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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吉娜在房间门槛上待了一会儿,扫了一眼红窗帘、天花板下的横梁、狭窄的床、深色木头家具、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然后关上门,走到客厅中间。

“我在想福斯卡是不是喜欢住这个房间,”她说。

安妮耸耸肩膀。

“他看人像看云彩似的,为这么个人花那么大精力不值得!他一眼也不会看的。”

“说得不错,要教他学会看。”雷吉娜说。

安妮用围裙下摆擦拭一只放在小圆桌上的盛波尔多酒的杯子。

“您给他买些白木家具,他的眼力就差了吗?”

“你不懂,”雷吉娜说。

“我懂得很,”安妮说,“等您把木工、漆工的钱付清后,您一个子儿也没了。以后可不是靠他口袋里三五个旧金币就可以叫他活下去的。”

“啊!别再提了,”雷吉娜说。

“您不会认为他有能力赚钱吧?”

“你要是怕饿死,可以自找工作,跟我分手,”雷吉娜说。

“您真坏!”安妮说。

雷吉娜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算过,节俭一点,他们三人可以过日子。但是她也有点忧虑。日日夜夜,福斯卡将留在这里。

“把波尔多酒往醒酒瓶里装,那瓶陈的,”她说。

“只剩最后一瓶了,”安妮说。

“怎么样呢?”

“怎么样,您以后拿什么请杜拉克、拉福雷两位先生?”

“把波尔多酒往醒酒瓶里装。”雷吉娜不耐烦地说。

她身子一颤。在福斯卡按铃前,她已经听出楼梯口他的脚步声。她朝门口走去。福斯卡站在那里,戴了一顶软毡帽,穿了一件轧别丁大衣,手里拎了一只小旅行包,雷吉娜像每次遇见他的目光时那样想:“他看见的是谁?”

“进来吧。”她说。

她携着他的手,将他引到房间中央:

“住在这里您喜欢吗?”

“跟您一起我到哪儿都喜欢,”他说。

他心满意足,傻乎乎地笑了一笑。雷吉娜把他的旅行包从手里接过来。

“但是这里可不是‘哪儿’,”她说。

静默了一会,她又加上一句说:

“脱下您的大衣,坐吧,您不是在做客。”

他脱了大衣,但还是站着。他带着认真善意的态度向四周张望:

“这个房间是您布置的?”

“当然。”

“这些椅子、这些小摆设都是您选的?”

“一点不错。”

他慢慢旋转身子说:

“每件东西都向您说过话了,您搜集来了好叫它们叙述您的事迹。”

“这些橄榄、这些虾是我买的,”雷吉娜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些土豆片是我亲手炸的,您过来尝尝。”

“您有时候会饿吧?”安妮说。

“不错。从我开始进食以后,我知道饿了。”

他笑了笑,又说:

“我在一定的时间饿。一天三次。”

他坐下,在椭圆形盘内取了一只橄榄。雷吉娜在玻璃杯内倒了少许波尔多酒。

“这不是那瓶陈的波尔多酒,”她说。

“不是的。”安妮说。

雷吉娜抓起杯子,往壁炉里倒;她向壁橱走去,取出一只沾满灰尘的瓶子。

“陈的波尔多酒和杂货店的波尔多酒,您能区别吗?”安妮说。

“我区别不出来,”福斯卡带着歉意说。

“可不是么!”安妮说。

雷吉娜慢慢侧转酒瓶,斟满福斯卡的酒杯,说:

“喝吧。”

她轻蔑地瞧着安妮:

“你小气!我恨小气!”

“是吗?”福斯卡说,“为什么?”

“为什么?”雷吉娜说。

她嘿地笑了一声。

“您小气吗?”

“我也小气过的。”

“我不小气,”安妮伤心地说,“但是我觉得糟蹋东西不好。”

福斯卡向安妮笑笑,说:

“我记起来了。看到每件东西有条不紊的,看到每一秒钟、每个动作有顺有序的,这是一种乐趣。一袋袋小麦在粮仓里垒得整整齐齐,最小的麦粒也是沉沉的!”

安妮听着,神情又愚蠢又得意,雷吉娜脸上一阵红晕,说:

“我懂得节俭,但是不要小气。一个人可以热烈想望东西,但是一旦占有了,应该大大方方的。”

“唔!您也不是对每件东西都大大方方的。”

“我,”雷吉娜说,“你瞧着吧!”

她拣起那瓶陈的波尔多酒,往壁炉里倒。

安妮挖苦说:

“当然啰!波尔多酒!但是那天我打碎了您的一个丑八怪似的面具,您冲着我说些什么来着!”

福斯卡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们俩。

“那是因为是你打碎的!”雷吉娜说。

她气得声音发抖。

“我可以立刻把它们统统打得粉碎。”

她抓了墙上挂的一个面具。福斯卡已经站了起来,走去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说:

“何必呢?”

他笑了一下:

“这种破坏的热情,我也有过。”

雷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

“照您这么说,不论这个,还是那个,不见得更好,也不见得更坏?如果我是一个小气或者卑怯的人,我照样叫您喜欢?”

“您这个样就叫我喜欢。”

他温柔地笑了一笑,但是雷吉娜不由感到透不过气来。她那么引以为荣的德性,福斯卡难道毫不重视?她猛地站起身:

“来看看您的房间。”

福斯卡跟在她后面。他静静观察自己的房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雷吉娜指着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叠白纸。

“您就在那里工作,”她说。

“我工作什么?”

“您应该重新开始写作,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这个是我们说好的吗?”他高兴地说。

他抚摸那张红色吸水纸、空白的纸张。

“我一度喜欢过写作。以后我等着您时,这可以帮助我消磨时间。”

“写作不是光为了消磨时间。”

“不是?”

“那一天您要我给您找事情做,为了我做。”

她热烈地望着福斯卡,又说:

“您写一部出色的剧本试试,以后由我来演。”

他摸摸纸,不知所措的样子:

“以后由您来演的一部剧本?”

“谁知道呢?或许您会写出一部杰作。给您给我增加光彩。”

“增加光彩,这对您那么重要吗?”

“其他都算不了什么的。”她说。

福斯卡望她一眼,突然把她抱在怀里:

“会死的人做过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呢?”他说时带着一种怒气,“我帮助您。我愿意帮助您。”

他发狂似的把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眼里含着情意,但也有点类似怜悯的东西。

雷吉娜穿过剧院大厅里嘁嘁喳喳的人群。

“他们邀我们到弗洛朗斯家喝香槟,您不想去,是吗?”

