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我对于希罗德回到意大利这事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叫人匆匆送来一个便条,说他要来看望我们,并且期望我们能帮他渡过命中的一大难关。“如果他是缺钱的话,”我对母亲说道,“咱们就帮不了他了。”那会儿我们手里确实没有余钱。可我母亲却说:“你这么说就有些不仁义了,克劳狄乌斯,你总是这么粗鲁。如果希罗德遇到了难处需要用钱,咱们就得想方设法去筹一些来。念着他那死去的母亲贝雷妮丝,我也应该帮他。尽管贝雷妮丝的宗教习惯有些奇怪,但她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而且管起家务事来也非常能干!”
我母亲有七年没见希罗德了,对他很是想念。不过他一直都恭恭敬敬地给我母亲写信,把他那些麻烦事一桩桩地依次道来,而且写得极为有趣,读来仿佛是最最开心的历险,就像希腊故事书里的那些一样,一点儿也不像真正的麻烦。其中最好笑的恐怕要数他刚从罗马到达以东时写的那一封,信里写到他那好性子却傻乎乎的爱妻赛普路斯如何劝他不要从碉堡的城垛上跳下去。“她说得很对,”他在信末写道,“那座塔可真高呀。”最近一封从以东写来的信也是同样的调调儿,当时他正在等着自由民从阿克把钱带来。他在信中说自己觉得很丢脸,居然堕落到去偷波斯商人骑的骆驼。不过,他写道,自己很快就不再难为情了,反而是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因为他给骆驼的主人帮了天大的忙:这畜生显然是十恶不赦,而且是一种更比一种恶。那商人早上醒来,要是发现自己珍爱的宝贝——鞍座、笼头和其他一切——都消失无踪了,一定会大大地松一口气。他在叙利亚沙漠里这一遭走得真是惊心动魄,他们每回走到干涸的水道或是狭窄的山路上时,这骆驼便想尽一切法子来害他,甚而在夜里偷偷走近想踩死熟睡中的他。他从亚历山大又写信来告诉我们说,他在以东放了那畜生,可它却目露凶光地悄悄跟在他后面,一路跟到了海边。“我向您起誓,最最尊贵、最最博学的安东尼娅夫人,我最亲爱的朋友和最慷慨的恩主,我之所以在安塞敦趁总督不备时溜走,不是因为害怕债主们,而是害怕这讨厌的骆驼。要是我束手就擒,它肯定会非跟我住同一间牢房不可。”他又附言道,“我在以东的表亲们非常好客,不过您可千万别以为他们生活奢侈。他们非常俭省,一辈子只换三次床单——结婚时、过世时,还有打劫了旅行队有免费的干净床单可用的时候。全以东居然连一个漂洗工都没有。”对于他跟弗拉库斯的争执,或者如他所说的误会,他自然尽可能给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解释。他怪自己太轻率,并且赞扬弗拉库斯是个极看重荣誉的人——如果这可能的话。对于弗拉库斯所统治的人民来说,他的荣誉感肯定是高到他们无法理解的地步: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个怪人。
现在希罗德把他信中没有写到的事情告诉了我们,毫无隐瞒——或者说基本上毫无隐瞒,因为他知道这才是跟我母亲相处的最好办法;他逗得我母亲非常开心——尽管她假装被他劫持士兵和企图吓唬首席行政官的事情吓得不轻。他还说起从亚历山大起航以后遇到了很危险的暴风雨,除了他和船长,其他人都晕船晕得七荤八素,直晕了五天五夜。船长整日就只是哭泣祈祷,留下希罗德一个人在开船。
然后他继续说道:“最后,我们那豪华的大船终于不再摇晃和颠簸,船员们也渐渐恢复过来,我站在前甲板上,对他们的感谢和赞美充耳不闻,看见波光灿烂的那不勒斯湾展开在眼前,海岸上壮观的庙宇和别墅闪闪发光,雄伟的维苏威火山高耸在头顶,还冒出几缕云雾,就像是家里的烟囱——我承认,我哭了。我明白自己到家了,我最最亲爱的第一故乡。我想起了所有亲爱的罗马朋友——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我尤其想您,最最博学、最最美丽、最最尊贵的安东尼娅,当然还有你,克劳狄乌斯——咱们又能团聚了,这是多么开心的事情。不过,显而易见,我首先得体面地站稳脚跟。我总不能像个乞丐或是可怜的寄生虫一样来到您家门前请求救济,这是极不得体的。我们一上岸,我就到那不勒斯的一家银行兑现了首席行政官的汇票,然后立刻写信给现在卡普里的皇帝,请求他特别开恩准许我觐见。