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将军如果想要获准举行凯旋仪式,作为他为祖国打败敌人的奖赏,就必须满足古老的习俗规定的某些条件。首先,他必须已经达到了执政官或是一等法官的级别,而且是获胜军队的正式司令,代理司令或是副司令可不行;作为司令官,他必须在战斗之前亲自占卜吉凶。其次,与他交战的必须是外敌,而不是叛乱的罗马公民;为了收复曾经属于罗马的领土而打的仗也不算,必须得是为了将罗马的统治扩大到一块全新的领土。再次,他必须在与敌人的最后一场激战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他至少要杀死敌军五千人;而罗马这边的损失必须相对小一些。最后,他必须获得全盘胜利,即使将得胜的军队撤走并且带回罗马参加凯旋仪式,也不会对他已经征服的地区产生影响。
是否能够庆祝凯旋的许可权在元老院手里,可他们总是出于嫉妒而故意拖延商议的时间。他们通常会在城外的战争女神贝娄娜神庙碰头,仔细察看将军送来的桂冠公文,要是他们认为有理由怀疑这位将军的陈述没有根据或是夸大其词,就会叫他提出事实根据。不过,如果他们认为这位将军确实赢得了突出的胜利,就会宣布某一天为公众感恩日,请求罗马人民正式允许这支得胜的军队在凯旋仪式那天进到城里来。要是在元老院看来这次胜利普惠众生的话,他们就有权自由决定是否放宽举行凯旋仪式所必要的某些条件。这很公平,但是我要很遗憾地写下我的看法,自从罗穆卢斯[1]开国以来,在举行过的三百一十五次凯旋仪式中,至少有六七十次都是不值得庆祝的;可是另一方面,有很多将军完全配得上凯旋仪式,却由于对头在元老院里的恶意影响而被剥夺了这项荣耀。不过,如果一位将军由于仇家或是仅仅因为技术细节而没有得到凯旋仪式,那么他通常会在城外的阿尔班山上举行非正式的仪式来庆祝胜利,全城的人都会去参加,所以这跟真正的凯旋仪式也差不多了;只是这并不会记录在罗马编年史中,在这位将军去世以后,他的葬礼面具也不能穿戴凯旋饰物。罗马举行过的最不光彩的凯旋仪式恐怕要数这两次,一次是庆祝尤利乌斯·恺撒打败了他自己的亲人——伟大庞培的儿子们,还有一次则是为我的祖先——某个阿皮乌斯·克劳狄乌斯——举行的,尽管元老院和民众都不同意让他享有这一荣耀,他却劝诱自己的姐妹——一位护火贞女——坐在他的凯旋车里,这么一来,城里的官员们担心冒犯贞女的圣洁,就不敢把他从车里拖出来了。
我寄回公文请求举行凯旋仪式时就预料到肯定会得到批准,因为没人敢反对我的要求,哪怕我的要求毫无道理——就像卡里古拉庆祝他战胜日耳曼、不列颠和海神的三重胜利那样没道理。他在日耳曼境内前进了几里,并没有遇到抵抗,可他却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吓得不轻,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他从来不曾渡过英吉利海峡踏足不列颠,也没有派过部队去那里;至于海神,好吧,关于这事,我至多也只能说,战胜了本民族的神灵——无论是真实的还是假想的——都不能得到凯旋仪式的奖赏。不过我是迫切希望遵守规矩的,于是我在公文里说明,在我亲自指挥的战役中,被杀的布立吞人数量比规定的五千人少了三百,但是俘虏的数量倒是足够多了,兴许这能弥补敌军阵亡人数的不足;而且可喜的是,我方的伤亡名单很短,元老院也许会认为这一点很重要,从而考虑这一次免除敌军死亡人数的规定。我许诺说,如果凯旋仪式得到批准,就让六百名战俘在竞技场里进行生死决斗,这样就能让敌人的死亡数量提高到五千人了。我又写道,我要到来年三月才能回到罗马,因为今年冬天奥鲁斯还需要全体远征大军来让不列颠人适应我们常住在他们岛上的生活;即使到了明年三月,我也依然要给这个新行省设防,因为到目前为止,那些未被征服的部落还是可能会越过边境的。