“我不想去。”

“我也是。”

她穿了一套新装,觉得自己妩媚动人,但是她不想在这些朝生暮死的男人面前招摇。

“您觉得弗洛朗斯怎么样?”她焦急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觉得,”福斯卡说。

她笑了一笑:

“不是吗?她打动不了人。”

从人头攒动的大厅出来,她呼吸街上温和宜人的空气,津津有味。这是二月的一个晴天,已经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

“我渴了。”

“我也渴了,”福斯卡说,“我们上哪儿去?”

她想了一想。她曾经指给他看蒙马特区的一家小酒吧,她在那里认识了安妮;还有巴黎环城道上的一家咖啡馆,她在那里拿了一块三明治狼吞虎咽,再去上贝蒂埃的课;还有蒙巴那斯区这个小角落,她在舞台上首次露脸时就住在那里。她想起了河滨道的那家饭店,是她到巴黎后不久发现的。

“我知道在贝西码头那边有一块地方景色很美。”

“我们去吧。”他说。

他一直温顺听话。雷吉娜喊了一辆出租汽车,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雷吉娜给他选了一套做工讲究的西服,他穿着显得年轻。他不像乔装打扮的了,而是跟其他人一模一样的一个人。现在,他像一个人那样吃、喝、睡觉、恋爱、看、听。只是有时候,在眼睛深处闪烁出一点令人不安的微小的光芒。出租汽车停下,雷吉娜问:

“您从前来过这里吗?”

“可能来过,”他说,“一切都大不一样了。这里,从前还没有形成巴黎哩。”

他们走进一间小屋,坐在一个狭小的木头平台上,俯视堤岸。岸边靠着一条小船。一个女人在洗衣服,一条狗在吠叫。可以看到河对岸有几间矮屋,门面有绿的、黄的、红的;再远处,是几座桥和高耸的烟囱。

“这个地方不错,是吗?”雷吉娜说。

“是的,”福斯卡说,“我喜欢河流。”

“我经常来这里,”她说,“坐在这张桌子前,一边研究角色,一边梦想有朝一日能扮演。我喝橘子汁,酒太贵,我那时没钱。”

她停顿一下:

“福斯卡,您在听我吗?”

他在不在听,总是令人捉摸不定。

“听的,”他说,“您那时没钱,您喝橘子汁。”

他呆了一会儿,微微张着嘴,好像被一个急切的想法触动了。

“那么您现在有钱吗?”

“我以后会有钱的,”她说。

“您没有钱,我增加您的开支。您应该赶快给我找个工作。”

“这不着急。”

她向福斯卡笑笑。她不愿意送他去一间办公室或一家工厂待上几个钟点,她需要把他留在身边,与他共享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他在那里,凝视河水、小船、矮屋。所有这些曾使雷吉娜流连忘返的东西,将随着她进入永恒。

“但是我还是喜欢有个工作,”他坚持说。

“首先您试试写那部您答应过我的剧本,”她说,“您进行构思了吗?”

“进行了。”

“您有见解吗?”

“我有许多见解。”

“我那时就看出来了,”她高兴地说。她做了个手势,把站在门框里的那个老板唤过来。

“来瓶香槟酒。”

她转身向福斯卡说:

“您看着,咱们俩可以轰轰烈烈干一番。”

福斯卡的脸色发暗了,他好像想起一桩不愉快的往事。

“这话许多人跟我说过。”

“但是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她热情地说。

“这倒是真的,”他说得非常快,“您跟其他人不一样。”

雷吉娜斟满酒杯说:

“为我们的计划干杯!”

“为我们的计划干杯!”

雷吉娜一边喝,一边惴惴不安地打量他。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实在叫人难猜。

“福斯卡,您如果那时不遇见我,您自己会去做什么?”

“最终可能会睡着的。但是这不大可能。这要有一个不寻常的运气。”

“运气?”她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您后悔又活了?”

“不,”他说。

“活着是桩美事。”

“是桩美事。”

他们相互笑了笑。小船上传来小孩的哭声;在另一条船上,或是在一间色彩斑斓的小屋里,有一个人在弹奏吉他。天暗下来,但是夕阳余晖还映照在盛满浅色酒的酒杯内。福斯卡握住雷吉娜放在桌上的手。

“雷吉娜,”他说,“今晚,我感到幸福。”

“只是今晚吗?”她说。

“啊!您不会知道这对我是多么新奇!我等待过,厌倦过,向往过。但是还不曾感到这种充实的幻觉。”

“仅是一种幻觉?”她说。

“那又怎么啦?幻觉我也愿意相信。”

他向她凑过身去。在永生的嘴唇底下,雷吉娜觉得自己的嘴唇火辣辣的:这是一个骄傲的孩子、孤独的少女、心满意足的妇女的嘴唇。这一吻随同她所爱的事物的形象都铭刻在福斯卡的心田。这是个有手有眼睛的人,我的伴侣,我的情人,然而他还像天神似的千古不朽。太阳西斜了:对他对我是同一个太阳。河面上飘来一股水的味道,远处吉他在歌唱,突然,荣耀、死亡、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此刻的激情以外。

“福斯卡,”她说,“您爱我吗?”

“我爱您。”

“您以后会记起此时此刻来吗?”

“当然,雷吉娜,我会记起来的。”

“永远记住吗?”

福斯卡把她的手捏得更紧。

“永远记住,您说啊。”

“此时此刻是存在的,”福斯卡说,“它是属于我们的。其他一切我们不要去想了。”

雷吉娜朝右边拐弯。这不完全是她要走的路,但是她喜欢这条小路,上面流过黑色的积水,木柱撑住路两旁的墙头。她喜欢温和湿润的春夜和天空中笑盈盈的大月亮。安妮躺在床上了,等待着雷吉娜亲吻后才能入睡;福斯卡在写;他们不时看钟点,在想雷吉娜该从剧院回来了;但是她愿意在这几条街上再溜达一会儿,这几条街是她喜欢的,也总有一天她不能再在这里溜达了。

她仍然朝右边拐弯。有过那么多男人,那么多女人,也曾抱着同样的热忱呼吸着春夜温和的气息,如今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已经沉落了!死亡果真是没治的吗?他们片刻也不能复活吗?我忘了自己的姓名、过去、面貌,只有天空、潮湿的风与静夜中这种幽幽的哀怨。这不是我,也不是他们;这既是我,也是他们。

雷吉娜朝左边拐弯。这是我。天空中是同一个月亮,但是在每人心中各不相同,别人无法分享。福斯卡将来走在路上想我,这个我已不是我了。啊!这层透明坚硬的外壳使我们各人孤芳自赏,为什么不能打破呢?一颗心中一个月亮,哪颗心?福斯卡的那颗还是我的那颗?这样我不成为我了。为了获得一切便要失去一切。是谁创造了这个规律?