他恩准了,说他很高兴听到我安全归来的消息,第二天我们的谈话非常鼓舞人心。遗憾的是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讲一些亚洲的事情来让他开心——一开始他情绪不太好,为了不冒犯您的端庄稳重,这些故事我就不重复了。不过您知道这让皇帝有什么感觉:他头脑很聪明,爱好也很广泛。我正在用那种方式给他讲一个特别典型的东方故事时,他说道:‘希罗德,你最合我心意了。我希望你能担起一个重任——给我唯一的孙子提贝里乌斯·盖米勒斯担任家庭教师,我把他也带到这儿来了。他那死去的父亲曾经是你的密友,想来你一定不会拒绝这事,我相信这孩子会喜欢你的。真是遗憾,这个小家伙整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需要一个坦率活泼的长辈来跟他做伴,给他做个榜样。’
“那天我就在卡普里过夜,到了早上,皇帝和我的关系就更铁了——他把医生的忠告抛到脑后,整夜都在跟我喝酒。我以为自己这下终于要时来运转了,可是突然间,一直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这倒霉脑袋上方的那根马毛啪的一声断掉了。安塞敦那个白痴总督写了一封信给皇帝,报告说他已将一份逮捕令送达我手中,罪名是欠了王室内库一万两千个金币没有偿还,可是我却‘用计躲避逮捕’之后逃走,还劫持了他的两名驻军士兵,这两人至今仍未归来,也许已经遭到杀害。我对皇帝保证说,那两名士兵还活着,他俩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乘上了我们的船,我也没有收到什么逮捕令。我说,恐怕他们原本是被派来送逮捕令的,不过却想去埃及度个假。总之,我们是在去亚历山大的途中发现他们躲在货物里的。我向皇帝保证,一到亚历山大我就放他们回安塞敦去接受处罚了。”
“希罗德·阿格里帕,”我母亲严厉地说道,“你这是有意撒谎,连我都替你难为情。”
“您可没有我自己更难为情,亲爱的安东尼娅夫人,”希罗德说道,“诚实是最佳的处世原则,这话您跟我说过多少次来着?可是在东方,人人都说谎,对听到的话自然也半信半疑,并且以为听自己说话的人也是这样。当时我都忘了自己已经回来了,这个国家以确凿的事实为重,哪怕有一星半点的违背都是可耻的。”
“皇帝相信你了吗?”我问道。
“我倒是一心希望如此,”希罗德说道,“他问我:‘那债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王室内库把这笔钱借给我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我抵押的东西也很可靠。如果有人因为这件事就要逮捕我,那一定是叛徒塞扬努斯干的好事,我这就去跟司库谈谈,把这事摆平。可是皇帝却说:‘希罗德,要是你一个星期之内不把这笔债还清,你就不用给我孙子当老师了。’他对人家欠王室内库债务这事有多严格,你们是知道的。于是我尽力轻描淡写地说,一定在三天之内就还清。可我心里却跟灌了铅一样重。所以我才立刻写信给您,我亲爱的女恩主,想着也许……”
我母亲再一次说道:“希罗德,你错得非常、非常离谱,万万不该向皇帝说出这样的谎话。”
“我知道,我知道,”希罗德假装后悔莫及地说道,“要是当时您处在我的位置,您一定会说出实情的,可是我没那个勇气。而且,正如我说过的,在东方这七年来远离您的教诲,我已经快要辨不清是非对错了。”
“克劳狄乌斯,”我母亲仿佛突然间下定了决心一般,“时间这么紧,咱们上哪儿去筹一万两千个金币呢?今天早上阿里斯托布鲁斯寄给你的那封信里写的什么来着?”
说来也巧,就在那天早上,我收到了阿里斯托布鲁斯写来的信,请我代为投资地产,当时硬币短缺,所以地价很便宜。他还随信附上了一张一万元的银行汇票。我母亲把这事告诉了希罗德。
“阿里斯托布鲁斯!”希罗德喊道,“他打哪儿能弄到一万个金币?这个无耻的家伙一定是利用他对弗拉库斯的影响从当地人那里收了贿赂。”
“我想,要是那样的话,”我母亲说道,“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可就十分卑鄙了,你替大马士革人的案子做了那么好的辩护,所以人家才送礼给你,可他居然向我的老朋友弗拉库斯告发你。我本来没想到阿里斯托布鲁斯这么坏。现如今可以把他那一万块拿出来,暂时——希罗德,你要记住,只是暂时——借给你,帮你渡过难关,只有这样才算公平。至于剩下那两千,应该就没有什么困难了,对吧,克劳狄乌斯?”
