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逆鳞龙彭寿祺,本是个穷汉出身,后来当了盗枭,他的本领武艺,很为平常,全仗着一肚子的机谋权诈,奸狡诡猾,用手段笼络交结了淮南几个水寇。起初在一道做些贩私劫掠的事情,都是他主谋,大家照着施行,无往不利。那帮水寇,大半都是浑蠢无智之徒,自然拿他当作了圣人,齐心拥戴他做个首脑,他又善于驱使驾驭。日子久了,势力在淮南逐渐增大,成为三十二家水寇的首领。
这个蟠龙寨,原先本名叫作朱家湖庄。十五年前,这里尚是姓朱的所有。那姓朱的有千万之富,在湖里中心的陆地洲上(按水中有陆地,名之为洲),修造了一片大如城堡的庄宅,聚族而居。湖中方圆数十里水田旱地里尽是朱家一姓的产业,不幸被那彭寿祺看中了,处心积虑的,想要谋夺霸占过来。彼时他的势力,还不甚大,不敢明目张胆地前去硬干。于是时常主使他那一班党羽,到朱家去,一万八千多明锁暗偷,搅得朱家鸡犬不宁。
那朱家员外,本来是个阔大爷,一生只晓得养尊处优,蹲在家里纳福受用,外面的世故人情,一概不通,遇事便没了主意,哪经得起彭寿祺这样搅闹。欲待搬家避居他地,却因业广产饶,不免安土重迁,如不搬走躲避,又着实对于这般万恶的绿林们,无法奈何,弄得进退不知所可。日夕焦急,想不出一个处置的善策来,于是召集家众商议应付的办法,这也该是朱家气运走尽,当遭奇祸,他家里请的有几位门馆书启老夫子,大半都是些头脑冬烘,屡试不第的秀才。这几位秀才,当然也都列席会议。
这些老夫子之中,有一位年齿较轻的,是位府学廪生,姓王名仁嘉,绰号唤作双料陈平。他何以得着这样一个美谥呢?原来他平素自负着才高智广,计密谋深,对于同事诸位老夫子,鄙薄不堪。当时他发牢骚说,恨我不得时,不能展其抱负,汉朝陈平六出奇计,并不怎样为奇,我要有他这样遭际,一样使得出来,只有比他还强些个的。不看汉书上说,汉高祖被匈奴围困在白登城内,陈平出了个奇计,匈奴撤围而去吗?其实他是知道单于的阏氏,性最嫉妒,故意弄了这张美人画像,挂在城上,给匈奴大众观看,说这是汉家公主,预备嫁给单于和亲的。果然阏氏中了他的道儿,恐怕汉家被围急了,真真地把那人给了单于,夺去她的宠爱。便立刻逼着单于撤兵解围,放汉高祖出城。后来司马迁班固作史记汉书,因为这件事做得太有伤汉朝的体面,不便明白记载出来,才只奇计二字含混含混。陈平便沾了大光,千秋万世,享受那六出奇计的美名儿。这一计既如出丢人,可想而知其他的五计,当然也都和这一计,差不许多,不能形诸笔墨的了。其实像他这样计策,谁不会出,何奇之有呢?王仁嘉发挥这篇抱负宏论,那些老夫子听了,有的咋舌,有的腹诽,却无人和他争论辩驳。自此以后,大家公送给他这个尊徽美谥,叫作双料陈平。
这天大家听了东家朱员外,把召集大家会议的旨意,说了出来,询问大家有什么好主意,来抵制那帮匪徒搅扰捣乱。大家面面相觑,统没个计较,唯独王仁嘉,坐在一旁,睥睨,冷笑,大家瞥见他如此,齐声说道:“现有双料陈平王先生在此,定必有高见妙策,东翁只问他就是。”当时朱员外便向王仁嘉说道:“王先生,平日自负是有谋略的,可能替兄弟出个主意?”王仁嘉每恨一生没有机会,能显示自己的真材奇计,这回遇见东家出了这事,早就打定了一条妙计,预备献上。先时没说,是要瞧瞧大家的,及至大家全成了哑子,一筹莫措,不免暗自嗤笑。见诸形色,巴不得东家来领教自己,朱员外这一问,正中下怀,当时冷笑答道:“这原算不得怎样一件难以处决事情,兄弟我早替东翁想好了一条计策在此哩。”朱员外喜悦不胜道:“王先生既有妙计,请快说出好照办!”