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对辽的交涉,固已处处示弱,无从讳饰,然而两方维持和平很久。根本上的损失还不十分厉害。其实当时受累最酷的,却在西夏。
西夏本拓跋氏,出于党项,或疑他们也是鲜卑人,大约在那边做酋长的。唐朝末年,有叫做拓跋思恭的,因助讨黄巢有功,赐姓李氏,用他为定难节度使,使镇夏州(今陕西横山县)。唐朝亡后,他们便世有夏、银(陕西米脂县)、绥(陕西绥德县)、宥(绥远伊克昭盟鄂尔多斯右翼后旗地)、静(米脂县北)五州,雄视北方。宋太宗时,他的后人李继捧入朝献地;但他的弟弟李继迁不肯,便叛走地斤泽(在夏州东北三百里,仍属横山境),于985(宋太宗雍熙二)年袭陷银州。明年,继迁降辽,辽便封他为夏王。宋朝却用招徕政策,赐继捧姓名为赵保忠,仍叫他做定难节度使。不久,继迁居然也来请降,即便用他为银州观察使,赐姓名叫赵保吉。然而叛服不常,到底戢不住他们的野心。
1002(宋真宗咸平五)年,赵保吉攻取灵州(甘肃灵武县),改称西平府(后来他的孙儿元昊,改为兴州),借为根据。从此,宋边时有寇警,而西夏的基础却很结实地站住了。后来他又袭破西凉,被吐蕃酋潘罗支所绐,中流矢奔还,死在灵州道上。他的儿子赵德明便向辽告哀,辽又封他为西平王。那时宋朝方与辽盟,不欲另启边衅,只赐谕给德明,令他自审去就罢了。德明利中国的茶帛,表示恭顺,宋也封他为西平王,两下相安了三十多年。
1032(宋仁宗明道元)年,西平王赵德明死,子元昊(后改名曩霄)嗣,便大肆野心,建号称帝。 1 宋朝与他连兵五六年,为他消耗了不少的财务和兵力, 2 结果还得岁送银绮茶绢二十五万五千,封他为西夏国主。他既取得岁币,便可抵补他历年用兵的损失,并供自己休养的用度,为计甚得。实际上他依然自帝其国,对于宋朝的关系,真不过一个换取岁币的体面而已。
西夏既得稳住,宋朝的外交总算敷衍过去了。但后来经过英宗,一直到神宗时,宋朝为了这两大笔岁币,—对辽称纳,对夏称赐,—真弄得民穷财尽,供给不暇。史称神宗是个英明的君主,碰到这种境界,如何不思自振。然而大敌外压,府藏内虚,非得想个法子来改革自己的内政,哪里可以有为!因此,以经济自负的王安石 3 便自然而然地与他合手猛干了。
王安石本是意志坚强的政治家,当他登台执政的时候(1069—1076),看定亟待整理的,便是财政和军政,所以他放手做去,不顾一切。今且分述他对于财政、军政的设施:
(一)财政 宋朝承五代积弊,财政很是紊乱,王安石为要统一事权,便创设一个根本整理的机关,叫做“制置三司条例司”。把全国一应岁出和郊祀大计,都由司里编著定式,分颁照行;每岁裁省的冗费,差不多有十分之四。其余一切积极的政策,大都也从此议行的。当时最影响于民生的重要设施,是青苗法和免役法。青苗法是陕西转运使李参所行,当春种时,由官酌量情形,借钱给农民做耕作的资本,到收获时加利还官。安石采取此法,推行到各路,便用常平广惠等仓的钱谷做借本。这么一做,富人重利盘剥的弊害,着实救济了不少。免役法是改差役为雇役,令乡户各按等第输免役钱;本来无役的人家出助役钱。官用此钱,另外募人充役,不再签差。直到现在,百姓不再受差徭之苦,都是免役法的功效。所以辗转变迁,此法竟不能废。至于他整理赋税最根本的方法,便是方田均税法。其法以东西南北各千步之地为一方,每年九月,由县令委佐官分地丈量,于每方地角,立一标识。丈量既毕,经界自正,然后考察它土性的高下,估定赋税的数额。此外尚有市易、均输等法, 4 也都是关于经济的重要行政,但推行不很广,便没上述几法的有力。
(二)军政 宋初,矫藩镇之弊,务弱外兵,军政确也可观。 5 后来中央军政渐致腐败,而兵额反日见增加, 6 到神宗时真无法处置了。王安石关于军政的改革,他先着手裁兵,把不任禁军的降为厢军。不任厢军的复为民。史家称他“所裁减者甚众”,可以想见他裁兵的勇决了。他对裁兵的善后,便把从前的番戍制度废掉,置将统兵,分扎各路。另外又推行保甲法,以十家为一保,保有长;五十家为一大保,有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有都保正及都保副。户有二丁的,以一丁充保丁。保丁中每日轮派五人备盗。后来又教保长弓马武艺,使他们转教保丁。这便是他主张民兵制度的实现。当时尚有保马法,令民豢养官马,免除一部分应纳的租税;又特置军器监,以谋武器的改良。