“母亲,您忘了希罗德手里还有首席行政官借给他的八千个金币,如果这钱他还没有花掉的话。等咱们把阿里斯托布鲁斯的钱交给他以后,他可就比咱们富有多了。”
我们告诫希罗德,三个月之内他必须把这笔钱还上,不得有误,否则的话,我就会背上负人所托的罪名。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赞成这么干,但是这总好过把我们在帕拉廷山的房子拿去抵押借钱,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了。希罗德把那一万两千个金币还给王室内库以后,不仅当上了盖米勒斯的家庭教师,还比到期日提前两天把阿里斯托布鲁斯的钱悉数还给了我,此外又还清了以前借的五千个金币,我们本来都没指望他会还这笔钱的。希罗德作为盖米勒斯的老师,如今有很多时间都跟卡里古拉在一起,他是提贝里乌斯的养子和假定继承人,而提贝里乌斯现在已经七十五岁了。提贝里乌斯从不给卡里古拉足够的钱花,所以卡里古拉手头总是很紧。希罗德盛宴款待了卡里古拉几次,又送了不少贵重礼物给他,用诸如此类的手法赢得了卡里古拉的信任。卡里古拉便委托他代自己从那些企图巴结下一任皇帝——提贝里乌斯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的有钱人那里大笔大笔地借钱,当然这事是绝对保密的。等到卡里古拉对希罗德的信任在金融界得到证实并且尽人皆知以后,希罗德发现,以自己的名义借钱跟以卡里古拉的名义一样容易。他七年前的债主们多数已经不在人世,他欠下的那些债务也就一笔勾销了。这都是拜提贝里乌斯所赐,他手下的塞扬努斯以叛国罪为由审讯了很多人,接替他的马克罗又继续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有钱人的数量便大大减少了。至于剩下的债务,希罗德也全不担心,他如今在宫里深受恩宠,没人敢来告他的状。他跟提贝里乌斯手下的一个自由民讨价还价借来了四万个金币,其中一部分他拿来还给了我。那个自由民原先为奴时曾经当过狱吏,卡里古拉的哥哥德鲁苏斯被饿死在皇宫地窖里的时候,他就是看管德鲁苏斯的狱吏之一。他成为自由民之后,干起了买卖高级奴隶的非法勾当,很快就发了大财——他先花低价把生病的奴隶买来,再在自己经营的医院里把他们的病治好。他担心卡里古拉继位之后会报复自己当初虐待了德鲁苏斯,不过希罗德答应会劝卡里古拉对他手下留情。
希罗德一天比一天福星高照,东方的几桩事情也处理得完全合意。比如说吧,他写信给以东和朱迪亚的朋友——现在无论他在信里把谁称作朋友,人家都会觉得无比荣幸——问他们是否能够提供详尽的证据来指控安塞敦总督失职,当初企图逮捕希罗德的就是他。他用这种方法收集到了大量证据,又叫人以安塞敦头面人物的名义把这些证据都写在信里寄来,然后他把这封信送到了卡普里,于是那总督便丢了饭碗。希罗德用雅典银币把阿克那个粮食商人的钱也还了,不过却少还了一些;当初那钱被送到以东给他时,粮食商人擅自扣下了两千五百个银币,如今他便扣下了双倍。他解释说,之所以扣下这五千个银币,是因为好多年前这粮食商人找赛普路斯公主借了这么多钱却一直没还。至于弗拉库斯,希罗德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并没有对他报复,而且弗拉库斯没过多久便过世了。他也宽宏大量地宽恕了阿里斯托布鲁斯,因为他知道,阿里斯托布鲁斯现在不仅会感到惭愧,而且会更恼火自己毫无远见,居然会跟如今这么有权势的兄弟作对。阿里斯托布鲁斯一旦洗心革面,还是有些用处的。希罗德还报复了庞提乌斯·比拉多,就是他下令在安塞敦逮捕希罗德。希罗德怂恿他在撒玛利亚的一些朋友去向叙利亚的新任总督——我的朋友维特里乌斯——提出抗议,说比拉多粗暴镇压当地的民众骚乱,并且控告他收受贿赂。于是提贝里乌斯命令比拉多到罗马来当面将这些指控解释清楚。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卡里古拉和希罗德一道乘着辆敞篷马车出游,来到罗马附近的乡间,希罗德轻率地评论道:“现在也该到时候把钝头木剑交给老斗士了。”他口中的老斗士便是提贝里乌斯,而钝头木剑是释放斗士的光荣象征。使剑的武士筋疲力尽之后如果在竞技场里收到钝头木剑,就表示他获得了自由。希罗德又说道:“我亲爱的伙计,请您恕罪,尽管我这话听起来很像拍马屁,但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您将来在这项运动里的表现一定比他要出色得多。”
