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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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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莉克谢纳边听边打的打字艺术可谓尽善尽美,为我毕生所未见。对她不用说明标点符号,也用不着重复说明这句或那句台词出于何人之口。我甚至在脱衣间里一边踱步,一边口授,有时还停下脚步,沉思好一会儿,然又说道:“不,请等一等……”对口授作了若干修改,完全不提这话是哪个角色说的。我忽而喃喃,忽而大声。但无论我怎样变化无常,波莉克谢纳打出的文稿总是文理通顺,没有语法错误,即使立刻送交印刷厂付印都行。

总而言之,波莉克谢纳技术熟练,干得漂亮。我们是在电话铃的伴奏下工作的。起初觉得它对我有妨碍,后来也就习惯,甚至喜欢起来。波莉克谢纳对付电话出奇地麻利,她拿起话筒便向对方说:

“要谁听电话?简短些,同志,我正忙!”

得她如此款待,电话线另一头的人往往张口结舌,或是说话收敛。

波莉克谢纳交往极其广阔,这从电话铃声便可明白。

“是我,”她说,“您电话打的不是地方,我这里没有戏票……我要枪毙你!(这是对我说的。她重复由打字机上打出的句子。)”

又响起了电话铃。

“所有戏票已经售完,”她说,“我没有免费入场券……你这话什么也说明不了(对我)。”

我现在方知莫斯科有那么多不花钱白看戏的人。奇怪的是,他们之中,谁也没有不打票白乘电车,谁也没有去商店请求免费给一罐鲱鱼。为什么他们认为看戏可以不买票?

“是我!是我!”波莉克谢纳对着话筒说,“加尔各答、旁遮普、马德拉斯、阿拉哈巴特……不,地址不给!对吗?(问我。)”

“我绝不允许他在我未婚妻窗下唱西班牙小夜曲!”我一面在脱衣间来回走动,一面慷慨陈词。

“西班牙……”她重复道。打字机叮的一响,表示移行。此时电话铃响了。

“是的,独立剧院。我没有什么戏票!小夜曲……”

“……小夜曲!”我说,“叶尔马科夫把吉他摔到地上,自己向阳台跑去。”

“谁?独立剧院!我什么戏票也没有!……向阳台跑去。”

“安娜随后奔去……不,只是随后走去。”

“走去……谁?啊,是的。布托维奇同志,给您的票留在菲利普的办公室里,祝您诸事顺心。”

“安娜:他会开枪自杀的!”

“巴赫金:不会!”

“是的!您好!对,和她一起。后来去了安达曼群岛。很抱歉,地址不能给,阿尔贝特·阿尔贝托维奇……不会!……”

波莉克谢纳·华西里耶芙娜打字时十个指头全部起动,技术娴熟。如果电话发出信号,她便一手打字,一手拿起话筒说“加尔各答他不喜欢。自我感觉良好……”杰米扬·库兹米奇不时进来送批文件,她用右眼读了一遍,便用右手打上印戳,此时左手仍在打字:手风琴正拉着欢腾的乐曲……

“不,请等一等,”我说,“不是欢腾的,而是豪迈或雄壮的……或者,不……请等一等,”我情急地把眼盯住墙壁,拼命想该是怎样的乐曲。波莉克谢纳便抓紧时间施粉,打电话,告诉某位小姐说紧身褡的环扣将由出行维也纳的阿尔贝特·阿尔贝托维奇购买。脱衣间里人来人往,初时我不好意思,像是赤条条的,当着衣冠楚楚的人们面前口授,但不久后也就习惯。

米沙·帕宁就不时出现在脱衣间。他每次走过,拍拍我肩膀以示鼓励,然后方进入他的房门。我已知道门里是他的办公室。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着一副罗马衰落时期脸型并淘气地噘着下嘴唇的导演团团长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波尔托拉茨基也曾光临。

“米尔·帕尔同志,请原谅我打扰,已在着手第二幕了吗?太好了!”他表示过赞赏后向另一个门走去。走起路来滑稽地提高脚跟,竭力不弄出声响。如果半开着门,就能听到在打电话:

“我无所谓……我没有成见……这甚至很新奇:单穿条短裤去参观赛马。但印度不可能接受……给所有人缝制的全都清一色,不管是给公爵的、大夫的和男爵的,一律短打,颜色、式样也没有区别!……您说是应该穿长裤?这不关我的事!由他们修改去。您让他见鬼!他胡诌些什么呀!这样的服装彼佳·迪特里希画不了。他已设计了个图样,就在我桌上摆着!彼佳……有审美感也罢,没有也罢,他自己就穿这样的裤子,他有经验!”

