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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两代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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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黄叔旸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以李白“为百代词曲之祖”,可知词之最初伟大创作家,即为蜀人。而《花间集》共选十八人,五百首词,编者为蜀人,作者亦多为蜀人,更可知唐、五代时西蜀词风之盛。论词以宋为极盛,然蜀人实导其先路。且宋代蜀人之为词者亦众,风流相扇,由来已久。兹因论其盛况,俾后之有意辑蜀词征者,庶有所采择焉。

论蜀词第一大作家,当推李白。白,蜀之绵州青莲乡人。其诗豪放,如天马行空;其词亦气象宏伟,后难与匹,《尊前集》共收其词十二首,《全唐诗》则收十四首。辑词者虽觉其不尽可信,然无确证,亦不得不存疑以备考。若选词以录隽为主,则《菩萨蛮》与《忆秦娥》二首已自千古独绝矣。词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菩萨蛮》)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忆秦娥》)

前首望远怀归之词,后首伤今吊古之词,皆于落日苍茫之境界中,写出心中极凄悲之情感,沉雄豪宕,而又吐属自然,不加雕饰,诚非大天才作家不能有此。善乎蕙风之言曰:“胡元瑞谓太白《菩萨蛮》四词为伪作,姑勿与辩。试问此伪词,孰能作,孰敢作者?”此盖就词风以论词,已可证明决非伪词。何况《菩萨蛮》一调,已早见开元间人崔令钦所撰之《教坊记》乎?且不独调已早有,而词亦早有。近日敦煌发现唐本《春秋后语》,其纸背有《菩萨蛮》一词云:“自从宇宙生戈戟。狼烟处处熏天黑。早晚竖金鸡。休磨战马蹄。  淼淼三江水。半是儒生泪。老尚逐今才。问龙门何日开。”此词声韵与晚唐所传之《菩萨蛮》相合,只末句多一问字,当是加一衬字,以便歌唱者。以天才不羁之李白,既爱作长短句之古乐府,则偶拈当时民间流行长短句之曲调,以词填之,亦极可能之事,故就词风、词调与太白之才性言之,皆无可疑。且《湘山野录》记其来历,《花庵词选》采录其词,是宋人皆以太白尝作词也。北宋李之仪且有和李白韵《忆秦娥》词。惟明胡元瑞《少室山房笔丛》、清徐虹亭《词苑丛谈》,疑为伪作,殊不足信。

唐代诗盛,词仅流行于民间。一般文人咸集中精力为新兴之近体诗,而不屑填词。填词者自李白外,若韦应物、王建、白居易、刘禹锡诸人,亦偶一染指,然其风不畅。迨晚唐诗弊,词乃渐盛。时温庭筠远采乐府之旧曲,近变律、绝之体式,镂金错采,精心结撰,号为大宗。《花间》以之冠首,良有以也。斯时蜀人之为词者,则有张曙一家。曙小字阿灰,成都人,龙纪元年进士。其《浣溪沙》词云:

枕障熏炉隔绣帷。二年终日两相思。杏花明月始应知。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此词《花间集》作张泌词。但孙光宪《北梦琐言》有本事云:“张祎侍郎……有爱姬早逝,悼念不已。因入朝未回,其犹子右补阙曙,才俊风流。因增大阮之悲,乃制《浣溪沙》,……置于几上。大阮朝退,凭几无聊,忽睹此词,不觉哀痛,乃曰:‘必是阿灰所作。’”光宪当时人,所言自较可信也。

五代十国之际,乱象如沸。惟蜀偏安一隅,暂得享乐。又以北接秦中,故一时文士,咸来避地。其地富饶,夙号天府之国,而锦城之万花如海,尤令人流连忘返。加之蜀主王建、王衍及孟昶皆好音乐与文学,日事歌舞,穷极豪奢。臣下复逢迎讴颂,竞创新声。于是浓丽之小词,遂沿温飞卿之馀波,而蔚为大观。今王衍尚传《醉妆词》及《甘州曲》,录之如下: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醉妆词》)

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甘州曲》)

此外惜并不传。《北梦琐言》言衍尝宴于怡神亭,自执板,歌《后庭花》、《思越人》曲,今亦无此二曲矣。至孟昶则有《玉楼春》词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此《苕溪渔隐丛话》引杨元素《本事曲》中词。但据东坡《洞仙歌序》所谓足成首两句语,与此词首句不同。故孟氏原词,究竟若何,殊难断定。至《阳春白雪》,则谓蜀帅谢元明因开摩诃池,得古石刻《洞仙歌》全词,亦显系因东坡序语而伪撰者。又孟氏所嬖花蕊夫人,姓徐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宫,曾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其词仅传《采桑子》半首云: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相传夫人制此词,题葭萌驿壁,才半阕,为军骑促行。其后有续成之者云:“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俗鄙已极,未合夫人原意。《后山诗话》记夫人《陈太祖》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出语慷慨沉愤如此,岂有“只恐君王宠爱偏”一类无耻之语?不幸原词下阕失传,致遭俗子诬谤,滋可慨已!