王仁嘉把脸一绷,正色说道:“我这条计,还有一个名字,叫作豢虎御狼之计,古时有人,家住在深山旷野所在,其地豺狼极多,常常窜入这家的牧场之中,咬杀牛羊畜牲。这人是一位勇士,可以力敌万夫,手裂犀象。便终日蹲在牧场中看守,有了豺狼到来,便即杀死。哪知豺狼太多,饶他费尽了力气,到了晚间睡觉之后,看守不到之时,豺狼依旧窜入为害,天天夜里至少也得咬死十个二十个羊,可是天天白日,至少也得被这人杀死几个豺狼,杀的自杀,咬的自咬。眼看着牧场牲畜有尽,田野豺狼无穷,这便怎生是好。独自一个人背着手儿,站在崖边儿发怔,思来想去,竟自得不到一个善策,来抵制豺狼,不为牧场牲畜之害。正自出神,突然被群兽嚎叫之声惊觉,低头下视,只见由山上下来了无数豺狼,围着这人立身所在的山崖,咆哮不已,个个张牙舞爪,做搏噬之状,向上面扑来。这人大惊,暗忖自己虽然饶有武勇,不惧群兽伤害,却没想到数目有这般的多法,累死了自己,也杀它不完,看来牧场中所有牲畜,是无法可以保全的了。正当此际,突又听得一声虎啸,一阵腥风过处,蓦地里由丛林密莽中,跳了出来一双斑斓白额的猛虎。那些豺狼见了,一阵惨号,四处乱窜,虎爪扑处,早仰翻了十来个,腹溃肠裂死在一旁。那虎性起,身形一伏长尾一扫,便窜到兽群之中,又是几个糜烂在爪牙之下。转眼之间,虎身过处,俨如狂风卷雪一般,满地都是豺狼尸体,侥幸活着的,都已逃得无影无踪。这人见此情状,顿时觉悟,原来他既知道豺狼所惧者是猛虎,便得着了一豢虎御狼之计。于是设法摆弄陷阱,活捉了一只老虎,用长铁链子锁了,饲养在牧场之中,夜间牵出,拴在树上,豺狼窜进场里,老虎一见,立即发威大啸,豺狼震恐,逃避不迭。自此以后,便绝了迹,再不敢来窥伺了。兄弟我这条计策,便是效法这件事。”
朱员外听了,瞠目不解,急声问道:“王先生你讲的这般故事,虽然甚好,却是与我今天商量的这事,又有什么关系呢?”王仁嘉笑道:“东翁且不用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待我慢慢地说呀。来这里时常搅闹,明讹暗窃,搅扰不休的,不都是些流氓土棍,地痞飞贼吗?”朱员外说了声:“是呀!”王仁嘉道:“董翁你知道有个彭寿祺吗?他在当地很有势力,手下狐群狗党,多得很呢,这些地痞飞贼都畏服他,听从指挥。彭寿祺好比猛虎一般,那群匪徒,也就好比豺狼无异。东翁想要抵御那般豺狼,不来搅扰,莫若效法我适才说的那段故事,豢养一只猛虎在家中,那些豺狼,自然也就不敢前来多事了。”朱员外道:“听你这意思,莫非是叫我把这彭寿祺请来家中,替我对付那般匪徒吗?”王仁嘉道:“正是此意。”朱员外道:“他和我素无交往。肯来此管我的闲事吗?”王仁嘉道:“这有何难,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东翁只要肯多花钱,便可以把他聘请到家里来,充当一名护院教师。有他在此,以后无论再有什么坏人来生事,也自会抵挡应付,东翁不就省心了吗!”朱员外道:“这主意虽然是好,但是个护院教师,最多的每月不过十来两银子,像这样价钱,恐怕彭寿祺未必肯干吧?”王仁嘉道:“寻常教师的价钱,自然请他不动,东翁不想每年被那帮匪徒,连偷带讹的银子,动以万数。与其花这样恶心钱,你如每年破个三千两千,才不过那数目的十分一二,给彭寿祺倒少得多呢!依我看来,东翁也不用多花,只须每月肯拿出二百两银子,彭寿祺必欣然乐就。他被东翁这样大财势的人请来当教师,于他名誉体面上,增加何等的光彩,自然要感激图报,替东翁尽力,防护家宅财产。那些匪徒自然闻声远避,不敢再来滋生事端了。这便是我所说豢虎御狼之计,东翁和大家思量思量,可还使得吗?”
