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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英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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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不同的文明作出评价时,我们现在趋向于从“发展”和“发明”的意义上去考虑问题。如果用这种方式来评价的话,希腊人是十分糟糕的。埃及人和巴比伦人早在几千年以前就以勤劳而著称,在他们开始公然地借用和偷窃其他民族的成果之前,在手工技艺、工程和化学上已经取得了很多最辉煌的成就。“希腊人没有留下一项值得一提的实用的发明创造”,海武德(hellwald)说,“甚至在思想和创造领域,他们完全没有对近东产生过什么有力的影响。” [1]

一个人可以这样地回应海武德的说法,那就是他们所做的仅仅是在他们接触过的东西上留下他们的印记。说到发展,有两件事情要提到。第一,认为精神上的发展必须以物质上的进步和生活上的改善为前提,蒙昧主义只有在贫穷被战胜之后才会消失,这种想法很明显是错误的。对某些幸运的民族来说,即使物质文化处于一个很原始的水平上,完全没有海武德所高度赞赏的“舒适的东西”,处在与“奢侈”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痛苦当中,我们也能够看到与人们的内在生活相连的最完美和最丰富的美的创造。 例如,在精神的优美和精致上面有哪个能够超越瑙西卡(nausicaa)的故事?同样,物质的富足和生活条件的优越并不能保证消除愚昧。在奢侈的虚饰下,从这种发展中获益的社会阶层往往会表现出极端的浅薄和粗俗,那些与发展无关的人就更是如此。此外,发展带来的是对地球表面资源的开发和消耗,随之而来的是城市人口的过度增长。简而言之,发展带来的一切都将会使文明走向衰落,在这种状况下,世界不得不向大自然中尚未开发的力量寻求“新鲜的血液”,也就是说,寻求一种新的原始或野蛮状态。

所以,我们不想从他们的外部的、物质的方面描述希腊人,我们很高兴能够略过他们从近东继承下来的物质生活条件的讨论。他们自己基本上并不嫉妒其他民族所取得的发明和发现,即使他们的骄傲也会偶尔使他们感到能够取得这种成就也不失为一件很好的事情。 [2] 在神话学中,文明的进步被人格化了,其中,普罗米修斯把火带给了人类,所以他们不必再吃生肉。

我们不必讨论起源的问题,尤其是所有人类假想的最初的国家,尽管卢克莱修(lucretius)所描绘的图景还是很值得一读(《物性论》[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卷五),它很可能来自于伊壁鸠鲁的教导。我们也不用讨论史前人类,讨论马其顿的穴居者和湖边的定居者,或是被推断出来经过佛律癸亚到达此地的印度–日耳曼移民的持续的浪潮,或者是真的很倒霉的皮拉斯吉人(pelasgians)。而且,只有在神话中,英雄们才 活着 存留到了我们的时代,尽管通过考古发掘可以找到任何时候的新的遗迹,但我们并不关心谁真正地统治过,谁在古代的伊利昂(ilion)、奥克美诺斯(orchomenos)、梯林斯或者迈锡尼曾经任职, 我们只需简要地提及在其神话还没有在家乡形成的时候在他们的边界之外关于希腊人的种种传闻。

英雄时代的神话把这个遥远的古代世界同历史时代分离开来,有时只是一层轻薄的面纱,有时则像坚实而厚重的幕帘。在它的远处,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微弱的闪光,或者听到兵器的撞击声,马蹄的声音,遥远的哭喊声和有节奏的划桨的声音。这些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的声音和影像不再能够作为一种真实的历史事实进入到我们的视野当中。我们对于不能做到这一点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遗憾。那些古老时代的海盗们可能会感到高兴,我们关于他们的确切知识是如此的稀少。我们现有的知识可能并不足以启人心智。但正是这个帷幕把实际存在过的、短暂的东西转化为了永恒。

我们还要省略掉关于传说中的移民和最早的神话中有关城市征服活动的考察。我们已经根据我们的需要讨论过很多关于移民的问题(在上面的“希腊人和他们的神话学”部分)。关于征服,也说到过赫拉克利斯在不同的时期和境遇下征服过很多城市的故事。无论如何,像雅典和底比斯这样的城市非常骄傲于在历史记载开始以前已经发生过很多事情。我们不禁要问,在整个世界,是否还存在另外一座像底比斯这样的拥有如此之多的命中注定的先辈们的城市?

在结束这个被排除在外的事物的清单之前,我们还需省略掉关于不同的希腊部族的特征的描述。不论是在建立殖民地的过程中关于他们之间的不同点的旧有的说法,还是后来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当中的记载,在修昔底德的书中(1. 124. 1),科林斯人作出过这样的评论:“我们必须帮助波提狄亚人,因为他们是受到爱奥尼亚人围攻的多利亚人。”至少在后来,这些区别只是作为特殊的说辞被提出来的。

作为历史上著名民族的希腊人在其不同的存在阶段有着非常不同的分布状态,所以我们必须不断在他们的地理界限上做出相应的变化。因此,即使对神话时代来说,我们也不得不把前特洛伊时代、特洛伊时代以及英雄们返乡时代的地理范围区别对待。但是我们可以抛开这一古老的观念,那就是风景本身也处于变化的过程中。人们认为,赫勒斯滂、厄皮洛斯和麦西纳(messina)海峡都是从从前连在一起的大块陆地中分割出去的,莱丝波斯岛曾经是埃达山的一部分,奥萨是奥林匹斯山的一部分,等等。

在传说的地区中最重要的当然就是伯罗奔尼撒和西部的岛屿,还有海拉斯(hellas)和忒萨利亚,但埃托利亚甚至厄皮洛斯也受到过颂扬。马其顿和色雷斯的相当一部分沿海地区也被认为属于希腊人。佩里托俄斯(perithous)和伊克西翁(ixion)统辖着格尔顿(gyrton),还有奥林匹斯山脚下的佩尔哈比亚(perrhaebian)的马格尼西亚(magnesia)。帕勒涅半岛是被赫拉克利斯杀死的巨人们的家乡。佩勒贡(pelegon)的儿子阿斯特洛帕俄斯(asteropaeus)是后来的马其顿的一个原住民;阿布得拉(abdera)的名字来源于阿布得洛斯(abderus),他是被狄俄墨得斯的马吃掉的。萨莫色雷斯(samothrace)是伊阿西翁(iasion)和达尔达努斯的家乡,也是俄尔普斯的故乡,他来自史诗中的色雷斯,或皮厄里亚(pieria),曾经生活在皮姆皮来亚(pimpleia)的乡村中,靠近狄翁(dion)。

接下来,小亚细亚的西北角,还有莱丝波斯,在神话中非常有名。《伊利亚特》表现出对整个的埃达(ida)山脉地区非常熟悉。在那里的宫廷,荷马的前辈们可能演唱过他们的歌曲。 阿耳戈船英雄前往科尔喀斯(colchis)的航行在英雄神话中留下了一席之地。由此向南,神话还注意到了弥西亚(mysia)的佩尔加蒙(pergamum)(就是后来的关于奥革[auge]和忒勒福斯[telephus]的传说的地点)一直延伸到西匹罗斯(sipylos)山这个区域,那里是坦塔罗斯(tantalus)、佩罗普斯和尼俄柏(niobe)的家乡。另一方面,除了荷马曾经生活在那里并演唱他的歌曲这个事实之外,整个的爱奥尼亚地区,就像卡里亚(caria)一样,似乎被隔绝在神话学的中心之外,尽管其海岸地区并不是没有其自身的宗教神话。不知什么原因,爱奥尼亚人肯定缺乏必要的力量,或者失去了良好的时机,去把他们自己融入到神话的主流中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大能够接受库尔提乌斯(curtius)以及其他人提出的观点,即他们是多利亚人到来之前的原住希腊人。然而,罗得斯岛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是来自于克里特的泰尔奇尼斯人的所在地,并拥有达那伊得斯姊妹在林多斯建立起来的雅典娜神庙。里西亚(lycia)在神话中出乎预料地有名,因为它拥有古老的阿波罗崇拜,关于勒托在那里为她的孩子们建立起一个避难所的神话传说,还有关于柏勒洛丰和喀迈拉(chimaera)的神话。 还有一些岛屿也在神话中得到了颂扬,克里特是其中最为重要的。至于在帕姆费里亚(pamphylia)的沿岸地区,在奇里乞亚(cilicia)以及塞浦路斯建立起来的城市,我们对于找到他们就是希腊人或者如何变成希腊人的证据并不抱什么希望。除了那些声称他们自己的起源与从特洛伊返乡的英雄相关之外,偶尔也有个别的城市试图找出更早的联系。 [3] 如果其神话可以一直回溯到腓尼基或者埃及(安德洛墨达[andromeda]、布西瑞斯和普洛透斯[proteus])的话,那么这不过就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罢了。

