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已把春秋时代的大事约略叙完,综合起来说,春秋时代所表现的特点共有四项:
第一点是种族的混合和中华民族的成立。我们所谓“中华民族”,本不是固有的。照传统的观念,夏、商、周三代是我们民族的核心,然而这三代却是三个不同的种族。夏族,据近人的考证大约是从西北方来的,有人说他与商、周时代的鬼方、猃狁,和秦、汉时代的匈奴等等有血统的关系。商族,起自东方沿海一带,本是夷族中的一种。周也起自西北方的戎、狄部落,与夏族或有相当的关系。商灭了夏,夏族分散四处,与戎、狄等部落杂居,因为当时不曾建立严密的封建制度,更不曾做建设统一帝国的梦,所以商只是商,夏仍是夏,夷、狄也仍是夷、狄:他们至多有些政治上羁属的关系;至于种族的同化,一时还谈不到。等到周人灭了商,确立封建制度,把原来各族赶走的赶走了,征服的征服了,经过了几百年的同化,我们的“中华民族”才开始萌芽。
周人起于陕西,那地方大约本是夏族的根据地,他们又或者与夏族有些渊源,所以他们自称为“夏”。因周人势力的扩张,“夏”的一个名词就渐渐成为中原民族的通称。春秋时中原人常常自称“诸夏”,而称与他们异类的民族为“蛮、夷、戎、狄”。——于是“夷”“夏”两族对立的观念才确立了。
春秋时诸夏民族住在中原,四边和较僻野的地方都是给所谓夷、蛮、戎、狄等部族住着。诸夏想同化异族,异族也想征服诸夏;两方势力一经接触,诸夏在武力上就不免吃了大亏。于是中原各国互相联结,共同御外;在这样情势之下,出现了伯主制度。一班伯主的中心事业便是“尊王”和“攘夷”:“尊王”是团结本族的手段,“攘夷”是抵御外寇的口号。
那时异族中最强盛的,南方有楚,北方有狄,所以攘楚和御狄就成了当时中原伯主最注意的事情。结果狄族由被抗而分散,楚人由被攘而同化。到了春秋末年,北方的狄族尽被晋国并吞,东方的夷族也被齐、鲁等国所征服,西方和中原的戎族早已衰微,被晋、秦、楚等国所瓜分,而南蛮的楚在这时也已变化成诸夏的一分子了。
东南方的蛮族吴和越从春秋中年起也渐渐加入诸夏的团体,经过了约百年间的相拒相迎,到了春秋之末,灭吴的越国竟变成了东夏的盟主了。楚、吴、越等国本来文化较高,他们很早就有文字,并不是真正的化外蛮民,所以受诸夏的同化也比较容易些。
——上古的许多不同的种族,就是在春秋时代混合而成立了一个整个的“中华民族”。
第二点是中国疆域的扩大。三代时候,民族众多,各占一区,当时所谓的“中国”,大致不出今山东、河南、河北、山西、陕西,这黄河流域的几省间;就是在这个区域之中,也还有很多的文化低落的部族杂居着。西周晚年,夏族的势力开始发展到湖北的北部。直到春秋初年,所谓诸夏的疆域仍不出西周时的范围。自从楚、吴、越诸国尽力并吞南方的蛮夷而同化于中国,齐、晋、秦等伯国又尽灭北方的夷、狄部落,于是华夏的疆域才日渐扩大。到了春秋之末,北到燕、代,东到海隅,西到甘陇,南到洞庭,都成了中原文化所范罩的区域了。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疆域的凝固,是在春秋时代开始的。
第三点是统一局面的酝酿。周代以前所谓国家还不脱氏族社会的组织,为那时政治中心的夏、商王国实在只是些氏族同盟的集团。周代开始确立封建制,国家规模渐渐形成。但是周天子仍只以王畿为其真正的势力范围,周室所封的各侯国的内政,尚且由各国自己去支配,何况其他縻的国家,王室的命令更哪里谈得到去支配他们。自从春秋时代的盟主甩了“尊王”“攘夷”的口号联合诸夏成为一个集团,中国的雏形在那时方才出现。加以各大国努力开疆辟土,以前零零碎碎的小国和部落,到这时渐渐合并成几个大国家。楚、晋、秦、齐等大国开始创立郡县制;大政治家如管仲、子产等又努力改造都鄙制度;原来的封建组织一天天破坏,秦、汉的统一规模就酝酿于这时了。