朱员外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听得王仁嘉说得头头是道,曲折尽理。他本来是最无智略的人,哪里思量虑得到个中的利害,后来的安危。低头想了半天,委实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主意,便向大家问道:“众位以为如何?”在座众人都是些书呆子,遇事则迷理,哪有什么见解。平日虽然对王仁嘉不和,以为他太狂妄,这回却都为仁嘉之言所动,以他的主张为然,齐声答道:“东翁就照王先生这条主意,试办一下也可,好在所费不多,添雇一名护院教师罢了。那姓彭的有用,固然是好,如若没用,再打别的主意就是。”朱员外见大家一致赞成,更无疑虑,当下议决,当即备了纹银二百两,写了一封聘书,交与王仁嘉,令他面见彭寿祺说项,聘请彭寿祺到来。
次日清早,仁嘉带了书信银两,坐船赶到高邮城外,一个靠湖渔村,地名唤作落茹湾的,那便是彭寿祺的住处,也便是淮南一带,盗枭私贩,水寇流氓的巢穴,离朱家湖庄,只不过五六十里的水程,天将过午,便即到达。仁嘉见了彭寿祺,说明来意,寿祺到口的肥肉岂能不吃,闻言大喜,更不推辞,便即慨诺就聘,当时将纹银聘书,一齐笑纳。仁嘉再三示意,是自己竭力地在朱员外面前举荐成功,好叫寿祺承情感德。彭寿祺连声称谢不已,整备了一桌上好的燕翅酒席,款留仁嘉,饮酒之间王仁嘉述说朱家湖庄,如何常有飞贼流氓,前往生事,偷盗讹索,以后皆须仰仗威力,镇压保护,他哪里晓得这伙人正是寿祺主使了去的。彭寿祺听了,匿笑不置,答道:“请王先生上覆朱员外,容兄弟把家里的私务,料理料理,三天之后,便即前去府上就馆。”仁嘉应诺,寿祺又说道:“现在湖面很不太平,听说是由山东来了好多绿林强寇,潜藏在沿湖一带,预备下手做营生,王先生,你是个文墨人,对于他们这道上的情形不甚明白的,兄弟我常在外面跑,交往的人哪类都有,他这里头的事情,却瞒不住兄弟,故而知道得很是清楚。像朱府上这样的财主人家,他们早就惦记上了哩。你刚才所说的流氓飞贼,那倒没有什么要紧,兄弟一到,管保那些个人都老实了,不敢前去滋扰,所怕的便是他们绿林中人,果真要前往抢劫的话,那便连兄弟也没办法了。”仁嘉惊问道:“似此怎生是好,朱府上聘请尊驾,不就为的是保护庄院财产吗?果真有这类事情,尊驾既然知道,总要预先设法院备才是!”寿祺笑道:“王先生你不晓得那帮贼寇的厉害,个个武艺超群,能为出众,兄弟虽然也精通拳脚,孤掌难鸣,如何能是那帮人的对手,朱员外家里还请有别的教师吗?”仁嘉道:“除了有几十名壮丁更夫,夜间拿着家伙,巡视打更,并没有请教师。”寿祺道:“却又来,倘真有个风吹草动之时,就只我一个人,和些不通武艺的更夫们,如何能抵御得了他们那班悍贼强寇?”仁嘉道:“既是如此,那么只有告诉朱员外,多多地请几位教师护院就是了。”寿祺道:“先生你这话说得很是容易,办起了却是难哩!”仁嘉道:“此言怎讲?”寿祺道:“先生你以为护院的教师,是容易请的吗?如请那略习拳棒会几手粗功夫的人,来当教师,倒是容易。试问像这种教师,用他们去抵御那些武勇绝伦的大盗,是不是以卵敌石,白白地送死,不如不请,还省得葬送那些人性命。”仁嘉不等寿祺词毕,忙接言道:“为什么要请这种无用的人,不会请那本领能为出众的吗?”寿祺大笑道:“先生你真越说越容易,请问本领能为出众的人,能有多少?就有,也未必肯屈身给人家去当护院的吧。”仁嘉惊道:“若照尊驾这等说来,如果真有歹人强盗去抢劫朱府,怎生是好,尊驾以后既就了朱家的聘,于礼便不应坐视,总要替东家想个防患未然之计才是。”彭寿祺沉吟道:“我虽是听得外面人有这等传说,来了一帮绿林,要打朱府上的主意,却也未必便的确,且容我再细细地打听打听。如果真实,过日到朱府受聘之后,慢慢地想防范办法,也是不为迟。”