她跨进正门,穿过这幢老式公寓的院子。安妮的窗子灯光亮着,其余的一片黑暗。福斯卡已经睡了吗?她匆匆登上楼梯,悄没声儿地把钥匙插进锁眼旋转。听到安妮的门后发出咯咯笑声,这是安妮的笑声和福斯卡的笑声。雷吉娜心血上涌,喉咙被利爪扼住了;她很久没有感到这种伤痛了。她蹑手蹑脚走近去。

“每天晚上,”安妮说,“我坐在顶楼楼座上。一想到她在为别人演出,而我又看不到她,我就受不了。”

雷吉娜耸耸肩膀:“她在那里摆什么谱。”她非常恼火地想。她敲敲门,推了进去。安妮和福斯卡坐着,面前摆了一盆鸡蛋煎饼和几杯白葡萄酒。安妮穿了件栗色便服,戴了耳环,脸颊绯红。“这是在臭美,”雷吉娜想,怒火骤然上升。她冷言冷语地说:

“你们倒快活。”

“您瞧瞧,小王后,”安妮说,“我们的煎饼做得多出色。他手可巧呢,您知道,是他翻的饼,一张没漏。”

她笑眯眯地把盆子递给雷吉娜。

“全是热的。”

“谢谢,我不饿,”雷吉娜说。

她恨恨地望着他们。难道无法叫他们没有我就不存在吗?他们怎么敢?“这简直放肆,”她想。有些时候,人傲然挺立在一座孤山上,单调平坦的土地尽收眼底,线条与颜色融合为统一的景物。在另一些时候,人站在平地上,看到每块土地有它的水塘、土丘和亭园,自成一体。安妮向福斯卡叙述她的回忆,而他居然听着!

“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在告诉福斯卡,我怎么认识您的。”

“还有呢?”雷吉娜说。

她喝了一口酒。煎饼看来还是热的,诱人食欲,她想吃,这更使她怒不可遏。

“她这个故事哪儿都套得上。她非得对我每个朋友讲一遍不可。这故事毫不动人。安妮这个人爱想入非非,编的东西不可全信。”

泪水涌上了安妮的眼眶。但是雷吉娜装作没看见,满意地想:“我要叫你哭个痛快。”

“我是走回来的,”她的声调从容不迫,“天气好极了!您知道我做出什么决定啦,福斯卡?趁《罗莎琳德》两场演出之间,我们到乡下玩玩。”

“这个主意不错。”福斯卡说。

他神态自若地吃了一个又一个薄饼。

“你们带我去吗?”安妮说。

这个问题雷吉娜听了正中下怀。

“不,”她说,“我要和福斯卡单独过几天。我也有些故事要给他讲。”

“为什么?”安妮说,“我又不妨碍你们。以前,我陪您到处跑,您说我一点没妨碍您。”

“以前可能是这样,”雷吉娜说。

“可是我做了什么啦?”安妮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您为什么对我那么狠?您为什么要罚我?”

“说话别像个孩子似的,”雷吉娜说,“你太老了,不风雅了。我不是罚你。我不想带你去,就是这么回事。”

“坏人!”安妮说,“坏人!”

“你哭哭啼啼不会叫我改变主意。你哭的时候丑得可怕。”

雷吉娜朝煎饼遗憾地看了一眼,打个哈欠:

“我去睡了。”

“坏人!坏人!”

安妮扑倒在桌上,呜呜地哭个不停。

雷吉娜回到自己房里,脱掉大衣,开始解头发:“他跟她留在一起!他在安慰她!”她想,恨不得用脚跟把安妮踩死。

福斯卡敲门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

“进来。”

福斯卡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您不用忙,”雷吉娜说,“至少有时间把那些煎饼都吃完吧?”

“原谅我,”福斯卡说,“我不能把安妮撂在那边,她伤心极了。”

“她才爱哭呢。”

雷吉娜笑了笑。

“当然啰,她把什么都告诉您了:她怎么在一家剧院的小酒吧当出纳,我怎么眼上敷了一块膏药扮成吉卜赛人出现。”

福斯卡在床沿坐下说:

“不能怪她,她也是在试图存在。”

“她也是?”

“我们都这样,”他说。

有那么一会儿,她在福斯卡眼中,又看到了在旅馆花园里曾使她那么害怕的那种光芒。

“您责怪我啦?”她说。

“我永远不会责怪您。”

“您觉得我心地不好?”

她挑衅似的盯着他看。

“这是真的。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幸福,我还喜欢让他们感到我的威力。安妮不会妨碍我,我出于恶意才不愿带她一起去。”

“我懂,”他温顺地说。

雷吉娜宁愿他像罗杰那样恐惧地望着她。

“可是您心地善良。”她说。

福斯卡耸耸肩膀,神气游移不定,雷吉娜迅速瞥了他一眼。对他能有什么样的评价呢?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毒,不善良。在他面前,所有的字眼都失去原有的意义。他的头发、他的眼睛有一种颜色,这似乎已是很不一般了。

“整个晚上跟安妮一起煎薄饼,”她说,“这跟您的身份不相称。”

他笑了:

“薄饼还是煎得不错吧。”

“您该做些更值的事。”

“有什么更值的呢?”

“我那个剧本您连第一幕还没写呢?”

“啊!今晚我没有灵感,”他说。

“您可以读读我为您选的那些书……”

“它们说的都是一回事。”

她不安地望着他:

“福斯卡!您不会再睡着吧!”

“不会!”他说,“不会!”

“您答应帮助我。您跟我说过:一个会死的人能做的事,您也能做的。”

“啊!问题就在这里!”他说。

雷吉娜跳出汽车,急急忙忙走上楼梯,福斯卡失约还是第一次。她打开门,在客厅门槛上呆住了。福斯卡高高蹲在一把扶梯上,一边哼歌,一边擦门窗的玻璃。

“福斯卡!”

他笑笑。

“我把所有玻璃擦了一遍,”他说。

“您怎么啦?”

“今天早晨,您对安妮说该把玻璃擦一擦了。”

他手里拿了一块抹布,从梯子上下来。

“擦得不好吗?”

“您说好下午四点到普莱耶音乐厅大厅来找我。您忘啦?”

“不错。我忘了!”他惶惑不安地说。

他在一只桶上绞他的抹布。

“我擦上劲,把一切都忘了。”

“现在,音乐会错过了,”雷吉娜气愤地说。

“以后还会有的,”福斯卡说。

她耸耸肩膀:

“我要听的是今天这一场。”

“非得这一场吗?”