如此做去,当然比没有变更以前好得多,宋朝的声势,似乎也应该有点起色了。然而那时的士大夫颇有务为名高、好持苛论的气习,凡事都喜起哄,结果却两败俱伤,徒然纷扰了一场。原来这种风气,自从真宗以来简直没有安稳停息, 7 竟成了一种不可解的群众心理了。王安石出头办事,正当濮议 8 之后,大家闲争未休,忽然来了一个自任太甚的人,从事于大刀阔斧的改革,如何不把他们吓坏!于是自居守正的,重又联合起来一致攻击,连平素替他延誉的欧阳修也变了反对党了。凡是安石所创议推行的诸法,他们概称做新法,没有一项不起来反对的。新法党虽有恢复河湟及经略西南蛮族 9 的功业,也只借为劳民伤财的口实,所以神宗一死,全功尽弃。后来竟把新法二字做了党争的武器, 10 直到徽宗用蔡京聚敛供用,仍借新法的名目。于是一般人便归咎新法,连王安石也受了一辈子不白之冤。其实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是要看各人的行事如何才得分别,决不能依凭反对党的口实便可评定的。
注释
1 元昊少时,常劝他的父亲不要向宋称臣,其志已可概见。及袭位,便以宋明道年号犯他父讳,改称显道,那时真很露反情了。未两岁,遽发兵寇边,杀掠居民。又西侵回鹘,尽有今陕甘北部及绥远、西套一带地,幅员几及万里。遂称大夏皇帝,改元大庆。
2 元昊造反,宋朝先命范雍、夏竦分守鄜延、环庆和泾原、秦凤四路(地当陕甘境上),以资戒备。后又专用夏竦做陕西招讨使,以韩琦、范仲淹为副。韩范议论不协,尚没出兵,而夏兵来攻,却把大将任福战死在好水川(在甘肃隆德县东)上了。从此边事棘手,虽重用韩琦守秦凤,王沿守泾原,庞籍守鄜延,范仲淹守环庆,责以分路经略,依然不能得利。直到元昊自觉困疲了,才投书给庞籍请和。然而宋朝五六年用兵的消耗和沿边的破坏,损失极大,陕西地方,差不多始终没有恢复元气。
3 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江西临川县)人,少时便有矫世厉俗之志。欧阳修尝为延誉,声望因此日高。仁宗时,他曾上万言书陈得失,朝廷不能用,遂以母忧去官,终仁宗、英宗之世不出。神宗立,因韩维荐,起知江宁府。数月,内召为翰林学士。奏对称旨,不久便为宰相,倾心委任。
4 市易法听人赊贷县官财货,以田宅或金帛为抵,出息十分之二。过期不输,罚其钱百分之二。均输法则以发运之职改为均输。凡上供之物,俱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预知京仓库所当办者,得以便宜蓄买。
5 宋初要中央集权,革除藩镇的弊端,便由收取军权入手,所以把各州精壮的兵都选送京师,升为禁军。留在本州的,名为厢军,大都是汰剩的老弱,不过奔走给役罢了。各处需兵防守的地方,再由中央派兵分扎,一年一换,叫做番戍。于是一面使兵士习劳,不致疲玩;一面又得令禁军周知各地的形势。
6 番戍之制,积久弊生,到后来输番的兵士反借此要索衣粮,看出戍是个要钱的机会了。太祖以后,历代多把厢军升作禁军;每遇荒年,又把招兵当作救荒的政策;于是兵额乃日见增大。譬如太祖开宝年间止三十七万八千人,至英宗治平年间却有一百一十六万两千人了。
7 真宗时王钦若与寇准相挤,已兆党争之端。后来仁宗时吕夷简与孔道辅等之争,《庆历圣德诗》(国子监直讲石介所作,大旨颂美韩琦、范仲淹、富弼等而斥夏竦为奸邪)发表后的朋党之争(欧阳修竟作《朋党论》上诸朝,彰明较著地攻击敌党),便致掀动政潮,似乎有不可即已之势。其实一个皇后的废立,几个显官的进退,只是一人一家的事,本来用不着多大的口舌的。然而那辈士大夫的意气盛极了,愈是争点狭小,愈是闹得厉害,所以濮议一起,他们便又抓到了绝好的题目。
8 英宗本是濮王允让的儿子,入继仁宗之后,知谏院司马光知他必要追崇所生,尝因奏事,暗示劝阻。既而宰相韩琦等言“礼不忘本,濮王德盛位隆,所宜尊礼”。于是盈廷争执,韩琦、欧阳修等为尊亲派,司马光、王珪、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为继统派,剌剌不休,至于互诋,很可见群公的意气用事了。
9 王安石得志,很注意武功。用王韶为洮河安抚使,先复武胜(甘肃狄道县),建为熙州。既而渐次开展,恢复河湟,开成熙河一路。又用章惇经制蛮事,平梅山蛮,开其地为安化、新化两县;平南江蛮,置沅州(今芷江县)。熊本复将四川重庆以南的诸蛮打平,开建了一个南平军。那时安南王李乾德入犯,也被郭逵打败,他们便始终臣服于宋。
10 神宗死后,哲宗即位,改元元祐,年才十岁。太皇太后高氏(神宗母)临朝,用司马光、吕公著做宰相,旧党便联翩进用,不到一年,把王安石所行的新法全部推翻了。然旧党中又自分洛(程颐为首)、蜀(苏轼为首)、朔(王岩叟、刘安世、刘挚、梁寿为首)三党,互相攻讦,对于政治却并没一定的主见,不过大家都捧定太皇太后作他们得君行道的护符罢了。所以高后一死,哲宗便有独行其志之意。恰巧杨畏、李清臣、邓润甫等创绍述之议,他便改元绍圣,罢范纯仁,起用章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