对于西方还有小亚细亚的南岸来讲,问题则在于其神话是否非常久远或者是否仅仅是后来的殖民运动的一种反映;但在通常情况下,十分明显的是,神话只是随着殖民者的到来而出现的。我们现在想到了撒丁岛的伊俄拉俄斯(iolaus)的追随者(狄奥多洛斯,5. 15);据谣传,所有这些地方赫拉克利斯都曾经驻足,那些石柱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4] 特洛伊的逃亡者,包括帕多瓦(patavium)的建立者安忒诺耳, 到达西西里直到拉丁姆(latium)的埃涅阿斯, 在西西里的特洛伊人埃里迈恩斯(elymians)。 归返的希腊英雄们,尤其是狄俄墨得斯,他在整个亚德里亚地区的控制权以狄奥墨德岛( insulae diomedeae ,也就是现在的特雷米提岛[isole tremiti])为标志,在斯特拉波生活的时代,他仍然被当作一位神灵受到威尼提人(veneti)的崇拜。 西部还产生了一位国王拉提努斯(latinus),他让女儿们做好了嫁给任何一位新来者的准备,比如劳瑞娜(laurina)就嫁给了洛克罗斯(locros)。 [5] 还有在厄里达诺斯河(eridanos)上的法厄同,来自于忒萨利亚的皮拉斯吉人建立起凯雷—阿吉拉(caere-agylla) ,来自(埃里斯的)比萨(pisa)的涅斯托尔是意大利的比萨的创建者,伊阿宋在埃尔巴(elba),阿耳戈船英雄在伊斯特里亚(istria),伊万达(evander)在帕拉丁(palatine),奥德修斯的同伴波利忒斯(polites)在特美萨(temesa)都建立起自己的城市,还有菲罗克忒忒斯(philoctetes)在卢卡尼亚(lucania)的佩特里亚(petelia)和克里米萨(crimissa)建城,荷马的埃俄罗斯(aeolos)在里帕瑞(lipari)的岛屿和其他很多地方定居。

在每个地方都存在一个双重的过程。一方面,希腊人很乐意把他们的同胞在旅行中的英雄事迹保存下来;另一方面,不论希腊文明从哪个地方进来,其他的民族都把他们的神话当作是一项精彩的发明创造而接受下来,并希望与他们自己的神话连结起来。但是,我们不再能够确定希腊人向外扩展的冲动和其他民族在半路上迎接他们的热情这两种因素到底是哪个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可以确定的是,所有地方性的东西都在神话中得到了关照,即使在天涯海角,诗歌都会找到它的感觉。像拉庇泰人(lapiths)、马人(centaurs)、侏儒族(pygmies)等半虚构或者完全虚构的种族已经成为了构成英雄时代希腊人的生活的基本要素,它们挑战着也丰富着现实的生活。作为补充,索福克利斯对极北族人(hyperboreans)的这块土地及其神秘的地形作了如此精彩的描述,斯特西克鲁斯(stesichorus) 也曾经唱到过怀抱金杯的赫利俄斯穿越海洋的航行,其中我们隐约地看到了一个壮丽的神话世界,其中大地和天空之间被看作具有一种巨大的、假想的关联。海洋之外住着蛇发女妖(gorgons),在最遥远的边界住着夜神(night),在那里赫斯珀里得斯姊妹(hesperides)的歌声回响着。在大地的尽头,在所有这些声音之外,站着阿特拉斯(atlas),用他的头和不知疲倦的臂膀支撑着天空。 大洋用海水环绕着大地,然后自行流回。从它那里产生了所有的水流——大海、河流和泉水,这必须由一种地下水流的观念加以解释。太阳从大海中升起,从大海中落下,星星就像神灵们那样在大海中沐浴。所有优美的和可怕的事物都可以在大海中找到。埃提奥匹安人(ethiopians),西米瑞恩人,冥府(elysium),佩尔塞福涅(persephone)的丛林,还有正如我们所说到的,蛇发女妖,斯堤克斯(styx)的水流都是其流程中的一个微小的部分。在这里,还有至福群岛(islands of the blessed),正如品达所言,它们也是在大洋微风的吹拂下变得凉爽起来的。

但丁所描述的地下世界也可以通过考察而画成地图,这至少在赫西俄德的《神谱》(721—819)中的塔尔塔洛斯(tartarus) 那里不能做到。一个铜砧从地面掉下去需要九天九夜的时间;这块地方也被一堵黄铜做的墙围绕,黑夜在其侧翼来回流动;上面生长着大地和海洋的根系——我们可以把它们想像成为一个圆拱形的屋顶——在雾气笼罩的黑暗中,提坦巨神们被绑着坐在那里。在那里,还有大地的来源(即起点)和终点,还有塔尔塔洛斯自身、大海和布满星星的天空;它们也被描述为可怕的、朽烂的,对神灵们自身来说也是一些很可怖的东西。这个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不断地被来自于所有方向的暴风猛吹着,那里矗立着一座黑夜之屋。外边站立着阿特拉斯,支撑着苍穹,在那里(很显然是在塔尔塔洛斯的门口),黑夜和白昼飞速地转换着,一来一去的时候相互问候,它们穿越过巨大的门槛。

我们需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希腊神话编制的精心及其在流传的过程中所使用的形式的多种多样。正如希腊人所了解的,这些形式是五花八门的。它超越了世界上任何其他民族的史诗,成为循环史诗的一个伟大的序列。它也是戏剧的源泉,是以剧作形式呈现的宗教仪式,是完美的视觉艺术。最后,还有作品集,对诗作所写的注释等等。没有任何的神学体系对神话产生影响,没有大量的解说——至少没有留下什么记载——它也没有有意地被限制或者被窜改。

资料的含混还掩盖了关于神灵和英雄们的起源以及它们是如何被精心编制成一连串传奇故事的过程。的确,在其他的雅利安部族那里也能找到很多这样的要素和基本的特征,但是,通过其独特的结合点和动机,希腊的神话成为一种民族精神的伟大反映。这件工作可能主要是由游吟诗人来完成的,因为人们自身还是对相对独立的形象和故事更为感兴趣。实际的情况是,尽管他们在讲述过程中有完全的自由,但还是存在着某种一致性,共同享有对英雄神话的某种熟知。这一点由以下的事实可以得到最好的说明,那就是虽然他们浪迹各地,分布甚广,但在游吟诗人的所有流派中都存在着一种神话的传统。

在我们转向英雄的气质和行为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一个要点一定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那就是这时已经建立起来而且到很晚的时候还一直在起作用的希腊人生活的一个基本原则:

要一直做最好的,去超越他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英雄就一定要成为人类的典范。他所有的行为和热情都会走向极端。他身上的理想主义主要在于他所表现出的美貌和活力。他并不会受到灵魂的高贵、渴望尊严或者道德上的完善的困扰。他代表着完全未受干扰的、自然而然的人性中的利己主义,无怨无悔但心灵伟大而仁慈。只有这样诗人才能够把他的高楼大厦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在荷马史诗中有某种骑士般的谦逊,但没有迹象表明这是一种社会生活的反映。 [6] 悲剧作家遵循了这种范例,竭尽他们的所能描绘出一个天真的世界,甚至在这个方面还加强和深化了。例如,索福克利斯在他的《埃阿斯》中就是这样做的。

即使他的罪行不会破坏英雄的理想的品性,宙斯并没有因为用一个梦去欺骗阿伽门农而受到贬低。这些只不过是一些微小的过失:赫拉克利斯背信弃义地把伊菲托斯(iphitus)从悬崖上扔下去,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在答应了留住多隆(dolon)的性命之后还是杀死了他,埃阿科斯的儿子佩琉斯和忒拉蒙出于纯粹的嫉妒杀死了他们的半个兄弟福科斯(phocus),只是由于他在比赛中的杰出表现。但从总的情况来看,最可怕的行径并不是出于巨大的邪恶或者残忍。这并不是个人犯下的罪行,而是由于 某种 行为受到了诅咒,毫无疑问,是因为他们承担着某种神圣的复仇任务。因此,玷污之所以可以救赎,恰恰是因为罪责并不是很大,这个行动仅仅是情有可原的激情或仅仅是厄运的一种后果,或者实际上是正确的和值得嘉奖的。 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才会有所谓的净化仪式( katharsis ),通常由一个英雄来主持,一定是在 每次 杀戮之后举行。在杀死皮同龙之后,阿波罗就需要举行这样的仪式。在宙斯·美里奇俄斯(zeus meilichius)的祭坛,在提修斯杀死了强盗和罪犯之后(其中的一个人叫作希尼斯[sinis],实际上与他的外公庇透斯[pittheus]有血缘关系),菲塔里得斯(phytalides)为提修斯举行净化仪式。即使在科洛部斯(coroebus)杀死鬼怪波伊涅( poinê ,即“惩罚”)之后,也要在德尔斐举行净化仪式。

英雄的主要品格之一体现在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身上,另一种则十分明确地体现在阿喀琉斯身上。这位英雄展现给我们的是他的向超人目标的努力,他的过度的激情,对希腊人的不可抑制的仇视,除了他自己和帕特洛克卢斯,他盼望着他们的崩溃。接下来,他对他的朋友的死充满了深重的哀痛,对赫克托耳进行了可怕的和孤注一掷的复仇,而赫克托耳也促使阿波罗和宙斯给了他巨大的惩罚。 抛开他所有的错误不论,他的确具有伟大的灵魂。他知道他注定短命,知道他的死会紧随着赫克托耳,但是与赫克托耳的忧郁情绪形成对比的是,阿喀琉斯在一种高贵的平静中面对死亡。最后,他全部的高贵展现在为帕特洛克卢斯的葬礼举行的运动会以及与普里阿摩的遭遇当中。他的这一神圣的超越过程——对此我们在整部史诗中可以找到很多证据 ——在这里达到了终点。即使在这些最后的讲话中,就在他和普里阿摩之间已经建立起充分的情感上的共鸣的时候,他仍然警告了这位只是有些表现出不耐烦的国王不要惹他生气,因为不然的话他害怕自己还是会杀死他。