蜀自王氏孟氏及花蕊夫人外,臣工之词,幸赖《花间集》、《尊前集》采辑。不然,亦埋没矣。《花间》所收,自唐温庭筠、唐皇甫松、晋和凝、荆南孙光宪外,馀十三人皆为蜀人,或曾仕于蜀者。其间最伟大之作家,当推韦庄。庄,字端己,杜陵人。唐乾宁元年进士,入蜀为王建相。其弟蔼,曾辑其诗为《浣花集》,今且有《秦妇吟》一诗之发现。词集不传,惟《花间集》录其词四十八首,又《尊前集》录五首,《草堂诗馀》录一首,共五十四首,《全唐诗》所载,即本诸此。其词与温飞卿词并称于世。温尚浓,韦尚淡,各极其妙。周止庵尝谓温词“下语镇纸”,韦词“揭响入云”。则就词之轻重以论温、韦。盖浓则凝重,淡则轻扬也。若其丰神飘洒、俊逸绝伦之处,虽温视之,亦有逊色焉。所作《菩萨蛮》五首,谭复堂至谓可当词中之《古诗十九首》。盖深厚之情,无处不流露也。如:“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何等缠绵!“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何等高华!“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何等哀伤!“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何等沉郁!其馀之作,大抵景真情真,一往清俊。《浣溪沙》云: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从己之忆人,推到人之忆己,又从相忆之深,推到相见之难。文字全用赋体白描,不着粉泽,而沉哀入骨,宛转动人。南唐二主之尚赋体,当受韦氏之影响。又如《荷叶杯》云: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此词伤今怀昔,亦是纯用白描。自“记得”以下直至“相别”,皆回忆当年之事。当年之时间,当年之地点,当年之情景,皆叙得历历分明,如在昨日。“从此”三句,陡转相见无因之恨,沉着已极。又如《女冠子》两首,写梦中之情景,亦真切生动。词云: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前首记去年离别之情,后首记梦中相遇之情,皆刻画细微,如见其面,如闻其声。两结句重笔翻腾,畅发尽致,尤觉哀思洋溢,警动无比。蜀自李白以还,若韦氏者,可谓第二大词人矣。其馀十二家,亦并有胜处:

(一)牛峤 峤,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人,唐相僧孺之后,入蜀为给事中。有集三十卷,歌诗三卷,皆不传。词今传二十三首。其《望江南》两首,一咏燕,一咏鸳鸯,曾为姜尧章所称。《定西番》及《望江怨》,一咏边塞,一咏闺怨,曾为陆放翁所称。予谓其《西溪子》咏弹琵琶尤佳,词云:

捍拨双盘金凤。蝉鬓玉钗摇动。画堂前,人不语。弦解语。弹到昭君怨处。翠蛾愁。不抬头。

起言琵琶之美,次言弹者之美。“画堂”三句,更言声音之美。末言弹者之姿态,尤为生动。一以弹者之无限幽怨,尽自弦上发出。白雨斋评此词云:“字字的当,有意有笔,能品也。”其后张子野效之云:“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已落此词之后,不足称矣。

(二)欧阳炯 炯,华阳人,仕前后蜀,累官至门下同平章事。《花间集》载其词十七首,《尊前集》载其词三十一首,合之共得四十八首。炯曾序《花间集》,其词最艳。《十国春秋》谓其宫词淫靡,甚于韩偓,实则其小词亦然。如《浣溪沙》云:

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蕙风论此词云:“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鹜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其馀之词,亦多类是。然其《南乡子》八首,写炎方风物,又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而能朴质真切,别有意致。

(三)顾夐 夐,字里不详,仕前蜀为刺史,后蜀为太尉。《花间集》共收其词五十五首,亦皆归于艳丽。然写情极深刻。如《诉衷情》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最为人所传诵。宋李之仪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徐山民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皆袭此词。至其《荷叶杯》九首,尤极形容之妙。兹举其一云:

一去又乖期信。春尽。满院长莓苔。手挼裙带独徘徊。来摩来。来摩来。

起言人去之久与音信之疏。“春尽”两句,画出久荒之庭院。“手挼裙带”尤写出娇痴无聊之情态。末两句重叠问之,含思凄惋,想见泪随声落之概。元曲《一半儿》,似袭此局格而为之。

(四)薛昭蕴 昭蕴,河东人,蜀侍郎。《花间集》采其词十九首,大抵清超、拔俗,雅近韦相。如其《谒金门》云:

春满院。叠损罗衣金线。睡觉水晶帘未卷。檐前双语燕。  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

写睡起之情景,何等惆怅!“叠损罗衣”,可见心悲意懒已极。“睡觉”两句,传双燕之神,画亦难到。睡觉无心,故未卷帘,帘未卷,故燕不得入,燕不得入,故惟有暂栖檐前对语,似怨亦似叹也。下片“落花千片”,是睡起所见景象。所闻双燕呢喃,所见落花千片,总是令人兴感无限。“早是”两句,更尽情吐露相思之苦。寻常相思,已是肠断,何况梦中频见,愈难为怀矣。此种情景交融之作,深婉之至。

(五)鹿虔扆 虔扆,字里未详。后蜀进士,累官学士、永泰军节度使,进太保。与欧阳炯、韩琮、阎选、毛文锡等俱以工小词供奉后主。时人忌之者,号曰五鬼。国亡不仕,词多感慨之音。《花间集》仅载其词六首,较诸家为最少。然如《临江仙》一首,亦自沉着无比。词云: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全篇摹写亡国后境界,大有黍离麦秀之感。起写秋空荒苑,重门静锁,已足见景色凄凉。“翠华”三句,写人去无踪,歌吹声断,更觉黯然。下片又以“烟月”、“藕花”无知之物,反衬人之悲伤。其章法之密,用笔之妙,感喟之深,实胜李后主“晚凉天静月华开”一首。“烟月”两句,从刘禹锡“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化出。“藕花”句,体会尤凝重,诚不啻字字血泪也。