不过我可以把那些积极参与最后决战的部队带回来——第二十军团、第十四军团的四个营、第九军团的两个营、第二军团的两个营、第八军团的一个营以及一些盟军部队——如果元老院觉得这些已经足够的话。与此同时,按照旧俗,我也不会回到罗马(仍然是维特里乌斯代表我进行统治,由元老院予以协助);我会留在法兰西,将里昂作为总部,审理上诉的案件,解决部落之间或是城市之间的争端,检阅军队,视察边防,审计各部门的账目,务求我关于全面镇压德鲁伊教会的命令得到严格遵守。
元老院对这篇公文的反响很好,仁慈地免除了死亡五千人的条款,请求罗马人民投票允许我带领自己的军队进城,民众们很高兴地同意了。元老院通过表决从公款中拿出五十万个金币为我庆祝凯旋,日期就定在新年的第一天——三月一日。
我的法兰西巡视之行平淡无奇,不过我还是对扩大罗马公民范围一事做出了几项重要决定。在此我就不浪费时间记录我对这个国家的印象了。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收到奥鲁斯的公文,报告说占领了卡图维劳尼人的一些据点,详述部队的分布情况,并且请我同意他来年春天的战争计划,那时部队就庆祝完凯旋回来了。各个行省的总督、结盟的国王和城市以及私人朋友们给我寄来许多贺信。马尔苏斯也从安提俄克写信来说,我的胜利再及时不过了。这在东方造成了很大影响,潜伏在那里的敌人经常散布谣言说罗马内部已经衰败不堪,帝国眼看就要土崩瓦解,这让叙利亚地区的居民非常不安。但马尔苏斯要告诉我的可不止这些。他报告说,帕提亚的老国王最近去世了——卡里古拉在位期间,这位国王正要入侵叙利亚,却被维特里乌斯打了个出其不意,结果只得让要人们当了人质,保证将来不再造次——他的儿子戈塔尔泽斯继了位,这位王子既懒惰又放荡,在贵族当中树敌颇多。他写道:
可是这个戈塔尔泽斯还有个兄弟,名叫巴尔达尼斯,是位天赋很高、野心很大的王子。我听说巴尔达尼斯如今正在赶往帕提亚去跟他兄弟争夺王位。不久前他曾去过亚历山大,借口说要去向一位包治耳聋的著名医生问诊——巴尔达尼斯的一只耳朵稍稍有些背。可他在途中却路过了耶路撒冷,我的探子很肯定地对我说,他离开希罗德国王的领土时,比来的时候富有得多。有了犹太人的这些资助,我认为他是能把戈塔尔泽斯赶下台的,帕提亚的贵族总是很好收买。他还可以指望阿狄亚贝尼国王那千金难买的支援——我就不需要提醒您了吧,这个亚述王国横跨底格里斯河两岸,就在尼尼微的南边——以及美索不达米亚西部奥斯若恩国王的援助。您还记得吗,刚刚去世的帕提亚国王曾经被贵族们密谋推翻,就是这位阿狄亚贝尼国王最近又让他重新登上王位,帕提亚国王为此将金床和立式头冠给了他,以报答他的帮助。不过您恐怕有所不知,这位举足轻重的阿狄亚贝尼国王已经秘密皈依了犹太教,他的母亲是他家里第一个改变信仰的人,她如今就住在耶路撒冷,还将她的孙子——阿狄亚贝尼的五位小王子——带在身边,让他们学习犹太人的语言、文化和宗教。他们全都接受过割礼了。
因此,现在和希罗德国王来往密切的国王有以下这些:卡尔基斯国王、以土利亚国王、阿狄亚贝尼国王、奥斯若恩国王、小亚美尼亚国王、本都和西里西亚国王、科马基尼国王以及帕提亚未来的国王。毫无疑问,帕提亚王国控制着一个由中东地区许多其他国王所结成的联盟,一直延伸到巴克特里亚和印度的边境。而且,希罗德国王还有全世界犹太人的拥护,别忘了亚历山大的犹太人,还有以东人和纳巴泰人,他现在又在谋求阿拉伯国王的支持。腓尼基人也慢慢地被他的甜言蜜语给争取过去了,只有提尔和西顿对他依然很冷淡。他已经断绝了和这些城市的外交关系,并且禁止自己的臣民跟这些地方有贸易往来,违者处以死刑。所以提尔和西顿也会被迫妥协的,他们的经济繁荣全都依仗着和内陆通商;此外,希罗德国王还控制着他们所有的粮食供应,他们只有玉米和鱼是从埃及进口的,天气不好的时候,鱼还经常会紧缺。