“非得这一场。”

她又加了一句:

“去穿衣服。您不见得穿了这身不换。”

“我还想把天花板擦擦,不太干净了。”

“您哪儿来的这种怪念头?”雷吉娜说。

“这是为您干。”

“我不需要您为我干这类事。”

福斯卡老老实实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雷吉娜点了一支烟,想:“他已经把我忘了。前一阵子只有我对他是存在的,现在他把我忘了,他变得这么快?他头脑里想些什么?”她踱来踱去,心中惴惴不安。当福斯卡回到客厅,她含笑问他:

“您干家务觉得有趣吗?”

“有趣。在疯人院,人家叫我打扫走廊时,我非常幸福。”

“为什么?”

“这使人有事做。”

“可做的事还有呢,”她说。

福斯卡望着天花板,一脸抱歉的神情,说:

“您给我找个工作,这才是正经。”

雷吉娜打了一个寒颤:

“您竟那么厌倦吗?”

“该给我找点事干干。”

“我向您建议过……”

“我要的是一个不用我动脑筋的工作。”

他向透亮的玻璃瞟了一眼。

“您总不见得要做一个擦玻璃的吧?”她说。

“为什么不可以呢?”

雷吉娜一声不响,在房里走了几步。这话说得也对,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又要他做什么样的人呢?

“您有了工作,我们就得整天分开。”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他说,“他们分开,他们又相会。”

“但是我们跟大家不一样,”她说。

福斯卡的脸阴沉了。

“您说得对,”他说,“我只会白费心一场,我永远跟大家不一样”。

雷吉娜苦恼地望他一眼。她爱他,因为他不会死;福斯卡爱她,是希望恢复做一个会死的人。“我们永远成不了一对。”

“您试试,别为您的时间操心,”她说,“读读书,欣赏画展,陪我听音乐会。”

“这也解决不了问题,”他说。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是不是我不再使您满足了?”

“我没法处在您的地位生活。”

“您以前说过,望着我就够了……”

“人活的时候,不会仅仅望着别人就够的。”

她迟疑一下,说:

“好吧!您去念书,您可以从事一项有趣的工作,做个工程师或者医生。”

“不。那太费时间。”

“太费时间?您时间还少?”

“应该立刻给我找些事做,”他说,“不要迫使我对自己问个没完。”

他带着哀求的神情望着雷吉娜:

“叫我去剥土豆皮,或者洗床单……”

“不行,”她说。

“为什么?”

“这一来您又要睡着了,我要您保持清醒,”她说。

她握住他的手。

“跟我去散步。”

他顺从地跟了她去,但是在门槛前停了会儿。

“可是天花板还是需要打扫。”他遗憾地说。

“我们到了,”雷吉娜说。

“到了?”福斯卡说。

“不错。火车跑得快,比驿车要快。”

“我倒想知道人省下时间做什么用,”他说。

“您得承认,这一百年来他们发明了许多东西。”

“唔,他们发明的总是这些东西。”

他的神情阴郁不欢。最近一个时期来,他经常阴郁不欢。他们默默地走下月台,跨过小车站的栅门,踏上公路。福斯卡低着头走,用脚尖踢一块小石头。雷吉娜挽了他的手臂。

“您瞧,”她说,“我的童年是在这个小地方过的,我喜欢这个地方。您仔细看看。”

茅屋顶上鸢尾花斑斑斓斓,玫瑰沿着矮屋的墙往上长。木栅栏围绕的场院内,鸡在开花的苹果树下啄食。往事像新生的花朵,在雷吉娜的心中盛开:孔雀的翎毛,一串串紫藤花,月夜下花园内福禄考的香气,热情的眼泪;我将是个美人,我将是个名人。山坡下,青青的麦田深处,有一个村庄,中间矗立着一座小教堂,四周的石板屋顶在阳光下闪耀;钟声响了。有一匹马爬登山坡,拉了一辆小板车,一个农民走在旁边,手里拿了根鞭子。

“一切都没有变,”雷吉娜说,“多么安静!您看,福斯卡,对我来说,这些宁静的屋子,这些会敲到世界末日的钟声,这匹爬登山坡的老马,就是永恒。在我的童年,这匹马的祖父也是这样爬山的。”

“不……这不是永恒的。”

“为什么?”

“村子、小板车、老马,以后并不总是存在的。”

“这倒也是,”她说时吃了一惊。

碧云天空下的田野静止不动,像一幅画、一首诗似的静止不动,雷吉娜向它扫了一眼。

“代替这些会是什么呢?”

“可能是一个大农场,有拖拉机,有田埂纵横的庄稼地,可能还有一座新城市,几个车间,几家工厂。”

“工厂……”

这是无法预测的。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这块比任何记忆更要古老的原野总有一天要消失的。雷吉娜的心揪紧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永恒,其中可能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霎时间,世界仅是一连串瞬息即逝的图像,而她的手是空的。她朝福斯卡看看。还有谁的手比他的更空呢?

“我相信我开始懂了,”她说。

“懂什么?”

“天罚。”

他们并肩走着,但是两个人都是孤零零的:“怎样才能教他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呢?……”她没想到这竟是那么难。她看到一天天过去,他们不但没有接近,反而更加疏远了。她指指右边大橡树浓荫下的一条大路:

“就是那里。”

她满怀激情,认出了遍地野花的草地,她曾贴地钻过的铁丝网,长满青藻的鱼塘。一切都在那里,那么近:她的童年,去巴黎前的告别,心醉目迷的归来。她沿着公园的白栏杆慢慢绕了一圈。小门已经堵死,铁门也关上了。她跃过栏杆:“只有一个童年,只有一个生命——我的生命。”对她来说,时间总有一天要停止的,它已经停止了,在不可逾越的死亡墙上撞得粉碎:雷吉娜的生命是一条大湖,世界的倒影落在湖面上,变成一组清晰静止的图像。天长地久的,红色山毛榉在风中颤动,福禄考散发甜美的香气,河面响起潺潺水声。树叶的飒飒声中,雪松的蓝影中,百花的芬芳中,宇宙是个无可奈何的囚徒。

现在还有时间。应该向福斯卡大喝一声:“离开我吧,让我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回忆,度过短暂的一生,无可奈何地做自己这样的人,直到在某一天死去。”有一会儿,她面对着这间窗户四闭的屋子一动不动。她孤独,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然后,她眼睛转到福斯卡身上。他倚在一根白栏杆上,用这种永远不会熄灭的目光望着山毛榉和雪松。时间又不尽地流逝了,清晰的图像又模糊一片。雷吉娜被激流冲走,不可能做任何停留,唯一可以期望的是在化为一簇水花之前,还可以在水面上有片刻的漂浮。

“过来,”她说。

福斯卡跨过一条条横木,雷吉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我生在这里,”她说,“我住在月桂树丛上面的那幢房子里。我在睡梦中听到流泉声,从窗外飘来阵阵木兰花的香味。”

他们在一块台阶上坐下。石头是热的,小昆虫嗡嗡叫。雷吉娜说话时,公园里充满了幽灵。一个小女孩穿了件长裾裙在沙地上散步;一个细高个儿的少女在垂柳荫下,背诵嘉米叶那段祈神降灾的台词。太阳在空中斜了,雷吉娜继续说个不停,盼望着溶化在空气中的小精灵复活一会儿,在那些去世的孩子身上曾跳动过她自己的这颗心。

她闭口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转身对福斯卡说:

“福斯卡,您在听我吗?”