(六)牛希济 希济,峤之兄子,仕蜀,官至御史中丞,入唐授雍州节度副使。其词《花间集》收十一首,《词林万选》收三首,共得十四首。词笔清俊,亦善白描。仇山村称其《临江仙》词,“芊绵温丽极矣。自有凭吊凄凉之意,得咏史体裁”。予谓其《生查子》,写情尤深厚。词云: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起写烟收星小,是黎明景色。“残月”两句,写晓别情景,尤真切。残月映脸,别泪晶莹,并当时人之愁情,都已写出。下片记别时言语,倍显难舍难分、缱绻缠绵之致。着末揭出别后难忘之情。以处处芳草之绿,而联想人罗裙之绿,设想似痴,而情则极挚。

(七)李珣 珣,字德润,梓州人。王衍昭仪李舜弦兄,其先乃波斯人。《花间集》称之为李秀才,盖未尝仕蜀为显宦也。有词集曰《琼瑶集》。宋王灼《碧鸡漫志》引珣作《倒排甘州》、《河满子》、《长命女》三首。今宋人选本皆无之,是灼犹及见此书。尤可惊异者,则刘子庚先生尝谓少时于苏州见秀水杜氏藏有宋本李珣《琼瑶集》,不知确否。今所传者,则《花间集》中三十七首,《尊前集》中十七首,共五十四首,多感慨之音。其《南乡子》十首,均写广南风土,不下刘禹锡之巴渝《竹枝》。兹录其二首如下: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倾绿蚁,泛红螺。间邀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枝红蘸水。

所写皆生动入画。至于“愁听猩猩啼瘴雨”、“骑象背人先过水”,亦皆写南方风土,开《花间集》之新境。

(八)毛文锡 文锡,字平珪,南阳人,仕前蜀至司徒,复仕后蜀。《花间集》载其词三十一首,《尊前集》载其一首,共三十二首。叶梦得云:“毛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致令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乃仿毛文锡之《赞成功》而不及者乎。逮览其全集,而其咏《巫山一段云》,其细心微诣,直造蓬莱顶上。”实则毛词佳者,不仅《巫山一段云》。即如《更漏子》云:

春夜阑,春恨切。花外子规啼月。人不见,梦难凭。红纱一点镫。  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宵雾散,晓霞晖。梁间双燕飞。

亦宛转凄怨。白雨斋词评云:“‘红纱一点镫’五字,五点血。”又云:“‘红纱一点镫’真妙,我读之不知何故,只是瞠目呆望,不觉失声一哭。我知普天下世人读之,亦无不瞠目呆望,失声一哭也。”

(九)魏承班 承班,字籍不详,为前蜀驸马太尉,官至太尉。其词《花间集》载十三首,《全唐诗》载七首,共二十首。沈偶僧论其词有“故意求尽”之病,然亦有清疏之作,如《谒金门》三首皆是。兹举其一云:

春欲半。堆砌落花千片。早是潘郎长不见。忍听双语燕。  飞絮晴空扬远。风送谁家弦管。愁倚画屏凡事懒。泪沾金缕线。

虽不刻意求胜,但自然明净,蕴藉可诵。

(十)尹鹗 鹗,成都人。仕前蜀,累官至参卿。其词《花间集》载六首,《尊前集》载十一首,共十七首。其中有《金浮图》一首,长至九十四字,五代词除唐庄宗《歌头》以外,以此为最长。王静安先生颇疑是柳耆卿、康伯可手笔。予谓此论非确。若以其体例言之,则长调固早已有之,《云谣集》所载《内家娇》一调,且一百四字也。若以其风格言之,则尹词惯用俳语,与此调风格不殊,实开屯田词派也。《十国春秋》谓鹗性滑稽,则其好作俳语,亦自然不免。惟写情处亦多佳胜。如《菩萨蛮》云:

陇云暗合秋天白。俯窗独坐窥烟陌。楼际角重吹。黄昏方醉归。  荒唐难共语。明日还应去。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

由未归说到醉归,由“荒唐难共语”,想到“明日”“出门时”,层层转折,与唐无名氏《醉公子》略同。“金鞭莫与伊”尤有不尽之情,痴绝昵绝。况蕙风谓鹗词以此首为最佳,良不虚也。

(十一)毛熙震 熙震,蜀人,官秘书监。今《花间集》录其词二十九首,语多新警。如《临江仙》云:

幽闺欲曙闻莺啭,红窗月影微明。好风频谢落花声。隔帏残烛,犹照绮屏筝。  绣被锦茵眠玉暖,炷香斜袅烟轻。淡蛾羞敛不胜情。暗思闲梦,何处逐云行。

白雨斋论此词云:“‘暗思闲梦,何处逐云行。’似此则宛转缠绵,情深一往,丽而有则,耐人玩味。”至其缀语之浓丽,则颇似学飞卿也。

(十二)阎选 选,字里不详,蜀布衣,时人称为阎处士。其词《花间集》载八首,《尊前集》载二首,共十首。语多侧艳,意多平衍。在《花间集》中,此为最次。然如《河传》云:

秋雨秋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暗灯凉簟怨分离。妖姬。不胜悲。  西风稍急喧窗竹。停又续。腻脸悬双玉。几回邀约雁来时。违期。雁归。人不归。

起三句用重叠字,词气甚急。入后短柱甚缓,亦自有抑扬顿挫之致。

蜀词人除《花间集》所收十三家外,《尊前集》尚收庾传素与欧阳彬二家。传素仕蜀同平章事,入后唐为刺史。所作仅《木兰花》一首。词云:

木兰红艳多情态。不似凡花人不爱。移来孔雀槛边栽,折向凤皇钗上戴。  是何芍药争风彩。自共牡丹长作对。若教为女嫁东风,除却黄莺难匹配。

所咏为木兰花,题意与调名相合。彬,字齐美,炯之弟,为后蜀尚书左丞,出为宁江军节度使。有《生查子》词云:

竟日画堂欢,入夜重开宴。剪烛蜡烟香,促席花光颤。  待得月华来,满院如铺练。门外簇骅骝,直待更深散。

宋代蜀词,以眉州为最盛。计其先后作者,有苏轼、苏辙、苏过、唐庚、程垓、杨恢、李从周、家铉翁八家,而苏轼尤为一代大宗。兹以次论其概略:

(一)苏轼 轼,字子瞻,眉山人,自号东坡居士,诗文词皆工,词能别开豪放一派,影响尤大。盖唐、五代皆为小词,而又堆金蹙绣,不出闺帏。即柳永大倡慢词,但内容亦不外儿女私情及羁旅行役之感,范围终窄。及东坡出,乃恢弘词体,别开新境,叙事、抒情、说理、谈禅,无不挥洒如意,水到渠成。一种逸怀浩气,直超乎尘垢之外。举其《念奴娇·赤壁怀古》一首,可见其概。词云: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上片即景写实,下片因景生情。起点江流浩荡,高唱入云,无穷兴亡之感,已先揭出。“故垒”以下,写赤壁景色,令人惊心骇目。“江山”两句,折到人事,换头逆入。“遥想”三句,记公瑾当年之雄姿;“羽扇”三句,记公瑾当年之筹画。“故国”以下平出,抒吊古之情。别出明月与江波相映,此境此情,真不知人间何世矣。《吹剑录》记一幕士言“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可知其豪雄之概。即其小词,亦超脱自然,不同凡响。如《卜算子》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定。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山谷称此词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今传坡词三百四十馀首,其佳者更不胜数。大抵纯任性灵,不刻意雕琢,而一片神行,自臻高妙。若偶作情语,亦不减晏、欧,如其《浣溪沙》云:

道字娇讹苦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  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

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之,亦未必不如柳屯田之晓风残月也。

(二)苏辙 辙,字子由,晚年自号颍滨遗老,有《栾城集》。词有三首:一《调笑》,用韦应物体。二《渔家傲·和门人祝寿》。三《水调歌头·徐州中秋》。而以《水调歌头》一首为佳。词云: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三)苏过 过,字叔党,自号斜川居士,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花庵词选》录其《点绛唇》云: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间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写景物殊清俊。花庵云:“此词作时,方禁坡文,故隐其名以传于世。今或以为汪彦章所作,非也。”惟知稼翁有和彦章此作,似仍以彦章为是。辑词者两存之可也。

(四)唐庚 庚,字子西,眉州丹棱人,有《眉山集》。《花庵词选》录其《诉衷情》一首,盖咏旅愁者。词云:

平生不会敛眉头。诸事等闲休。元来却到愁处,须着与他愁。  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风悲兰杜,烟淡沧浪,何处扁舟。

入后,景中见情,颇为悲凉。子西他词无传,传者仅此一首。

(五)程垓 垓,字正伯,眉山人,有《书舟词》。明毛子晋云:“正伯与子瞻,中表兄弟也。”此盖据杨升庵《词品》之言,自来皆无疑。近人况蕙风始据王季平《书舟词序》,定为绍熙间人,不得上与东坡为中表,其言极确。《书舟词》共一百五十七首,间有胜者。如《水龙吟》云: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愁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原只是、人憔悴。  回首池南旧事。恨星星、不堪重记。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拼醉。

冯梦华云:“程正伯凄婉绵丽,与草窗所录《绝妙好词》家法相近,故是正锋。虽与子瞻为中表昆弟,而门径绝不相入。”案程氏原不与子瞻为中表,故门径不同。冯氏知其词径有异,未见及非中表一层,使早知其非东坡中表,则当恍然于词径之异矣。至毛子晋又称其《酷相思》诸阕,以为“秦七、黄九莫及”,则浅薄之见,不足凭信。

(六)杨恢 恢,字充之,号西村,眉山人。周草窗《绝妙好词》选其词六首,又《浯溪集》载一首,共七首。其《二郎神》一首,用徐幹臣韵,极有风致:

琐窗睡起,闲伫立、海棠花影。记翠楫银塘,红牙金缕,杯浮梨花冷。燕子衔来相思字,道玉瘦、不禁春病。应蝶粉半销,鸦云斜坠,暗尘侵镜。  还省。香痕碧唾,春衫都凝。悄一似荼,玉肌翠帔,消得东风唤醒。青杏单衣,杨花小扇,闲却晚春风景。最苦是、蝴蝶盈盈弄晚,一帘风静。

词中“燕子衔来相思字,道玉瘦、不禁春病”,《词旨》录为警句。他如《倦寻芳》之“宿粉残香随梦冷,落花流水和天远”,《祝英台近》之“都将千里芳心,十年幽梦,分付与、一声啼”及“不妨彩笔云笺,翠尊冰酝,自管领、一庭秋色”,《词旨》亦皆录为警句。惟《词旨》又录其断句云“绾燕吟莺”,今七首中皆无此句,则知其散佚犹多也。

(七)李从周 从周,字肩吾,一字子我,号蠙洲,眉州人,精六书之学,尝著《字通》,为魏鹤山之客。《绝妙好词》录其词五首,《阳春白雪》录其词五首,共十首,皆清圆宛转。其《清平乐》云:

美人娇小。镜里容颜好。秀色侵人春帐晓。郎去几时重到。  叮咛记取儿家。碧云隐映红霞。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

风趣尤胜。下片四句,《词旨》亦录为警句。

(八)家铉翁 铉翁,号则堂,眉州人。以荫补官,赐进士出身,历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宋亡不仕,以寿终。今《彊村丛书》刊其《则堂诗馀》,但仅三首。兹录其《念奴娇》一首云:

