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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衰弱症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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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在于,我恨透了我在《河运报》社担任的阅览室管理员职务,所以往往在夜里,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在我低矮的阁楼里写小说。

写小说起念于有天晚上,我做了个忧悒的梦,梦见了我出生的城市,白雪,严冬,内战……梦中刮着无声的暴风雪,之后出现了一架陈旧的钢琴,钢琴旁人影幢幢,而这些人早已谢世。在梦中我突然感到无限的孤独,开始可怜起自己来,醒来满目泪痕。我打开悬在桌上那盏蒙满尘埃的电灯。它照亮了房里的一副寒碜景象——廉价墨水瓶,几本书,一沓旧报纸。我左腰受弹簧的挤压又酸又疼,心里揣着恐惧,我觉得我就要在桌子跟前死去了。出于恐惧我甚至发出可怜巴巴的呻吟,目光向四下搜索,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将我拯救。果然,我找到了救星,我从大门口捡回的老猫轻轻喵了一声,第一个做出反应。一分钟后它已坐到报纸上,瞪起圆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只精瘦的烟黄色畜生当然希望我俩相安无事。说实话,我若有三长两短,谁来喂它呢?

“我神经衰弱症又发作了,”我对猫说,“这病跟我结下了不解之缘,发作愈来愈频繁,最终非把我吞下不可,但暂时还能活得下去。”

整个楼房都沉入酣梦。我瞧了瞧窗外,对面五层楼扇扇窗子都没有亮光。我倏地想象,这不是楼房,而是行驶在暗空下的艨艟巨舰。想象使我转忧为喜,心也就慢慢平静下来,母猫也合上了眼睛。

就这样,我写起了小说,写那昏蒙蒙的大风雪,力图描绘台灯下钢琴的熠熠侧影。我虽没成功,却憋了股倔劲。

白天我尽可能在我那份不情愿的工作上少花气力,得过且过,一有机会便借故请假。当然他们不信,因而常闹不愉快。我等待夜晚的到来一如小伙子等情人幽会。我诅咒的卧室不再那么刺挠人了。我坐到桌边……好问事的瘦猫坐到报纸上。又因它对小说特感兴趣,企图从报纸改坐到我写好的底稿上,我不得不拎起它脖子放回原处。

有天晚上我一抬头,愣住了:艨艟巨舰不再飞驶,还是原来的楼房,天光已经透亮,灯光不再灿灿,而是使人讨厌。我灭了灯,让寒碜的房间落在晨曦之下。院中柏油地上各种毛色的公猫在无声地徘徊,纸上一个个字迹没有灯光也辨认得出了。

“上帝啊,已是四月了!”我喟叹一声,不由害怕起来,于是写了个斗大的字:完。

冬天已经结束,暴风雪已经了结,寒冷已经过去。经过一冬,我丧失了本就不多的熟友,衣服也已磨烂,常常闹起风湿痛,以至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至于说三分像人,因为我坚持每天刮脸。

想着这一切,我把母猫放进院子,自己倒头睡觉。一冬天来我唯一一次酣睡无梦。

小说需花许多时间修改,许多地方应予删除,许多词句应作更动,按理,是件费时费力却必须做的工作。

但我偏偏随心所欲,修改六页后我招来客人——两名《河运报》记者,几个和我一样的小职员和他们的妻子,外加两位文学家:一位是年轻作家,短篇小说写得非常机灵,另一位是见多识广的老滑头。

一晚上我读了所写长篇的四分之一左右。

夫人们听我朗读听得直打盹儿,乃至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记者和文学家倒还坚强,能挺得住。他们提出的意见真诚、严厉,现在想来,甚至非常公正。

“问题是您那语言!”老文学家(也就是我说的老滑头)说道,“语言太糟糕,不登大雅之堂!”

他喝下一杯伏特加,吞下一条沙丁鱼。我给他满上第二杯,又一饮而尽,随后咬了一口香肠。

“应多使用借喻!”他咬了口香肠后说。

“是啊,”年轻文学家彬彬有礼地赞和,“语言是贫乏了些。”

两名记者不出声,只同情地点了点头,喝下杯中酒。夫人们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坚决拒绝我专门为她们准备的甜酒,也和男性一样喝了伏特加。

“怎能不贫乏呢!”老作家说,“借喻像衣衫,人没它,就成了光裸裸、赤条条的,务必记住,老弟!”

