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为南宋杰出之大词家,与辛稼轩、吴梦窗分鼎词坛,各有千古。而世之知稼轩者多,知白石与梦窗者少,则以稼轩逞才使气,精光外铄,故人易知;而白石传神于虚,梦窗气潜于内,故人不易知;然学者须知,各人之禀赋不同,环境不同,兴趣不同,故其所表现之作品,亦各有异。有阳刚者,有阴柔者;有尚密者,有尚疏者;有用赋体者,有用比兴体者;有发越者,有含蓄者;有天然去雕饰者,有千锤百炼者,既恃天籁,亦借人力,各运其妙,各具真价,不可执此以议彼,入主而出奴也。且两宋之时代先后不同,词之体制长短不同,尤不能不细察源流正变,明揭各家精力之所诣。清代朱竹垞倡浙派,过尊南宋,轻视北宋,至以白石为止境;张皋文倡常州派,过尊北宋,轻视南宋,至屏梦窗而不选,此皆门户之见,不可信也。
白石原亦脱胎稼轩,周止庵所谓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者是也。惟大家能入能出,即脱胎一家,必不肯随人俯仰,自弃地位。稼轩既以雄健驰骤之歌词,豪视一世,白石无以胜之,于是不得不变为幽邃绵丽,以自成面目。寄人篱下,豪杰耻之,唐之诗人,宋之词人,无不皆然。故文学随时代环境而变,乃自然之趋势,并非愈变愈下也。近人不知白石、梦窗,辄妄加诋毁,不曰白石无情,即曰梦窗无生气。实则二人之词,无不生动飞舞,无不一往情深,一快一沉、俨同李、杜;一疏一密,亦类温、韦。在大晟旧谱散亡、音律疏懈之际,二人慨然奋起,思所以挽救之。于是精研音律,自度新腔;细琢歌词,力求醇雅,虽异曲而同工,诚不容与稼轩强分轩轾也。兹因略述白石之生平行实,及其词之真价。
白石名夔,字尧章,鄱阳人。唐德宗朝宰相姜公辅之后。公辅原籍爱州,而家钦州。爱州属岭南道,今安南交州也。其六世孙泮,宋初教授饶州,始徙于饶,即白石之七世祖。约当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白石生。时洪迈三十三岁,杨万里三十二岁,陆游三十一岁,范成大三十岁,尤袤二十九岁,朱熹二十六岁,楼钥十九岁,京镗十八岁,辛弃疾十六岁,叶适六岁,刘过二岁。父名噩,字肃父,绍兴三十年进士。孝宗隆兴元年,官汉阳。白石随侍在侧,时方九岁。乾道四年,白石十四岁,父卒于汉阳。其伯姊嫁汉川,遂依伯姊居汉川之山阳村。此后虽尝间归饶州,过维扬,历楚州,游濠梁,泛洞庭,客武陵,留长沙,游南岳,然以居汉阳为最久。
淳熙十三年,白石三十二岁,夫人萧氏已来归,妇翁千岩老人萧德藻,约往吴兴。是岁之冬,即发汉阳,过武昌,度扬子。自此遂不复重返汉阳。明年元旦,过金陵。三月游杭,以德藻之介,袖诗谒杨万里,万里又以诗送之,往见范成大,皆大称赏。是年夏,依德藻居湖州,自此至宁宗庆元元年,八九年间,皆依萧居湖州。中间虽尝过吴松,客临安,寓合肥,过苏州谒范成大,至金陵谒杨万里,从张鉴游绍兴、南昌,皆往来客游,为时颇暂,未尝久离湖州也。光宗绍熙元年时,尝卜居吴兴白石洞天,潘柽字之曰白石道人。或谓白石一号石帚者,非也。乾隆间,陆锺辉、江春诸人刊《白石集》,误收梦窗赠石帚词,后人遂以为石帚即白石,实则白石并无石帚之号,而梦窗时代在后,与白石亦不相及。绍熙二年冬,载雪谒范成大时,为制《暗香》、《疏影》二词,音节清婉。成大因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云: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想见其风流豪迈之概。庆元二年秋,依葛天民寓武康。冬,与天民及俞灏、张鉴等,自武康诣无锡,依鉴以居。腊月岁不尽五日,归舟过吴松。得诗若干解为一卷,命之曰《载雪录》云。
庆元三年,萧时父监酒,赴官池阳,迎侍德藻以行。白石湖州眷属无依,遂移家杭州,宿张鉴别宅。时白石已四十三岁,自此遂不复重返湖州。是岁四月,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不获尽所议。越二年,又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诏免解与试礼部,不第,遂以布衣终。至宁宗开禧二年,白石已五十二岁,又南游桐庐、括苍、永嘉诸地。嘉定五年,游金陵。嘉定十二年,游扬州,初识吴潜。后二年,卒于西湖,年六十七。贫不能葬,吴潜诸人葬之于钱唐门外西马塍。