正当我揪着自己的头发苦苦思索怎样能更精确地表达,例如,一个朝地面倒去……手枪从手里滑落下来……那时血在流或是不在流呢?……忽地进来一位穿着朴素的年轻女演员,欢声说:

“您好,亲爱的波莉克谢纳·华西里耶芙娜,我给您送鲜花来了。”她吻过波莉克谢纳,把四朵翠菊放到桌上,“印度来信中提起过我的事吗?”

波莉克谢纳说“有”,便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个信封,使女演员非常激动。她念道:

“‘告诉韦什尼亚科娃,我终于猜出了克谢尼亚这一角色的心态……’”

“啊,往下念!”韦什尼亚科娃催促道。

“‘是我和普拉斯科维娅·费多罗芙娜在恒河边散步时突然悟到的。韦什尼亚科娃不应从中门走上舞台,而应从台侧,有钢琴的那一边上台。务必叫她不要忘记她丧夫不久,她跨的步子应是修道女式的,眼睛下垂,手里捧束野菊花,一如典型的寡妇……’”

“上帝啊!多么精辟!多么深远!”韦什尼亚科娃欢呼雀跃。“完全正确!我也觉得在中门出现不太合适。”

“且慢,”波莉克谢纳又说,“下面还有哩。”于是接着读道:“‘不过,也可以让韦什尼亚科娃自己做主,随便从哪个门里出台。等我回来,一切就清楚了。我不喜欢恒河,总觉得它缺少些什么……’这话已与您无关了。”波莉克谢纳解释。

“波莉克谢纳·华西里耶芙娜,”女演员当即说道,“请写信告诉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我深深地、深深地感谢他。”

“好。”

“我能亲自写信给他吗?”

“不能,”波莉克谢纳回答,“他曾表示,除我之外,不希望别人与他通信,这会妨碍他思考。”

“我理解,我理解!”韦什尼亚科娃吻别了波莉克谢纳。

又进来了个胖胖的、精力饱满的中年男子,在门口便嬉皮笑脸地叫开了:

“有没有听说过一则新的笑话?啊,你们在工作?”

“不碍事,我们正休息。”波莉克谢纳说。想必胖男子快被笑话撑破肚皮,连忙向波莉克谢纳凑过头去,同时招呼其他听众。听众有米沙·帕宁、伊万·波尔托拉茨基共三人。他们把头凑在桌子上。我听到:“这时丈夫回到客厅……”这时三人响起了笑声。胖子又说了几句,米沙·帕宁由一般的笑转为狂笑:“啊——哈——哈!”伊万·波尔托拉茨基则发出惊叹:“够吓人的!”胖子带着满脸春风走了,只听见他在门外又向其他人兜售:

“瓦夏!瓦夏!站住!你听到过没有?我有新的笑话出售。现货!”

但他未能把笑话卖给瓦夏,因为波莉克谢纳把他叫了回来。

原来,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在信上也提到了胖男子。波莉克谢纳念道:

“‘请转告叶拉金,他最最不善演结尾,可他偏偏热衷于此。’”

叶拉金当即脸上变色。他伸头去看信。

“‘告诉他,在将军府晚宴那一场,他不应该立刻跟团长夫人问好,而应该脸带惘然的笑先绕桌一周。他是酒厂主,不可能降低身份随便跟什么人寒暄,而是……’”

“不明白,”叶拉金说,“对不起,我不明白。”他像是绕着什么在房里兜了一圈。“不,我体验不出。我觉得很尴尬!……团长夫人就在他跟前,可他顾自……体验不出来!”