王仁嘉在朱家就门馆有年,祸福相共,听了寿祺这番言语,甚为忧闷,悒悒无言,哪知道寿祺倒有用心,故意说给他听的。两个人说话之间,已经酒足饭饱,起坐撤席,仁嘉道了厚扰,起身告辞。寿祺恭恭敬敬地送仁嘉到船上,看着开了,方才拱手作别。仁嘉一心惦记寿祺所说的话,回到朱家湖庄,见了朱员外,将寿祺欣然就聘,准于三日后来府就馆,并将所谈的言语一五一十地诉说一遍。朱员外听了,又喜又怕,喜的是寿祺允当教师,从此有他保护,再不怕那帮匪徒生事搅闹,怕的是万一真个有绿林来此行抢,寿祺也没法抵御防范,为之奈何。弄的才去了那块畏惧匪徒的心事,又添了这块畏惧强盗的心病,依旧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日夕焦急发愁。过了三天之后,寿祺果然带了两个跟人,及随身行李,来到朱家湖庄,拜见朱员外,就那护院教师的职位。
朱员外见那寿祺,生得相貌魁梧,体格雄壮,言谈豪爽,气宇慷慨,甚是喜慰。哪里晓得他包藏祸心,险诈狠毒,请他到家直是开门揖盗,自取奇祸。寿祺又善于逢迎谄媚,不到几天,便将那毫无世故经验阅历的朱员外,连同那些个头脑冬烘的门馆先生们,都奉承恭维得不知所可,无人不把寿祺当作侠肝义胆的英雄烈士,说什么便听什么。这一天朱员外和仁嘉寿祺,及诸门馆老夫子,大家坐在大厅中谈话,仁嘉说道:“彭教师,那天你和我谈的,外面传说着,有什么歹人强盗,要来此行抢。我当时很是着急,和你商量防范之计,你又说未必的确,要待打听真实了,来这里就馆之后,再作主意。我回来向东翁一说,东翁甚为发愁,不知你可曾打听过了,是谣言还是真的呢?”寿祺道:“这事听我几个朋友说的,他们从前都在绿林道里混过的,后来洗手不干了,和绿林中人,全都熟识。那天你走后,我便向他们追问这话是否靠得住,你们究系听谁人说的,他们也都道不出根儿来,不过新近由山东那面,来了一帮强人,住在沿湖一带,想要做营生,却是真的,由此推测,这事即便是谣言,也属可虑。试想这里是当地第一首富,那帮强盗,要做营生,早晚还能放得过这里吗?”朱员外听了,大惊道:“这如何是好,寿祺兄,你须替我早做打算呀。”彭寿祺皱眉蹙额,半天才说道:“但愿没有什么事故才好,果真要来行抢时,我强煞也只是一个人,唯有拼出这条命去,和他们干一下子,报答东翁知遇之德便了。”朱员外惶急道:“彭教师,你的朋友是多的,何必定要你一个人拼命呢,不能想法子约会几位有本领的人,来此帮助你吗?”彭寿祺道:“约人帮助倒没什么不可,须知常言说得好,朝朝做盗,夜夜防贼,这是一件日久天长永远的事情,晓得强盗什么时来呢?劳心费力的,老远把朋友约了来,叫他住个十天半月尚可,日子久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哪能长久耽延。不能像我是在这里当教师的,可以在此长住,那么除了强盗正当他们来的时候来抢,可以帮我的忙,否则有什么用呢!”朱员外道:“我现在情愿每个月多花个几百两银子,彭教师,你可能想法子,给我寻觅几个有本领能为的人聘他来此,和你一同当教师,帮忙护院吗?”
