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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发展史鸟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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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总是发展的,语言不能是例外。随着历史的发展,汉语从上古、中古、近代以至现代,经历不少的变化,才成为现在的样子,研究这些变化,成为一门科学,叫作汉语史,也叫作汉语发展史。

语言是发展的,在科学发达的今天,这是不容怀疑的真理。但是古人并不懂得这个真理,他们以为语言是永久不变的。儿女跟父母学话,世代相传,怎么会有变化呢?他们不知道,儿女跟父母学话也不能百分之百相像,一代传一代,积少成多,距离拉大了,就有明显的变化。其次,由于社会的发展,新事物的产生需要新的词语来表示,旧事物的废弃也引起旧词语的淘汰,语言的变化就更大了。

现在我分为语音、语法、词汇三方面和大家谈谈汉语发展史。由于时间的限制,我只能粗线条地勾画出一个轮廓。所以我今天讲的题目叫作“汉语发展史鸟瞰”。

(一)汉语语音的发展

从前人们不知道语音是发展的,不知道古音不同于今音。他们念《诗经》的时候,觉得许多地方不押韵。例如《关雎》二章:“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友”字怎能和“采”字押韵呢?于是有人猜想,诗人为了押韵,把“采”字临时改读为“此”,“友”字临时改读为“以”。这种办法叫作“叶音”。但是,为什么《诗经》里所有的“友”字都念“以”,没有一处读成“酉”音呢?人们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直到明末的陈第,才提出了一个历史主义的原理,他说:“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他由此引出结论说,《诗经》时代,“友”字本来就念“以”,并非临时改读。他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他的拟音还不十分正确。直到最近数十年,我们学习了历史比较法,进行了古音拟测,才知道先秦时代,“采”字的读音是〔ts‘ə〕,“友”字的读音是(Ɣi̭uə) ,这样问题才解决了。

不但上古音和今音不同,中古音也和今音不同。不懂中古音,我们读唐宋诗词时,有些地方也感到格格不入。例如杜牧《山行》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斜”字用北京话读,用广州话读都不押韵,用上海话读成〔zia〕才押韵了。因为上海话“斜”字保存了唐宋音。又如王安石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岁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用广州话读,“除”〔tʃ′øy〕、“苏”〔∫ou〕、符〔fu〕都不押韵,用北京话读就押韵了,因为北京话“除”“苏”“符”等字接近于唐宋音。

声母方面,有两次大变化。第一次是舌上音和轻唇音产生。本来知彻澄母字是属于端透定母的。现代厦门话“直”字读〔tit 〕,“迟”字读〔ti 〕,“昼”字读〔tiu⅃〕,“除”字读〔tu 〕,“朝”字读〔tiɑu 〕是保存了古声母。客家话“知”字读〔ti〕也保存了古声母。本来非、敷、奉、微四个声母的字是属于帮、滂、并、明的。上海“防”字读〔bɔŋ〕,“肥皂”说成“皮皂”,白话“问”说成“闷”,“闻”(嗅) 说成“门”,“味道”说成“谜道”,广州“文”读如“民”,“网”读如“莽”,“微”读如“眉”,白话“新妇”(儿媳妇) 说成“心抱”,都是保存了古声母。舌上音大约产生于盛唐时代,轻唇音大约产生于晚唐时代。

第二次是浊音的消失。本来,汉语古声母分为清浊两类:唇音帮、滂是清,并是浊;舌音端、透是清,定是浊;齿音精、清是清,从是浊;牙音见、溪是清,群是浊,等等。现代吴方言还保留清浊的分别,例如“暴”〔bɔ〕≠“报”,“洞”〔duŋ〕≠“冻”〔tuŋ〕,尽〔dzin〕≠“进”〔tʃin〕,“轿”〔dʑiɔ〕≠“叫”〔tɕiɔ〕,等等。现代粤方言浊音已经消失,只在声调上保留浊音的痕迹:清音字归阴调类,浊音字归阳调类,以致“暴”与“报”,“洞”与“冻”,“尽”与“进”,“轿”与“叫”,都是同音不同调。北京话只有平声分阴阳,浊上变去,去声不分阴阳,以致“暴”=“报”,“尽”=“进”,“轿”=“叫”,既同音,又同调,完全混同了。浊音声母的消失,大约是从宋代开始的。

韵部方面,也有两次大变化。第一次是入声韵分化为去、入两声。上古入声有长入、短入两类。例如“暴”字既可以读长入〔bo: k〕,表示残暴,又可以读短入〔bok〕,表示晒干(后来写作“曝”) 。后来长入的“暴”字由于元音长,后面的辅音失落,变为〔bo〕,同时变成去声。长入变去的过程,大约是在魏晋时代完成的。第二次是入声韵部的消失。古代入声有三种韵尾:〔-p〕,〔-t〕,〔-k〕,和今天的广州话一样。例如广州“邑”〔jɐp〕,“一”〔jɐt〕,“益”〔jik〕;“急”〔kɐp〕,“吉”〔kɐt〕,“击”〔kik〕。后来合并为一种韵尾〔-Ɂ〕,和今天的上海话一样。例如上海“邑、一、益”〔iɁ〕,“急、吉、击”〔tɕiɁ〕。最后韵尾失落,和今天的北京话一样。例如“邑、一、益”〔i〕(“一”读阴平,“邑,益”读去声) ,“急、吉、击”〔tɕi〕(“击”读阴平,“急,吉”读阳平) 。这最后的过程大约是在元代完成的。