“您是想说,对剧情您比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理解更深?”波莉克谢纳问的声音冷若冰霜。

“不,我没说这话……”他红起脸,“但您想一下……”他又在房里走了一圈。

“我想应该跪倒在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脚下,感谢他从印度……”

“干吗动不动就跪倒脚下?”叶拉金不满地嘟噜。

“啊,好样儿的!”我暗想。

“您最好听完下面是怎么说的。”波莉克谢纳说,于是读道,“‘不过,他认为如何是好,不妨自便。等我回来,大家对整个剧情也就能透彻理解了。’”

叶拉金听罢一时高兴,来了个即兴表演:在两边脸颊上各一挥手,似乎便长出了连鬓胡子,接着身子骤地缩小,鼻孔和上下齿间同时打起哼哼。他用手理着假想的连鬓胡,说了一段独白,即信上那些话。

“多么出色的演员!”我想。他分明是模仿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

血涌上了波莉克谢纳的脸,她气不打一处来。

“请您给我……”

“但不过,”叶拉金耸耸肩,还原成本来的样儿,不高兴地说,“我理解不了。”说罢走了出去。我见他在过道里又兜了个圈子,又困惑地耸了耸肩,然后消失在过道门外。

“唉,庸俗之辈!”波莉克谢纳喟叹道,“胸中全无神圣二字。您听见他是怎样拿腔拿调了吧?”

“嗯,”我回答了个嗯,不知说什么为好,而最主要的是,我不明白“庸俗之辈”这个词。

快到正午时已很清楚,在脱衣间里口授剧本是不可能的了,因此决定让波莉克谢纳解脱她的日常事务两天,我和她迁到一个女化装室去。杰米扬·库兹米奇气喘吁吁地帮忙搬打字机。

小阳春那种回暖天气已没有了影踪,代之而来的是潮湿的秋天和射进窗内的灰蒙蒙光线。我坐在躺椅里,面朝玻璃橱,而波莉克谢纳坐在化装用的凳子上。我觉得自己像是幢上下两层的楼房。上面一层乱七八糟,需要好好拾掇,剧中的每个角色却要求予以心灵上的关怀,要求必要的话语,都企图排挤别人,自己当主角。掌握剧情发展是件非常劳神的事。他们在楼上喧嚷、走动,在妨碍楼下的安静。楼下呢?糖果匣似的小小化装室悄无声息,从墙上向你凝望着的一张张相片:有扬着不自然的笑的、嘴唇描得红艳艳的、眼皮下涂着黛青的、穿钟形裙或箍骨裙的女性,也有隙嘴亮牙、手捧高筒礼帽的男子。其中之一挂有沉甸甸的带穗肩章,厚厚的酒糟鼻尖直垂嘴唇,面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的皱纹。如果不是波莉克谢纳告诉我,我绝不会知道他便是叶拉金。

我从躺椅上站起来,浏览一幅幅剧照,或是触摸一下熄灭的小灯,空空的粉匣。小化装室发散着淡淡的油彩味和波莉克谢纳的卷烟香味,静悄悄的,只有打字机的啪啪声和移行时打字机上的小铃铛声方划破寂静。从大开的窗子往外望,不时见到一些年老干瘪的妇女,踮起脚打从走廊上走过,手里各捧着一沓浆过的裙子。

有时从静寂的走廊那一头传来一阵急骤的乐声和叫喊。现在我知道了,在蛛网般的古老走廊尽头,靠着台阶和楼梯有个舞台,那里正在排练《斯捷潘·拉辛》。

我们从十二点工作到两点,然后午休。波莉克谢纳回去料理自己的事务,我则去小卖部的茶座。

要去小卖部,必须离开走廊下一道楼梯。在楼下,那种醉人的静谧气氛立刻化为乌有。楼口有一名受奥古斯塔·梅纳热拉基严格训练的当差值班,手头一部电话机与之相呼应。下楼梯不远是扇中世纪的铁门,铁门后似乎是不着边际的峡谷,肃穆、幽暗,靠墙叠放着布景,白木框中间写着黑色的缩略语:“i,左景,后景”,“伯爵,身后景”,“3,卧室”。狭道右边有两扇又高又大、因年月过久而变黑了的大门,大门上另设小门,上面挂把骇人的大锁。我知道它通着舞台。左边也是这样的门,但通向院子,工人们从门洞里进进出出,把放不下的布景从布景棚里搬出去。我常常喜欢待在这峡谷里独自一人做些浮想。而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很少有人穿过布景棚狭窄的小径,如若碰到对面来人,还需侧身让路。