“当然。”

“您能把一切都记住吗?”

他耸耸肩膀:

“这么一个故事,我听过不知多少回了。”

她惊跳起来。

“不,”她说,“不,这故事不一样。”

“一样的,也是唯一的。”

“这不对。”

“总是同样的努力,同样的失败,”他不胜厌倦地说,“他们总是一个跟着一个做同样的事。我也像其他人一样,重新开始了。这就停不下来了。”

“但是,我跟人家不一样,”她说,“如果我不是跟人家不一样,您怎么会爱我呢?您爱我,不是吗?”

“是的,”他说。

“我对您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他又加了一句,“一个跟其他女人一样独一无二的女人。”

“但是我是我,福斯卡!您不再看见我了吗?”

“我看见的。您有一头金发,生性慷慨,胸有大志,您还害怕死。”

他摇摇头。

“可怜的雷吉娜!”

“不要可怜我!”她说,“我不许您可怜。”

她跑着走开了。

“我该走了,”雷吉娜说。

她恹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门。门后有一条路,通向塞纳河,河的对岸是那间客厅,福斯卡坐在他的桌前,但是写不出东西。他会问:“您排演顺利吗?”她会回答:“顺利。”接着一切又笼罩在静默中。她向弗洛朗斯伸出手:

“再见啦。”

“再来一瓶波尔多酒,”萨尼埃说,“您时间来得及。”

“时间,”她说,“是的,我有的是时间。”

福斯卡是不会盯着钟摆看的。

“我遗憾戏排得那么糟糕,”她说。

“唔,看您演戏真是桩愉快的事,”弗洛朗斯说。

“您有些别出心裁的演技令人叫绝。”萨尼埃说。

他们说话轻声细气,把三明治盘子推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向她敬烟,满脸关切的神情。“他们没有记恨,”她想。但她心中也不因轻视了别人而沾沾自喜;她对谁也不再轻视了。

“真的决定了吗?你们星期五走?”她问。

“是的。也幸而这样,”弗洛朗斯说,“我精疲力竭了。”

“这是你自己的错,”萨尼埃责怪说。

他朝雷吉娜看一眼:

“她在生活中并不比在舞台上更懂得节制。”

雷吉娜会心地笑了一笑。“他望着她就像罗杰望着我一样,”她想。萨尼埃窥探弗洛朗斯的倦容,分享她的喜悦与忧伤,向她忠言规劝,弗洛朗斯使萨尼埃心中感到温暖:这是一对儿。雷吉娜站起身。

“现在,我该走了。”

她天性受不了这种微笑,这种含情脉脉的絮语,这种单纯的心心相印。她推开门,进入孤独的天地。她孤身只影地越过塞纳河,朝着红色楼房走去。但是这已不是从前那种骄傲的孤独,她只是天穹下一个找不到归宿的女子。

安妮出去了,福斯卡的门关着。雷吉娜脱下手套,站在那里不动。大桌子、窗帘、架上的小摆设,所有这些东西好像陷入了睡乡。就好像这间屋里有一个死人,这些惶恐不安的遗物露出不欲生存的神色。她犹犹豫豫走了几步,一点不像她平时的行动。她取出烟盒,又放回了手提包;她没有抽烟的欲望,她什么欲望都没有。镜子里的她这张脸也是睡意朦胧的。她把一绺头发往后一掠,然后往福斯卡的房间走去,敲门。

“进来。”

他坐在床沿上,执拗地、专心地在编织一条绿色长围巾。

“您工作得不错吧!”

“糟得很,”她冷冷地说。

他安慰说:

“明天会好的。”

“不会,”她说。

“最后肯定会好的。”

她耸耸肩膀。

“您不能把手里的活儿撂下一会儿吗?”

“您要当然可以。”

他把围巾放在身边,露出不胜惋惜的神情。

“您做了些什么?”她说。

“您看见的。”

“您答应我的那个剧本呢?”

“啊!那个剧本!……”

他不好意思地接上说:

“我原来希望事情不至于成这样。”

“什么事情?谁妨碍您工作啦?”

“我干不了。”

“是您不愿干。”

“我干不了。我实在愿意帮您忙。但是我干不了。我对人有什么话要说呢?”

“写一个剧本并不那么复杂,”她不耐烦地说。

“对您这很自然,因为您是属于他们的。”

“试一试。您纸上连一个字也没写呢。”

“我试,”他说,“偶尔,我的一个人物开始呼吸了,但是他立刻又窒息了。他们出生,他们生活,他们死亡。除了这些,我对他们没有别的话可说。”

“可是您爱过一些女人,”她说,“有些男人做过您的朋友。”

“不错,我记得,”他说,“但是这是不够的。”

他闭上眼睛,像是绝望地在追忆某件往事。他说:“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气,或者很多爱,才相信人的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雷吉娜走到他身边,咽喉感到压迫,害怕他即将回答的话。

“福斯卡,在您眼里我的命运真的毫不重要吗?”

“啊!您不应该向我提这个问题,”他说。

“为什么?”

“您不应该顾忌我的想法。这是一个弱点。”

“一个弱点,”她说,“回避您倒需要更多的勇气?”

“我认识一个人,”福斯卡说,“他不回避,他正面盯着我看,他听着我说话。但是他一个人拿主意。”

“您提到他是带着敬意的,”她说。

她感到在嫉妒那个陌生人。“那个人也是努力要求存在而没有成功的一个可怜虫?”

“他爱做什么做什么,”福斯卡说,“但是他不抱希望。”

“爱做什么做什么,这就重要吗?”她说。

“对他是重要的。”

“对您呢?”

“他才不为我操心呢。”

“但是他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我没法为他回答。”

“看来您钦佩他。”

他摇摇头:

“我没有能力钦佩人家。”

雷吉娜在房里踱了几步,心慌意乱。

“我呢?”她说。

“您?”

“在您看来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吗?”