彭寿祺闻言,心中大喜,原来他的用意正是挤那朱员外说出这句话来,好把他那群死党羽翼,弄进朱府来增强势力,以遂篡夺之计,当时佯做踌躇之状,沉吟了半晌,方才答道:“这也未尝不可,但是须要物色那有点儿真实武功的人,才有用,我的朋友虽然不少,真正有能为了得的,却只有数的几个人。这几个人之中,有的在远方,一时没法子找他来,有的家成业就,衣食有余,不见得肯出来给人家当教师。东翁且不要着急,容我慢慢仔细地想一想,都是旧人相宜,过个几天,我前去聘请了来,也就是了。外面虽然有那风声,眼前决不要紧的,东翁请放宽心,一切有我担当就是。”朱员外听了,犹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声说:“好好好,有你担当,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果然过了几天,彭寿祺出了一趟门,引来了七八个彪形虎背的大汉,谒见朱员外,说是从某处某处聘请来的,帮同护院教师,姓什么叫什么,本领武艺,怎样的高强,都是自己至交好友,管保能忠心,替主家尽死力,保护府上和铁桶也似的坚固,以后东翁可高枕无忧了。
朱员外听彭寿祺说得天花乱坠,又见这群教师们的模样,那等强悍雄壮,果和常人不同,不由大喜,着实称谢了寿祺一番。又夸赞了那群教师几句,道了借重,为表示礼遇优厚,特地命下人腾出外花园一所房子来,给彭寿祺和众教师居住,一日三餐,酒食丰满非常,哪知彭寿祺狼子野心,早蓄异志,如此一办,正中他的道儿,剪断截说。从此招朋引类,不到二年,朱家湖庄的打更梭巡壮丁夫役,以及童仆下人,或由明荐,或系暗投,渐渐地潜更驮易,换的都是寿祺的党徒,羽翼已成,根深蒂固,势力牢不可拔了。朱员外等一家人自是尚在鼓里,只看见自从寿祺来了之后,宵不绝迹,盗窃无踪,真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风。
大家既都感颂彭寿祺之功,且复称赞王仁嘉之功,如不亏了他给出了主意,聘请彭寿祺来做教师,焉有这等太平岁月。仁嘉也自居功,对待东家和寿祺,每有德色。不料这一日夜间,奇祸突从天降,来了百余名大盗悍匪,进到朱家湖庄,如入无人之境,彭寿祺和那群教师,里应外合,如同瓮中之鳖也似,把朱员外以下大小男妇数百口,一人一刀,尽数杀死,就连那号称双料陈平王仁嘉也在死数,无法自脱。大家到死,方悟出是彭寿祺所为,除了到森罗宝殿,在阎罗天子御前,投递阴状,别无办法。从此朱家湖庄,方圆百余里,旱地水田,都成了彭寿祺的产业,更名蟠龙寨,大兴土木,就在朱氏庄址基地,修造了一所广大巍峨,坚固无比的寨城。围绕寨城周围湖水之中,都设有拦湖铁网,截水轮刀,各种厉害的埋伏,以防万一有军官前来剿捕,端的金城汤池一般险要。淮南那帮水寇渠魁,见彭寿祺有这等负隅之地,全都诚心推戴彭寿祺做大寨主,为三十二家的总领头。四方亡命贼寇,也都以蟠龙寨为逋逃薮,来此藏身避祸。彭寿祺财势既足,有的是金银,便是来者不拒,既收买得寇盗归心,又想买动官府,使他不和自己为难,造成看一个奉天承运的强盗头儿,于是拼出个百八十两银子,自扬州府起,以至宝应高邮的皂役止,都纳了各如其量的贿赂。遇着了新到任官儿,以及平常日子地方官府隶役,三节两寿,都还另外整千整万地送银子孝敬。常言道:财可通神,莫说是封建时候的官儿了。