铁门的弹簧铰链如同蛇嘶般发出咝咝的声音,把我放了过去。脚下的步履声消失了,打从这里开始铺有地毯。根据门上的铜狮子头我认出里面是加里夫洛·斯杰潘诺维奇办公室的第一道门。灰地毯一直延展到人声沸腾、人影幢幢的地方——小卖部的茶座。

首先投入眼帘的是柜台后可装许多桶水的亮闪闪的大茶炊。茶炊旁是个年过半百的小个儿男子,倒挂胡子,谢顶。他那眼睛里的那份忧伤呀,叫每个不习惯的人看了都觉得怜悯而不安!这个悒悒地叹气的愁苦人站在柜台后面,瞅着一大堆鲸鱼子及羊酪夹心面包,每当演员们来到小卖部买吃的,他的眼睛便噙满泪花,无论买夹心面包的钱,还是他身处首都市中心独立剧院这种优越地位,都讨不了他的喜欢。显然,他只为盘子里的食物吃得精光、大茶炊里的茶喝得点滴不剩而伤感。

从两个窗孔里透进秋日泪水斑斑的光线,柜台后面的壁灯从来不灭,墙角永远留在幽暗之中。

人们围桌而坐。我怕见生人,怕走近前去,虽则很想。一张张餐桌上发出低沉的笑声,人们都在聊天。

喝罢一杯茶,吃罢羊酪夹心面包,我参观剧院的其他处所去了。我最爱去的是个俗称“账房间”的地方。

它与剧院其他办公室端然不同,因为它是剧院唯一的热闹所在,它沟通着市内的生活。

账房间共分两部分。前面部分是个狭窄的小间,小间外故意铺了几级台阶,使每个来人非摔倒不可。小间里坐镇两个当差的,卡特科夫和巴克瓦林。他们面前放有两部电话机。这两部电话,铃声接连不断,从来不闲。

我很快就了解到,通过这两部电话呼叫的是同一个人,那人坐里面套间,门上牌子上写的是:

内务股主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图卢姆巴索夫

在莫斯科,大概没有谁能比菲利普的名气大。我觉得全体市民都在谋求通过电话与菲利普取得联系,或是通过卡特科夫及巴克瓦林与菲利普说几句话儿。

许是听说,许是我梦见,似乎某个名叫尤利·克萨里的人具有同时做几件事的非凡能耐,例如一面看书,一面听人说话。

我敢以目睹事实相告:如果尤利·克萨里坐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位置上,他将惶然不知所措。

除卡特科夫和巴克瓦林手头的两部电话机外,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自己面前有两部,第三部是挂在墙上的老式电话。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是个胖乎乎的金发男子,有张令人愉快的圆脸,一双非同一般的活灵灵的眼睛,眼底隐藏着难以捉摸的忧悒。依我看来,那忧悒是永不消退也无法治愈的。他坐在栏栅后面一个舒服的角落里。院子里白天也罢,黑夜也罢,他跟前永远是晚上,点一盏绿灯罩的电灯。书桌上放有四本台历,台历上写满密密麻麻的神秘符号,如“普2,排41”,“13晨2”,“蒙77727”之类。

五本摊开的摘记簿上也满满当当地记着这类符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头顶上悬着一只棕熊,棕熊眼里亮着两盏灯。菲利普与外部世界仅隔一道栅栏,而每天任何时间在这栅栏上都俯伏着不同衣饰的人的肚皮,我可以蛮有把握地说,在他面前展现的是广大国家中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不同信仰、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代表人物。几个素衣旧帽的女公民出现不久,便由几个军人所代替。军人又让位给了几个围有海狸皮领、浆衬衣的男子。在海狸皮领之间,忽地闪过斜开口的印花布衬。一个戴护耳帽、坏了一只眼的中年男子。一个鼻子上扑了白粉的少女。一个穿深筒防水靴、厚呢长外衣、腰束皮带的人。又是一个军人。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却用纱布包扎头的男子。一个老太婆,下巴不停地抖动,眼神呆滞,却不知怎的在跟她的女伴说法语,而那女伴穿着男人的套鞋。一个穿羊皮大袄的。

