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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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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必要的时候,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是纽曼的一项异乎寻常的天赋,这次瑞士之行他就用上了自己的这一异禀。连续数小时他一个盹儿都不打,双眼微闭,静静地坐在列车车厢一角,同行的旅客中最敏锐的观察者都会被他的假寐所蒙蔽,对他钦羡不已。天快亮时,睡意真的来了,那是精神疲倦而不是身体疲劳产生的结果。他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白雪皑皑的汝拉 [219] 山峰,背景是朝霞映红的天空。不过,他既没有观赏冰冷的山峰,也没有饱览温暖的天空,他的意识再一次开始悸动。就在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犯下错误的感觉。火车到达日内瓦前半小时,迎着黎明刺骨的寒风,他在瓦伦汀电报指示的车站下了车。站台上,一个昏昏欲睡的站长正提着汽灯站在那里,他的外衣风帽遮过了头,旁边站着一位绅士。看到纽曼,绅士走上前来。只见那人年约四十,瘦高个儿,面如土色,乌黑的眼睛,整洁的胡须,带着一双崭新的手套。他取下帽子,表情显得很严肃,叫了一声纽曼的名字。纽曼应道:“您是德·贝乐嘉先生的朋友吗?”

“和您一样有幸成为他的朋友,我也为他感到难过,”绅士说,“我和德·格罗斯约尤先生在这件令人悲伤的事故中为德·贝乐嘉先生效劳,他现正在贝乐嘉先生床边照料他。我想德·格罗斯约尤先生曾在巴黎有幸见过您,但因为他比我更会护理人,所以由他留下来照料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贝乐嘉迫切想要见到您。”

“他目前状况怎么样?”纽曼问,“伤得很重吗?”

“医生已经宣告无法救治了,和我一起来的是位外科医生。不过,贝乐嘉先生会走得很平静的,我昨晚在最近的法国人居民区找了一位牧师,他陪瓦伦汀待了一小时,效果很不错。”

“天啊!”纽曼愁眉苦脸地咕哝道,“要是医生的治疗能达到牧师那样的效果该多好!他能见我吗?是否还认得出我?”

“他一夜发烧失眠,半小时前,我离开时,他睡着了。我们去看看吧。”说着,他带纽曼出了车站直奔瓦伦汀所在的村庄。一路上,他向纽曼解释他们一行人暂时住在一间瑞士最简陋的客栈里,但他们还是设法把瓦伦汀·德·贝乐嘉先生安顿得比预想的更舒服些。“我们是多年的老战友了,”这个瓦伦汀的朋友说道,“我们就像是军队中的老战友一般,在战友之间,这不是第一次我们帮助对方安然离去,但贝乐嘉这次受伤让人感觉很是不公,最糟糕的是他的敌人毫发无伤,而他却被打中了要害,子弹直中贝乐嘉的左胸,正在心脏的下方。”

在灰蒙蒙的若隐若现的晨曦中,他们在布满粪便的村庄街道蹒跚而行,纽曼的新朋友讲述着决斗的细节。两个人决斗的条件是如有人对第一轮互射不满意,那就要进行第二轮。他认为贝乐嘉的第一颗子弹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打中了斯坦尼斯拉斯·卡普先生的胳膊,擦破了他的皮。而卡普先生的子弹偏了足足十英寸,从瓦伦汀身边飞过。斯坦尼斯拉斯先生的代理人按照先前约定提出再射第二轮,这次瓦伦汀射偏了,那个阿尔萨斯青年得手了。“我们拥上去扶倒在地上的瓦伦汀,”他说,“我看到他还不想讲和 [220] 。”瓦伦汀立即被安置到了客栈,斯坦尼斯拉斯先生和他的朋友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当地警署人员早已等在了客栈,他们死板到了极点,录口供 [221] 花了很长时间,也许他们是故意对这一场绅士之间的流血枪杀事件装作视而不见。纽曼问是否有人给瓦伦汀家人通风报信,他被告知直到第二天晚上很晚瓦伦汀还在反对给他亲人送信,他不相信自己的伤势有那么严重,但和牧师谈过之后,他同意给他母亲拍了一份电报。“但侯爵夫人可能来不及见她儿子了。”纽曼的向导说。

“唉,这事真是糟透了!”纽曼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至少透出一种强烈的憎恶。

“啊,您不同意这场决斗?”向导好奇而谦恭地问道。

“同意?”纽曼大声说道,“我多希望前天晚上我在现场,那样我就会把他锁在更衣室 [222] 里。”

瓦伦汀的这位朋友睁大了双眼,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里发出笛声一般的口哨声。不过,他们已经到了客栈,门口有一个戴睡帽的粗壮女仆提着灯笼,她从吃力地跟在纽曼身后的搬运工手中接过了行李箱。瓦伦汀被安置在后屋一楼,纽曼的新朋友沿着石板过道在前带路,走到一扇门前,他轻轻地推开,然后向纽曼示意瓦伦汀就在那间屋里。纽曼上前向里观望,屋里点着一支蜡烛,影影绰绰,德·格罗斯约尤先生穿着便服坐在火旁睡得正酣,纽曼曾在瓦伦汀的聚会中见过这个肥胖而可爱的小个子男人几次。瓦伦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而宁静,双目紧闭。纽曼看到瓦伦汀的样子吓了一跳,这让他想起以前看他的指尖就是那个样子。德·格罗斯约尤先生的同伴指着旁边一扇打开的门,悄声说医生就在那里面,时刻以防万一。只要瓦伦汀睡着了,或者似乎要睡觉,纽曼就不能挨近他,所以他只好暂时退出房间,听从昏昏欲睡的女仆 [223] 的安排。她把他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只罩着黄色印花布的硕大枕垫作了床垫。纽曼躺下,尽管垫子不错,但他只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洒满了窗户,他听到屋外的母鸡咯咯咯地叫着。