蟠龙寨势力就由此巩固,地方官府装聋作哑,一任他明目张胆,恣意抢劫,无人过问。被害的人家,投递呈子,到官府控告,从来没有破案的,至多通令海捕而已。因为官府从来不承认那蟠龙寨,是强盗的巢穴。当地沿湖百姓,更是敢怒而不敢言了。不过蟠龙寨却有一桩和其他绿林强盗行为不同之处,便是除了特有油水的富商巨贾,才行抢劫而外,寻常的民船货船,在湖内随意通行,决不抢劫。再则是显宦大官,船只往来,带的金银纵如山积,也不动手,这时何故呢?因为彭寿祺深知凡是显宦大官,都有权势的,倘行抢劫,一定不能和地方官府,善罢甘休,准要逼着勒限破案缉贼。如此一来,地方官府,为保全自己纱帽前程计,也不敢贪赃护庇蟠龙寨了。这样办正是两全之策,不使地方官府为难,才得永远相安,长久不改,这正是彭寿祺狡猾异人的地方,所谓盗亦有道,即此可见。
那彭寿祺本领武艺,比较那些水寇,着实平常得很,全凭着阴谋诡计,出乎众人之上,得为领袖渠魁。那帮水寇,无不拿他当作圣人,佩服到了极点,交代已毕,且说海夜叉严玉成,浪里浮萍陆英,在众水寇之中,性情最为憨怔浑蠢,心地糊涂,遇事只知蛮干硬来,拿起就做,争强好胜,抢在众人面前去干。多少年来跟着彭寿祺,在一道儿当盗枭,贩卖私盗,所以寿祺深知二人习性,笼络驾驭,使之俯首帖耳,心悦诚服地给自己尽死力,二人也唯寿祺之命是从,叫他们往东,绝不能往西。彭寿祺对于太湖沿岸地理最熟,某村某镇,属某州某县管辖,某处距离某地,水程若干里数,地形何如,全都若指诸掌上,这是寿祺独门的本事,群贼无一人能及。太湖上下游数百里之地,寿祺都派的有踩盘子的伙计,乔装改扮为商贾农工,医卜星相,各色人等的形状,游行各处,遇见有油水的买卖,便即飞驰回寨,报告寿祺知道。寿祺认为可做时,便斟酌形状,于群贼之中,挑选那可堪胜任的,某人某人为首,率领喽啰多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生埋伏,怎生动手,全都一一预料定了,指示清楚,嘱咐明白,俨如亲身目睹一般。为首的贼人,依照着寿祺的话去做,无不顺利,如愿而归,决无一次有失,出他预料之外的。
这次彭寿祺命严玉成陆英两人,在枫菱渡下桩埋伏,二人当即拍手称赞,欣忭踊跃,向禅静说道:“我们便往那里去吧,我们彭大哥,料事向来没有错的,照他的话去做,包管你成功。”禅静大喜道:“全仗二位寨主帮忙。”于是三人便向彭寿祺等作别,当时彭寿祺向禅静说道:“禅师傅,你办完了事,务必和他们二位回来,如不嫌敝寨没有发展,就请同在一处聚义,你回北京城,不也没事做吗!”禅静喜悦,欣然允诺了。便和得禄严玉成陆英三人出寨,来在湖岸,只见岸边停泊的两只瓜皮快艇上面,共计有十五名喽啰,都是身躯伟壮的大汉,望见众人来了,急忙上前行礼,搭了跳板,请众人上了艇子。严陆二人让禅静得禄和自己同乘一只艇子,进舱坐下后,吩咐留六个喽啰在这艇子上打桨,余下的九个喽兵乘坐后面那只艇子,即刻开行,前往枫菱渡。喽啰领命,于是两只艇子音尾相扣,打桨如飞,顺着水道,直驶枫菱渡而去。当时严陆二人兴高采烈,向禅静说道:“我们多少时候,没有出来做一桩生意,都快闷煞了,难得禅师傅来给我们找事消遣,你看这暗舱里面,我们叫预备的干粮,肉脯吃食等物俱全,路上可以免去停泊,上岸买饭耽搁时候了,这样有多爽利,一气不歇的,便可抵达枫菱渡。这十几个弟兄,也都是我挑选过的,手底下都很来得,时常跟着我们出去,做生意惯了的,你看这么多的人,可够用的吗?”禅静连声说道:“足够了,那董老儿船上,不过一两个保镖的,我们去这么多的人,还对付不了他们吗?上回也实在是我太过于大意了,一来是没防备他船上有人,二来是我孤身无助,所以不但没能得手,还险些吃了他的大亏,这回有你们二位帮忙,就是不带弟兄们,也可行了。”