子二:一名琼,白石卒时,年方十七,后为太庙斋郎;一名瑛,后为嘉禾郡签判。据白石《春日书怀》诗云“兄弟各天涯”,是白石亦有兄弟,特今未详耳。又其《湖上寓居杂咏》诗云:“钩窗不忍见南山,下有三雏骨未寒。”是白石曾有三子殇于杭也。卒之日,苏泂吊以诗云:“赖是小红渠已嫁,不然啼损马塍花。”可知小红此时,已先下堂。又云:“孺人侍妾相持泣,安得君归更肃宾。”是萧夫人尚在,而侍妾当为小红嫁后之又一妾也。又云:“除却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又可知白石身后萧条之苦况。噫!白石一生依人,四方漂泊,怀才不遇,郁郁以终;然而高风未沫,高名千古,又觉及身之悲,不足道也。
白石人品高绝,耻于干谒,故所交虽多一时名公贵人,而不能济其穷。平生又好学,好客,好藏书,范成大以为似晋、宋间之雅士,谢采伯亦称其好学无所不通。陈郁《藏一话腴》更云:
白石道人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书翰墨之藏,汗牛充栋。
可想见其为人。其诗、文、词、书法、音律,无一不工。今传之诗,有《白石诗集》一卷,《白石道人集外诗》一卷,《白石道人集补遗》一卷,《诗说》一集。至《宋史·艺文志》所载《白石丛稿》十卷,《书录解题》所载《白石道人集》三卷,则皆不传矣。尝有姑苏怀古诗云:
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鹭眠沙。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
杨万里极喜诵之。又有诗《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万里亦大称赏,谓其冢嗣伯子曰:“吾与汝弗如姜尧章也。”因报白石以诗云:
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可怜公等皆痴绝,不见词人到老穷。谢遣管城侬已晚,酒泉端欲乞疏封。
赞叹之情,溢于言外矣。又绍熙二年《除夜自石湖归苕溪》诗,有十绝句,时人更以为“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今观其三绝云:
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千门列炬散林鸦。儿女相思未到家。应是不眠非守岁,小窗春色入灯花。
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诚清新峭拔而韵味又极隽永。盖白石诗,初曾三薰三沐师黄太史庭坚,但不肯从江西派出,亦不求与杨、范、萧、陆诸家合。一以精思独往,自拔于宋人之外。至于文,万里亦称其无所不工。京镗尤爱其骈俪之文,惜今无一篇流传。乐书有《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宋史·艺文志》犹存其略。时朱熹最爱其深于礼乐,谢深甫亦爱其乐书。书学有《续书谱》一卷、《绛帖平》二十卷、《禊帖偏旁考》一篇。白石自言,学书三十年,晚得笔法于单丙文。赵孟坚称其书法精妙,过于黄、米。尝有《保母志跋》二千馀字,考证精详,为书家所珍视。
白石词尤高妙,宁宗嘉泰二年壬戌至日,曾自编歌曲六卷。松江钱希武刻于东岩之读书堂,今不传。《文献通考》所载《白石词》五卷,亦不传。惟叶居仲有钞本,其后陶南村又景钞叶本。乾隆初,楼敬思得陶氏钞本,周耕馀、符药林二人又自楼氏传钞。周钞本后归华亭张奕枢,刻于乾隆己巳。是本曾经厉樊榭、黄堂、姚鳣卿诸家斠订,最称善本,惜原版丧失于南荡兵火中。宣统庚戌,沈曾植曾试用安庆造纸厂新造纸印白石歌曲,不言何本。郑文焯以宋庙讳缺末笔考之,知为景宋旧刻本,且疑即奕枢旧本也。符钞本后归江都陆锺辉,刻于乾隆癸亥,先于张刻六年。是本分体厘定,合为四卷,与诗集合刻。张文虎、郑文焯、吴昌绶皆讥其以意窜改,不如张氏景宋之善。惟许增谓斠勘精审,当推陆本为最。陆版后入江鹤亭家,再归阮文达,道光癸卯,竟毁于火。此外若倪耘劬、姜文龙、江春、倪鸿,诸家刻本及《四库全书》、《榆园丛书》、四印斋诸刻本,皆遵用陆本。《彊村丛书》用江炳炎钞本,江氏盖从符氏借钞于扬州,与陆本同一渊源。但字里行间,亦有同异,朱氏取各本校刊最精。又若汲古毛氏,尝从《花庵词选》辑刻三十四阕,尚不及原编之半。康熙甲午,陈撰又从毛刻辑其诗词,合刻于广陵。论者谓与洪陔华刻本,同一羼乱。又灵鹣阁旧藏乾隆写本《白石道人集》,附录白石佚词《越女镜心》二阕,亦沿洪本之误,实非白石词也。至今六卷本,尚有别集一卷十八阕词,则不知刻于何年,且不知何人掇拾者。计白石词,共八十四阕,皆精纯,不似他家瑕瑜互陈也。且其中十七首附有旁注工尺谱,乃七八百年前流传至今之唯一宋代乐章文献。近夏承焘尝考白石行实、白石歌曲及白石旁谱,繁博精当,远胜前贤,诚治白石词者不可不读之文也。