“您对自己想得太多,”他说,“这不好。”

“我该想些什么呢?”她说。

“啊!那我不知道。”他说。

雷吉娜从舞台下来。福斯卡坐在空荡荡大厅的黑暗角落里。她朝他走去。半道上有个声音叫:“雷吉娜。”

她回过身,这是罗杰。

“我来了你不怪我吧?”他说,“拉福雷邀我来的,我那么急于看一看你演的贝蕾妮丝……”

“我为什么要怪你?”她说。

雷吉娜惊奇地望着他。原来以为看到他会激动:从前,凡与个人往事有关的一切都令她心神不宁。如今她看待这些又随便又冷淡。

“雷吉娜,”他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贝蕾妮丝。你演悲剧不亚于演喜剧。我现在可以肯定,你不久会成为巴黎首屈一指的大演员。”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他激动。雷吉娜望着大厅角落里福斯卡刚离去的那张椅子。他是能够回忆的,他看见了吗?他究竟是否最终懂得不应该把她和其他女人相提并论?

“承你夸奖。”她说。

她意识到他们相对无言已经有好一会儿。罗杰打量她,既关切又不安。

“你幸福吗?”他声音低低的。

“是的,”她说。

“你看上去很疲惫……”

“是排演。”

雷吉娜在他的目光下感到难堪,她已经不习惯被人这样饶有兴趣地盯着看了。

“你发觉我丑了吗?”

“不。但是你变了,”他说。

“可能。”

“以前,我跟你说你变了,你就会受不了。你是那么热望要保持本来面目。”

“这是因为我变了。”她说。

她勉强笑了一笑。

“我该跟你告别了,有人等我。”

罗杰把她的手握了一会儿。

“咱们再见面?哪天?”

“随你。你给我挂个电话就行,”她说时毫不在意。

福斯卡在剧院门口等着她。

“对不起,”她说,“我给人留住了……”

“没什么。我喜欢等待……”他说。

他笑了笑。

“夜色很美。我们走着回去怎么样?”

“不。我累了。”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汽车。雷吉娜一言不发。她愿意福斯卡主动开口,但是一路上他没说一句话。他们走进她的房间,雷吉娜开始脱衣服,他依然一句话不说。

“喂!福斯卡!”她说,“您对今晚的演出满意吗?”

“您的演出我总是喜欢看的,”他说。

“可是我演得好吗?”

“我想是的,”他说。

“您想是的,”她说,“您不能肯定?”

他不回答。

“福斯卡,”她说,“您看过拉歇尔的演出吗?”

“看过。”

“她演得比我好吗?好得多吗?”

他耸耸肩膀

“我不知道。”

“您应该知道,”她说。

“演得好,演得坏,我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说。

雷吉娜觉得心房的血一下子流光了。

“醒一醒,福斯卡!您想一想!有一段时期您每晚来看我,您像着了迷似的……有一次您甚至跟我说,您想哭一场。”

“是的,”福斯卡说。

他温柔地一笑。

“我喜欢看您演出。”

“这是为什么?不是因为我演得好?”

福斯卡深情地望着她,说:

“演戏时,您居然抱着那么深切的信念相信自己存在!在疯人院,我在两三个女人身上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况,但是她们只相信她们自己。对您来说,其他女人也是存在的,有几次,您让我也感到了自己存在。”

“怎么?”雷吉娜说,“这就是您在罗莎琳德、在贝蕾妮丝身上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您所赏识的我的全部天赋?”

她咬了咬嘴唇,想大哭一场。

“这已不错了,”福斯卡说,“存在并不是所有人都装得像的。”

“但是这不是装的,”她绝望地说,“这是真的,我是存在的。”

“噢!您并不见得这么肯定,”他说,“否则您不会那么坚持带我上剧院去。”

“我就是肯定!”她怒气冲冲地说,“我是存在的,我有天赋,我将成为一个大演员。您是一个瞎子!”

他笑笑,没有回答。

“放在这里?”安妮说。

她小心翼翼地把切成鳞片状的菠萝放在一堆浮动的冰块上。雷吉娜看了看桌上:花、水晶杯、鹅肝泥、三明治,一切都摆得舒舒齐齐的。

“我看行了吧。”她说。

她动手用一把叉子把生蛋黄和巧克力酱打在一起。弗洛朗斯的宴请是讲究的,但是名酒、名厂自制小蛋糕的价格还是可以用数字估计的:到底是些成批生产的商品,奢华但是没有特色。雷吉娜要使这次晚会成为一件无法模仿的杰作。她喜欢接待客人。整个晚上,他们将看到的是承载她生命流动的地方,他们吃到的是她精心烹调的菜肴,他们听到的是她为他们选择的音乐;整个晚上,他们的欢乐都是由她主宰的。她起劲地打着鸡蛋,蛋黄酱开始在盆底凝结。但是在小客厅,无休无止地响着这种单调的脚步声。

“唉!我被他烦死了,”她说。

“您要不要我去跟他说一声?”

“不……不用了。”

一个小时以来,他就是在那里踱来踱去,像关在笼子里、永世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狗熊。雷吉娜打鸡蛋,而他在房里从这头踱到那头。每秒钟滴滴答答地堆积在盆底,颜色发黑,丰腴可口;每个脚步声消失在空中,留不下一点痕迹。他腿的动作,她手的动作:蛋黄酱吃完了,碗洗干净了,也留不下一点痕迹。《罗莎琳德》、《贝蕾妮丝》、《暴风雨》的合同……日复一日,她耐心地建设自己的一生。他踱过来踱过去,后一步抵消了前一步。我,我的一切是一下子抵消的。

“行了,”她说,“我去穿衣服。”

她穿上黑色塔夫绸长裙,在首饰盒里选了一条项链。她高声说:“今晚我要梳辫子。”近来,她养成了高声说话的习惯。门铃响了,客人开始络绎而来。她慢慢地编辫子。“今晚,我要在他们面前露出我的真面目……”她走到镜子前,对着自己笑了一笑。她的微笑凝住了。以前她那么自怜自爱的这张脸像一个面具,已不再属于她自己的了。她的身体对她也是陌生的:这是一个模特儿。她再笑一笑,那个模特儿在镜子里也笑一笑。她转过身:待会儿,她要去装模作样了。她推开门。小灯已经点上,萨尼埃、弗洛朗斯、杜拉克、拉福雷,他们有的坐在椅子里,有的坐在沙发上。福斯卡坐在他们中间,兴高采烈地跟他们说话。安妮用鸡尾酒招待。一切都像是真的。她向他们伸出手,微笑,他们也微笑。

“您穿上这件裙子真美,”弗洛朗斯说。

“您才叫人倾慕呢。”

“这些鸡尾酒调得好极了。”

“这个配方有独到之秘。”

他们喝着鸡尾酒,望着雷吉娜。门铃又响了。她又在微笑,他们也微笑着,望着,听着。在他们好意的、恶意的、受到迷惑的眼睛里,她的裙子、她的脸、客厅的布置真是五光十色,熠熠生辉。一切都像是真的。一次辉煌的宴会。倘若她能不朝福斯卡看一眼的话……

她回过头。可以肯定,他的眼睛正盯着她看,他的充满怜悯的眼睛一下子把她看透了。他看到的是一个模特儿,他看到的是一场喜剧。她从桌上拿起一盘蛋糕,轮流端到客人面前。

“请。”

杜拉克咬了一口奶油泡芙,满嘴是厚腻的深色奶油。“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时刻,”雷吉娜想,“在杜拉克嘴里的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珍贵时刻。他们用嘴、用眼睛摄走了我的生命。以后呢?”