这种局面已经非常危险,最让我们欣慰的就是您在不列颠大获全胜,不过我原本希望驻扎在不列颠的军团能够尽快调集到东方来,我相当确信这儿很快就会需要他们。
如果您愿意像平日那样仁慈宽厚、明察秋毫,那么在这种困难的处境下,我倒想给您一个忠告:我建议您立即让亚美尼亚从前的国王米特拉达悌复位,他如今就住在罗马。这是——请恕我直言——您的伯父提贝里乌斯·恺撒皇帝做的一桩遗憾的错事,他允许帕提亚的先王将亚美尼亚王国和他自己的王国合二为一,当这位国王写信来侮辱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立刻采取军事行动进行报复。如果您立刻将米特拉达悌送到安提俄克来的话,我保证趁着巴尔达尼斯和戈塔尔泽斯争夺帕提亚王位的时候让他重新登上亚美尼亚的王位。我可以收买现在的亚美尼亚总督,让他不要进行太过强烈的反击,而且米特拉达悌是个很有本事的王子,也非常拥护罗马的制度。他的兄弟是格鲁吉亚国王,统率着一支非常强大的军队,士兵全都是高加索的山里人。我能跟他取得联系,安排他从北方入侵亚美尼亚,而我们则从西南边入境。如果我们让米特拉达悌成功复位的话,那就不用再担心本都国王和小亚美尼亚国王了,亚美尼亚会将他们的王国和帕提亚分隔开来;也用不着担心科马基尼国王(他的儿子同希罗德国王的女儿德鲁西拉订婚了),因为他的王国就在亚美尼亚和我控制的地区之间。事实上,我们会守住北边,等巴尔达尼斯打完内战、驱逐了戈塔尔泽斯国王之后(我认为这是一定的),他的下一次远征就得对付亚美尼亚的米特拉达悌。只要我们向米特拉达悌提供足够的帮助,巴尔达尼斯想收复亚美尼亚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也很难说服南面和东面的盟友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帮他进行这么危险的远征。这样一来,在巴尔达尼斯收复亚美尼亚以前,他就没法继续参加希罗德·阿格里帕国王的帝国主义阴谋,我确信希罗德正在筹划此事。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地指责您所谓的好友与盟友不忠,我也知道自己冒着很大的风险,因为这样做可能会惹您不高兴。可我是将罗马的安危置于我个人的安危之上,要是我仅仅因为可能会让阅读公文的人感到厌恶就将收到的政治情报隐瞒不报,那么我会认为自己是个叛徒。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我就斗胆再提一个建议,您可以邀请希罗德国王的儿子——小希罗德·阿格里帕——回到罗马来参加您的凯旋仪式。到了那时,如果有必要的话,您就可以找个理由将他无限期地扣下来当作人质,也许能够让他的父亲行为规矩一些。
我面前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立刻将希罗德召到里昂来对马尔苏斯的控告做出答辩,尽管我偏袒希罗德,却也没法怀疑这控告的真实性。如果他有罪,就一定不肯来,那便意味着要马上开战,可我对此却毫无准备。二是拖延时间,不让他发觉我已经不信任他了;但是这种做法的危险之处在于,拖延对希罗德也许比对我更有好处。如果我下定决心采用这个方案,那就一定要采纳马尔苏斯关于亚美尼亚的建议,但是马尔苏斯的估计正确吗?希罗德似乎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东方大联盟,单凭友好的亚美尼亚能够抵御得了吗?