卡里古拉听了这话很开心,可糟糕的是,希罗德的马车夫无意中也听到了这话,他不仅听懂了,而且还牢牢记在心里。这糊涂家伙自以为抓住了主人的把柄,便几次三番对他无礼,希罗德一时间竟也没有发现。可是后来他居然动心思偷起东西来,把希罗德马车上那些精美的绣花毛毯偷出来卖给了另一个马车夫,那人的主人住在离罗马稍远的地方。他对希罗德报告说,马厩阁楼上有个柏油桶漏了,柏油透过木地板刚巧漏到了这些毛毯上,把毯子弄得不成个样子。希罗德便信了他。可是有一天,他跟一位骑士乘马车出去兜风,碰巧那人的车夫便是毛毯的买主,希罗德赫然发现膝上裹着的正是自己的毛毯,偷窃的事这才败露。不过骑士的车夫及时给这小偷通了风报了信,他为了躲避惩罚,即刻就逃跑了。其实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倘若此事败露,他便去面见希罗德,威胁他说要把自己偷听到的话告诉皇帝。可是真到了这当口,他又没了那个胆子。他突然间意识到,要是自己试图要挟希罗德,希罗德完全有能力杀了他,再找人来证明自己这么做只是出于自卫。这马车夫就属于那种脑袋糊涂的家伙,能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尤其是他们自己。
希罗德知道这人在罗马可能常去的地方,可他却没想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于是便叫城里的警察把这车夫给抓来。警察找到了车夫,以偷窃罪把他告上法庭,可他声称自己是自由民,有权向皇帝申诉,而不是立刻就宣判。他还说:“我有些事要禀告皇帝,与他的个人安危有关,是有一回我在驾车去卡普亚的路上听见的。”法官没有办法,只得叫人押送他去卡普里。
以我伯父提贝里乌斯的性子,虽然他知道这车夫一定是无意中听到希罗德说了些不忠的话,可是他还不想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话,因为希罗德显然不是那种会让车夫听到什么危险言论的人。所以他把车夫关进了监狱,一直都没有审讯,并且叫如今才十岁的小盖米勒斯对自己的老师密切监视,要是希罗德的言行中稍有叛逆的意思,便如实向自己报告。与此同时,希罗德见提贝里乌斯迟迟不审马车夫,越发坐立难安,便去找卡里古拉商量这事。他俩很清楚那车夫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商定,那天希罗德并没有说什么解释不了的话。要是希罗德自己迫切要求审判那人的话,提贝里乌斯可能会更容易采信他的说法——“钝头木剑”并无深意。到时希罗德会说,他们谈论的是那时刚刚退休的著名斗士,而且他只是赞扬卡里古拉的剑术高超而已。
希罗德注意到盖米勒斯的行为非常可疑,他会偷听自己说话,还常常在不该来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的住处,显然是提贝里乌斯叫他这么干的。于是他又来找了我母亲,说清了前因后果,恳求她替他敦促提贝里乌斯审讯那个马车夫。他的理由是,希望看到这个人因为偷窃和忘恩负义而遭到严惩。因为就在去年,希罗德主动给了他自由,让他从此不必再做奴隶,这人企图揭露的事情也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母亲照着希罗德的话做了。她写了一封信给提贝里乌斯,像往常一样,回信过了很久才姗姗来迟。这封信如今在我手里,所以我能将原文引用如下,提贝里乌斯这一回倒是直奔主题。
“如果这名马车夫想冤枉希罗德·阿格里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或是借此掩盖他自己的罪行,那么他被关了这么久,也算为自己的愚蠢受够折磨了,米塞努姆监狱里的牢房可不是待客的地方。我打算把他放了,同时警告他以后判罪时不许再来向我上诉,像偷窃这种小罪过由下级法院裁决就行了。我年纪大了,事情又太多,就别拿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来烦我了。不过,如果你硬要我审这案子,而我又发现希罗德真的说过大逆不道的话,那希罗德一定会后悔提起这事的;他本来是想看到自己的车夫受到严惩,可是他自己也会受到严惩的。”