英雄们所表现出的这种原始的残暴使我们想起了塞尔维亚人马克·克拉尔耶维奇(marko kraljevic),他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很可怕。在被征服的人那里也是如此。例如,对于赫克托耳的死,处于悲痛中的普里阿摩用地上的泥土洒在他自己的身上并在地上打滚。即便如此还是悲痛不已,严厉地责怪他的仍然活着的儿子们(同时,这个场景也使赫克托耳和普里阿摩的其他儿子以及所有特洛伊人之间巨大的差距变得十分明显)。当赫库芭想把她的牙放进阿喀琉斯的身体里去咬食他的肝脏的时候也是如此。赫拉克利斯也毫无例外地拥有其凶残的一面。例如,在他拿下特洛伊的时候,他把剑刺向第一个冲进去的人忒拉蒙,因为他不允许另一个人在他前面立功,只要他能够按照常理稍微从忒拉蒙的角度考虑一下,就能够抑制住这一暴行。

英雄最渴望的事情是永葆青春,像神那样地长生不死。赫克托耳在战斗中就曾经表达过这种想法,尽管还有一些英雄担任某种职务( ex offici )活到老年,就像荷马笔下的涅斯托尔和底比斯传说中的太瑞西亚斯(tiresias)那样,他们正是因其高龄而受到人们的称道。

就品格而言,重要的是血统上的传承和养育关系。除了司空见惯的具有神的血统,妇女以及她们的出身也被诗人看作是非常重要的,尽管与此同时我们也发现了这种令人痛苦的悲观主义的看法,那就是儿子们通常不如他们的父辈。伊索克拉底保留着传统的神话精神,对于阿佛洛蒂忒的赏赐,他的回答是,命运赐予的其他所有的礼物都会很快消失,只有高贵的血统是不变的,所以他选择了海伦为其生育后代,而另外两位女神的礼物则只能在他的有生之年享用(《海伦》,44)。对于“强者是由强者和优秀的人孕育出来”( fortes creantur fortibus et bonis )的确信在接下来的古风时代依然盛行,对于狄奥格尼斯(183 ff. )来说,不相匹配的婚姻会导致最巨大的痛苦。 还有一个与此相关的信仰,那就是,优秀是天生的、永远不会变质的,而邪恶则是无可救药的。因此,由什么样的教师和保姆把孩子带大只具有次一级的重要性,尽管它在造就一个伟大的人物的过程中作为一个因素有时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阿喀琉斯和伊阿宋都被看作是喀戎(chiron)的弟子,而喀戎在神话中代表了教师的典范。 [7]

英雄的伟大之处主要在战斗中表现出来,其中最惊人的时刻就是在埃阿斯决定谢绝众神的帮助,以及在狄俄墨得斯把阿波罗的威吓抛开追杀埃涅阿斯的时候。只是在他“像一个恶魔一般”四次差一点追上他的时候,神用了很可怕的口吻对他说:“小心点!投降吧!神和人并不属于同一个种族!”这时他才最终调转头来(《伊利亚特》,第五卷,440—442)。 的确,只有在战斗中,或在军营中,或是在被围困的城市中,所有的各种各样的英雄品质才彰显出来。只有在诸如忒耳西忒斯这样的人物的陪衬之下,才可以显示出英雄本色。英雄正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才会得到诗人的钟爱,就像他对于真正的编年史作家那样。我们可能会想到佛罗萨尔特(froissart) ,我们永远也不会弄清楚他是站在法国人还是英国人一边。诗人没有说明他到底站在哪一边,他至少是站在胜利者的立场上。实际上,对于大多数从特洛伊回来的人来说,在诗人的嘴里,胜利都化为灰烬。 在这些故事中,史诗所表现出来的欢乐主要在于战斗应该尽量的激烈,不断重复的诗句证明了这一点,比如:

接着,那里响起了英雄们的哭号和胜利的欢呼声

人们杀人和被杀,大地上鲜血横流。

诗人的中立立场最著名的例子是在《伊利亚特》的第四卷结尾处,阿波罗鼓励特洛伊人,同时雅典娜则鞭策希腊人,在一位客观的观察者的介绍当中,这个场面美妙地结束了。如果说荷马在哪个地方表现出对希腊人的偏向的话,可能就是在第三卷的开头,在向战场行进的过程中,特洛伊人在叫喊和喧闹中列队待发,就像鹤群去迎战海洋中的小妖精,而希腊人则在安静中行进,充满了勇气,下定决心共同存亡。对于军队在战斗中排开阵势,荷马描绘出一幅尤为精美的画面,对英雄个人的冲锋陷阵的描绘也是如此。狄俄墨得斯就像一头雄狮冲进羊圈,牧人只能设法偶尔地回击一下(《伊利亚特》,第五卷,134)。

荷马描绘了战斗、突袭、武器和伤亡的情况,其技巧上的细致入微是超乎寻常的。在神话中,某些著名的武器具有魔力,成为了致命之物( res fatales ),比如菲罗克忒忒斯手中使用的赫拉克利斯的弓箭。潘达洛斯(pandarus)的弓被描述得极为可爱(第四卷,105),而奥德修斯的弓俨然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这种现实主义描写的另外一个例子就是在第八卷中关于武士的困境的描写,当战车的驾驭者被打死的时候,他不得不自己拉住缰绳(第八卷,124ff. )。

狡猾完全是允许的,甚至欺骗。奥德修斯就是其化身,即使在对付一个像菲罗克忒忒斯这样的同志的时候也是可以使用的,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在很早的时候,奥德修斯就曾经想在他的箭头上涂上毒药,但到了很晚的时候他才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最先请求这样做的人害怕神灵。因此,一个人可以昧着良心做事,我行我素。

与后来的被政治化了的赫拉克利斯或者提修斯相比,这些英雄与他们的国家还不存在真正的关系。他们半神的性质和他们的权威性还没有受到质疑,如果他们被剥夺了权力,这样做并非出于他们的人民,而是由于与之相对抗的继承人或者敌人。的确,即使在《伊利亚特》中,军事组织有时候似乎也不能步调一致, 奥德修斯就描述过伊大卡的政治状况,还纯粹是诗歌的写法。是悲剧作家最先表现出把他们自己时代的政治情况注入那些早先国家的强烈愿望。埃斯库罗斯在他的《请愿者》一剧中描写了公民大会,在《阿伽门农》( agamemnon )一剧中经常可以听到政治上的解说,例如(849),国王为了宣讲他的主题而把自己比作医生,用火或者用刀子以达到治疗的目的;再如,克吕泰涅斯特拉装作已经把当时还是孩子的奥列斯特送到了斯特洛菲俄斯(strophius)那里,以防止愤怒的人民在混乱中把这个王国的富有智慧的辩护者置于死地。只要需要,欧里庇得斯就会尽可能多地运用政治的内容。一个例子就是公民大会,在《奥列斯特》中,信使就描绘了公民大会投票和表决的情况。

神灵运用他们的法力把荣耀给予英雄,甚至会把一束神的光辉借给他们本人。因此,我们偶尔也可以在这些英雄身上看到一些超自然的东西,在某些时候,奥德修斯就具有神性。死后的声名也是英雄的野心之一。赫克托耳想到在不久的将来,有人航海经过赫勒斯滂的时候,就会看到被他打败的人的墓碑,因而胜利者的声名也就会被永久地保留下来。神答应那些成功地监视住特洛伊人的希腊人可以得到这样的奖励,即所有人都可以获得杰出的声名。在战斗之前,他们说,不论结果如何,失败者会为胜利者增添荣耀。 伟大的事件总是注定会被后人传唱。

当荷马的英雄们互相谩骂的时候,他们这样做表现出一种完全没有自我批评的放任,听上去非常地骇人听闻。在答应了雅典娜的请求之后,阿喀琉斯把他的剑收了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辱骂阿伽门农。在他想对敌手进行辱骂的时候,完全不存在什么教养和尊严之类的东西能够迫使他把到嘴边的话收回去。 甚至在对倒下去的人揶揄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宽宏大量的迹象。帕特洛克卢斯对赫克托耳的驾车手的嘲笑尤其残忍:“他会完成一个漂亮的潜水动作”。 如果说英雄们很容易就被激怒的话,但他们依然会表现得十分幽默,喜欢吵架,能够在互相交换激烈的言词之后立即恢复常态。赫克托耳嘲笑帕里斯为懦夫,就因为他从阿佛洛蒂忒那里得到的礼物,他也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但还是说他不应该因为神的慷慨而受到指责,这种事情不应该受到蔑视。神灵们自愿赐予他礼物,没有人想要什么就能从神那里得到什么。 另外一次,在海伦严厉地责怪他被墨涅拉俄斯痛打之后,帕里斯回答说,他将在另外一天取得胜利,因为也有很多神站在特洛伊一边,不论如何,他们该上床睡觉了(《伊利亚特》,第三卷,437—446)。我们必须把这样的事情看作是一种有意安排的喜剧效果。