海夜叉严玉成哈哈大笑道:“我带弟兄们去,倒不为叫他们动手帮助,为的是得手之后,好叫他们搬运东西。要说仅只有一两个保镖的,连禅师傅和陆贤弟,都用不着动手,只我一个人,便可以打发了他们。从前,我曾经一个人,劫过永兴镖局子的三只货船,这件事提起来,同道里差不多,全都知道。那三只货船,每只船头上坐着有一个保镖的,我一上去,便先砍翻了他一个在水里,剩下的那两个,都被镇吓住了。把他们的物主,都赶下了船去,只留下了水手,我站在末后的第三只船上,威吓着开行,没费一点事儿,三只大船满载的全是布匹干果等货物,乖乖地给我运送到寨里。陆贤弟你是亲眼看见的,彭大哥和众位弟兄,哪一个不说这回生意,我做得轻快了当。”浪里浮萍陆英忙接声道:“不错不错,严大哥那一回,你可真露了大脸,我好像还记得,你是上山东看望朋友回来,在路上做了这样一个头号的买卖。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寨带来了三船货物,彭大哥和众家兄弟轮流置酒,给你庆贺。无人不欣羡称赞,你有本领有作为,这可也真是你运气好,才得有这般好事,被你遇上了,偏我就没有这等造化,每每出去,留心找寻,想照你这样来一回,竟然没有。要说胆子,我可也不见得比你小,得不着机会,也是枉然。”严玉成得意笑道:“竟凭胆子也不行,还得见识呢。我生平就不服保镖的,那全是无用之辈。本领武艺,在绿林中吃不开的,才去干那没出息的营生,倚仗着那杆镖旗,卖着镖局的字号,和当家的名声,在江湖上借道儿,混一碗儿饭吃。我敢说凡是保镖的,没有一个有真本领的人,只要不怕得罪他们镖局当家的,自己估量着劫了他们的镖,到时候他当家的要来要,有力量对付他,尽管劫走好了,没个得不了手的。别看他们刀呀枪哇挂着,打扮穿着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儿似的,其实本领稀松,比卖刀伤药练把式的人,强不了许多,还没有我们现在带的这十五个弟兄,手底下来的硬哩,不知道禅师傅怎么会败在他们手下?这真是怪事,要说是事先没提防的话,像他们那样的行为,咱们闭着眼睛抡刀,也没打不过他们之理。这次去了,倒要试试他们是怎生了得,禅师傅,陆贤弟,你们都不必动手,只瞧我的就是了。”
禅静听了严玉成这番话,不特狂傲自负,而且明明奚落自己无用,才被保镖的打败。心里暗道,且由你这愕小子说嘴,到时我干我的,让你一人对付那个女子。不论你行不行。只要你缠住了她,我便可以趁空进舱,去杀那个老头儿,交代了我的事情。想到这儿看了看得禄,只见得禄撇嘴挤眼向自己耸肩笑了笑,好似示意他明白自己的心事一般。原来禅静不肯说出实情,上回是被佩玉打败的,实为恐怕那贼人耻笑,连一个弱女子打不过,还充什么英雄好汉,所以才说是有两个保镖打的。得禄何等狡猾,一听早知其意,匿笑于心。又见严玉成那等狂傲自负,心里好笑道,你这愣小子,也不见得真实本领,兀自胡吹乱谤,却不自知是受了禅静的诓骗,愚弄用你去挡头阵,和那女子交手。再信作她是保镖的不加戒慎,恃勇轻敌,管教有大苦子吃。却可以趁着那女子不能分身之际,杀那个董老头儿,你这傻小子给他垫背,狼叼了狗来吃,捡现成的,想着不由得冲着禅静扮了个鬼脸。