那些不能把肚子俯伏到栅栏的人拥挤在后面,或是举起一张揉皱的便条,或是怯生生地叫唤:“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也有人被挡在人群外围干着急。不时挤进来几个男女,不穿大衣,单穿件短衫或者西式上装。我知道,那是独立剧院的女伶和男角。

无论任何人,除个别的例外,一概赔着个笑脸,露出谄媚之态。所有来人都有求于菲利普,依赖着他的回答。

电话铃响得永无休止。有时三部同时响,声震天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对此毫不介意,他右手拿起右面的话筒,把它放进肩窝用腮帮子压住,左手拿起左面的放到左耳根下面,接着用腾出的右手接过递来的纸条。他同时冲着左右两个话筒和来访者谈话——向左面的话筒,向来访者,后又向左面,向右面,向来访者。

他把两个话筒同时放回话机,双手同时接过两张便条,其中一张先搁过一边,取下黄色话机上的话筒,听了听,说:“明天下午三点再电话联系。”随后挂断电话,对来访者说:“无法效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明白有求于菲利普的是什么——向他要戏票。

要票的形色五花八门。有人说是从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来的,当夜就走,但非看《没有陪嫁的女人》不可。有人说他是雅尔塔的导游或是某个团体的代表。有人既非导游也非西伯利亚人,并且哪儿也不去,只简单地说:“佩图霍夫,您记得吗?”演员说:“亲爱的菲利普!啊,亲爱的菲利普!想个法子给安排一下……”有人说:“不计价钱,票价高低我无所谓……”

“我与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相识已二十八年,”说话的是个齿落舌钝的老妇人,她那圆形小帽被蛾子咬了个小窟窿,“我相信他不会拒绝我……”

“请稍等。”菲利普不等老人往下说,便递给她一小块纸片,喜得她目瞪口呆。

“我们一共八人……”一个壮实汉子刚开口,便半途语塞,因为菲利普已经答话了:

“不对号的座位。”同时递给他一张小纸片。

“我是阿诺尔德·阿诺尔德维奇介绍来的。”一个穿着追求华丽的年轻人说。

我猜测,回答一定是“请稍候”。但是大出所料。

“无法效劳。”菲利普睨年轻人一眼,迅速做出答复。

“但阿诺尔德……”

“实在生不出法子!”

年轻人一下子溜了。

“我们夫妇俩……”一位胖胖的公民说。

“明天的?”菲利普言简意赅。

“悉听吩咐。”

“去售票处!”于是胖公民手拿纸片走了。此时菲利普已在对着话筒喊叫:“没有!明天!”与此同时用左眼看一张递上来的条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逐渐明白他据以做出决定的不是看人的外形,也不是递上来的油腻腻的条子。有些穿着朴素甚至寒碜的人居然出我意料拿到赠票,而且是第四排,一些衣着考究的反空手而回。人们带了阿斯特拉罕、叶夫帕托里亚、沃洛格达或列宁格勒的全权委托书来见菲利普,但这些委托书起不了作用,或五天后早晨方起作用,而一些谦虚、不多言语的人不费唇舌便从栅栏那一头接到他所要的预订票。

经过观察,我明白到我面前是位知人善识之士。明白过来后不由赞叹不尽:真了不起!他摸透了人的心理,只消瞥上一眼,便能看到人们灵魂深处的愿望或欲求,好的坏的他一概有数。他知道谁、什么时候来独立剧院看戏,谁该坐第四排,谁应该坐在楼上的小台阶上耐心等待缺席观众让出个空位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心理学是最最精辟的心理学。

他怎不善识人心呢?他在位十五年来,从他面前走过了千万个观众,其中有工程师、外科医生、演员、妇女基层干部、盗用公款者、家庭妇女、司机、教师、次高音女歌手、搞建房的、吉他弹唱者、扒手、牙医、消防队员、没有固定职业的女郎、摄影师、设计员、飞行员、普希金研究专家、集体农庄主席、私娼、跑马场的骑师、安装工人、百货商店营业员、大学生、理发师、设计师、抒情诗人、刑事犯、教授、以前的房主、退休妇女、乡村教师、酿酒的、大提琴手、耍魔术的、离异的妻子、咖啡馆掌柜、扑克牌迷、顺势疗法医生、伴奏者、摇笔杆子的、音乐院的检票员、化学家、乐团指挥、田径运动员、棋手、化验员、无赖、会计、以前的神职人员、投机商、照相技师。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何必要这些条子呢?他看人一眼,听人一句话,便知来意,他当场就能做出回答,而且回答得绝无差错。

“我昨天买了两张《唐·卡洛斯》 戏票,”一个妇女激动地说,“把戏票放进手提包,可回到家……”

菲利普不等说完便拿起听筒:

“巴克瓦林!有人丢了戏票……第几排的?”