希罗德读了这封信,更急着想让那人受审了,而且当着自己的面。来到罗马的赛拉斯力劝希罗德打消这个念头,他引用古语道:“不要乱动卡马里纳。”(西西里的卡马里纳附近有一个瘴气很重的沼泽,当地居民为了卫生起见,便将沼泽抽干了。这下城市失去了屏障,很快就被占领并毁灭了。)但希罗德却不肯听赛拉斯的话,接连过了五年荣华富贵的日子,赛拉斯这老家伙越发讨人厌了。没过多久,希罗德听说提贝里乌斯在卡普里下令,叫人把他位于米塞努姆的大别墅——他后来就是在这里去世的——收拾好,准备迎接他的到来。他立刻着手安排自己和盖米勒斯也到那里去,卡里古拉在附近的宝利有栋别墅,他们便去了那里做客。同去的还有我母亲,她既是卡里古拉的祖母,也是盖米勒斯的外祖母。宝利位于那不勒斯湾的北岸,离米塞努姆很近,所以提贝里乌斯驾临时,他们自然全都去拜谒他了,提贝里乌斯邀请他们第二天过来进餐。关着那马车夫受苦受难的监狱就在旁边,于是希罗德劝我母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请求提贝里乌斯当天下午就把这个案子给了结了。他们也邀请了我同去宝利,不过我拒绝了,因为我伯父提贝里乌斯和我母亲都很不喜欢跟我在一起,不过当时在场的人后来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宴会很丰盛,美中不足是酒水太少。如今提贝里乌斯听了医生的建议正在戒酒,所以他干了杯以后,自然没人敢贸然叫侍者替他重新满上,侍者就不会主动替他倒酒了。提贝里乌斯在没有酒喝的时候总是会心情不好,可尽管如此,我母亲还是大胆地又一次提起了马车夫的事情。提贝里乌斯却没有让她说下去,而是谈起了另一个话题,仿佛是无心的,我母亲也就没再旧话重提。吃完饭以后,大家全都去了当地赛马场周围的树荫下散步。提贝里乌斯自己是不走路的,他坐轿子;我母亲上了年纪以后步履反而越发轻快了,于是走在他身旁。她说道:“提贝里乌斯,我可以跟您谈谈马车夫的事吗?现在了结他的案子正是时候,如果您能开恩今天就把这事做个了断的话,我想我们大家都会轻松得多。监狱就在那边,只要几分钟就能完事儿了。”
“安东尼娅,”提贝里乌斯说道,“我已经暗示过你别管这事了,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就顺了你的意吧。”然后他叫人请来和卡里古拉以及盖米勒斯一起走在后面的希罗德,对他说道:“希罗德·阿格里帕,我这就来审问你的马车夫,因为我的弟媳安东尼娅夫人坚持如此,但是请众神替我见证,我这么做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为人所迫。”
希罗德对提贝里乌斯的屈尊俯就千恩万谢。接着提贝里乌斯叫来了马克罗——他当时也在那里,命他即刻将那名马车夫带到自己面前来受审。
就在此前那天晚上,提贝里乌斯好像私下里跟盖米勒斯说了什么。(一两年以后,卡里古拉逼着盖米勒斯把那次会面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提贝里乌斯问盖米勒斯是否有事要检举他的老师,盖米勒斯回答说他从未偷听到任何不忠之言,也从未见到过任何谋逆之举;不过这些天他很少见到希罗德——他现在总是跟卡里古拉在一起,也不亲自教导盖米勒斯,而是让他自己研习书本。提贝里乌斯又问这孩子,希罗德和卡里古拉有没有在他面前说过借钱的事。盖米勒斯想了片刻,然后回答说,有一回卡里古拉向希罗德问起一笔p.o.t. 借款的事,希罗德却说:“这事我回头告诉你。小孩子耳朵尖。”提贝里乌斯立刻就猜到p.o.t. 是什么意思了。这一定是希罗德代表卡里古拉跟人家商议借来的一笔款项,还款的日期就是p.o.t. ——post obitum tiberii——即提贝里乌斯死后。于是提贝里乌斯打发了盖米勒斯,跟他说p.o.t. 借款没什么要紧,现在他已经完全信任希罗德了。可是他随即便派了一个信得过的自由民到监狱里去,以皇帝的名义命那车夫交代到底偷听到希罗德说了什么话。马车夫把希罗德的话一字不差地学了一遍,自由民回来说给了提贝里乌斯听。提贝里乌斯想了一下,又叫那自由民到牢里去告诉马车夫,等到了受审的时候,务必要如何如何说。自由民叫车夫将这些话记清楚,又让他跟着自己一字一句地学,并且对他讲明,要是他不说错,就能获得自由,还能拿到赏钱。