这当儿我收到了希罗德的来信。他先是回答了我关于那位预言君主的问题,然后他非常热情地祝贺我取得了胜利,奇怪的是,他居然请我允许他将儿子送到罗马来见证我的凯旋;他希望我不会介意让这孩子在罗马度假几个月,等到夏天再回巴勒斯坦去帮他准备替我庆祝生日的盛宴,他希望这宴会放在该撒利亚举行。关于预言中国王的那封信是这么写的:
没错,我亲爱的小狨猴,打小时候起我就经常听见人家神秘兮兮地说起这位受膏者,在我们的语言里,人们也把他叫作弥赛亚,如今耶路撒冷的神学圈子也仍然在谈论他;不过我从来都没怎么在意过这事,直到您要求我报告一下预言的事,我才认真地进行了调查。按照您的建议,我去请教了咱们那位可敬的朋友斐洛——他正好在耶路撒冷向我们的上帝还愿——他总是这样的,不是在许愿,就是在还愿。你知道,斐洛大胆地将柏拉图和他那班哲学家们构想出来的理想神灵——恒久不变、绝不屈服、永生不朽、简单纯粹、智慧无比、无以言表的完美典范——说成是我们在耶路撒冷的那位容易激动的部落神灵,我认为这可真是荒唐透顶。我猜他是觉得柏拉图的神灵太过冰冷与抽象,所以想给他注入一些活力,与此同时也给自己的神灵增添了荣耀,将他统治的范围扩大到了全宇宙。总而言之,我向斐洛询问《圣经》里对这位神秘人物究竟是怎么说的,他立刻变得非常严肃,向我保证说,我们民族的全部希望就集中于弥赛亚的来临。以下这些细节就是他告诉我的:
弥赛亚国王会将以色列从罪孽中拯救出来,他虽然是个人,却代表着我们犹太人的上帝。他并不一定要是一位伟大的征服者,可他却要将那些被外界所束缚、宗教信仰自由受到干预的犹太人解脱出来。据斐洛说,这个预言最早出现于立法者摩西在拉美西斯二世时期带领犹太人走出埃及之后不久,记载在一本书里,书名叫作《民数记》,是摩西所著,书中将这位救世主说成是“出于雅各布的星和权杖”。后来的宗教经典——大约可以追溯到罗马建立的时候——是这样描述他的,他会从世界各地把以色列迷失的羔羊集中起来,让他们回到故里巴勒斯坦的羊栏中——当时犹太人已经散布于近东和中东的各个殖民地,他们有些是自己离开巴勒斯坦的商人和移民,有些则是作为俘虏被带走的。斐洛说,犹太教的神学家们一直都没法确定,这位弥赛亚究竟会真有其人还是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在英勇的马加比家族(我母亲就是这个祭司家族的后人)统治时期,人们认为他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可是在其他时期,人们不仅把他当作一个真实的人物,甚至还普遍将他与拯救了犹太民族的非犹太人同化起来,比如像波斯的塞鲁士大帝,还有终结了哈斯摩尼王朝压迫的庞培。斐洛宣称这些观点都是错误的,弥赛亚尚未到来,他必须是犹太人,而且是大卫王的直系后代——耶路撒冷圣殿就是大卫王之子所罗门修建的,他会出生在一个名叫伯利恒的村庄,会将以色列人集中起来,向被冒犯的上帝用最最彻底的仪式来告解、悔改和安抚,以此来洗清以色列人的罪孽。耶路撒冷将会和耶和华殿内的锅以及马颈上的铃铛一样神圣。斐洛甚至还知道弥赛亚出生的日期——犹太民族最早的祖先出生五千五百年之后;但是关于这位祖先的生活年代众说纷纭,所以这也没多大帮助。
经文里说起这位弥赛亚时,预兆各不相同,前后也不完全一致。他有时候被描述为一位愤怒而强大的斗士,身穿蓝紫色的袍子,身上沾满了国家之敌的鲜血;有时候他又被描述为一个温顺、悲伤的流浪者,有点像一位穷苦的先知,向人们说教忏悔与友爱。不过,斐洛说,《所罗门诗篇》这本书里对弥赛亚的叙述最可信也最明白,是以一篇祷文的形式出现的:
“上主,看哪,求你为他们兴起大卫之子做王,在你指定的时间,使他统治你仆人以色列的国。求你赐能力给他,使他摧毁不义的统治者,从外邦人的铁蹄下释放耶路撒冷;将罪人从你的子孙中赶出;他击碎罪人的骄傲与力量,如同用铁棒击碎陶瓷的瓶子;用他口所出的话摧毁无法无天的列国;他必招聚圣民,引导他们进入公义。必有外邦人服事他,他必在地上荣耀上主,用神圣来清洗耶路撒冷的罪恶,一如最初时那样。万国要到地极观看上主的荣耀,将天国那疲倦的子民带来作为礼物;观看上帝给主加冕的荣耀;上帝教他必做公义的王,治理他们。在他做王的日子,他们中间没有不义的人,他们全都成为圣洁的,他们的王就是受膏者弥赛亚。”
弥赛亚的传说自然而然地在东方以各种奇异的形式传播开来,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失去了原先的犹太背景。你所引用的国王惨死、先为友人所弃、后遭友人饮血的版本就并非犹太人所说,我认为这是叙利亚人的说法。在犹太人的版本中,他只是犹太人的国王而已,带领着一大群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教众,他自己并不是上帝。他也不能篡夺神性,因为犹太人是这世上最固执的一神论者。