民国《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
昔人评白石词者,不一而足。在宋时,辛弃疾即深服其词。黄昇亦谓其词之高处,周邦彦所不能及。至张炎则更比之为“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至清代,有以为南渡一人者,有以为诗中之杜者,有以为词圣者,有以为词仙者。如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云:
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基之后,得其门者寡矣。
是朱氏以白石为南渡词坛领袖,他人皆不能及也。其后冯煦亦盛称白石,以为吴文英、周密、张炎等不如,其《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云:
白石为南渡一人,千秋论定,无俟扬搉。《乐府指迷》独称其《暗香》、《疏影》、《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慢》、《淡黄柳》等曲,《词品》则以咏蟋蟀《齐天乐》一阕为最胜。其实石帚所作,超脱蹊径,天籁人力,两臻绝顶,笔之所至,神韵俱到。非如乐笑、二窗辈,可以奇对警句,相与标目,又何事于诸调中强分轩轾也。
冯氏以为白石天籁人力,两臻绝顶,语极精确。陈廷焯以为不独吴文英、张炎诸人未易接武白石,即周邦彦亦有不及白石之处。其《白雨斋词话》云:
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词宗,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此与黄昇之意,正复相同。至以白石为诗中之杜少陵者,则有宋翔凤。宋氏《乐府馀论》云:
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
邓廷桢亦谓词家之有白石,犹书家之有逸少,诗家之有浣花。若誉之为词圣者,则有戈载。戈氏有《七家词选》,其论白石词云:
白石之词,清气盘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其高远峭拔之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也。
陈廷焯评白石《八归》词,亦以为词圣。虽颂之未免过甚,然清空峭拔之致,求之两宋,实罕其俦。刘熙载誉之为仙,亦以其词清空峭拔也。刘氏《艺概》云: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
刘氏又谓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所评皆当。琴喻其淡远,梅喻其清高,此与张炎“野云孤飞”之喻,若合符节,诚真知白石词者。
白石词重音律,崇典雅,语语精炼,敲打俱响,虽蛾眉淡扫,然丰神独绝。情深韵胜处,似少游,亦似方回,特少游以柔笔写柔情,方回、白石,俱以健笔写柔情耳。而白石之褪尽铅华,又与方回之浓妆有异。东坡评西湖,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者,庶可以评二人之词矣。兹约区为纪游、送别、怀归、伤乱、感遇、咏物六类以论之。
一、纪游