“什么不行?”一个热情的声音说。

这是萨尼埃。

“什么都不行,”雷吉娜说。

“明天您要签《暴风雨》的合同,《贝蕾妮丝》头几场就引起轰动,而您还说什么都不行?”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她说。

萨尼埃的脸孔严肃起来:

“恰巧相反。”

“恰巧相反?”

“我不喜欢万事满足的人。”

他望着雷吉娜,充满友情,使她心头又燃起希望。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欲望,说上几句知心话,至少使这一个时刻是真实的。

“我原来以为您瞧不起我,”她说。

“我?”

“是的。当我跟您提到莫斯珂和弗洛朗斯时,我很卑劣……”

“我从没想过您哪一个行动会是卑劣的……”

雷吉娜笑了,内心又燃起一团新的火焰:“假若我愿意……”她渴望这颗充满顾虑和情意的心又会燃烧起来。

“我一直以为您会严厉批评我。”

“您想错了。”

她正面望着萨尼埃:

“您心里到底认为我怎么样?”

他犹豫一下:

“您身上自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追求绝对。您这样的人是生来信仰上帝和进修道院的。”

“上帝的宠儿太多了,”她说,“圣女太多了。上帝爱的应该只是我一个人。”

一下子,火焰又灭了。福斯卡相隔仅几步,观察着她。他看到她瞧着萨尼埃,他看到她瞧着萨尼埃瞧着她,试图使自己内心燃烧起来。他看到他们俩一问一答,眉来眼去,他看到了镜子里的照影,两排空空的镜子对照着,只是把空的照过来,把空的照过去。雷吉娜突然朝着一杯香槟酒伸过手去。

“我渴了。”她说。

她喝干了一杯,又倒上一杯。罗杰就会说:“你别喝啦。”她还是会喝,再抽几支烟,厌烦、愤慨、闹声会使她脑袋变得沉甸甸的。但是福斯卡什么也没有说,他窥探着,想着:“她在试,她在试。”这倒是真的,她是在试着做女主人的游戏,追求荣誉的游戏,博取欢心的游戏,所有这些游戏只是一种游戏,那就是争取存在的游戏。

“您玩得很高兴吧!”她说。

“时间过去了,”他说。

“您在取笑我,但是您吓不倒我!”

她挑战似的瞧了他一眼。不管他,不管他充满同情的笑容,她愿意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在燃烧。她可以剥光衣裳,一丝不挂地跳舞,她可以杀死弗洛朗斯。接着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即使是一分钟,即使是一秒钟,她都要成为这团火焰,把黑夜照亮。她笑了。如果她在这一瞬间毁掉过去和未来,那么她可以肯定这一瞬间是存在的。她跳到长沙发上,举起杯子,大声说:

“我亲爱的朋友……”

所有的脸都朝她转过来。

“今晚我为什么邀请你们齐集一堂,现在是跟你们说明原因的时刻了。这不是为了庆祝《暴风雨》合同的签订……”

她向杜拉克一笑。

“请您原谅我,杜拉克先生,这张合同我不会签的。”

杜拉克脸孔一板,雷吉娜得意地笑了,众人的眼睛都表示惊异。

“这部影片我不拍,我也不拍任何影片。《贝蕾妮丝》我不演了,我退出舞台。我为结束我的艺术生涯而干杯。”

一分钟,仅仅一分钟。她是存在的。他们望着她,感到莫名其妙,有点害怕。她是闪电,是急流,是雪崩,是这个突然在他们脚下开裂的深渊,从渊底升起了焦虑不安。她是存在的。

“雷吉娜,您疯了。”安妮说。

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向她说话:为什么?这可能吗?这不是真的吧?安妮神色不安地勾住了她的胳膊。

“跟我一起干杯,”雷吉娜说,“为结束我的艺术生涯而干杯。”

她喝了,开始放声大笑,

“圆满结束。”

她瞧他一眼,向他挑战:她在燃烧,她是存在的。她手往下一摔,杯子在地上碰得粉碎。福斯卡在微笑,雷吉娜赤条条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他把她所有的假面具撕了下来,甚至洞悉她的姿势、她的言语、她的微笑,她只是翅翼在空虚中的颤动而已。“她在试,她在试。”他也看出她是在为谁而试。在这些言语、这些姿势、这些微笑后面,在每个人身上都是同样的装腔作势,同样的空虚。

“啊!”她笑着说,“多么可笑的喜剧!”

“雷吉娜,您喝得太多了,”萨尼埃轻轻说,“过来歇会儿吧。”

“我没有多喝,”她高兴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她指指福斯卡,始终笑嘻嘻的。

“我是用他的眼睛来看的。”

她的笑声戛然停止了。用福斯卡的眼睛,她也看透这场新的喜剧,这场用清醒的笑和无望的语言编成的喜剧。话在她的喉咙里咽住了。一切都熄灭了。外面,他们都没有出声。

“过来歇会儿,”安妮说。

“来吧,”萨尼埃说。

雷吉娜跟在他们后面。

“叫他们走,”她对安妮说,“叫他们都走。”

她气冲冲地又加上一句:

“还有你们两个,让我一个人留下!”

她待在房间中央不动,然后就地转了个身,惘然若失。她瞧瞧墙上的黑人面具、矮桌上的小雕像、小舞台上的老木偶:从这些珍贵的小摆设可以看到我的全部过去和对自己长期的爱。然而这不是别的,只是市场的商品!她把面具摔在地上。

“市场的商品!”她一边用脚踩,一边大声嚷。她把小雕像、木偶摔在地上。她用脚踩,她把所有这些骗人的玩意儿捣个粉碎。

有人碰她的肩膀。

“雷吉娜,”福斯卡说,“这又何必呢?”

“骗人的玩意儿我再也不要了,”她说。

她颓废倒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捧住脸。她疲劳到了极点。

“我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她说。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福斯卡说:

“我要走了。”

“您走?去哪儿?”

“远远地离开您。您会忘掉我的,您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雷吉娜望着他,惊恐万状。她又什么都不是了。他必须留在她身边。

“不,”她说,“太晚了。我永远不会忘掉的,我什么也不会忘掉的。”

“可怜的雷吉娜!那怎么办呢?”

