独孤立运行——要注重相互关系,这是我向来强调的。
西昆体与“同光体”、诗界革命均有关系。即使湖湘派,也不能片面抹杀。曾广钧(曾国藩孙)能欣赏黄遵宪“新派诗”。他自己怎样?黄赠其诗两首,极称赞之。范当世为江西一派作者,对黄遵宪诗极为颂扬。若无共同基础,何以如此?所以事物是有机联系的。要分清主流,但这不是死的。我的《论同光体》一文,为“同光体”正名,但今人曲解文意,断章取义。既然说有机联系,就是有机的,不是绝对的。既然是联系,就有多种存在,有不同。整个社会文学现象都不是孤立的。我老矣,无力写出一部诗学史。司马迁伟大,写出全面的史,达《庄子·天下》之境界。
文学与学术思想都有牵连,不理解学术思想,如何理解其文学?陈宝琛,在光绪初年,为清流,议朝政之弊,长期被贬,隐居家乡。诗有与黄遵宪一致处。写南洋几篇较黄作尚早些。郑孝胥后为汉奸,在民国初年以前,《海藏楼诗》初印,比较进步,开朗,留学日本时所写日本诗,对日本并无好感。后辅佐宣统,参加伪满洲国,主要是遗民思想作怪,目的在复辟清朝,故被日本人一脚踢开。其错在建伪满洲国,卖国行为。若只是复清,还只是中华民族的内部矛盾。福建诗人严复,表达进步思想多矣,但也有倒退。袁世凯称帝,他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五四”倡白话文,他在《学衡》上发表大量文章反对。离开了社会现象,怎样会有诗歌的发展?
我培养的博士生,都很好,但都未接受我的研究方法。朱、马二人写清代诗史 ,马写得好些,有创新,但其局限是小了些,只注重桐城派影响。题目“最后历程”,不好。朱功底扎实,其作还是逐家排比,难写出有机联系。我现在要写《清前期诗坛点将录》。南社成分很复杂,因为不是孤立的。各派之间都有联系。如黄节,早期进步,到后来要好的朋友张尔田,遗老。黄晦闻在遗老的影响中越来越消沉。
黄人的《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开山之作。编“百科全书”,环境是教会学校,故思想较为自由。
陈去病,南社创始人;创始人还有柳、高两人。高诗粗糙,较陈、柳更下。这些人诗艺水平不高,诗体上无创新,旧体风格。诗不能说蹩脚,但不高明。如林庚白云:南社诸人,多不工诗。南社其他人之诗,有些属另一些流派。如黄人、黄节、诸宗元、林庚白等,人为南社,诗非南社。我们承认南社是文学团体,但将文学作宣传用,宣传政治,作品肯定不会高明。解放以后作品无大佳者,盖因于此。
《读竹书纪年》,表明陈去病学问很好。本诗议论有些新见。《竹书纪年》有两种,一为后代伪造,一为晋代原书,但已失传。只在许多类书里有记录。王国维有《古本竹书纪年辑校》,清代学者对伪造的《竹书纪年》也有许多注本。以古写寄托,为了今天目的。《江行杂诗》二首,其一:“蜃市楼台贾客侨,空青珠贝杂文鳐。南徐风物今如许,金粉何从问六朝?”其二:“鱼龙呼啸水奔撞,百万蛟鼍恐未降。独有东吴陈季子,烈风雷雨过长江。”蒋、梁风调。《咏怀》六首,“胡马西北来”首,写中国人抵抗帝俄。“北地多哀鸿”首,表现对清朝的反抗。《将游东瀛赋以自策》,诗写得很粗。《大阪怀徐福》四首,其一“莫道中原无俊杰,避秦先已辟三山”两句,写徐福出海求仙,目的在避秦,因秦杀方士;其三“由来不少哥伦布,兹是神州第一人”两句,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比徐福到日本岛。《东京雨后寓楼倚望》,这类题或奇或凝练,本诗却有些平。陈去病、柳亚子诗不怎么样,但在当时反对封建专制情况下,有鼓动作用。《题郑延平战捷图》,赞扬郑成功,但无新意。这类诗应写出新意才好。钱牧斋就对郑成功退兵长江不以为然。《稼园哭威丹》,悼邹容。其一:“半春零雨落缤纷,烈士苍凉赴九原。正是家家寒食节,冬青树底赋招魂。”句子写得马马虎虎,“冬青树底赋招魂”句,“冬青”指皇陵,用在邹容不契,其诗之粗可见也。其二:“怜君慷慨平生事,只此寥寥革命军。一卷遗书今不朽,诸君何以复燕云。”较好,契合对象,亦有气概。《喜得海外书却寄》。《赠刘三》,记当时事。《还古书院有怀金文毅公》,借吊金氏鼓吹反清革命。《江上哀》,小序说“为徐、秋、陈、马作也”,徐、秋等即徐锡麟、秋瑾等人。诗从反清角度赞扬这些人。《赋得韩亡子房愤为安重根作也》,写外国。
晚清的许多历史事件一路贯穿下去,故陈去病的诗可称得上诗史。《出塞望蒙古》两首五古,可见出作者对边境少数民族的态度,是大汉族主义。《寄安如》三首,赞扬柳亚子,斥江西(同光)体。这三首诗论清代诗。从诗前小序即可见其主旨:“明七子教人不读唐以后书,虽甚激切,然余颇谅其恳直焉。自后世拨西江之死灰而复燃之,由是唐音于以失坠,闽士晚出其声,益噍杀而厉,至于今蜩螗沸羹,莫可救止,而国且不国矣。柳子安如独能挥斥异己,挽狂澜于既倒,予甚壮之,因为诗三章以寄,庶几益自勖励,而勿懈其初衷乎?”