白石胸襟爽朗,兴寄高骞。其所登临之处,辄与自然同化。尤喜月夜与雪夜之景,一棹苍茫,上下澄澈。千载以下,犹想见其豪情逸兴云。如《庆宫春》云: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此首为白石夜泛垂虹之作。写境既空阔,写情亦放旷。初点湖天空阔、日暮天寒之境。次写盟鸥呼我之情。翩翩欲下,又过木末,写鸥飞最生动。而“呼我”二字,尤觉亲切有味。白石极爱自然,故写物每缱绻有情。如《念奴娇》云:“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淡黄柳》云:“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探春慢》云:“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皆与此有无穷之韵味。“那回”两句,回忆昔年雪夜泛湖情景,宛然在目。“伤心”三句,又折入现景,点明水色山光,俨然图画。“采香”三句,极写乐极而歌。“垂虹”三句,写孤舟远引,胸次浩然,逸兴遄飞,有翛然物外、浑忘尘世之高致,诚玉田所谓“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也。“酒醒”两句,更写乐极而饮,并酒醒后怀古之情。“如今安在”四字提唱,末两句一应,倍觉千古兴衰,犹如一梦,只馀空蒙云水,令人太息而已。又如《点绛唇》云: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此亦过吴松之作。起写“燕雁无心”,实以自况,一种潇洒自在之情,写来飘然若仙。“数峰”两句,体会深山幽静之境,亦极微妙。“清苦”二字,写山容欲活。“商略”二字,写山意欲语。白石徜佯云水,辄以陆龟蒙自许,故此词下片,亦有拟共龟蒙结邻之意。着末揭出怀古之情,与《庆宫春》作法相同。“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两句一应,只就“残柳”一点上写出古今沧桑之感,令人吊古伤今,不能自止。又如《淡黄柳》末云“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亦用此法。所谓神韵俱到者,皆此类也。
二、送别
自古多情,俱伤离别,况当亡国破家之会,别情尤惨矣。白石《八归·湘中送胡德华》云: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筿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 长恨相逢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通首疏密相间,一气不断。有激越处,有宛转处,曲折顿宕,哀而不伤。起写雨后静夜之莲桐,是昼景;次写雨后静院之萤蛩,是晚景,两层点景,文字凝炼细密。“送客”以下,顿开疏荡,声情激越,神似稼轩。初闻“水面琵琶”而叹,次见“一片江山”而惜,家国之感,尽寓其中。陈龙川《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忠愤之情,溢于言外,与白石词意,先后如出一辙。换头既恨分别之速,又悲人去之远,笔力精健,深情若揭。“想”字直贯到底,运化太白之意,推想德华家人望归之切,与归后室家之乐。极写德华归家之乐,正以形己漂流之苦。馀意含蓄,韵自胜绝。清真《琐窗寒》末云:“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白石章法,实袭清真。又白石《长亭怨慢》一首,亦写别情。词云: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翦离愁千缕。
此词浑灏流转,情意亦厚。初从别时别处写起,次记水驿经历。“阅人”两句,因见长亭树而生人不如树之感,语本庾信《枯树赋》。“树若”两句,翻用“天若有情天亦老”意,语极沉痛。换头记山程经历,与离愁之繁。文字如奇峰突起,拔地千丈。清真入后,往往愈转愈深,似野隼盘空,倏然而下者;白石入后,则往往愈转愈高,似孤鹤冲天,划然而上者,二人表情之式虽异,然各极其妙。
三、怀归
白石浪迹天涯,时兴怀归之念。如《征招》云:“客途今倦矣,漫赢得一襟诗思。”《探春慢》云:“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玲珑四犯》云:“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皆深感客路风尘之苦,不得便归也。《杏花天影》云:“满汀芳草不成归。”《浣溪沙》云:“东风落靥不成归。”《水龙吟》云:“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更可见欲归之切,含凄之深。