严玉成陆英都是一勇之夫,只顾目前得意,哪能观察出这二人的心意,于是一路大说大笑,好似手到便成功一般。却没有把此去要做的事,放在心上,渴了便喝,饿了便吃,好在艇上有的是现成的饮食,昼夜兼行,打桨如飞,一气不歇,顺流而下,第三天清晨,天才微微有些发亮,便已抵达了枫菱渡。远远望见岸上黑压压的,茅屋草舍,鳞次栉比,隐隐听得有鸡鸣犬吠的声音,随着晓风阵阵吹来,渔舟数十,纵横漂泊在湖滩浅水之中,空无一人。湖滩之上,芦荻丛生,禅静说道:“瞧着光景,倒是一处很大的渔村,天气还早,村里的人都还没有起来哩,我们何不趁着这没人瞧见之时,把艇子撑到湖汊里面停泊,借着芦荻遮蔽,我们瞧得见外面,外面瞧不见我们,是最隐秘不过,彭大寨主不就是嘱咐,我们照这样办吧!”海夜叉严玉成浪里浮萍陆英齐声道:“我们这位彭大哥,真是个地里鬼,太湖周围几百里所有的村镇,没有一处地方不熟悉的。每次他遣派我们出来做营生,都预先指示好了我们,在什么地方下桩埋伏,那地方是怎样的一个形势,说的都和他亲眼看见一般,到时照着他的话去做,从来没有半分错误的。”说着便命喽啰把艇子划到湖汊,三面都有芦荻环绕的一个所在,抛锚下椗,以免艇子动摇。
陆英笑道:“我们就在这藏着,等待买卖到来好了,你们试瞧,从这芦荻丛隙缝中,瞭望那岸边,正是由暗处往明处看,再清楚没有。船只来往停泊,都越不过我们眼睛里去,可是由岸边瞭望这里,却是由明处往暗处看,决瞧不见我们。正和屋子里挂的竹帘子相仿,屋里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瞧不见屋里,真是天然的一个隐秘下桩处所,亏了彭大哥怎么想的。”
严玉成禅静闻言看了看,果然岸边景色,全可入目,不由欣喜非常。得禄胆子最为怯弱,而且更是怕死,一想他们在那里等待那董老儿的船只到来,便要驾艇前往动手劫杀。我和他在一处同去,倘若他们打不过董老儿的人,到时候各人只顾各人的性命,谁还管我呢。他们都会浮水的,可以跳湖逃窜,把我一个人扔在艇子上,被那女子瞥见,还能叫我活着吗。即使她不杀我,我手无缚鸡之力,又不会打桨,划水逃走,不也是死数吗。莫若我趁早上岸上去,找个地方存身,等待他们事儿成功,再上艇子和他们同走。万一他们失了事,也不至于受牵连,断送这条小命。他打定主意,便向众人说道:“请你们把我送到岸上去吧,好在禅师傅已经认识那只船,和那董老头儿的面相,用不着我来做眼线了。”禅静诧异着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那董老儿的船,还不晓得要待几天工夫,才能来到这里呢,我们大家在一处守候等待,不也热闹些个吗?你上岸去,还得现寻住处,多么不便,一个人也闷得慌,况且叫村里人们瞧见你这么一个陌生外路人,滋生物议。并且我们只要见那船来到,当夜就得动手,用不了片刻的工夫,就可以了当了开艇走路。你如在岸上,我们完了事儿,还得去找你,这太不便了。你不如就在这艇子上待着你的,到时候我们大家上前动手,你不露面好了,我们有这么多的人,你怕些什么?”得禄道:“不行,我非得上岸去不可,你们都是英雄,做惯了那勾当营生的,我胆子太小,没见过杀人流血的事情,你们不要把我吓坏了,让我去吧。到时候你们办完了事,如不便找我,只管走你们的路,我自会上蟠龙寨找你,咱们再一道儿同回北京城,见中堂交差去好了。至于你说怕我被村里的人,瞧见陌生可疑,惹起什么不便的话,那你只管放宽心,我别的不如你,这些事情,我自会敷衍遮饰,决没要紧。”禅静严玉成陆英三人听了,一齐哈哈笑道:“你真是不济,既然害怕胆小,我们也不勉强你,送你上岸就是,到时候我们可是走我们的,你去寨里找我们好了。”得禄大笑应诺,于是严玉成便唤喽啰打桨把艇子划到边岸,搭上跳板,得禄上岸,便仍将艇子撑回原地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