这些英雄们还会像孩子那样哭泣,不仅仅是在大团聚的时候,就像奥德修斯和忒勒马科斯父子相见的时候,那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而且在发怒的时候也会哭,阿喀琉斯就那样地哭泣过,直到忒提斯(他的母亲)从海中升起拥抱了他,问他,就好像他是一个被宠坏的男孩,“孩子,你为什么哭泣,什么样的悲伤进入了你的心灵?告诉我,不要隐藏在你的心中,让我们两人都知道。”在这个英雄时代,还存在着从眼泪中得到满足的方式,或者干脆哭个够。佩涅罗珀在做出决定前用哭泣满足了心灵的要求,然后恳求阿尔忒弥斯让她死去。 但是当哭的时间足够长以后,悲伤竟然平息了。墨涅拉俄斯在他的王宫中经常记起去世的人,有时他会用哭泣来抚慰他的心灵,有时候则保持沉默:“人很快就用清冷的悲叹填满了心灵。”当他为海伦而悲叹,忒勒马科斯和皮西特拉图为失踪的奥德修斯而悲哀的时候,皮西特拉图指出,最好不要在晚餐之后陷入悲伤;明天将是新的一天;墨涅拉俄斯表示同意,说:“让我们停止哭泣,再想一想宴会的事情吧。”

另外一个天真的特性就是英雄也会失去勇气。当宙斯在打雷的时候,最伟大的英雄也会逃跑。奥德修斯完全不顾狄俄墨得斯要他帮助处于危险中的涅斯托尔的呼救声,他跟其他人一样地躲进了空船(《伊利亚特》,第八卷,78—98)。阿伽门农两次提出放弃围攻、打道回府的提议,尽管实际上两次他都受到严厉的指责,一次是狄俄墨得斯,后来是奥德修斯(《伊利亚特》,第九卷,16—49;第十四卷,64—102)。

英雄最为天真的个性就是对于愿望和欲求的毫无自我意识的表白。尽管他处在深深的悲痛中,身处在淮阿喀亚人中的奥德修斯坦白地表明他的饥饿,这种最低级的需求;接着他恳求他们第二天送他回家,说到他思念的对象并不是他的妻儿,而是他的地产、他的奴仆和他的高宅大院(《奥德赛》,第七卷,207—225)。后来,听到他的这些谈话,淮阿喀亚人感到十分吃惊,他正好抓住这个机会请求他们为他准备一批丰盛的礼品,因为对他来说能够满载而归将会更好。 然而,天真的最典型的和最可爱的事例发生在瑙西卡身上,那就是她不仅对梳洗完毕换上衣服的奥德修斯表现出爱慕之情,而且还天真地说她很想拥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丈夫。阿尔喀诺俄斯也想得到一个这样的女婿:“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跟我一条心。对于他,我将奉献出我的家财和我所有的一切。”(《奥德赛》,第六卷,239—245;第七卷,311—315)那时还没有什么规则禁止诗歌表达那些不能实现的愿望。

在前文中,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老年人已经接近死亡的事实可以公开地提及。这种自由(除了以下的事实,即命运女神的到来既不早也不晚,正符合她的心愿)来源于那时还没有关于长寿的乐观主义的伪善。没有伪善也是自我赞扬的根源,这种做法正与情感的最高贵的敏锐相契合。不仅奥德修斯可以公开地说(《奥德赛》,第八卷,215ff. )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弓箭手,“所有人当中最棒的,现在正在人世间吃着面包”,除了菲罗克忒忒斯——尽管他不会把自己与那些先辈比如赫拉克利斯和欧律托斯(eurytus)相提并论——而且,在一般情况下,没人需要谦虚地装作自己比不上最优秀的人。

“对真理的热爱”经常受到赞美, 但是在现实中或许从未成为一个典型的希腊人的品质。与此相契合的是,从所谓道德的标准来判断,我们还可以想到“纯洁”也并不是一种美德,只不过是诗人的一种看法罢了。瑙西卡与她的女仆们一起洗澡,但是却没有关于她洗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描写。

尽管这不再是一个黄金时代,尽管邪恶和厄运已经占据统治地位,但英雄的形象仍然在人们的理想中蔓延。其他民族将永远对这样的民族充满羡慕,这个民族关于想像中的过去的理想图景正好与荷马的世界近似。它当然是一个“非功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其突出的特性是,除了诗人的明喻之外,农人一直只是动产的保护者,是一个牧羊人,或者以莱耳忒斯为例,曾经是一个园丁。另一方面,像欧迈俄斯(eumaeus)和欧律克勒亚(eurycleia)这样的光辉人物形象却被极大地理想化了。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事物都是高贵和有教养的。服务性的和琐屑的工作只是与英雄有关,从中折射出他们光辉的存在。

所以,那个时代的人们比“现在活着的凡人们”更加看重身体的力量,后人把他们想像成为巨人。 但是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在整部荷马史诗当中,属于英雄的人和物是如何用我们所谓的装饰性的绰号加以区分的。神性不仅仅赋予国王,就像“阿尔喀诺俄斯的神力”,而且牧猪人也可以是“神圣的”,仆人是“骄傲的”,特别的马和羊因为他们的毛也会受到赞美。甚至那些被认为犯了错误的人,以至于邪恶的人,也沐浴在伟大时代的金色光环里,就像后来悲剧中所表现的邪恶的人那样。的确,神话中也有一些恶棍,就像萨尔摩纽斯(salmoneus)和卡帕纽斯(capaneus),有一些无情的人,就像希尼斯(sinis),普洛克如斯忒斯(procrustes),尤其是瑙普利俄斯。最后这个名字代表了知识、商业经验、邪恶、复仇等因素的一种奇怪的结合,为那些想把女儿们卖到海外的人提供帮助,或者用错误的火光信号使那些从特洛伊返乡的人所乘坐的船只失事。 忒耳西忒斯也是一个与当时盛行的理想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人物。佩涅罗珀的求婚者们也分享了一些理想的光辉。尽管他们全部被杀死,但他们还是表现出了神性。奥德修斯经过漂泊回到家不是为了杀死一群白痴。

在《奥德赛》中,涅斯托尔和墨涅拉俄斯的宫中生活是愉快和舒适的。 一个像涅斯托尔这样的人在出生和结婚的时候都收到宙斯的高贵的祝福( olbos ), [8] 他将在他的家乡安度舒适的老年生活,他的儿子们都是聪明的和最优秀的战士(《奥德赛》,第四卷,207ff. )。史诗中经常提到物质财富。我们知道为国王们准备的食物是比较好的(《奥德赛》,第三卷,480),总是用相同的词汇描述祭祀仪式的过程。 只有最高贵的酒被虔诚地提及,比如为奥德修斯的返乡而准备的酒,这种最上等的伊斯马洛斯(ismaros)酒是马戎(maron)为他准备的,他是惟一幸存的阿波罗的祭司。对于这种酒,据说家中没有一个仆人和女佣知晓,只有马戎、他的妻子和一个女管家知道。只要一高脚酒杯的酒兑上20份的水就足以使混酒的碗中飘出无比甜美和非同寻常的香味,它使一个男人不再有任何的要求。 如果在令人愉快的酒席间再有游吟诗人的出现,在坐成一排的客人们跟前演唱,那么,这种享受被认为是心灵需求的最完美的满足了。

淮阿喀亚人是一个例外。他们的生活方式表现得更为尊贵和辉煌。整幅图画很显然比派罗斯和斯巴达的宫廷更加令人难以置信。淮阿喀亚人靠近神灵并深得他们的喜爱,生活在遥远的海的那边,在世界的边缘,不受其他地方的凡人的搅扰。他们的日子在没完没了的宴饮、唱歌和跳舞中度过。他们的岛屿的气候与卡纳瑞斯(canaries)和阿祖雷斯(azores)近似。不论是哪个季节,西风都持续不断地吹过,百花盛开,果实累累。在阿尔喀诺俄斯的宫殿中,一切东西都用贵金属制成:“永生的和超越年龄限制的”黄金的猎狗在它跟前守卫,黄金制成的年轻人(栩栩如生的雕像)在宫门内手握火炬站立。阿尔喀诺俄斯自己在大堂中拥有自己的王座,在那里皇后也坐在壁炉旁,她的女仆环绕左右,编织着紫色的羊毛,他坐在那儿,喝着美酒,“就像一位不朽的神灵。”围绕在他周围的贵族是“持杖国王”,人们尊他为神灵,阿瑞忒(arete)皇后也比世间任何一位妻子都要尊贵,她自己就能够解决男人之间的纷争。这些在欢乐中度日的人们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们的船只,它们开起来就像一缕思绪或者一对翅膀那样地迅捷,能够径直地驶向目的地。即使在雾中也用不着舵和舵手,他们经常去营救被风暴所困的船员。从记不清的年代开始,当人们为众神举行重大的祭祀活动时,众神就会在淮阿喀亚人中显现,并与他们共坐和宴饮。即使他们遇到了一个孤独的流浪者,众神也会现身,因为淮阿喀亚人与他们靠得很近,“就像独目巨人和巨人族的野蛮部族那样”。他们之所以能享有神的特殊宠幸是因为他们与众神混同在一起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方式以及他们高超的航海技术。 然而,这种快乐的生存方式却受到了波塞冬的威胁。