南来数骑,问征尘、正是江头风恶。耿耿孤忠磨不尽,惟有老天知得。短棹浮淮,轻毡渡汉,回首觚棱泣。缄书欲上,惊传天外清跸。  路人指示荒台,昔汉家使者,曾留行迹。我节君袍雪样明,俯仰都无愧色。送子先归,慈颜未老,三径有馀乐。逢人问我,为说肝肠如昨。

此送陈正言归乡者,其孤忠耿耿,毕见于词。

宋代成都府属词人,有王琪、王珪、吴师孟、周纯、王道亭五人。词皆不多,并志于下:

(一)王琪 琪,字君玉,华阳人,徙舒,举进士,历官知制诰,加枢密直学士。尝为晏元献幕客,佳时胜日,宾主辄饮酒赋诗为乐。所制乐府,名《谪仙长短句》,惜不传。有《望江南》十首,传诵一时。《花庵词选》仅载其三首,合之《花草粹编》所载,幸得见全。十首系咏江南风物者,即江南柳、江南酒、江南燕、江南竹、江南草、江南雨、江南水、江南岸、江南月、江南雪是也。当时王荆公最赏其江南雨“红绡香润入梅天”之句,欧公最赏其江南燕“烟径掠花飞远远,晓窗惊梦语匆匆”之句,但其江南柳云:

江南柳,烟穗拂人轻。愁黛空长描不似,舞腰虽瘦学难成。天意与风情。  攀折处,离恨几时平。已纵柔条萦客棹,更飞狂絮扑旗亭。三月乱莺声。

描写灵动,亦不减雨与燕也。《山谷题跋》又引其《定风波》一首,《拙轩集》亦引其《祝英台》断句,则宋、明以来选本皆未载矣。

(二)王珪 珪,字禹玉,琪之从弟,神宗朝,拜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哲宗即位,封岐国公。有《华阳集》。集中附《导引》一首、《清平调》二首,《导引》题作《奉安真宗皇帝御容于寿星观永崇殿》,《清平调》题作《昭陵梓宫发引》,皆挽词也。其《清平调》一首云:

上林春晚,曾是奉宸游。水殿戏龙舟。玉箫吹断催仙驭,一去隔千秋。  游人重到曲江头。事往涕难收。空馀御幄传觞处,依旧水东流。

声情凄惋,如闻呜咽。

(三)吴师孟 师孟,字醇翁,成都人,第进士,官至左朝议大夫。王安石当国,谓师孟同年生。后自凤州别驾擢为梓州路提举。其词有《蜡梅香》一首,见《梅苑》:

锦里阳和,看万木凋时,早梅独秀。珍馆琼楼,时正绛跗初吐,秾华将茂。国艳天葩,真澹伫、雪肌清瘦。似广寒宫,铅华未御,自然妆就。  凝睇倚朱阑,喷清香暗度,易袭襟袖。好与花为主,宜秉烛、频观泛湘酎。莫待南枝,随乐府、新声吹后。对赏心人,良辰好景,须信难偶。

(四)周纯 纯,字忘机,华阳人。与王寀最相亲。《梅苑》尝录其词四首。其《瑞鹧鸪》一首云:

一痕月色挂帘栊。梅影斜斜小院中。狂醉有心窥粉面,梦魂无处避香风。  愁来云梦三千里,人在巫山十二重。咫尺蓝桥无处问,玉箫声断楚山空。

较其馀三首为佳。《永乐大典》卷二千八百十“梅”字韵曾载《忘机》词二首,卷二千八百十三“梅”字韵亦载《忘机》词一首,皆涉《梅苑》前首而误。《梅苑》原作无名氏,《大典》引之,即以前首名氏实之,误矣。

(五)王道亨 道亨,字逸民,郫人,初为僧,名绍祖,徽宗时,作画效周纯。《梅苑》载其《桃源忆故人》云:

刘郎自是桃花主。不许春风闲度。春色易随风去。片片伤春暮。  返魂不用清香炷。却有玉梅淡伫。从此镇长相顾。不怨飘残雨。

馀词不传。《永乐大典》卷二千八百九及十“梅”字韵,皆引《梅苑》王逸民词,实则皆涉《梅苑》前首而误。成都府属广都县,尚有宇文虚中一家。《碧鸡漫志》曾载其《迎春乐》词,但虚中使金不得归,即为金掌词命,故不论之。

潼川府属宋代词人,有苏易简、苏舜钦、吴泳三家。二苏各传一首词,泳则有词集,流传至今云。

(一)苏易简 易简,字太简,梓州铜山人,太平兴国五年进士,其后参知政事。宋太宗酷爱琴曲十小词,曾命近臣十人,各探一调撰一词,易简当时即应制撰《越江吟》云:

非云非烟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黄金殿。虾须半卷天香散。  春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醉态烂漫。金舆转。霓旌影乱。箫声远。

写宫廷富丽及笙歌之盛,最为和雅。

(二)苏舜钦 舜钦,字子美,易简孙,景祐中进士,累迁集贤校理,晚居苏州,作沧浪亭以自适。有《水调歌头》记事云: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猜鹭忌,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东轩笔录》谓子美谪居吴中,欲游丹阳,潘师旦深不欲其来,宣言于人,欲拒之。故子美此词,有“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猜鹭忌,不肯傍青纶”之语。

(三)吴泳 泳,字叔永,潼川人,嘉定元年进士,理宗朝仕至起居舍人,兼直学士院,权刑部尚书,终宝章阁学士,知泉州。有《鹤林词》,朱氏《彊村丛书》收之,词共三十二首。朱本系用《大典·鹤林集》辑本,盖原本《鹤林集》失传已久,予复自《大典》二千二百六十五“湖”字韵辑得二首。是今传世之词,共有三十四首。其间写境界,颇有佳制。如《祝英台近》云:

小池塘,闲院落,薄薄见山影。杨柳风来,吹彻醉魂醒。有时低按秦筝,高歌水调,落花外、纷纷人境。  猛深省。但有竹屋三间,莲田二顷。便可休官,日对漏壶永。假饶是、红杏尚书,碧桃学士,买不得、朱颜芳景。

“有时低按秦筝,高歌水调,落花外、纷纷人境”数句,况蕙风极喜之。其词话谓“落花外”七字:“妙处难以言说。但觉芥子须弥,犹涉执象。”

蜀中宋词人属仙井监者,有李新、韩驹、何㮚、虞允文四家,所传词皆不多。

(一)李新 新,字元应,仙井监人。早登进士第,元符末上书夺官,谪置遂州,其后趋附新局,复得迁除。有《跨鳌集》五十卷,不传。今所传者有《永乐大典》本《跨鳌集》三十卷,附词五首。惟《洞仙歌》“雪云散尽”一首,乃李元膺之误。故今传之元应词,仅有四首。其《浣溪沙》云:

千古人生乐事稀。露浓烟重薄寒时。菊花须插两三枝。  未老功名辜两鬓,悲秋情绪入双眉。茂陵多病有谁知。

《四库提要》评其诗“气格开朗”,词亦如之。

(二)韩驹 驹,字子苍,仙井监人。尝坐苏氏党,谪知分宁,寻召为著作郎,迁中书舍人。《类编草堂诗馀》载其《念奴娇·月》词云:

海天向晚,渐霞收馀绮,波澄微绿。木落山高真个是,一雨秋容新沐。唤起嫦娥,撩云拨雾,驾此一轮玉。桂华疏淡,广寒谁伴幽独。  不见弄玉吹箫,尊前空对此,清光堪掬。雾鬓风鬟何处问,云雨巫山六六。珠斗斓斒,银河清浅,影转西楼曲。此情谁会,倚风三弄横竹。

风格高骞,颇有飘飘凌云之概。至《花草粹编》卷九,载子苍《水调歌头》“江山自雄丽”一首,乃于湖词之误。《词统》卷一又载子苍《昭君怨》“昨日樵村渔浦”一首,乃金主亮词之误。故子苍词,今只传一首也。

(三)何㮚 㮚,字文缜,仙井监人,政和五年进士第一,历官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死靖康之难。其词《梅苑》载一首《采桑子》,《碧鸡漫志》载一首《虞美人》。《虞美人》词云:

分香帕子柔蓝腻。欲去殷勤惠。重来直待牡丹时。只恐花知、知后故开迟。  别来看尽闲桃李。日日阑干倚。催花无计问东风。梦作一双蝴蝶、绕芳丛。

《漫志》记此词本事云:“文缜在馆阁时,饮一贵人家。侍儿惠柔者,解帕子为赠,约牡丹开再集。何甚属意,归作《虞美人》曲,曲中隐其名云。”公虽尽节名臣,而平时之风情,借此可以想见也。

(四)虞允文 允文,字彬甫,仁寿人,绍兴二十四年进士,金人南侵,参江淮军事,瓜州师捷,充川陕宣谕使官,至左丞相兼枢密使。其词惟《皖词纪胜》中载其一首《水调歌头》云:

憔悴朔家种,零落雪边枝。淡妆素艳无挑,笑面柳眉低。懒向深宫点额,甘与孤山结社,照影水之湄。不怨风霜虐,我本岁寒姿。  谢东君,开冷蕊,弄斜晖。强颜红紫,同□皎洁性难移。只好竹篱茅舍,若话玉堂金鼎,老恐负心期。歌罢饮先醉,残月堕深卮。

此赋梅和退翁之韵。“不怨风霜虐,我本岁寒姿”语,亦可见公之大节凛然也。

其在阆州之宋代词人,则有陈尧佐与蒲宗孟二人,虽流传之词不多,但今尚存其一二,亦可贵也。

(一)陈尧佐 尧佐,字希元,阆中人,端拱二年进士,历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卒谥文惠。曾撰《踏莎行》燕词,以报吕申公之德。先是吕申公致仕,仁宗问何人可代,申公遂引尧佐。仁宗深然之,遂大拜。后尧佐极感荐引之德,遂撰燕词,使人歌之。词云: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申公闻之笑曰:“自恨卷帘人已老。”尧佐曰:“莫愁调鼎事无功。”二公相让,一时传为美谈。

(二)蒲宗孟 宗孟,字传正,新井人,皇祐五年进士,神宗朝官集贤校理。今传其词二首,皆咏梅花者。一见于《梅苑》,一见于《花草粹编》。《粹编》仍引自《梅苑》,特今本《梅苑》有缺耳。录其见《梅苑》一首:

一阳初起。暖力未胜寒气。堪赏素华长独秀,不并开红抽紫。青帝只应怜洁白,不使雷同众卉。  淡然难比。粉蝶岂知芳蕊。半夜卷帘如乍失,只在银蟾影里。残雪枝头君认取,自有清香旖旎。

调名《望梅花》,与题意相合。着末“残雪”两句,亦自然淡远,饶有韵味。

其在简州之宋代词人,则有刘泾与刘光祖二家。泾词仅传一首,光祖词则传十二首,并略述之:

(一)刘泾 泾,字巨济,简州人,熙宁六年进士。王安石荐其才,召见,除经义所检讨,迁太学博士,知处、虢、真、坊四州。词传《夏初临》一首,系咏夏景者。原词见至正本《草堂诗馀》,兹录于下:

泛水新荷,舞风轻燕,林园夏日初长。庭树阴浓,雏莺学弄新簧。小桥飞入横塘。跨青、绿藻幽香。朱阑斜倚,霜纨未摇,衣袂先凉。  歌欢稀遇,怨别多同,路遥水远,烟淡梅黄。轻衫短帽,相携洞府流觞。况有红妆。醉归来、宝蜡成行。拂牙床。纱厨半开,月在回廊。

写夏景自午至夜,颇有闲适自得之趣。黄蓼园谓此词从容和雅,良非虚誉。类编本《草堂诗馀》又载巨济《声声慢》一首、《清平乐》一首,皆有误。《声声慢》一首,至正本《草堂诗馀》不注名氏。类编本据其前首,误作巨济之词。《清平乐》一首,乃晁端礼词,见《闲斋琴趣外编》,亦非巨济之作。

(二)刘光祖 光祖,字德修,巨济之子,庆元初官侍御史,其后改司农少卿,迁起居郎,以坐谤讪韩侂胄夺职,寻起为显谟阁直学士,提举茅山崇福宫,卒谥文节,有《鹤林词》,不传。近日赵斐云辑光祖《鹤林词》十一首,间有佳者。如《洞仙歌·荷花》一首云:

晚风收暑,小池塘荷净。独倚胡床酒初醒。起徘徊、时有香气吹来,云藻乱,叶低游鱼动影。  空擎承露盖,不见冰容,惆怅明妆晓鸾镜。后夜月凉时,月淡花低,幽梦觉、欲凭谁省。也应记、临流凭阑干,便遥想江南,红酣千顷。

此词见《全芳备祖》。《绝妙好词》亦收此一首,岂非以其清丽特胜耶?末句重笔掉转,尤有韵味。

此外宋词人散见于蜀之各州府者,尚不乏人。如隆庆府有文同,崇庆府有张商英,遂宁府有王灼,重庆府有冯时行,资州有李石,叙州有程公许,邛州有魏了翁,汉州有李流谦,绵州有文及翁,并以次述之:

(一)文同 同,字与可,梓潼人,自号笑笑先生,皇祐元年进士,仕至太常博士,集贤校理,有《丹渊集》。《浙江通志》载其《天香引》二首,一首题作“拜和靖祠”,一首题作“游嘉禾南湖”。他作不传。“游湖”一首云:

三月三、花雾吹晴。见麟凤沧洲,鸳鹭沙汀。华鼓清箫,红云兰棹,青纻旗亭。  细看来、春风世情。都分在、流水歌声。剪燕娇莺,冷笑诗仙,击楫扬舲。

写遨游湖上,颇有翛然自得之趣。

(二)张商英 商英,字天觉,号无尽居士,新津人,登进士第,为章惇所荐。绍圣初,累擢左司谏、工部侍郎。大观中,历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贬衡州,后复官。《宣和遗事》曾载其《南乡子》二首,其一云:

向晚出京关。细雨微风拂面寒。杨柳堤边青草岸,堪观。只在人心咫尺间。  酒饮盏须干。莫道浮生似等闲。用则逆理天下事,何难。不用云中别有山。

词语俚俗,或出小说家之傅会。

(三)王灼 灼,字晦叔,遂宁人,绍兴中尝为幕官,有《颐堂词》二十一首,见《彊村丛书》,盖犹出于乾道刊本也。其间《水调歌头》云:

长江飞鸟外,明月众星中。今来古往如此,人事几秋风。又对团团红树,独跨蹇驴归去,山水澹丰容。远色动愁思,不见两诗翁。  酒如渑,谈如绮,气如虹。当时痛饮狂醉,只许赏心同。响绝光沉休问,俯仰之间陈迹,我亦老飘蓬。望久碧云晚,一雁度寒空。

此送客登妙高台之作,豪情可思。灼又作《碧鸡漫志》,为论词之要籍,今传于世。书中先论古初至唐、宋声歌递变之由,次论调名之缘起及其渐变宋词之沿革,精核详审,考古者所必资也。

(四)冯时行 时行,字当可,巴县人,绍兴中官奉礼郎,以斥和议坐废。隆兴初提点成都刑狱,有《缙云文集》。集中附载词十二首,予据《永乐大典》二千八百十“梅”字韵又搜得一首,共得十三首。其《和贺方回青玉案寄果山诸公》云:

年时江上垂杨路。信拄杖、穿云去。碧涧步虚声里度。疏林小寺,远山孤渚,独倚阑干处。  别来无几春还暮。空记当时锦囊句。南北东西知几许。相思难寄,野航蓑笠,独钓巴江雨。

清超拔俗,不落下乘。

(五)李石 石,字知幾,号方舟,资阳人,绍兴二十一年进士,曾为成都倅。有《方舟集》,系《大典》辑本,其中附词三十四首,赵斐云续补五首,共得三十九首。其《长相思》云:

花深红。花浅红。桃杏浅深花不同。年年吹暖风。  莺语中。燕语中。唤起碧窗春睡浓。日高花影重。

写春景亦清隽,他作大率类是。

(六)程公许 公许,字季与,号沧洲,叙州宣化人,嘉定四年进士,累官中书舍人、礼部侍郎。有《沧洲尘缶编》。集中无词。惟《阳春白雪》载其词三首。《念奴娇》一首云:

晚凉散策,恨西风、不贷一池残绿。谁与冰轮玉斧,恰好今宵圆足。树杪翻光,莎庭转影,零乱昆台玉。荡胸清露,闲须浇下醽醁。  休问湖海飘零,老人心事,似倚岩枯木。万里亲知应健否,脉脉此情谁属。世虑难平,天高难问,倚遍阑干曲。不妨随寓,买园催种松竹。