你问如今有没有人说自己就是弥赛亚,最近我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我记得从前倒有一个,他叫作约瑟夫之子约书亚,是个土生土长的加利利人。我在提比里亚当地方官时(在我叔叔安提帕斯统治下),有不少没念过书的人都追随着他,他常常会在湖边向一大群人布道。他相貌很出众,尽管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手艺人,却声称自己是大卫的子孙。关于他的出身,我听说过这样一种流言:我祖父的禁卫军里有个名叫豹的希腊士兵,据说引诱了一个给圣殿织挂毯的女工,那女人于是生下了他。这个约书亚是名神童(这在犹太人当中并不稀罕),他对《圣经》的理解比大多数神学博士都要深刻。他常常会思考关于宗教的问题,人家说他父亲是希腊人也许并非空穴来风,因为他认为犹太教的教义很是讨厌(真正的犹太人从不会这么想),便开始批评犹太教无法满足寻常人的需求。他企图以一种幼稚的方式将犹太人的启示文学与希腊人的哲学结合在一起,斐洛一直以来也是为这事费尽了苦心。这让我想起了贺拉斯在《诗艺》一书中写到一个画家给美女画上了难看的鱼尾巴:
“当你看到这幅景象时,我的朋友,难道你不会感到好笑吗?”
如果说有什么比东方化的希腊人或是罗马人更让我痛恨的话,那就是希腊罗马化的东方人,我也很讨厌人家试图将各种文化混合在一起。这么写其实对我自己也不利,但我说的是实话。您的母亲从来都没能把我造就成一个优秀的罗马人;她只是毁掉了一个优秀的东方人而已。
好吧,约瑟夫之子约书亚(或者是豹之子)对希腊哲学很感兴趣,可他又不是希腊学者,所以这是个障碍。而且他还得努力做好自己的营生——他是个木匠——来养活自己。不过,他和一个名叫詹姆斯的人混熟了,詹姆斯是个渔夫,很喜欢文学,曾经在伊壁鸠鲁大学念过书,这所大学就坐落在与提比里亚隔湖相对的加大拉。那会儿的加大拉已经是个相当破旧的地方,虽然它在全盛时期出过很多伟人:诗人梅利埃格、哲学家麦纳萨尔库斯、雄辩家西奥多勒斯——您的伯父提贝里乌斯就是他的学生,还有数学家斐洛——他将圆周率算到了小数点以后第四位。总而言之,约书亚将詹姆斯学到的那点零星哲学知识和他自己懂得的一些犹太教经文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他自己的宗教。可宗教如果没有权威就什么都不是,于是他便说自己就是弥赛亚,说起话来(就像从前摩西说话那样)仿佛是在给上帝代言,他起初还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干脆光明正大起来。他脑子很灵活,常常将自己的启示用简单的寓言说出来,而且寓言的结尾都很有教育意义。他还声称自己能使用超自然的力量给人治病和制造奇迹。他给犹太教当局添了不少麻烦,指责他们要穷人严守法典,却又对穷人傲慢无礼,还贪婪掠夺穷苦人的钱财。他还有许多逸事呢。有一回,他的一个政敌试图找他的碴,便问他,作为一个认真谨慎的犹太人,是否应该缴纳罗马帝国的国税。如果他回答说应该缴税,他就会失掉民族主义者的人心;如果他回答说不该缴税,就可能遭到政府当局的逮捕。于是他装出一副对这事一无所知的模样,请人家先让他看看该缴多少税,然后他才能回答这个问题。人家给他看了一个银币,说道:“瞧,每一家的户主都得交这么多。”他问道:“这个硬币上的头像是谁?我看不懂拉丁文。”人家说道:“这自然是提贝里乌斯·恺撒的头像。”他说道:“那么,如果这个硬币是恺撒的,就付给恺撒吧。不过也别忘了把上帝应得的付给上帝。”他们又想在犹太教法典的观点上抓他的错处,可他总有现成的确切依据来证明自己的教义并无错误。不过,他最终还是让自己陷入了异教徒的危险境地,他的结局是这样的:咱们的老朋友庞提乌斯·比拉多在担任朱迪亚和撒玛利亚总督期间,以扰乱公共秩序罪逮捕了他,然后移交给耶路撒冷的犹太教最高法庭进行审判,他因亵渎罪被判处死刑。我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确实是和莉薇娅女神死于同一年,他的追随者也确实抛弃了他,所以他倒是完全符合你所引用的预言。