在其他地方,在世界的边缘,也存在某些拥有特殊好运的人们,比如在西瑞岛上,在那里人们不知道饥饿和病痛为何物,当人们步入老年的时候,他们就会被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用箭射死。 我们再次回过头来说淮阿喀亚人,我们必须提到阿尔喀诺俄斯所拥有的最高贵的好客精神,他说,在这里,陌生人和乞丐都会像受到兄弟般的款待(《奥德赛》,第八卷,546—547)。淮阿喀亚人在这些场合还成为礼貌待客的典范——在他们询问他的姓名之前,首先对高贵的客人加以热情的款待。请注意,尽管他们非常想知道他的身份,但诗人还是在最大限度上延缓了其身份的揭示:“我们的客人,我不知道他是谁”,阿尔喀诺俄斯说,他就是这样把奥德修斯介绍给他的朝臣的。

在这个英雄的世界里,偶尔会出现一种对机械性劳作的排斥,尽管赫西俄德并未对此表现出过敌意。淮阿喀亚人欧律阿罗斯(euryalus)不恰当地把海上商人——他的眼睛总是盯着他的货物和他可怜的收益——和竞赛中技艺高超的人作了比较(《奥德赛》,第八卷,159—164)。当然,再没有什么对比能够像这样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比较更为泾渭分明的了,前者是一种物质性的生活。在后者那里,最大的主题就是要么死掉为他的对手带来荣誉,要么战胜对方为自己赢得荣誉。与此同时,一个人能够干些活计并不会减损英雄时代的理想。莱耳忒斯是一个园丁,阿喀琉斯为他的客人切肉,奥德修斯亲手制作木筏,并且对于干一些更为琐屑的工作还充满骄傲:“在干活的技术上”,他对欧迈俄斯说,“没有哪个凡人能够和我相比,比如用正确的方式生火,劈柴,雕刻,烤肉和倒酒。”(《奥德赛》,第十五卷,321—324)国王的女儿到外面去洗衣服也不会减损她的高贵性。瑙西卡漫不经心地问她的父亲要一辆马车,解释说她必须去看看父亲和她的五个兄弟的衣服洗好了没有,其中三个兄弟尚未结婚,总是想穿着干净的亚麻布衣服去参加舞会。

后来的神话把所有的“发明”都归功于帕拉墨得斯——可以预料的是,结果他招致了灾难;因此,他对好的和坏的事情都要负有责任。 除了他,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神话中的艺术家和发明家,如达代罗斯,特洛福尼俄斯和阿伽墨得斯,达克提尔斯人(dactyles)和泰尔奇尼斯人,还有伟大的航海家——阿尔果斯的舵手和舵的发明者提菲斯(tiphys),可以望远的林叩斯(lynceus),他能够看到水下的暗礁,他是第一个向一个遥远的海岸发出呼叫的人, 还有为帕里斯造船的菲瑞克鲁斯(phereclus)。 海上航行的最伟大的代表人物当数奥德修斯和阿耳戈船英雄。那些留在家乡的人对于水手们告诉他们的事情确信无疑,那些亲自去过的人对充满虚构的地理学又加入了很多细节。他们一定是世界上曾经出现过的最精彩的说谎者。希腊化时代的喜欢编故事的旅行家与他们相比就显得平淡多了。

轻松愉快的喜剧环绕着英雄们的理想世界。我们知道所有关于马人的故事,还有这样的个别人物,像奥德修斯的祖父,伟大的窃贼奥托吕科斯(autolycus)。当他住在帕那索斯山的时候,因为破门进入邻居的房子而受到指责,他选择了和他一样坏的西绪福斯作为他的同谋。 接下来还有刻耳科珀斯两兄弟(cercopes),他们看到地狱里面非常大,直到他们通过了赫拉克利斯的道路,他们被他头朝下吊在一个横梁上面。在这个痛苦的境遇下,他们开始笑着说一些轻松的话题,以至于赫拉克利斯也禁不住笑了,只好放他们走。

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的天真中,的确有对于财富的罪恶的贪求,但却没有关于财宝的传说,比如说埋在地下的金子或者矿藏(除了那些关于德尔斐的想像中的地窖的故事)。神话传说中仅仅说到一些个人的珍贵物品,这些东西还具有神奇的特性。其中的一些是由赫菲斯托斯这样的神匠制造的,比如金羊毛、哈耳摩尼亚(harmonia)的项链和宙斯的权杖。 贪欲常常被这些具体的东西唤起,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财宝。尽管希腊人从腓尼基人那里完全了解采矿是怎么回事,尽管他们对他们自己土地上的辉煌建筑了如指掌,相信在迈锡尼、奥克美诺斯和其他地方到处都有财宝。把所有这些情况与北部欧洲进行比较将会很有趣,在那里,大众的想像中总是充满了埋藏在地窖、山洞中以及此类地方中的财宝。 [9]

除了英雄,这里还有从事某种职业的人和专家的代表。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他们构成了一个异类,几乎是一种干扰,但是他们对于神话的主题却是非常必要的。一个例子就是医生,但是荷马的玛卡翁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医,他是一个亲王和统治者,只是由于他的关于治疗的知识才显得与众不同。说到教师,我们就会想到前面提到的喀戎。在这里,我们要将讨论集中在游吟诗人身上。他的技艺如此地受到尊敬,阿喀琉斯自己就是一个游吟诗人; [10] 实际上,整个的英雄世界及其神话学只是为了诗人的缘故而得以存在。阿尔喀诺俄斯注意到,当德摩多科斯(demodocus)吟唱着关于特洛伊陷落的故事的时候,奥德修斯潸然泪下,于是就询问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动情,告诉他这个命运是神决定的,特洛伊的被毁是命中注定的,这样使得将来的后人能够从中找到诗歌的素材(《奥德赛》,第八卷,579ff. )。游吟诗人都具有诚实和值得信赖的优秀品质。当阿伽门农前往特洛伊的时候,他指定了一个游吟诗人来保护和监管他的王后。埃癸斯托斯(aegisthus)把他赶到了一座荒岛上,在那里杀死了他,把他的尸体喂了鸟。只有在她被这个较高的道德力量抛弃的时候,克吕泰涅斯特拉才向她的诱惑者屈服(《奥德赛》,第三卷,267—272)。在《奥德赛》的第八卷,德摩多科斯受到了很好的礼遇(61ff. ),出现过3次以上——分别出现在奥德修斯和阿喀琉斯,阿瑞斯和阿佛洛蒂忒,以及特洛伊的战马之间进行争论的篇章中。缪斯亲自教他叙事的要点(480f. ),他的诗歌的灵感来自于一位神灵(499)。在伊大卡,当他的妈妈试图阻止游吟诗人斐弥俄斯(phemius)吟唱关于英雄返乡的故事的时候,特勒马库斯大声地为他辩护。正是宙斯赋予歌者创作歌曲的灵感,但是歌者并没有因为吟唱正在发生的事情而受到责备,因为人们最喜欢听最新的故事(《奥德赛》,第一卷,325—523)。作为神话的讲述者,这个时代的游吟诗人为军营中的贵族伙伴带去了欢乐,而接下来贵族的宴会又使得哀歌诗得以产生。

诗歌还会歌颂其自身。欧迈俄斯把奥德修斯用了整整三天时间为他讲故事比作一个用了妖术的游吟诗人,这位诗人从神那里学来了甜蜜的词语,他的听众愿意他一直唱下去,永不停歇。阿尔喀诺俄斯也宣称他也能像游吟诗人那样讲述他自己的故事(《奥德赛》,第十七卷,513—520;第十一卷,368)。实际上,当英雄因为他的话而受到赞扬的时候,与此同时诗人也在赞美自己,他使听者们安静下来,在阴暗的屋子里入神地倾听。斐弥俄斯不遗余力地为歌者的艺术进行辩护,最后他请求奥德修斯放过他的性命:“对你自己来说,杀死一位诗人将会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是一位神灵在我的心里种下了所有种类的歌曲,我想我会为你歌唱,就像面对一位神灵。”(《奥德赛》,第二十二卷,345—349)游吟诗人不仅在快乐的场合也会在悲哀的场合里演唱。我们看到,他也出现在了摆放在普里阿摩的宫中的赫克托耳的尸体旁(《奥德赛》,第二十四卷,720)。在赫西俄德对游吟诗人的赞美中,据说他能够为痛苦的人带来安慰(《神谱》,94—103)。