第四点是社会经济和学术思想的转变。商代晚年大致尚是畜牧社会的末期,农业和手工业、商业刚刚萌芽。宗教思想也方由拜物教和多神教向一神独尊的宗教进趋。周代确立农业社会,为上帝崇拜全盛的时期:那时人开口皇天,闭口上帝,人同神可以直接谈话和会面。农业收成好,国家太平,是上帝的赏赐;起了灾荒,受了兵祸,就是上帝的责罚。那时人看事事物物都是上帝的表现,没有人的成分在内。
自从西周灭亡,王纲解纽,封建制度开始摇动。诸侯互相联合,互相兼并,列国间盟会朝聘和征伐的事天天不绝,交通大辟,因之商业日渐发达。到了春秋晚年,竟有穿着文绣织成的衣服,坐着金玉装饰的车子,“结驷连骑”“富比诸侯”的大商人出现。人民的经济地位既经抬高,于是学术文化就也渐渐普及于全社会。一方面贵族阶级的智识也比前提高,有很多人怀疑天道的不可知,人本主义一经起来,立刻使原有的宗教观念失掉根据。
春秋时代很多有学问的人,如鲁国的叔孙豹、齐国的晏婴、晋国的叔向、楚国的左史倚相、吴国的公子季札等,都可以算是当时的大学者。这些人之中,尤推鲁国的臧文仲和郑国的子产是不世出的圣贤:臧文仲能够立言垂世,子产能够有很开明的新思想,施之于实际的政治。等到孔子出世,集古代思想学术的大成,开始建立哲学的系统,真正的学者阶级就由他一手造成。孔子死后,他的门徒播迁各处,努力发挥本师的学说,就成立了“儒家”的学派。——“儒家”就是后来百家九流中第一位老大哥。
以上种族混合,疆域扩大,统一开始,经济学术转变这四点便是春秋时代历史的特色。继续春秋时代的是战国时代,我们且看看战国时代的历史怎样。
战国时代的历史只是继续完成春秋时代的工作的。战国史的开幕,便是三家灭晋,田氏篡齐。西元前403年,韩、魏、赵三家开始列于诸侯。前386年,田和(田恒的四世孙)也登了齐君的宝座。自此以后,所谓中国的天下便被韩、魏、赵、齐、秦、楚、燕七大国所分占,这就是所谓“战国七雄”。余外如宋、中山(即鲜虞)、鲁、卫等国在战国时都是无足轻重的。(郑国在战国初年就被韩国灭掉。)
战国初年的形势,开始是越国称伯(越国后来衰微,被楚灭掉),后来伯业渐渐移转到魏国手里。魏文侯首立求贤的旗帜,为战国第一贤君;他近和韩、赵,远攻齐、楚,东并中山,西夺秦地,国威四播,做了三晋的盟主。到了西元前370年以后,因为三晋的自相攻伐,齐国又逐渐强盛起来,与魏争雄,齐威王(田和曾孙)、宣王父子也都是极能任贤的君主,他们设立了稷下馆,招致学士,任用驺忌为相,田忌、孙膑等为将,打败魏人,就代替魏国做了东方的霸主。
秦国在战国之初,不与诸侯盟会,东方人都把他看成夷狄。自从孝公任用卫人公孙鞅,定变法之令,奖励兵农,用重赏严刑来整齐人民,把人民都逼上了耕战一路,于是国势大强;他们迁都咸阳,夺取魏国的河西等地,河山之险,尽被占据,就开始做了七雄的领袖。
秦国强盛之后,诸侯合力打算对付他。那时有个周人叫苏秦的,提倡“合纵”之策,主张联合六国共同抗秦;他的政策实行了,秦国颇吃其亏。但是合了众弱以敌一强,其势不能持久,因此不久就另有一个魏人叫张仪的起来,提倡“连横”之策,主张六国连合共同服事秦人;他的政策也渐渐实行了,于是纵约破解,秦国统一六国之势就成立了。
那时齐、燕相攻。燕国的王,名叫子哙,他想模仿尧、舜,演了一剧禅让戏,闹得国内大乱,齐人乘机攻入燕都;但他们不能就把燕国吞并。不久燕国复兴起来,乘着齐衰,联合赵、秦、韩、魏等国起兵攻破了齐都。齐国虽也得复兴,但是经过一次大丧乱,国势就远不如前了。可怜齐、燕两国互相残杀,只是给予秦人以独霸的机会!