现在仍然有人说他就是上帝,还说他们看见他死后灵魂升上了天堂——就像奥古斯都和德鲁西拉的灵魂一样——并且声称他出生在伯利恒,他不是这一方面就是那一方面符合其他所有的弥赛亚预言;不过我打算今后永远禁止人们就这件事情胡说八道。就在三天以前,我逮捕并处决了詹姆斯,他似乎是这场运动的军师;我希望能把另外一个为首的狂热分子也给逮回来处死,他名叫西蒙,本来是和詹姆斯一起被捕的,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从监狱里逃走了。如今的麻烦就在于,虽然有头脑的人看见一个浓妆艳抹、长着鱼尾的女人也许会感到好笑,可暴民们很可能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将她当作海之女神来膜拜。
这封信表面上看来十分坦率,可其中包含的一个细节却让我坚信希罗德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弥赛亚,或者说他至少是打算不久之后就用这个名义的惊人力量来进一步推动自己的野心。他一旦表明身份,犹太人就会无一例外地站在他那边,他们会听从他的召唤,从世界各地成群结队地回到巴勒斯坦,据我预料,他很快就会声望高涨,所有的闪米特族人都会欣然接受这个新的信仰,和他一起将“异乡人与异教徒”从他们当中除去。阿狄亚贝尼国王和全家人都已经皈依了犹太教,这就是一个苗头,而且还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苗头,因为这位国王被人称为“造王者”,在帕提亚极受敬重。马尔苏斯在他的下一封信中继续向我报告说,听闻科马基尼国王也皈依了犹太教,他曾经是卡里古拉最喜欢的一位国王。(人们有时候认为,一开始就是他劝说卡里古拉用东方式的专制进行统治;每当卡里古拉犯下什么异常残忍的罪过或是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之后,总是会去恳求他的认可。)
让我坚信希罗德打算宣布自己就是弥赛亚的是这个细节:在说到伯利恒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及他自己其实也是出生在这里,而并非大家通常以为的耶路撒冷。有一回他的母亲贝雷妮丝绘声绘色地把这事说给了我母亲听。当时她正从她丈夫位于希伯伦的庄园赶到耶路撒冷去待产,阵痛却突然开始了,她只得在一个村庄的小旅馆里生下了孩子,她永远也没法忘记这讨厌的经历,旅馆老板贪得无厌,产婆又很不熟练。直到希罗德出生几小时以后,贝雷妮丝才想到要问问这个村庄的名字,这个地方真是又脏又破;那个产婆答道:“伯利恒,祖先便雅悯就出生在这里,大卫王也生在这里,预言里说的就是这个地方:‘伯利恒,以法他阿,你在犹大诸城中为小。将来必有一位从你那里出来,在以色列中为我做掌权的。’”贝雷妮丝被自己所受的待遇给气坏了,便含讥带讽地大声说道:“愿全能的上帝永远保佑伯利恒!”那位产婆听了她这话,满意地答道:“来到这里的人总是这么说!”我母亲特别喜欢这个故事,此后的好些年里,如果她想对某个评价过高的地方表达不屑之情,她就会模仿着贝雷妮丝的声音喊道:“愿全能的上帝永远保佑伯利恒!”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记得这个名字。
至于那个约书亚——他的希腊追随者们也将他称为耶稣——如今也被人说成是个土生土长的伯利恒人,我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根据,因为伯利恒并不在加利利;他的教派后来传播到了罗马,在这里秘密发展得似乎十分兴旺。仪式中有一项是友好聚餐,男男女女们聚在一起,象征性地吃受膏者的肉、喝他的血。有人告诉我,这个仪式上常常会出现乌七八糟、歇斯底里的场面,因为多数加入者都是奴隶或者最下层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首先必须要向前来参加集会的人坦白自己的罪恶,连令人作呕的细节都不放过,然后才可以坐下来。这可为大家提供了很多娱乐,人人都争着贬低自己。这个教派的大祭司(如果我能以这个美称来称呼他的话)是一名加利利渔夫,也就是希罗德信中所写的西蒙,他之所以能自命为大祭司,似乎主要是因为他在约书亚——或是耶稣——被捕这天便抛弃了他,同时也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可他从那时起便开始诚心诚意地悔改。因为根据这个可怜的教派规定的道德规范,原先犯下的罪过越大,得到的宽恕也就越大!