英雄的重要地位还给予了使者,即使他是一个人的仆人——比如杜里奇安人(dulichian)的使者穆里俄斯(mulius),他为求婚者们掺酒和倒酒,被称为是安菲诺姆斯(amphinomus)的仆人(《奥德赛》,第十八卷,423ff. )。在这些宫廷中活动的游吟诗人和使者互相一定很熟,两者都常常充当小丑的角色。在杀死求婚人的时候,特勒马库斯不仅为游吟诗人求情,还为使者墨东(medon)求情,荷马似乎在他身上特意体现出一种恶毒的喜剧效果。墨东从一张椅子底下爬出来,丢掉盖在他身上的一件牛皮,抓住特拉马库斯的膝盖,于是他得到了“微笑着的”奥德修斯的宽恕(第二十二卷,354ff. )。很显然,诗人是想把游吟诗人和使者区别开来。 此外,使者——就像预言家和战车驾御者那样——在子孙那里也得到了英雄般的荣耀。 在两个地方都设有塔尔堤比俄斯(talthybius)的坟墓,一处在斯巴达,另外一处在阿卡亚的埃癸乌姆(aegium)的阿戈拉(波悉尼阿斯,7. 24. 1)。在这两个地方他都受到祭祀,他的愤怒转移到斯巴达和雅典身上,因为它们是杀害大流士派来要求水和土(作为一个屈服的证据)的使者的凶手(波悉尼阿斯,3. 12. 6)。

如果说预言家、医生、木匠和游吟诗人都会受到欢迎的话,那么乞丐的到来则不然(《奥德赛》,第十七卷,382)。很显然,乞丐是英雄时代的一个很熟悉的人物,不然的话,以伊洛斯(irus)和奥德修斯为代表的坏乞丐和好乞丐之间的对比就不会刻画得如此真实和轻松。毫无疑问,诗人对好乞丐充满了同情心,因为他自己的境遇常常和乞丐是如此地接近,所以他在描写奥德修斯的时候极力掩饰着明显的喜爱之情,而且描写得非常细致。请注意奥德修斯(第十七卷,281ff. )在面对粗暴的对待时所使用的表达顺从的用词。他如何接受送给他的食物(352ff. ),并引用了这样的事实,即乞丐是不知道羞耻的(578ff.)。“因为他很饿”,当安提诺俄斯(antinous)把一只板凳扔向他的时候,如果某位复仇女神起来保护乞丐的话,他是准备以乞丐惯用的咒骂回击安提诺俄斯的(470ff. )。墨兰提俄斯(melanthius)咒骂乞丐的话是很逼真的(217ff. )。还有在第十八章的开头两个乞丐互相威胁,一场争斗不可避免,但求婚者动起手来,这是对付乞丐最恰当的方式,结果最后给了伊洛斯一个可怕的教训。瑙西卡对待这样的人却十分友善(第六卷,207ff. ),她说陌生人和乞丐是宙斯派来的,即使很小的礼物他们也会高兴地接受。对他们的友好态度还可以在像《颂歌》( eiresione )这样的美丽的歌曲当中看到,在这首歌里,一个乞丐也参加了订婚晚会,可以自己取东西吃。另一方面,赫西俄德对他们却没什么好感。他注意到他们也像其他阶层的成员那样很容易相互嫉妒(《工作与时日》,25f. )。

在荷马史诗中,神话中的女性也被描述得很精彩。瑙西卡、佩涅罗珀,还有不很重要的阿瑞忒、安提克勒亚(anticleia)和欧律克勒亚,比他描述的女神们还要高贵。令人惊讶的是,后来的希腊人完全没有这样的人物了,除了很少的几位,像奥里斯(aulis)的安提格涅和伊菲格涅亚,她们被看作是神话传统的继承者。就像《奥德赛》的第六卷所描述的那样,瑙西卡是那么的迷人、优雅和纯真,无比的动人。当奥德修斯得到了很好的护理并穿好衣服之后,当她坦白地向奥德修斯表示倾慕之情的时候,荷马自己显然完全不知道她也深深地打动了读者。她想拥有一个像他那样的新郎(259ff. ),接着就告诉他如何避免流言,给她的母亲阿瑞忒一个好的印象(255ff. )。 [11] 她的母亲出现在她的身边,与她的丈夫阿尔喀诺俄斯在尊严和地位上不相上下,因此来求亲的访问者必须首先跟她打招呼,皇后能够安排和处理所有的事情。优雅和力量的结合在佩涅罗珀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尽管诗人并没有隐去她的儿子对她的苛刻评价。从一开始,他坚定的声称男人具有发言的优先权,尤其在他自己就是一家之主的情况下(第一卷,356ff. )。她很惊讶,接着鼓励了他,之后就走开了。但在楼上,她开始哭,雅典娜把她包裹起来让她入睡了。当她命令奥德修斯拉弓的时候,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特勒马库斯断言只有他有作出决定的权力,用了同样的话,让她到楼上的房间跟女佣在一起,她再次在惊讶中服从了他的要求,并开始啜泣(第二十一卷,344ff. )。还有其他的女性,安提克勒亚的悲伤的鬼魂,奥德修斯的母亲,最后的忠实保姆的典范,可敬的欧律克勒亚。 [12]

荷马笔下的海伦,与其他的妇女不同,是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物。她基本上是顺从的,但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美丽。她实际上是阿佛洛蒂忒的无辜牺牲品,她对帕里斯的爱作为一种命运( ate )是由女神安排的,她能够把特洛伊和希腊人为她而进行的战争场面编织在地毯上(《伊利亚特》,第三卷,126ff. )。她对女神大加责备,她感到女神把她愚弄了,她成为了她满足自己喜好的工具;接着,阿佛洛蒂忒立即把她带回了帕里斯的宫殿以求和解。当特勒马库斯访问斯巴达的时候,海伦带着她炫目的美丽出现了,完全不像佩涅罗珀,她开始抱怨所有由于她而引发的事情——“当你们希腊人由于我的原因前来围攻特洛伊的时候,我丝毫不感到愧疚”——她的话是如此的坦白,简直就是傲慢至极(《奥德赛》,第四卷,120ff. )。在向墨涅拉俄斯和特勒马库斯讲述围攻时发生的种种趣事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然而她知道如何缓解悲伤,最终甚至还能够预见未来(《奥德赛》,第十五卷,172ff. )。在《奥德赛》中,她曾经是一位女神的事实变得十分明显,这与瑙西卡和佩涅罗珀绝不是女神一样明显。

在《伊利亚特》中,克律赛伊斯(chryseis)和布里塞伊斯(briseis)只是英雄们争夺的目标;但是应该注意到,当阿伽门农把布里塞伊斯还回去的时候,他被迫发誓他没有碰过她。 在神话中讲到地下世界的妇女时(《奥德赛》,第十一卷,225ff. ),除了普遍发生的众神和著名美女的婚配之外,只有一个人看上去非常不幸——埃皮喀斯忒(epikaste)(尤卡斯塔[jocasta]),其中淮德拉只是被提到了名字;只有厄里费勒是带着痛恨的口吻被描述的。正是在悲剧中,随着无心的美狄亚和淮德拉这类的人物被创造出来,女人可怕的一面才首先被显现和激发出来。 但这些人物在神话故事中就已经存在了,与旧有观念的真正断裂同样出现在《奥德赛》的那个关于地下世界的段落中(第十一卷,433f. ),当中阿伽门农说克吕泰涅斯特拉已经为将来所有的妇女,甚至包括那些精通于妇女活计的可敬女性,都带来了耻辱。阿伽门农不断在普通的场合里警告人们不要给任何女人以完全的信任,即使佩涅罗珀与众不同,具有较好的人品,他还是建议奥德修斯在回到伊大卡的时候要加倍小心,最好隐姓埋名,因为女人已经不再值得信赖。的确,奥德修斯对他的妻子进行了严格的测试。雅典娜自己在理论上赋予了佩涅罗珀一个好的品格,但还是没有让她得到应有的尊敬(第十五卷,20ff. );女神让特勒马库斯发表了一通由粗俗的陈词滥调组成的训诫,就好像她们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女人是轻浮的,她们奴性十足地追随着某个新的爱人,完全忘记了她们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孩子,等等。 [13]

希腊人缺少两种类型的女性。一种是塞弥拉弥斯(semiramis)那种的,伟大的女神皇后,在她的身上有阿佛洛蒂忒的某种因子,就像密利塔–阿斯塔特(mylitta-astarte)那样。海伦远远赶不上她。可能如果希腊人统一成一个国家的话,他们可能会拥有这样的人物。第二,这里没有拯救人民的女英雄,没有米利阿姆(miriam)、雅尔(jael)、黛博拉(deborah)、犹滴(judith)或者伊斯特耳(esther) 。 [14] 确实,尽管有美狄亚、克吕泰涅斯特拉、厄里费勒和其他的一些女性,但没有一个可怕的女性统治者——没有jezebel或athalia——这是因为即使男人也宁愿成为英雄而不愿意成为国王。反之,希腊人有他们的女英雄( viragos ),阿塔兰塔(atalanta)和希波达弥亚。他们创造出阿玛宗人,后来还有女叛徒,以塔匹亚(tarpeia)为代表。

后来,除了那些怪兽,神话中的动物也给人以力大无穷的印象。波悉尼阿斯在提到克里特人的公牛时这样说:“很久以前,人们对动物就充满了恐惧,像涅墨亚的狮子,帕耳纳索斯(parnassian)、卡吕冬以及厄律曼托斯山(erymanthean)的野猪,还有克洛密俄尼亚母猪,因为据说这些动物当中有一些是大地赋予它们生命的,而另一些与神有关,而其他的一些则作为一种惩罚散布于人类之间。”