先是,秦人灭了蜀国和巴国(本属楚),占有现在的四川一带地方,地愈广,兵愈强,进一步离间开齐、楚的国交,起兵把楚军打败,又夺得汉中地方。隔了几时,他们又把楚王骗来拘住,于是楚势大衰。不料北方的赵国又在这时突然强盛起来,成为秦人的劲敌。
赵国的武灵王开始变法,下令模仿胡人,改穿骑射的服装,把人民训练得很强悍,起兵屡伐中山(中山被魏灭后,又复兴立国),辟地北到燕、代,西到云中、九原。他又想从云中、九原南捣秦国,不幸志愿未成而死,赵国的霸业就此告了结束。那时秦国的势力已发展到极盛的地步,连攻三晋与楚,辟地更广。后来秦王更用了魏人范雎的政策:对远的国家表示好意,对近的国家竭力攻击。他们先把周室(这时周已分为东西两国,天子只做个寄食的寓公)灭掉。到有名的魔王秦始皇帝即位,就次第攻灭韩、赵、魏、楚、燕、齐六国,废去封建制度,确立郡县制度,这就造成了中国的第一个统一的国家。
战国时代,诸夏的民族和疆域越发扩大,北方今察、绥地方和东方今辽宁省地方,西方今四川省地方以及南方今湖南省地方,统统加入中国的疆域。原有的蛮、夷、戎、狄种族几乎完全融化入诸夏民族之中。这是怎样伟大的一个时代!在那时封建制度的组织几已完全崩溃,人民很多从白衣跃起为公卿的。同时工商业也大发展,大都市的富实程度,至于几万户,数十万口,竟有“车相碰,人肩相摩,连衣成帷,挥汗成雨”的情形。逐什一之利的商人致赀累巨万的更是指不胜屈。而各大国因互相竞争,奖励人才的事尤其积极进行。在这种环境之下,言论思想自由,学术的空气自然格外发达。那时有许多学派起来,最主要的,有儒、墨、道、法等家:各派有各派的主张,各派有各派的学问,非常热闹。哲学以外,科学文学也很进步。——这打破了商、周以来的纪录,造成中国学术的黄金时代。
要紧话说完。在这里,我们应把这部《春秋史讲义》的取材和编撰体例说一说:
春秋时代的史料,最重要的自然是《春秋经》和《左氏传》。这两部书的原来体例就是史,而且是便于人们取材的编年史。《春秋经》是鲁国史官所记的政府公报,每件事情都记载得很简单。有人说这部书曾经孔子修定,里面包含着许多的深奥意义,这种说法是不大可靠的。据我们的研究,这部书的体例很杂乱,很幼稚,似乎没有经过多大的修改。至于孔子有没有见过这部书,却还是疑问呢。大概这部书因为王官学术的解放,在战国时代已很流行,有些儒者看见了它,觉得它的记载很保存些封建时代的礼制,与他们梦想重现的乌托邦相合,因此他们便来“笔则笔,削则削”,造成现在的《春秋经》。他们进一步又替他们的老祖师孔子和这部书做媒。他们说:“这部书是孔子作的。孔子所以要作这部书,只因当时的乱臣贼子太多了,他想整顿纲常名教,所以奋身而起,代行天子的职权,把二百多年的诸侯大夫加以进退黜陟。这固然在文字上没有写明,但字里行间都藏着他老人家的褒贬的意思。”这样一来,鲁国史书的《春秋》便变成了孔门经典的《春秋》了。
到了汉初,有些人自称得到孔子的真传,替《春秋》写出了一部传,——这便是现存的《春秋公羊传》。再过了些时,又有些人另外写出一部《春秋传》,说的话和《公羊传》大同小异,——这便是现存的《春秋谷梁传》。直到西汉末年,又有人在皇室的图书馆里发现了一部最早的《春秋传》,——这便是《春秋左氏传》。据他们说:“《左氏传》是孔子同时人左丘明作的。左氏这人,他所爱的和所恨的完全和孔子一样,所以讲到春秋,这才是最靠得住的一部传。”但是,孔子作《春秋》的话尚且不足信,更哪里会有孔子同时人作的《春秋传》呢?现在《左传》里的话,在司马迁作的《史记》里固然引得很多,但他曾两次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可见这部书原名叫做《国语》,原来是与《春秋经》毫无关系的一部书。西汉末年人在这部《国语》中加进了许多不相干的解经的话,才把它改头换面,成为一部《春秋左氏传》。
这部号为“《春秋左氏传》”的改本《国语》,该是战国中晚年人所著的一部春秋列国史。它的原料大部分应是根据的各国史策。他们采取了当时的简单记载,加以渲染敷演,便成了现在的《左氏传》原本——《国语》。我们以为这部书所记的史事大半是可信的,但是里面的许多近于小说体裁的故事和书里的人们所说的话,则大半只是作者根据传说和想象而添入的,必不可信。