审判就在赛马的跑道上进行。提贝里乌斯问马车夫对偷盗毛毯一事是否认罪。他回答说自己并没有罪,那毛毯是希罗德当作礼物送给他的,可是事后又后悔自己太大方了。这时希罗德反感地喊了起来,说他忘恩负义、谎话连篇,可提贝里乌斯请他住口,又问车夫道:“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那车夫答道:“就算那毛毯是我偷的——但是我并没有,这也不是不能宽恕的。因为我的主人是个叛徒。在被捕之前不久的一天下午,我赶着车往卡普亚去,您的孙子——王子殿下坐在车上,我的主人——希罗德·阿格里帕——则坐在我身后。我的主人说道:‘要是老武士死了该多好,到了那一天,你就可以继位称帝了!盖米勒斯还小,完全不会妨碍到你,要除掉他真是易如反掌。那样就皆大欢喜了,尤其是我。’”
希罗德被这证词吓了一大跳,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这根本是一派胡言。提贝里乌斯又问了卡里古拉,这胆小如鼠的家伙焦急地看着希罗德,可是却什么暗示也没有看到,只得匆匆忙忙地说,即使希罗德真的这么说了,他也没有听到。他记得那次乘车出游的事,那天刮了很大的风,要是他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一定会立即向皇帝报告的,绝不会就这么算了。卡里古拉一到危及自己性命的时候,就置朋友于不顾了,并且凡是提贝里乌斯说过的话,不管多么无足轻重,他都会照听不误;他是如此的百依百顺,所以有人说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的奴仆,也从未见过比他更糟的主人。可是希罗德勇敢地说道:“您的儿子当时就坐在我身旁,如果连他都没有听见人家指控我所说的那些叛逆之言——要是有人说了对您大逆不道的话,他的耳朵可是比谁都尖——那么我的车夫就更不可能听见了,因为他是背朝我坐着的。”
但提贝里乌斯已经下定决心了。他直截了当地对马克罗说道:“把那个人铐起来,”然后吩咐他的轿夫,“走吧。”他们走开了,剩下希罗德、安东尼娅、马克罗、卡里古拉、盖米勒斯和其他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又是怀疑又是吃惊。马克罗搞不清楚究竟应该把谁铐起来,所以等到提贝里乌斯坐着轿子在跑道上转了一圈又回到这审判现场时,大家依然站在原地,跟他离开时并无两样。马克罗问他道:“恺撒,请恕我无罪,不过我究竟该逮捕谁呢?”提贝里乌斯指着希罗德说道:“我说的是他。”可是马克罗一向对希罗德尊敬有加,于是假装没听明白,希望能借此让提贝里乌斯改变主意,他又问道:“您不会是说希罗德·阿格里帕吧,恺撒?”“我还能说谁!”提贝里乌斯咆哮道。希罗德跑上前去,差点就拜倒在提贝里乌斯面前了,不过他没敢这么做,因为他知道提贝里乌斯不喜欢人家像对待东方的君主那样对待他。他可怜兮兮地伸出双臂,声辩说自己是提贝里乌斯最忠诚的仆人,连稍显叛逆的念头都绝不允许自己去想,更别提说出口了。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和提贝里乌斯那死去的儿子之间的友情(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个受害者,毫无根据就被人指控叛国),他的死是个无法挽回的损失,自己至今还对此哀伤不已;他又说到提贝里乌斯让自己当皇孙的家庭教师,这是赐给他的无上荣光。可提贝里乌斯只是像一贯那样冷冷地斜眼看着他,讥讽地说道:“我高贵的苏格拉底,你可以把这篇辩护词留着,等到我决定哪天审判你的时候再说。”然后他对马克罗说道:“把他带到那边的监狱里去。这个诚实的马车夫卸下来的手铐正好可以让他用。”
希罗德再也未发一语,只是感谢我母亲替他慷慨尽力却徒劳无功。他朝着监狱走去,双手铐在身后。关在这里的都是犯了错误的罗马公民,他们在下级法院被判了刑,便来找提贝里乌斯上诉。这儿的牢房又小又脏,吃得也很差,而且连床都没有。他们要一直待到提贝里乌斯有时间来审他们的案子为止,有些人已经被关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