总的来说,英雄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人们想像中的光辉四射的世界。其中的一些人,尤其是那些在特洛伊打过仗的人,并没有真正的死亡,而是被宙斯带到了一个充满幸福的岛屿,在世界的边缘继续生活。这种观念在《工作与时日》中表达出来(166ff. )。但是到此时,英雄们已经有了第五代传人,他们表达出了希腊悲观主义最极端的看法。因此,不顾他们所承受的所有暴力和苦难,英雄前辈们躲进了金色的迷雾中。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神话以及这些人物具有最重要的历史意义。它们向我们展示了希腊人内在的精神生活的变化过程,没有它们的话我们将对此一无所知。

与荷马处于同一个时代的人们之所以能够与英雄们区分开来,是由于两部荷马史诗清楚地描述了他们的文明形成的过程。 [15] 荷马一次又一次地促使他的同时代人( hoioi nun brotoi eisin ——他们正是这样的人)反对英雄,与他们相比,他们总是低人一等。他那个时代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本身的形成。就像我们得以认识荷马一样,游吟诗人也一定是出现在诗人生活的那个时代。 而且,诗人所描述的战争的方式一定也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时代;否则他不可能对希腊的军营,或确定目标,寻找或失去标记,武器以及伤亡等情况有着如此准确的描述。即使在这样一个较早的时期,一个弓箭手不如投掷长矛的人更加受人尊敬。受伤的狄俄墨得斯还嘲笑帕里斯只不过是一个弓箭手。 [16] 射一支箭不被看作是一场战斗( antibion )。那些自己用来防身的武器当然也属于诗人生活的时代。狄俄墨得斯和奥德修斯在他们独特的夜间侦察行动中所戴的两顶帽子,最初一定就是那种可以隐形的“黑夜之帽”。在荷马那里它们就变成了用牛头和野猪头做的头盔。 其中最典型的要数为帕特洛克卢斯的葬礼举行的赛会,它完全带上了诗人生活时代的烙印——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赛会。赫西俄德就亲身参加过一个在查尔基斯举行的音乐比赛,并赢得了一张三脚桌。

《伊利亚特》中的图景故意把我们转移到了一个不同于神话的世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打猎和其他动物生活的场景,天气和海洋的变化,农业活动和植物的形态。但是没有任何城市里的职业,都是通过牧羊人和乡村居民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和听。例如,有很多极为生动的描绘,农家庭院中的狗在一个凶猛的动物、猎人和猎狗的追逐下变得焦躁不安,奔跑着穿过树林,消失在遥远的地方(第十卷,183ff. ),诗人还对狮子攻击羊群的场面进行了无比逼真的描述(第十卷,485f.,尤其是第十一卷,172ff. )。还有一个很好的画面,描述了一群猪狗撕碎了被猎人打伤的牡鹿,然后又被狮子吓跑了。在关于农民生活的场景中,包括用骡子耕地,骡子比耕牛显然更适合这项工作(第十卷,351f. ),收割者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进行收割越来越接近(第十一卷,67ff. ),森林中饥饿的伐木者(第十一卷,86ff. )以及抱着一大堆羊毛的牧人,女人编织羊毛去卖,称重并向一个城里人推销(同上,433ff. )。 有一次还描绘了一个有关军事生活的画面,当阿喀琉斯冲出去报仇的时候火从他的头上涌出,诗人把它比作是一个被围困的岛上城市中发出的信号火光。

在这些史诗提供的最早的现实主义图画中,我们得到关于后神话时代生活的最细致入微的描述是关于两个盾牌的,一个出现在《伊利亚特》的第十八章(478—608),就是赫西俄德之后的诗歌中所提到的赫拉克利斯的盾牌;第二个是阿喀琉斯的盾牌,尽管它产生的时间不太可能在公元前600年之前很久,但它与从前的描述是有关系的,因为它的观点还是具有较早时代的特征。首先,阿喀琉斯的盾牌的制作工艺十分精良。盾牌中央是大地、海洋和群星,接着像一个带子那样环绕在它们四周的是这样几个画面:第一幅是和平年代的城市,人们在举行婚礼,阿戈拉中的法庭正在开庭审理案件; [17] 接下来是城市被围,后方的军队在外边筑起防御工事,当羊群被劫掠之后战争又向前发展了,战争之神和死亡女神卡瑞(kerai)抢夺他们的战利品;接下来,耕地收割,葡萄丰收,唱歌和跳舞,牲口受到狮子袭击,羊群在充满岩石的山谷里吃草;最后是为舞者和杂技演员精心打制的两条项链。在这一整幅的“世界”图景中,普通人生活中最幸福的特写都被理想化了,这幅图画被俄刻阿诺斯环绕着。

不论是在介绍盾牌本身还是在描述上面的图画上,赫西俄德所描述的(“赫拉克利斯的盾牌”,139—320)高超的工艺都给人以更加深刻的印象。从主题中分离出来的佩耳修斯的盘旋形象被描摹得尤为精细。中心呈现的是一条形象可怕的龙,周围的一圈是:首先,没有具体主题的战争场面,12个蛇头,与野猪和狮子搏斗,一场战斗在拉庇泰人和马人、阿瑞斯和雅典娜之间展开,阿波罗和众神弹奏竖琴,缪斯歌唱,一个有很多海豚和一个渔夫的海港, 佩伽索斯受到戈耳工女妖们的追逐。接着是一个被围困的城市,显然是模仿荷马,但比他的描写更有戏剧性,更加激动人心;在这里,死亡女神卡瑞也被描绘得更为细致。 接着是一座正在举行婚礼的快乐城市,跳舞,唱歌,宴饮,城里的居民们在城墙外走来走去;我们看到训练马匹,耕地,收获,摘葡萄(这也比荷马描述得详细),拳击和摔跤,追逐野兔,作为相当晚出的证明,还有一场规模相当大的赛车素描,奖品是一张三脚桌。很显然,这个时期已经属于赛会时代。

这些描绘中完全没有任何形式的商业活动。另一方面,农业和农村生活——在荷马史诗中——在一种高贵和快乐的氛围中被呈现出来,基本的主题是享受;牧羊人吹奏着芦笛;在耕地结束之后,一个人为耕田者送上了美酒;国王与他的大臣们在一起安静地站着,高兴地望着收割庄稼的人们,而在橄榄树下,使者们已经开始杀牛为宴会做准备;收获葡萄和跳舞描写得最为优美,但是在赫西俄德那里,第一件事被写得比较冷淡,而跳舞只用了寥寥数语(280ff. )。很少有民族能够留下关于他们的生活的如此令人羡慕的自然描述。的确,在贝尼–哈桑(benihassan)的陵墓中也可以看到埃及人描述的这种场景:人们在属于埋葬在那里的皇室人员的土地上播种和耕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但在荷马那里,所有的描写看上去仿佛都是有选择地发生的。对我们来说,希腊人的生活与其说是精致,不如说是充满了快乐和自由。

因而,这些盾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简洁而典型的表白,这种方式依然是人们的理想,是与诗人同时的人们的梦想,人们把它转变成了艺术作品。

与荷马笔下的人物非常不同的一种生活出现在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的道德训诫中,完全脱离了其阴郁的氛围。看上去异乎寻常的是,好像从前就出现过这样一个种族,对这样一种格言式的知识作出反应,并从中创造出一种诗歌的传统。我们也许会问,多利亚人的入侵及其产生的后果在多大程度上要对使希腊生活中增加了更多的暴力和阴郁的倾向负有责任,当然这使后来发展起来的城邦制度与前一个时代形成了一次明显的断裂。然而荷马也生活在一个很晚的时代,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种阴郁情绪的影响。可以确定的是,在《工作与时日》中,我们听到了一个作家的心声,他的父辈“不是从富足而是可恶的贫困地区”中逃离出来,从位于(小亚细亚的)伊奥利亚的西米来到了位于赫利孔山上的阿斯克拉(ascra)气候恶劣的的贫困乡村(637ff. )。这是一种来自于这样一个时代的原始的声音,在那时劳作已经成为了一种受到诅咒的东西,但还没有被称作是鄙俗的手艺( banausia )。它作为惟一一种获救的途径而受到推崇,那时农夫还自由地靠力气吃饭(441ff. ),日工和被雇佣的妇女(602f. )在不自由的德莫斯( demos )身边还有着他们自己的位置。