西汉末年人改编原来的《国语》为《春秋左氏传》,他们不知又在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些春秋、战国以及秦、汉时人所记的春秋、战国史料的残本,便把它纠合补缀成一部新的《国语》,以补原来《国语》的空位。他们说:“左丘明作了《春秋传》,又把删下的剩余材料,著成了一部《国语》,以备后人考核异同。”所以他们就叫这部新《国语》为“《春秋》外传”,而名原来的《国语》——《左传》——为“内传”。但是在班固所著的《汉书·五行志》里引《今本国语》的话还称它为《史记》(这或许是根据西汉人的记载),这不能不叫我们怀疑到《今本国语》本来是没有这部书的。
《今本国语》在史料上的信实价值比《今本左传》还低,这只因《左传》作者所根据的原料比较多是当时的记载,而《今本国语》所根据的原料则大部分只是战国时的传说,它的敷演渲染的成分也比《左传》重得多。
在西汉中年,太史令司马迁著了一部伟大的史书,这部书后来称为《史记》——在当时称为《太史公书》,——它是我们中国所谓“正史”的第一部。这部书上从五帝记起,下到汉武帝时止,中间包括了春秋时代的历史。他所根据的原料,关于春秋时代的,大部分便是《原本国语》;此外他也采取了些其他的记载,有些是我们现在所看不到的。至于《史记》这部书的信实价值,关于春秋时代的部分,比《原本国语》也较低下。因为这么一部大书,在古代参考文籍不方便的环境中著成,自然错误很多;加以那时历史观念的不发达,历史方法的不精密,误收下不可靠的史料,自然也是有的。
古代人最重视彝器,一般君主和贵族们有了大事便要制器,器上很多是刻有文字的:有的是叙制器的缘由,有些是叙自己和祖先的功德。这种彝器上的铭文颇保存了些可宝贵的史料,比任何文籍的记载都可靠,因为是未经后人修改过的原始记载。从前人不知道利用它的史料价值,只把它当作骨董玩;偶然拿它来证证古文字的形象,就算了不得的用处了。从宋代到清代,因帝王和学者的提倡,出了许多收集和考释彝器文字的书籍。到了最近,便有人拿它来证明古代的历史。这确是利用史料方法的大进步!
我编这部《春秋史讲义》,所根据的大部分材料便是《春秋》和《左传》,有时斟酌参用些《国语》和《史记》的记载,而以彝器铭文补正文籍的缺误。至于《公》《谷》两传以及诸子百家的记载,我们觉得凡可信的都与《左传》相同,其与《左传》相异的事情,不是传说错误,便是年代差舛。我们不敢因求博而来骗人,只得统统割爱了。
本讲义原定分为政治史、社会史两部(政治史中也须讲到社会,社会史中也须讲到政治,两部分实在应该沟通了来讲,不过为编撰方便起见,暂分为两部)。但因政治史的材料比较多,预算起来,分量倒要超过社会史一倍多,所以改称政治史为“正编”,社会史为“附编”。
关于政治史部分,我是以郑、齐、晋、楚、吴、越六国的历史为核心,而统括其他各国的历史的。我们觉得主宰春秋初、中、晚三期的大势的,大致说来,只有这六国:郑、齐代表第一时期,晋、楚代表第二时期,吴、越代表第三时期。其他各国的内部的历史与春秋大势实在无甚关系,所以就都从简略了。总之,我这部讲义并不想编成一部新的《左传记事本末》,而只是想编著一部较有系统和剪裁的《春秋大事记》。
关于社会史部分,我想分为经济情形、社会风俗、政治制度、宗教学术四点来叙述。根据的材料是以《诗经》《左传》《国语》《史记》四部书为大本营。至于整理的方法,我想用异地域和异时代的历史来做比较,这可以使我们容易寻出一个系统来吸收材料。例如中国古代的封建制度在古籍里已不易看出真实的情形,倘若我们能参看些欧洲和日本的封建制度,便可以明白多多。又如古代的世族制度在古籍里也不易寻出一个究竟,倘若我们能参看六朝时的门阀制度,便也可以明白多多了。这种方法应用到极端,固然不免有“以意补史”的危险,然而这究竟也不失为历史研究法的一种。尤其是在古代社会史料缺乏的条件之下,除了利用比较的材料以外,还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