“第十一……”

“第十一排。放她进去。检查一下看是谁占了位置,让她坐下……”

“行!”巴克瓦林在电话线那一头回答。那妇女不见了。

另一个妇女俯伏到栅栏上喘着气说,她明天就将离开莫斯科。第三位妇女眨巴着气愤的眼睛说:

“岂有此理!他已经十六岁了,就只因为穿的是短裤……”

“我们不检查谁穿什么裤子,夫人,”菲利普回答,“按规定十六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禁止入场。你先待一会儿,我现在就抽出空来。”后半句他是对一位脸刮得光光的男演员说的。

“对不起,”那太太仍不罢休,“就在我身边放进了三个穿喇叭裤的孩子。我要去控告!”

“那些不是孩子,夫人,是科斯特罗马来的小矮人。”菲利普回答。

太太哑口无言,眼里的怒火熄灭了。菲利普龇牙笑了起来,笑声使太太直打哆嗦。而挤在栅栏前的人则在一旁幸灾乐祸。

突然有个演员倒伏在栅栏上痛苦地喃喃:

“偏头痛快痛死人了……”

菲利普不惊奇,不回头。他伸手到身后打开小壁橱,摸到匣子,从中拿出一个急救小包递给演员:

“用水冲服……我听着哩,女公民。”

但见女公民眼泪夺眶而出,帽子跌落到耳朵上,大概有揪心之痛。她不断地用脏手帕擦着泪水,说昨天看完《唐·卡洛斯》回家,忽然发现手提包没有了,手提包装有一百七十五卢布、一个粉匣、一块手帕子。

“很不好,女公民,”菲利普严厉地说,“钱不应该放在手提包里,而应存入银行,记在存款单上。”

女公民朝菲利普干瞪眼睛,没料到他如此无情。

但菲利普哗啦一下拉开抽屉,眨眼间一个压皱了的金框手提包到了女公民手里。女公民连连称谢不置。

“尸体运来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巴克瓦林报告。

菲利普立刻灭了电灯,关上抽屉,匆匆穿上大衣,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出去。我着了迷似的跟随其后,连头撞到转弯处的墙上也没发觉。账房间外面的院子里此时停着一辆扎有红带子的大卡车,卡车上躺着一名消防队员,闭眼脸朝秋日的天空,脚后放着他的头盔,头的两侧撒满了枞树枝叶。菲利普不戴帽,神色肃穆,悄声向卡特科夫、巴克瓦林和克柳克温发布指示。

卡车鸣着喇叭开到马路上,立时从剧院入口处响起了铜管乐,在一个身穿大衣的小胡子指挥下长号吹得震天作响,招来许多人好奇地张望。后来,乐声如同骤然而起那样骤然而止,金黄的喇叭口和西班牙式小胡子统统不见了。

卡特科夫跳上卡车,与三个消防队员各站一个角落,卡车在菲利普的送别手势下,往火葬场缓缓而去。菲利普也回到他的办公室。

城市生活在搏动,处处掀起一阵阵波涛,一浪低,一浪高。来求菲利普的波涛有时无缘无故地减弱,于是菲利普往椅背上一靠,伸个懒腰,跟人开个把玩笑。

“派我找你来了。”一位剧院的演员向他开口。

“居然派你这样的调皮捣蛋来。”菲利普的半个脸颊扬起微笑。他的眼睛从来不笑。

一位身穿缝制考究的大衣、肩披玄狐皮围脖的漂亮太太推开了菲利普的房门。菲利普立刻报以殷勤的微笑,用法语说:

“晚安,夫人!”