“老弟”一词,当然是冲我说的,我不由得身子凉了半截。

散场时约定下次再来。过了一星期,果然又聚到一起。我读了第二部分。作为第二次朗读晚会的标志,老作家突然与我饮了一杯交杯酒,饮罢由“您”改称为“你”。

“语言虽然糟透,倒很有点儿滋味,看那些专挑刺儿的不把你撕成碎片才怪!”老作家边吃肉冻边说。

第三次叙会时来了个新人,也是作家,有张凶神恶煞的脸蛋;靡菲斯特 般的左斜眼,而且胡子拉碴。他说小说写得不好,但愿意继续听一听第四即最后一部分。除他以外还增加了个离异过的妇女、背吉他口袋的男子。那次叙会使我得益匪浅。我那两个《河运报》社谦逊的同事已习惯于不断增加的听众,居然壮胆说了自己的意见。

一个说,第十七章写得太拖沓。另一个说,瓦先卡的性格刻画得不够突出。两人的话都极公正。

第四次朗读晚会不在我卧室而是在善写短篇的年轻作家家中举行,与会者不下二十来人。在那里我认识了年轻作家的奶奶,一位令人愉快的老太太,只有一项不足之处,晚会上她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恐惧的表情。除此外我还见到他家的老保姆——她躺在大木箱上。

小说读完后引起大哗,所有听众异口同声都说小说出版不了,通不过书报检查。

我头一遭听到“书报检查”这个词眼,这时才责怪自己,写的时候怎没想到能不能出版呢?

那位离异的夫人首先开口:

“您说说,马克苏多夫,这小说能让通过吗?”

“不——不!”老作家叹道,“绝无可能!压根儿谈不上‘通过’!一线希望也没有。老弟,别伤脑筋了,反正过不了关。”

“不会让通过的!”最后全体同声一词。

“语言……”吉他琴手的弟弟刚张嘴,老作家便把话抢了过去。

“让语言见鬼去!”他高声说,一边往碟子里装色拉,“问题不在于语言。我这位老弟写得很糟,但挺有意思。你呀(他冲我说),倒真有点儿鬼才,确是你观察所得!我怎么也没能料到!但……这内容!”

“是啊,内容……”其他人应和道。

“问题就在于这内容!”老作家的粗嗓门吓了保姆一大跳。“你知道该怎么斟词酌句吗?不知道?是呀,毛病就在于此!”

他眨了眨老眼,喝了口酒,然后搂起我吻着说:

“你生就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信我这话,没错!但我爱你,打死我也爱你。你这家伙调皮捣蛋!喜挖苦人!对吗?(他转身问听众)你们问挖苦什么来了?你们没注意他的第四章?他对女主人公是怎说的?瞧!……”

“第一,那句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我痛苦,因为被称之为“家伙”,我开始申辩。

“吻我一下再开腔,”老作家大嚷,“不愿意?一眼便能看出你是个怎样的朋友!哈,老弟,你这人不简单!”

“是的,不简单!”离异过的女人支持他的意见。

“第一……”我含着一股子怨气想申辩,但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闭嘴,莫谈你的第一!”老作家嚷道,“你身上有股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歪气!没错!好,你不爱我,让上帝原谅你,我不生你的气。但我们真诚地爱你,希望你好!”说到此处,他打手一揽,表示包括吉他手的弟弟和另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那人因为来迟,涨红着脸请求大家原谅,说他所以迟到,是因为在中央浴室泡得太久了。“我这是实打实说,”老作家又道,“因为我习惯于当面说真话。你,老弟,万万别拿这小说去投稿,会捅出娄子来的,到时我们——你的朋友得连带受罚,信我这话!我有过巨大的痛苦经验,我懂得世道!嘿,你们瞧,”他委屈地举手邀请众人作证,“他瞪大狼眼想吞了我哩,这便是对好心的回报!老弟!”他对我叫喊,大嗓门使门帘后的保姆惊得一骨碌从木箱上坐起。“你应该明白!你应该明白你这小说并无太大艺术价值(这时从沙发那里传来‘铮’的一声与他应和),不值为它去各各他 ,你应该明白!”

“你该明白,你该——明白!”吉他手用愉悦的男高音伴着吉他弹唱。

“我没有别的要说了,”老作家又道,“如果你现在不吻我,我就撇下诸位好友当场离开,因为你使我受了委屈!”

我怀着痛苦难言的心情回吻了他。这时合唱正在劲头上,而超过合唱者音域的,仍是那个像抹了油的柔和男高音:

“你该明白,你该——明白……”

我夹着厚厚的手稿,像猫似的蹑脚走出了客厅。

保姆正瞪起红肿的眼睛仰头对着厨房里的水龙头喝水。不知怎的我掏出一个卢布想给她。

“得了吧,”保姆没好气地推开卢布,“过三点了,像在地狱里一般折磨个没完没了。”

远处的合唱声中冒出了个熟悉的声音:

“他人呢?逃了?拦住他!……”

但蒙有漆花布的门放走了我。我头也不回,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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