“没办法啦。您别走开。”

“我是走不开的。”

“永远不走开,”她说,“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嘴唇紧贴在他的嘴唇上,把舌头伸进他的嘴。福斯卡紧紧抱住她,她身子一颤。从前,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只感觉到抚摸,不会感觉到手;当福斯卡的手存在时,雷吉娜不是别的,只是一个追逐的对象。福斯卡亢奋地脱掉衣服,对他来说时间仿佛也是仓促的,仿佛每一秒钟都成为他不应舍弃的财富。福斯卡搂着她,她心里掀起一阵热风,把语言、形象一扫而光:留在床上的只是黑影里一下强烈的颤抖而已。福斯卡在她的体内,她是这种像地球一样古老的欲念追逐的对象,这种野性新奇的欲念只有她一个人才能予以满足,这种欲念不是吞噬她一个人,而是吞噬一切的欲念:她是这种欲念,这种燃烧的空虚,这种看不透的生前死后,她是一切。瞬间烧了起来,永恒被征服了。她心情紧张,蜷缩在等待和不安的情欲中,她和福斯卡一样气喘吁吁。福斯卡一声呻吟,雷吉娜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被周身痉挛弄得身心交瘁,毫无希望,到处是一边完成一边破坏,雷吉娜从静默的、灼热的和平中被拉了出来,又被整个抛入自己的内心,碌碌无为,又得不到人家的真诚。她手抹汗水淋漓的额头,她的牙齿捉对儿打架。

“雷吉娜,”福斯卡轻声说。

他亲她的头发,摸她的脸颊。

“睡吧,”他说,“还是允许我们有睡眠的。”

他的声音如此凄苦,雷吉娜差点儿睁开了眼睛,要跟他说:没有办法了吗?但是福斯卡看透她的内心太快了,雷吉娜猜想他背后的夜晚和女人太多了。她转过身,把脸孔压在枕头上。

雷吉娜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她把一条胳膊伸过床去。身边空的没有人。

“安妮!”她叫道。

“雷吉娜。”

“福斯卡在哪儿?”

“他出去了,”安妮说。

“出去了?这个时候?他到哪儿去的?”

安妮避开目光。

“他给您留下一张条子。”

雷吉娜接过条子,这只是一张对折的纸:

别了,亲爱的雷吉娜,忘了我的存在。归根结蒂,您是存在的,而我无足轻重。

“他在哪儿?”她说。

她跳下床,开始匆匆穿衣服。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跟他说过不要走。”

“他在夜里走的,”安妮说。

“你为什么让他走?你为什么不唤醒我?”雷吉娜抓住安妮的胳臂说,“说啊,你是白痴吗?为什么?”

“我那时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他把这张条子留给你,你看了吗?”

她愤怒地望着安妮。

“你故意放他走的。你那时知道,你把他放走了。贱货,贱货。”

“不错,”安妮说,“我知道。他该走,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雷吉娜说,“啊!你们两个人串通一气是为了我好!”

她猛摇安妮: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雷吉娜盯住安妮,目不转睛,想:“如果她不知道,我只有去死了。”她一步蹿到窗前。

“告诉我他在哪儿,否则我跳楼了。”

“雷吉娜!”

“不许动,否则我跳了。福斯卡在哪儿?”

“在里昂,你们一起度过三天的那家旅馆里。”

“真的吗?”雷吉娜将信将疑,“为什么他要把这个告诉你?”

“是我要知道,”安妮说,“我……我怕您。”

“这样说来,他向你请教啦!”雷吉娜说。

她穿上大衣。

“我去找他。”

“我去给您找来,”安妮说,“今晚您还要上剧院去演出……”

“我昨天说过要退出舞台,”雷吉娜说。

“那是您酒后说的话。让我去吧。我答应您把他找来。”

“我要自己去把他找来,”雷吉娜说。

她跨出门口。

“假若我找不到他,你永远别想见我了,”她说。

福斯卡坐在旅馆门口露天座的一张小桌前。他旁边摆着一瓶白葡萄酒。他在抽烟。当他一眼看见雷吉娜,笑了,并不感到诧异。

“啊!您已经来啦!”他说,“可怜的安妮,她坚持不了多久!”

“福斯卡,您为什么要走?”她说。

“安妮要求我走的。”

“她要求您走的?”

雷吉娜面对福斯卡坐下,气愤地说:

“但是我要求您留下!”

他笑了一笑:

“我为什么就该听您的呢?”

雷吉娜给自己斟了杯酒,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手索索抖了起来:

“您不再爱我了吗?”她说。

“我也爱她,”他轻轻地说。

“但是这不一样。”

“我怎么能够区别呢?”他说,“可怜的安妮!”

一阵可怕的恶心涌上雷吉娜嘴边:草地上,几百万根草,都是一般长短,都是一个模样……

“有一个时期,只有我对您是存在的……”

“是的。后来是您打开了我的眼界……”

她双手捂住脸孔。一根草,只是一根草。每个人都以为与众不同,每个人都自怜自爱。大家都错了,她也和其他人一样错了。

“回去吧,”雷吉娜说。

“不,”他说,“这没用。我一度相信我可以再一次变成一个人,在以前几次睡眠后,我曾经做到过。但是现在,我不行了。”

“让我们再试试。”

“我太累了。”

“那么我没救啦,”她说。

“没救了,这对您是桩不幸的事,”他说。

福斯卡俯身对着她。

“我抱歉。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再错下去,”他嘿地笑了一声说,“我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我想这是不能避免的。我再活上一万年,还是会错的,我不会进步。”

她抓住福斯卡的双手。

“我向您要求您生命中的二十年。二十年!这对您算得了什么呢?”

“啊!您不懂,”他说。

“不,我不懂!”她说,“处于您的地位,我会试图去帮助人,处于您的地位……”

福斯卡截住她的话说:

“您不会处于我的地位。”

他耸耸肩膀。

“没有人能够想象,”他说,“我对您说过,不死是一种天罚。”

“是您自己使它成为一种天罚的。”

“不,我曾经抗争过,”他说,“您不知道我是怎样抗争的!”

“为什么呢?”她说,“您给我说说。”

“这不行。一切要从头说起了。”

“那就从头说起吧,”她说,“我们有时间,不是吗?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了又怎么样呢?”他说。

“给我说吧,福斯卡。我懂了后可能不那么怕了。”

“总是同样的历史,”他说,“历史是不会改变的。我要背着它无穷无尽地过下去。”

他向四下望了一眼:

“好吧,我给您说。”

* * *

camille,法国古典戏剧家高乃依作品《贺拉斯》中的人物。​

bérénice,法国古典戏剧家拉辛作品《贝蕾妮丝》中的女主人公。​

the tempest,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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