柳亚子。柳亚子我不喜欢,陈去病厚重些,柳亚子刻薄,柳诗功力差,不及陈。柳亚子比陈去病更豪壮,如《放歌》等。《巢南书来谓将刊长兴伯吴公遗集先期得公真迹小札一通又得王山史先生所撰夏内史传及为内史营葬事甚详喜极驰告索诗纪之应以四律》四首,写陈去病。陈去病本是柳亚子的老师,但柳亚子诗中的口气似无师,如:“吾乡陈季子”“如君信可师”等句,并非做学生的口吻。《王述庵论诗绝句诋諆放翁感而赋此》二首,其一:“放翁爱国岂寻常?一记南园目论狂。倘使平原能灭虏,禅文九锡亦何妨。”其二:“庆元党禁诚私意,恢复中原义至公。却笑当年许平仲,高谈理学昧华戎。”《吊鉴湖秋女士》四首,其一:“未歼朱果留遗恨,谁信红颜是党魁!”“朱果”指清廷,传满族为吞朱果而生。这四首诗作得粗,好题目作不好诗。马浮亦有一首悼念秋瑾的诗,为悼秋瑾诗中之魁。马考秀才与鲁迅同榜第一,两人亦同乡。马浮自己诗中,佛典过多。悼秋瑾之作为《悲秋四十韵》:“含涕辞欢侣,甘心赴国仇。湛身原妾志,为虏是郎羞。松柏西陵怨,燕支朔地愁。怀人犹望岁,羁旅早惊秋。绝岛穷年思,清江万里舟。樱花迷上野,芳草遍瀛洲。暮雨迟归梦,春风独倚楼。凝颦翻梵叶,带笑佩吴钩。步拥青绫障,门停白玉驺。褰裙追海月,舞剑对灵湫。锦字云中讯,胡笳塞上讴。鞮芬余购罽,铅泪在香韝。永夜何时旦,佳兵且未休。倾城悲女祸,恤纬切嫠忧。郁郁求龙种,申申詈犬酋。经过多侠少,感愤起同愁。在路思尝胆,中朝苦赘疣。檄书时裂帛,侍从或兜鍪。宝肆捐珠匣,芸房掩翠帱。钗钿闲不御,粉黛黯谁收。揲草双蛾敛,鸣弦十指柔。清波无可语,转袖待回眸。谣诼盈当路,艰难恃半筹。履霜宁抱戚,多露敢逢尤。世事浮云变,年华逝水流。南山罗正设,东海石仍投。痛绝黄门狱,冤沉北市囚。岂知谗士口,竟断美人头。终古轩亭恨,崇朝皖郡谋。可怜殉虎穴,犹得首狐丘。太息三仁远,谁为二子俦。鲁哀贤漆女,秦帝愧留侯。遗恨逃文字,余生戴髑髅。漫空飞毒蛊,白日叫鸺鹠。雨雪天应泣,沉沙地转遒。起坟明大道,顿辔望长楸。隐雾来玄豹,神飙动赤虬。素车谁恸哭,青冢独行游。斯事成千载,何人问九幽。招魂惭后死,无复恫宗同。”这诗写得好,笔力遒劲,字正腔圆,不似柳作有些轻浮,几近打油。《四月二十五日》四首,这个日期是桂王被吴三桂杀死的日子。
《论诗六绝句》。其一:“少闻曲笔湘军志,老负虚名太史公。古色斓斑真意少,吾先无取是王翁。”对此我不敢恭维。《湘军志》不可谓“曲笔”,而是纪实之作,故引致湘人訾议,又有王氏作《湘军记》。王闿运曾说吴梅村诗像天雨花弹词传奇。王昶未点名,但说过现今有人作古诗,像弹词一类。说明诗在他们眼里,是正统。其说在我的《王船山诗论后案》中引述评之。旧式文人对戏曲小说极鄙视,故吴梅村被贬为天雨花、莲花落一类。但这应看作吴梅村的创新,故评价要高于渔洋,渔洋无独创。梅村体继承四杰、元白,又汲取明代传奇、戏曲融汇之。其二:“郑陈枯寂无生趣,樊易淫哇乱正声。一笑嗣宗广武语,而今竖子尽成名。”斥郑、陈无生气,樊、易淫哇乱正声,这些评判均未恰当,末两句更为狂妄。其三:“一卷生吞杜老诗,圣人伎俩只如斯。兰陵学术传秦相,难免陶家一蟹讥。”评康有为“生吞杜老诗”,不确。其四:“浙西一老自嵯峨,门下诗人亦未讹。只是魏收轻蛱蝶,佳人作贼奈卿何!”“浙西”,应为“浙东”,按诗意,诗当写李慈铭。“门下诗人亦未讹”,指樊增祥,与其二自相矛盾。其五:“时流竞说黄公度,英气终输仓海君。战血台澎心未死,寒笳残角海东云。”纪黄公度,英气不及丘逢甲,这个评价是恰当的。丘逢甲诗主要在抒情。其六:“快心一叙见琴南,闽海诗豪林述庵。老凤飞升雏凤健,龙门家世有迁谈。”福建诗人林崧祁,字述庵。“闽海诗豪林述庵”即指此人。林述庵虽为闽人,但为诗好吴梅村、黄仲则一流。
陈去病、柳亚子诗,皆属近代诗史,但诗艺不高,功底浅。金松岑就比他们高明得多。但松岑亦有缺陷,其爱国主要体现在世纪前后的一些大事上,辛亥后,除写欧洲一次大战、斥袁世凯外,游山水之作多了。他参加革命,参加爱国学社,但诗中不见。很多重要事没有写。作为诗史,这是缺陷。范烟桥写过《吴江三诗人》一文,评柳、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