其《霓裳中序第一》一首,尤写得沉郁悲凉,仿佛清真。词云: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此词遍体尽是哀伤情调。起伤景物凋残,人归未得。以下伤多病,伤时速,伤燕去,伤人去,无限离愁,一时交集。下片又伤夜境幽寂,伤乱蛩吟壁,伤暗水流花,伤旧游如梦。着末“飘零久”与起处“归未得”相应,揭出而今苦况。语语怨抑,如闻幽咽之泣声。又如《一萼红》词,上片记客长沙观梅之乐,下片忽起思归之念,哀感亦深。词云: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前叙踏雪寻梅,笑语穿竹,呼唤登台,兴致极豪。后感南北飘流,睹云水而伤心。前后哀乐对照,倍觉警动,而语气拗怒,亦有“铁骑突出刀枪鸣”之概。“朱户”三句,又因睹岁时景物,而叹时序迁流之速。“记曾共”两句折入,回忆当年雅集西楼之乐,更觉今日不可复寻此乐,遥想楼畔之柳,依然万丝披拂也,末叹归去之迟,仍收到景物上,与《诗》之“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作意相同。然《诗》犹实写,此则设想,韵致又各异也。庆元二年丙辰岁不尽五日,白石旅居吴松,亦尝作《浣溪沙》云: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融情于景,清新俊逸。“一年灯火要人归”句,含思尤凄极,令天涯游子读之,辄生无可奈何之感。
四、伤乱
绍兴三十年,完颜亮南侵。江淮军败,中外震骇。亮寻为其臣下杀于瓜州。白石于淳熙三年,曾过扬州。时寇平已十六年,而扬州城内,依然四顾萧条,寒水自碧。白石感慨今昔,因自度《扬州慢》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千岩老人谓此词有黍离之悲,信不虚也。至文笔之清刚,情韵之绵邈,亦令人讽诵不厌。起首八字,即以重笔点明维扬昔时之繁盛。“解鞍”句,记过维扬。“过春风”两句,忽折入现时荒凉景象,只言十里荠麦,则乱后之人烟稀少,屋宇荡然,俱可知矣。此所谓虚处传神,乃白石最精妙之笔墨。“自胡马”二句,更言乱事之惨,即废池乔木,犹厌言之,则人之伤心,自不待言,借物以况人,亦深透无匹。“渐黄昏”两句,再点出空城寒角,尤觉凄寂万分。换头用杜牧之扬州诗意,伤今忆昔,不尽欷歔。“重到须惊”一层,“难赋深情”又进一层。以下就波荡冷月之景色,显出当年繁华之销歇及而今乱后之荒凉,笔力千钧,哀彻心腑。末叹无人来赏红药,亦极宛转缠绵之致。白石伤乱情深,故写来句句沉着,写来回肠荡气。参军《芜城》之赋,工部《哀江头》之诗,似不得专美于前矣。白石尚有《凄凉犯》词,系记合肥之荒凉,亦江淮乱后之作也。
五、感遇
白石落魄江湖,辄以杜牧自喻,故行迹所至,多有本事流传,所谓“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语,可知其清狂之况。孝宗十六年己酉,白石寓苕溪时,曾有《琵琶仙》咏所遇云: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张炎谓白石《琵琶仙》、少游《八六子》,“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白石韵胜之作,实不减少游。张炎相提并论,可谓只眼独具。惟白石清脆顿宕,更人所难能。此词起写画船远来,中载有人,因远来隐约不清,仿佛旧游之人,故曰“似”。次写画船渐近,人影分明,确似当年蛾眉,故曰“正”。“似”字传怀疑之神,“正”字传惊诧之神。扇约飞花,写景写人,俱臻美妙。“春渐远”以下,一气径转,超秀绝伦。不写人虽似实非之恨,但写出眼前境界,迥异曩时,以见旧游不堪回首、旧事不堪重提之情。下片采取唐人韩翃、韩愈、王维咏柳的诗,运化入词,仍就眼前榆荚柳花景色,写出怀人情思,笔墨层层揭响。是岁之秋,又有《鹧鸪天》,记苕溪所遇云: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前写人之丰神,后写怀人之切,亦生动而真挚。又白石淳熙十四年(一一八七)初自沔东至金陵时,亦有《踏莎行》感梦之作。想见白石在沔东时之所遇,其后别去,难以忘情,故思极而有梦也。词云: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起言梦中见人,次言春夜思深,换头言别后之难忘,情亦深厚。所谓“书辞”、“针线”,皆伊人之情也。天涯羁旅,睹物如睹人,故曰“离魂暗逐郎行远”。着末写境既凄黯,写情尤哀不可抑。千山月冷,一人独去,试想象此境此情,畴不为之下一掬同情之泪哉。其后至合肥亦有所遇,有《浣溪沙》记其事云:
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些儿闲事莫萦牵。
拟将裙带系郎之船,写情痴憨已极。不必萦牵,些儿闲事,写劝慰之意亦厚。后旅杭时,此情未忘,又有元夕感梦之词云: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词为《鹧鸪天》,写情尤浓挚。起句谓肥水无尽期,即兴言人之离恨无尽期,语即沉痛。“当初”一句,因恨而悔,悔当初错种相思,致今日有此恨。语带激切,怨抑更甚矣。“梦中”两句,写思极入梦之情。梦中所见之人,隐约模糊,不如丹青所描之真。但即此隐约模糊之梦,亦不能久做,偏被山鸟惊醒,其懊恨为何如耶。下片写分别之久,怀念之深。“人间别久不成悲”一语,尤沉痛异常,道出羁旅况味,道出迷惘心情。盖初别犹悲,别久则习于悲,纵悲亦不觉矣。“谁教”两句,点明元夕,并写出两地相思之苦,情韵胜绝。
六、咏物
白石咏物词颇多,有咏柳者,有咏梅者,有咏荷者,有咏芍药者,有咏茉莉者,有咏蟋蟀者。然咏蟋蟀及咏梅之词,尤为千古所称道。《齐天乐》咏蟋蟀云: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许蒿庐云:“此词将蟋蟀与听蟋蟀者,层层夹写,如环无端,真化工之笔也。”按许氏此评,不为过誉。他人咏物,多刻划形貌;惟白石咏物,则更重神情,故较他人所写,尤为高妙。此词起言蟋蟀声,如凄凄私语,体会即细。“露湿”三句,记闻声之处。“哀音似诉”,比私语更深一层,起思妇闻声之感。“曲曲”两句,记思妇闻声之悲伤,而出之以且叹且问语气,倍见婉约。换头用“又”字承上,词意不断,夜凉闻声,已是感伤,何况又添“暗雨”,伤愈甚矣。“为谁”两句,仍用问语抒情,亦令人叹惋不置。“候馆”三句,更推及无数伤心人,闻声而悲,不独思妇也。“豳诗”两句,陡以无知儿女之欢笑,反衬出有心人之悲哀,文笔极灵动。末言蟋蟀声谱入琴丝更苦,馀意亦不尽。至咏梅之作,有《暗香》、《疏影》两首,寄托君国,自成馨逸。《暗香》云: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此首咏梅,无句非梅,无意不深。而感怀今昔,托喻君国,尤极曲折回环之妙。起五句写旧时豪情,一气流走,峭拔无匹。月下吹笛,皆为烘托梅花而设。试思月下赏梅,梅边吹笛,何等境界,何等情致。因笛声而又唤起玉人来摘梅,其境更美。“何逊”两句,忽转入而今衰老现象,文笔顿挫悠扬,感喟何限,而今人老才尽,既无吹笛之兴,亦无咏梅之才,追维旧时,真有不堪回首之慨矣。“但怪得”两句,再转花香入席,引人诗思,虽无咏梅之才,终不能自已也。换头推开写情,用陆凯诗意,叹路遥雪深,折梅难寄,因折梅难寄,故惟有空对翠尊红萼而伤心,其相思之深,难以言宣矣。谓此为忆君之语,得骚辨之意者,亦未必绝无因也。“长记”两句,又回想当年梅开之盛,与篇首相应。末句言盛时难再,旧欢难寻,如见“白头吟望苦低垂”之情矣。《疏影》云: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首咏梅,寄托亦深。起写梅花之貌,次写梅花之神。梅之美,梅之孤高,并于六句中写足。“昭君”两句,用王建咏梅诗意,抒寄怀二帝之情。“想佩环”两句,用杜诗咏昭君诗意,更见想望二帝之切。换头用寿阳公主事,以喻昔时太平沉酣之状。“莫似”三句,申护花之情,即以申爱君之情。但虽爱护如此,终于随波飘流。故一闻笛里梅花吹出千里关山之怨来,又使人抱恨无穷已。末用唐崔橹诗“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叹幽香难觅,惟馀幻影在横幅之上,语更悲痛。两词虽隶事,然用事不为事所使。运气空灵,笔墨飞舞,宜张炎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
以上略就六点叙论,白石为人之品格,及其词之精妙,当可窥见矣。夫两宋词家,各有面目,各有真价。若白石词之高朗疏隽,为词家一大宗,学者诚不可忽视也。
(《新中华》复刊第1卷第6期,194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