这种宗教并没有获得认可(优秀一些的犹太人都对它坚决否认),这个教派因而受到了酒吧和聚会管制的影响,可它却属于那种越禁越强的危险教派。它的主要信念就是,在犹太人的上帝——约书亚几乎就把自己当成了上帝——看来,人与人是绝对平等的,这位上帝将永恒的极乐许给罪人,只要这罪人悔改,并且承认他高于其他所有的神灵。谁都能加入这个教派,无论阶级、民族与人品,所以加入者都是没指望获准参加伊西斯、西布莉、阿波罗以及其他一些合法秘密仪式的人,他们要么是由于社会地位不够高,要么就是做过丑事、犯过罪行,所以失去了参加的资格。起初,加入者还必须要行割礼,但是如今就连这个初步仪式也被宣布取消了,因为这个教派已经和正统的犹太教彻底决裂,只需要洒点水、说出弥赛亚的名字,就算是仅有的入会仪式了。偶尔也会有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反常态地对这个教派着迷,从前的塞浦路斯总督就是这样的皈依者之一,他名叫塞尔吉乌斯·保卢斯,很喜欢跟扫大街的清洁工、奴隶以及叫卖旧衣服的小贩来往,由此可见,这个教派让人堕落,不如从前那么有文明有教养。他写信给我请求辞去总督一职,理由是他没法再凭着良心以奥古斯都神的名义发誓,因为他宣誓效忠的新神灵不允许他如此。我同意他辞职,不过却将他从名单上画掉了。后来我问起他的新信仰,他向我保证说,这完全无关政治,因为耶稣智慧非凡,人品高尚,堪作典范,并且忠于罗马的统治。他并不认为耶稣的教义只是将希腊人和犹太人宗教中的陈词滥调混在一起形成的大杂烩。他说,有许多犹太人严守纪律却并不极端,他们是犹太教的法学博士,耶稣的教义正是发源并超越了他们的见解,这和那帮法律学家(希罗德依靠的就是他们的支持)迷信的形式主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耶稣以上帝的名义更加强调兄弟之爱,而不是违反法典以后会遭到的神灵报复;前者强调的是法典的实质精神,后者注重的则是法典的字面意义。
我一回到意大利,就向维纳斯还了愿。我做过一个梦,维纳斯在梦中现身,笑着说道:“克劳狄乌斯,我的屋顶漏了,请修好它吧。”为了回应她在梦中所托,我对她那座位于西西里岛埃里克斯山上的神庙进行了大规模的重建,这座神庙名闻遐迩却已经年久失修。我让西西里那些古老家族的人来担任祭司,每年都从国库里拨出很大一笔钱来给他们发薪水。我还在阿里西亚为埃杰里娅仙子建起了一座漂亮的神殿,就在她的小树林里面,并且在神殿里献上一尊还愿的金像——女性的一只纤纤玉手正在剪烛花,烛台上用萨宾方言刻着下面这个句子:
致轻快飞舞的胜利使者——埃杰里娅,瘸腿克劳狄乌斯感恩敬赠。请允许他的蜡烛一直燃到烛座,发出明亮的光芒,让他敌人的烛火突然间暗淡熄灭。
* * *
[1]古罗马建国者,幼时由狼哺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