与英雄和他们的后代并行的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农人组成的民族,他们只是渴望着公正的裁决,不遗余力地赞美正义,不论是通过神话还是直接地表达。 当然,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在贵族政治阶段,正义被那些“贪吃贿赂”的法官们和那些伟大的富有者阶层的成员们颠倒了,希腊的阴谋诡计和腐败也相应地增加了。在赫西俄德的世界中,财富是最主要的论题;但只有体面的所得才会受到赞美,而且是高声的赞美(298ff. )。好的邻居具有超乎一切的重要性,甚至比亲戚还要重要(342ff. )。实际上同胞还不能完全令人信赖;即使在与兄弟签订契约的时候,也建议最好请一位证人在场,就像笑话当中所讲的那样(371)。 家庭应该很小;农村人只能有一到两个孩子——后来普鲁塔克极力推崇这项政策,尽其所能地给予有利的解说。这里还对海上航行进行了警告,比柏拉图早了很多;对于遵纪守法的城镇居民来说不必乘船旅行是一件幸运的好事(236f. );与此同时,诗人在这个问题上针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在家庭和家政管理上提出了他的季节性原则。在一个村落或像阿斯克拉这样的小地方,议事厅( lesche )和铁匠铺是通常的聚会场所,但并不具有城邦的重要地位;他告诫人们要勤劳,不要游手好闲(493)。最后是一些对于生活和举止的基本原则,与某种历法相结合的大众迷信,用来帮助人们选择黄道吉日去完成或戒绝某些事情。所有的这些格言式的学问完全是乡土的和质朴的,它受到彼奥提亚的乡下人的高度评价,人们认为关于他们生活和责任的这幅图画应该被保存下来。当中还有在寒冷的冬季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519ff. )以及收获季节的晚餐(528ff. )的动人描写。

最后,我们必须对早期希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侧面再说上几句——海盗。只要是存在海岸和海岛的地方,在世界上所有民族的早期历史中都有海盗的身影,而且至今仍然没有禁绝。即使在我们的文明民族中,一个短时期的动荡和混乱局面都必然会使海盗东山再起,使海洋陷入恐怖活动的威胁中。住在崎岖的沿海地区的居民,在那里不具备捕鱼的条件,自然就会趋向于到富有的农耕地区去进行劫掠以获取粮食、牲口甚至人口。这就是在罗马共和国的最后几个世纪奇里乞亚人(cilicians)以及其他部族干的勾当,还有中古时代早期的诺曼人。希腊岛屿密布的地形似乎本来就是为海盗准备的。饥饿的人抢劫那些有工作的人,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愿意生活在离海岸有一定距离的内陆,建起设防的居民点。根据修昔底德的说法,大多数古代城市都坐落在远离海岸的地方,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属于它的港口城镇(其中很多都被波悉尼阿斯记载下来)。在神话中,海盗的典型是奥德修斯。实际上《奥德赛》从开始到结束,海盗都是一个潜在的主题,甚至在那个时候,强盗们积聚财富是为了在世间留名。在神话中还有“波塞冬的一些儿子”,他们是海盗船长,他们留在这个地区进行抢劫,娶了当地统治者的女儿,成了希腊人的国王。某些城邦往往被认为是由他们建立的,就像诺曼人在中古时代所做的那样。后来,甚至在城邦制度已经完善的时代,还经常发起驱逐海盗的行动,就像中古时代晚期那样,某个被放逐的热那亚党派会夺取位于里维埃拉的一些要塞,然后对从他们的母邦发出的船只进行骚扰。

[1] 海武德(friedrich von hellwald),《从古至今按其自然形态发展的文化史》( culturgeschichte in ihrer natürlichen entwicklung bis zur gegenwart ),第277页。我不能找到这个字的原词;布克哈特对此进行了意译。——编者注

[2] 这使帕拉墨得斯这个人物更加丰满,他被认为发明了书写、建筑、度量衡、棋类、掷骰子、音乐、钱币、用火发信号,还有战争的艺术(阿齐达马斯,《奥德赛》,22)。另参看高尔吉亚,《帕拉墨得斯的辩护》( defence of palamedes ),30。根据阿齐达马斯,后来奥德修斯把这些发明归功于其他希腊人和外国人,只为帕拉墨得斯留下了那些有害的和受人鄙视的发明。

[3] 根据希罗多德(7. 91),帕姆菲利安人是一个来自特洛伊的卡尔卡斯和安菲里库斯(amphilochus)混合种族的后代。这一迁移一定是多利亚人移民的一个部分,被追溯到英雄时代,在希腊人的意识中与“返乡”( nostoi )是不可分的。同样塞浦路斯的萨拉米斯也是由陶库路斯建立的,奇里乞亚的欧尔贝(olbe)是由他的兄弟埃阿斯创建的,塞浦路斯的帕佛斯是由阿伽珀诺耳建立的,他是海伦的一个求婚者,特洛伊战争中阿卡狄亚人的领袖。在奇里乞亚,主要的联系是通过安菲里库斯。塔索斯被认为是由阿尔果斯人建立的,他同特里普托勒摩斯一道去寻找伊俄。斯特拉波,14. 5. 12。

[4] 根据一个故事,在欧多西亚中,当没有武装的赫拉克利斯到了高卢的海岸边,受到了利古里亚(ligurian)部落首领的伏击,宙斯通过从一朵乌云上降下雨来帮助了他,雨降在了拉克劳(la crau)平原的石头上。另外一个版本提供了更靠近家乡的一个地点:欧律斯透斯派了赫拉克利斯去与格律翁战斗,格律翁并不生活在伊比利亚,而只是生活阿姆布拉齐亚,正是在那里他抓到了牲口:欧斯塔休斯(eustathius), commentarium in dionysii periegetae orbis descriptionem ,见k. 穆勒编辑, geographi graeci minores ,巴黎,1861,第二卷,558。

[5] conon, fgh ,26 f. 1,c. 3。

[6] personne ne se respecte (这里没有错误的骄傲)是一种描述这种缺乏立场的方式。

[7] 赫西俄德,《残篇》,252 merkelbach-west。色诺芬在他的《论狩猎》( on hunting )中列出了他的学生的名字。提修斯也有一个老师叫康尼达斯(connidas),普鲁塔克,《提修斯传》,4。

[8] 关于幸福( olbos )这个话题见上文第81页(原书)。

[9] 泰尔奇尼斯人和达克提尔斯是铁匠,北方神话中野蛮的侏儒( getwerge )是财宝的守护者,很可能被当作矿工。提洛尔(tyrolean)国王劳林(laurin)是一个富有的国王和地下王国的主人。

[10] 就像柴戎(cheron)的其他学生,他是一个音乐教师和医生。普鲁塔克,《论音乐》( on music ),40。阿喀琉斯的竖琴,他用来演唱古代英雄的著名事迹,是来自于伊提翁(eetion)的战利品(《伊利亚特》,第九卷,186ff. )。

[11] 在另外一种动人的结局中,瑙西卡后来嫁给了特勒马库斯,可以追溯到赫兰尼库斯和亚里士多德:欧斯塔休斯( eustathius ),《荷马的奥德赛注释》( commentarii ad homeri odysseam )(g. stallbaum编辑),莱比锡,1825—6,第二卷,第117页。在特拉马库斯身上,奥德修斯似乎又重生了,这就是他的青年时代。

[12] 管家和保姆的职责可以结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因而在《荷马颂歌》( homeric hymn )(101ff. )中得墨忒耳把她自己介绍给克勒欧斯(cleos)的时候说自己是个老女人,没有孩子,“就像王宫中的保姆,或者空荡荡的房子中的管家那样”——后来她希望在一所宅子中就像老女人那样地干活:“怀里抱着孩子,好好地照顾他,管理房舍,为主人和夫人铺床叠被,为未出嫁的少女教授女人的技艺。”(138ff. )

[13] 在这里我们会注意到的一个很有特色的看法就是在《伊利亚特》中被天真地表达出来的,也就是由于妻子已经得到100头牲口的聘礼,而承诺是1000只羊,她将会用感激( charis )来补偿她的丈夫;年轻的伊菲达马斯(iphidamas)并没有活着完成这个愿望,因为他被阿伽门农杀死了(第十一卷,241ff. )。对婚姻的忠诚最感人的例子就是厄安涅(evadne),她跳进了她的丈夫卡帕尼乌斯(capaneus)的燃烧着的火葬堆。人们通常认为在神话时代寡妇是不能再婚的;波悉尼阿斯说佩耳修斯的女儿戈耳戈福涅(gorgophone)是第一个破坏寡妇终身不嫁的习俗的人。兄妹之间的婚姻在神话时代出现在埃俄罗斯的孩子们当中,在毕布里斯(byblis)和考努斯(caunus)的故事中,另外,根据波吕阿努斯(8. 44),还发生在特萨路斯(thessalus)的父母身上。在荷马史诗中,还没有女性对神灵特殊效忠的事例。但它们一定起源于很遥远的过去。

[14] 当然,在历史和半历史时代还是存在有着一定声名的英雄妇女,就像普鲁塔克在《论妇女的品格》( of female virtue )中所讲的那样;但是没有一个能够成功地拯救她整个部族的人。

[15] 琉善说一些人相信荷马生活在英雄时代,另外一些人把他放在了爱奥尼亚时期(也就是在多利亚殖民之后);这表明这两个时代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德摩斯提尼颂词[ demosthenis encomium ],9)。

[16] 《伊利亚特》,第十一卷,385。“你这个小射手,拿着你的弓箭走开,去看护那些女孩吧……”后来,参看欧里庇得斯,《赫拉克利斯的疯狂》( madness of heracles ),159ff.,188ff. 。

[17] 这个人民法庭有一些很奇怪的特征;案件关于典型的希腊争论;首领( gerontes )很难不受到两个相互对立集团大吵大闹的影响。2个塔兰特的钱已经不能满足做出最公正的判决的法官了。这是谁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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