语音的发展都是系统性的变化,就是向邻近的发音部位发展。例如从双唇变唇齿,从舌根变舌面。有自然的变化,如歌韵的发展过程是ai→a→ɔ→o,有条件的变化,如舌根音在〔i〕〔y〕的前面变为舌面音,北京话“击”字是由〔ki〕变〔tɕi〕,“去”字是由〔k‘y〕变〔tɕ‘y〕;又如元音〔u〕在舌齿唇的后面变为〔ou〕,广州话“图”字是由〔t‘u〕变〔t‘ou〕,“苏”字是由〔su〕变〔sou〕,“布”字是由〔pu〕变〔pou〕。条件的变化都只是可能的,不是必然的。

(二)汉语语法的发展

语法是最富有稳定性的,但是也不能没有发展。现在举出主要的四点来谈。

第一,双音词的发展。汉语本来是所谓“单音节语”。除连绵字外,都是单音词。后来逐渐产生双音词,随着历史的发展,双音词越来越多了。双音词产生的主要原因是:(1)由于语音系统简单化,需要产生双音词,以免同音词太多。例如北京话“眼”发展为“眼睛”,“角”发展为“犄角”,就是这个道理。广州话同音词较少,因此双音词也较少。(2)由于社会的发展,新事物的不断产生和出现,双音词也就越来越多。新名词一般总是在旧词的基础上产生的,往往是两个旧词的组合,如“火车”“轮船”“电灯”“电话”“火柴”“肥皂”等。

第二,词尾的发展。名词词尾“子”“儿”,人称代词词尾“们”,形容词词尾“的”,副词词尾“地”,动词词尾“了”“着”“过”,都是近代产生的。这是汉语语法的大发展。尤其是表示情貌(aspect) 的动词词尾“了”“着”“过”,最能反映汉民族逻辑思维的发展。

第三,量词的发展。上古时代,汉语的量词是很少的,只有“车千乘、马千匹”一类的量词,而且这些量词是放在名词后面的。“一个人”“一所房子”“三条鱼”“五棵树”等,其中的量词,是比较后起的了。另有一种动量,如“来了八次”“听了一回”“再说一遍”等,那就更晚。这也是汉语语法的大发展。

第四,使成式的发展。上古时代,使成式非常罕见。《孟子》说:“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匠人斫而小之。”这是使成式的萌芽。由“斫而小之”演变为“削小”,就成了使成式。但是,使成式在古文中仍是非常少见的。古人用的是使动词。“打败了他”,古人只说“败之”;“做成了它”,古人只说“成之”;“打死了他”,古人只说“毙之”;“打倒了他”,古人只说“踣之”,等等。使动词只说出了结果,没有说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意思不够明确。使成式把因果同时说出来了,这也是汉语语法的大发展。

(三)汉语词汇的发展

随着社会的发展,词汇就有新陈代谢。旧词的死亡和新词的产生,是汉语发展长河中最显而易见的现象。上古的“俎”“豆”“尊”“彝”等,后代没有了,它们就变成了死亡的词。但是新兴的词要比死亡的词多得多。

词汇的发展和社会生产的发展有极其密切的关系。社会生产的发展又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大有关系。近百年来,社会生产有巨大的发展,因此,表现新事物、新科学、新技术的名词术语也就层出不穷。近百年来,汉语新词的产生,其数量远远超过过去两千年。我们可以从新词产生的多少看到文化科学的进步。

汉语的词汇常受外语的影响。最明显的影响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北方与西域的影响,主要是在汉代输入了一些外来语,如“箜篌”、“琵琶”、“蒲桃”(葡萄) 、“苜蓿”等。第二时期是印度的影响,主要是在东汉输入佛教以后,如“佛”“菩萨”“和尚”“世界”“地狱”“罪孽”等。第三时期是西洋的影响,是在鸦片战争以后,西洋的文化、科学、技术传入中国,汉语里产生大量的新词,“五四”运动以后,新词越来越多。今天书报上的文章里,大约有三分之一以上是“五四”运动以后新兴的词语,不过人们习以为常,不知道它们是新兴的词语罢了。

应该指出,“五四”运动以后新兴的词语并不都是外语的影响。除了“咖啡”“沙发”一类音译名词之外,一般的译词如“火车”“轮船”“电灯”“火柴”“肥皂”“电影”等,都不该认为是外语的影响,因为这些新事物传入中国以后,中国人用汉语的旧词作为词素造成这些新事物的名称,这是土生土长的东西,不能说是从外语借来的。

但是,有些抽象的名词概念,仍应认为是从外语借来的。例如“哲学”“文学”“逻辑”“前提”“具体”“抽象”“经济”“革命”“发展”等,都不是我国古人原有的概念。古书中虽也有“文学”“具体”“经济”“革命”的说法,但不是今天这个意思。至于“逻辑”是译音(logic) ,“前提”“抽象”是译意(premise、abstract) ,那更不用说,是受外语的影响了。

以上所讲的汉语发展史,可说是轮廓的轮廓。详细讲起来,可以写成一部书。这里不详细讲了。

(原载《语文园地》198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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