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笔墨沉重,而能飞动,亦一时杰出之士也。

(七)魏了翁 了翁,字华甫,蒲江人,庆元元年进士。开禧初,以武学博士对策,谏开边事,御史徐相劾其狂妄,遂辞去,筑室白鹤山下,聚徒讲学。理宗时开府江州,督视江淮军马,寻召还,以资政殿学士致仕。有《鹤山词》三卷,一百八十六首,见双照楼刻词。然十九为寿词,殊无意味。其《菩萨蛮·寿江通判生日》云:

东窗五老峰前月。南窗九叠坡前雪。推出侍郎山。着君窗户间。  离骚乡里住。恰记庚寅度。挹取芷兰芳。酌君千岁觞。

较自然有气象,他多谀颂之词,不足称也。

(八)李流谦 流谦,字无变,绵竹人,以父荫补将仕郎,虞允文抚蜀,置之幕下,有《澹斋集》,不传。《四库全书》用《大典》辑本,附词二十五首。其《小重山》一首云:

轻著单衣四月天。重来闲屈指、惜流年。人间何处有神仙。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争道使君贤。笔端驱万马、驻平川。长安只在日西边。空回首,乔木淡疏烟。

于闲适之中,亦有无限风尘牢落之感。

(九)文及翁 及翁,字时学,号本心,绵州人,徙居吴兴,登进士第,历官参知政事。方登第后,期集游西湖,一同年戏之曰:西蜀有此景否?及翁即赋《贺新郎》云: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感怀君国,极为沉着。

今《诗渊》尚载有杨绘词一首、张浚词一首。

至于不知属何州府之宋词人,则有王齐愈、黄大舆、阎苍舒、李久善、石耆翁五家,但知其为蜀人而已。今亦偶有词流传,因复述之:

(一)王齐愈 齐愈,字文甫,蜀人,齐万之弟。《回文类聚》中曾载其回文《菩萨蛮》词七首、《虞美人》词一首,皆有韵致。兹录《菩萨蛮》一首:

玉肌香衬冰丝縠。縠丝冰衬香肌玉。纤指拂眉尖。尖眉拂指纤。  巧裁罗袜小。小袜罗裁巧。移步看尘飞。飞尘看步移。

(二)黄大舆 大舆,字载万,《清波杂志》谓为蜀人,与王灼友好。灼所撰之《碧鸡漫志》,谓大舆有词,号《乐府广变风》,今不传。《漫志》中但记其一首《虞美人》云:

世间离恨何时了。不为英雄少。楚歌声起霸图休。玉帐佳人血泪满东流。  葛荒葵老芜城暮。玉貌知何处。至今芳草解婆娑。只有当时魂魄未消磨。

大舆又录《梅苑》十卷,皆咏梅之词,起于唐代,止于南北宋,共五百馀首,最为可贵。今尚传四百馀首,其中以蜀人为多。

(三)阎苍舒 苍舒,字惠夫,蜀人,绍兴二十七年进士。官侍郎,尝北使汴京。《芦浦笔记》曾载其《水龙吟》一首云:

少年闻说京华,上元景色烘晴昼。朱轮画毂,雕鞍玉勒,九衢争骤。春满鳌山,夜沉陆海,一天星斗。正红球过了,鸣鞘声断,回鸾驭、钧天奏。  谁料此生亲到,五十年、都城如旧。而今但有,伤心烟雾,萦愁杨柳。宝箓宫前,绛霄楼下,不堪回首。愿皇图早复,端门灯火,照人还又。

写少年时京华上元之盛与如今上元之冷落,异常警动。

(四)李久善 久善,字号不详,《能改斋漫录》称之为蜀人,并举其“莺掷垂杨,一点黄金溜”之句,惜全词不传。惟《梅苑》尚载其《念奴娇》一词云:

东君试手,向南枝著意,争先时节。纵有丹青谁便忍,轻点肌肤冰雪。色借琼瑰,香分兰麝,元自标孤洁。冲寒独秀,误他多少蜂蝶。  缟练不染缁尘,算来□合是,广寒宫阙。未问阳和先占取,前村一溪风月。留取清芬,主张真态,驿使休轻折。梢头青子,异时风味甚别。

(五)石耆翁 耆翁,《夷坚志》称之为蜀人。《梅苑》录其词两首:一为《鹧鸪天》,一为《蝶恋花》。其《蝶恋花》一首云:

半夜六龙飞海峤。滉漾鳌波,露出珊瑚小。玉粉枝头春意早。东风未绿瀛洲草。  姑射仙人真窈窕。净练明妆,如伴商岩老。梦入水云间缥缈。一楼明月千山晓。

笔无纤尘,可云佳作。

此外尚有蜀妓词,如《苕溪渔隐丛话》载广汉营妓僧儿《满庭芳》一首,《花庵词选》载成都乐妓陈凤仪《一络索》一首,《齐东野语》载蜀中妓《市桥柳》一首,《绿窗新话》引《古今词话》载成都妓赵才卿《燕归巢》一首、泸南妓盼盼《惜春容》一首。《娇红记》更载眉州王通判女娇红与中表申纯酬和之词,多至二十八首。又有石刻唐、宋人词,如《蜀中广记》言唐无名氏《后庭宴》、《千里故乡》二首,系宋建隆中,旭川建城时掘得之石刻。旭川,今荣县也。偶检《巴县志》与《合川志》,亦皆录宋词石刻,辑蜀词者不可不采及之也。至若陈与义、张孝祥、牟、牟子才诸人,其先原皆蜀人,但其后徙居他方,故不具录云。

(《文史杂志》第3卷第5、6期,194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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