太太高兴地笑了。跟随太太之后的是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迈着不稳的步子,戴顶水手帽,脸上带着巧克力的痕迹,眼皮底下还有三处抓伤,他每隔一定时间便打一个嗝。小男孩之后是个一脸莫奈何神情的胖妇人。

“嗳,阿辽沙!”她说话杂有德国口音。

“阿玛利娅·伊万娜!”小男孩偷偷举起拳头向她威胁。

“嗳,阿辽沙!”阿玛利娅轻声说。

“哎,你好!”菲利普向孩子伸过手去。

小男孩打过嗝后鞠了一躬,还打了个立正姿势。

“嗳,阿辽沙!”阿玛利娅这回不是轻声,而是耳语了。

“你眼皮底下咋啦?”菲利普问。

小孩垂头回道:“跟乔治打了一架……”

“嗳,阿辽沙!”阿玛利娅这回不是耳语,而只是嘴唇嚅动。

“多可惜!”菲利普用法语说,随即从抽屉里拿出巧克力。

吃巧克力吃得发懵的小男孩眼睛一亮,接了过去。

“阿辽沙,今儿这是你吃第十四块啦!”阿玛利娅·伊万诺芙娜胆怯地提醒他。

“你胡说,阿玛利娅·伊万娜!”小孩以为声音很低,却人人听得见。

“嗳,阿辽沙!……”

“菲利普,你这鬼东西,把我全忘了。”太太噘起嘴说。

“不,夫人,这不可能!”菲利普用法语答,“不过,我老是忙。”

太太笑着用手套打菲利普。

“你可知道,”太太的声音充满灵感,“达莉娅烤了馅饼。来吃晚饭好吗?”

“非常高兴。”菲利普为表示高兴,点亮了棕熊眼睛。

“呀,把我吓了一跳,你这该死的菲利普!”太太惊叫。

“阿辽沙,你瞧这棕熊,”阿玛利娅故作惊奇地说,“像活的一样!”

“放开我。”小孩嚷嚷着想接近栅栏。

“嗳,阿辽沙……”

“并且带上阿尔古宁。”太太的灵感有增无减。

“他在演出呢。”

“让他演完后来就得了。”太太说时背对阿玛利娅。

“行,我把他送来。”

“这就好,亲爱的。啊,菲利普,我对你有个请求:我有位老婆婆,能不能给她弄张《唐·卡洛斯》的票,楼座的也行,啊?”

“女裁缝吗?”菲利普用他洞察一切的眼睛瞧着那太太问。

“你这人讨厌!”太太说,“为什么一定是女裁缝?她是已故教授的妻子,如今……”

“如今从事缝纫。”菲利普接口道,同时往笔记本里写:

“别洛什娃,楼座边厢,十三日。”

“你真会猜!”太太容光满脸。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经理室有您的电话。”巴克瓦林来报告。

“马上!”

“趁这会儿空,我给丈夫打个电话。”那太太道。

菲利普奔了出去,太太拿起话筒拨号。

“主任办公室。你好吗?今天我邀请菲利普来家吃馅饼。不,不要紧。你先睡上个把钟点。对了,我还邀请了阿尔古宁……你知道,我不好意思……好,再见,心肝宝贝。怎么,你的声音这样有气无力?好,吻你。”

我靠在沙发的格眼靠背上闭眼想象:“哦,多美的世界……舒适,安宁……”在我想象之中,这位太太的住宅必定非常大,在宽敞的白白前厅里挂有金框的油画,各个房间均铺着光溜溜的镶花地板,还有钢琴、地毯……

我的幻想忽被呻吟声打断,我睁开眼。

小男孩脸色死白,眼珠子上翻,坐在沙发上踢蹬着两只脚,从肚子深处发出可怕的呻吟。太太和阿玛利娅同时向他奔去。

“阿辽沙,你怎么了?”太太的脸骤地变白。

“哎哟,阿辽沙,你怎么啦?”阿玛利娅也跟着问。

“头痛。”小孩的声音在颤抖,帽子滑到了眼睛上,腮帮子鼓鼓的,脸色益发苍白。

“天哪!”太太发出惊叫。

几分钟后一辆敞篷出租车飞驰进院子,车上站着巴克瓦林。

人们一边把小孩扶出账房间,一边用帕子擦他的嘴巴。

噢,账房间是个多么美妙的天地!菲利普,别了!我不久将离开这世界,请你也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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