纽曼正在穿衣时,德·格罗斯约尤先生和他的同伴传信上来说要他和他们一起共进早餐。很快,他下楼来到那间地面用石板铺成的小餐厅,脱去睡帽的女仆正在为大家服务。德·格罗斯约尤先生已经到了,尽管大半个晚上他都在照料病人,但他现在令人吃惊的精神焕发,搓着双手,专心致志地望着餐桌。纽曼和他重叙旧宜,了解到瓦伦汀还在沉睡,医生昨晚一夜无事,现正在陪着他。德·格罗斯约尤先生的那位朋友还没到,纽曼打听到他的名字叫勒度,他和瓦伦汀一起在宗座侍卫 [224] 服役时就认识了,他是一位有名望的绝对权力论教主的侄子。最后,教主的侄子穿着盛装走了进来,显而易见,他的着装是在有意精心配合这一特殊场合,是在向这间赫尔维迪克十字架客栈有史以来提供的最佳早餐表达庄重的敬意。瓦伦汀的仆人只是间或有空才被允许有幸照看他的主人,所以他一直在厨房帮着打杂。德·格罗斯约尤和勒度努力证明要不是目前状况让人心情灰暗,他们就能真正展示他们的民族谈话天赋,勒度先生为可怜的贝乐嘉发表了一篇短小精彩的颂词,他说贝乐嘉是他认识的人当中最迷人的英国人。

“您说他是英国人?”纽曼问道。

勒度先生笑了笑,过了会儿讲了一句金句:“他比英国人还英国人,简直是英国狂 [225] !”纽曼认真地说他还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德·格罗斯约尤先生指出像这样对可怜的贝乐嘉进行盖棺定论还为时尚早。“那显然是,”勒度先生说,“不过,今天早上,我没有忍住对纽曼先生说,一个人像我们亲爱的朋友昨天晚上那样为了尊严采取如此了不起的行动,这种行为非常壮烈。即使他活过来了,遗憾的是,他还得为了自己的尊严再次将自己置于险境。”勒度先生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可纽曼却认为他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混合体。他的面容在白天显得和蔼但又夹杂几分忧郁,鼻子大而坚挺,看起来像西班牙油画人物。他似乎认为决斗是一种最佳安排,一旦有人被击中,那人应该第一时间立即去见牧师。他似乎很满意瓦伦汀与牧师的谈话。不过,从勒度的谈话中根本看不出他的道貌岸然。勒度先生显然自视甚高,一副对什么事都很谦恭且有品位的样子。他总是佯装微笑,小胡子向上抬起,谈论事情头头是道。他精于生存之道 [226] ,其中包括死亡之规。但是,纽曼却陷入沉思,他的心中焦急万分,在死亡的问题上,他似乎更倾向别的看法。德·格罗斯约尤先生的想法别开生面,似乎认为其朋友涂脂抹粉的神学观点让人难以企及,是高大上的标志。他显然在用一种令人愉快的温柔尽力让瓦伦汀的生命走到最后一刻,尽可能地让他不再留恋意大利的那些林荫大道,但是他一门心思想知道的秘密是:一个笨拙的啤酒商儿子是怎么击中瓦伦汀要害的。他自己承认剪剪烛花还可以,其他什么事也做不好。他急忙补充道,眼下他会说这件事没有做好,看在上帝的分上 [227] ,这不是干谋杀那种活儿的时机,他宁愿决斗双方挑选的是身上某处多肉的地方,只用不会带来伤害的球轻击对方。然而,令人悲哀的是,斯坦尼斯拉斯·卡普先生下的是重手,实际的情况是瓦伦汀遭遇了啤酒商的儿子,世界就此倾覆!……这就是德·格罗斯约尤先生的逻辑。他的视线越过勒度先生的肩头,透过窗户,一直望着客栈对面巷尾的一棵小树,他似乎在用自己伸展的手臂测量这段距离,暗地里想既然大家谈到了决斗这个话题,对手枪射击行为做一点儿推理也无不可。

纽曼一点儿也没有心情和他们坐在一起,他既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来,灵魂因为悲伤和愤怒而痛苦不堪,双倍的悲伤让他无法忍受。他双眼盯着面前的盘子,如坐针毡,一会儿心想要是瓦伦汀能够立即见他,那见过后他就可以去找德·辛特雷夫人和自己失去的幸福了;一会儿又因为自己急不可耐的自私而在心里骂自己是可耻的畜生。纽曼显得极不合群,心事重重,根本不考虑自己留给别人的印象,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在心里想,在座的两位同伴一定对自己疑惑不解,可怜的贝乐嘉怎么会在临死之时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美国佬仍然如此痴迷。用毕早餐,他独自走进村子,看着街上的人造喷泉、鹅、敞开的仓门,还有皮肤黝黑、弯腰驼背的老妪,她们趿着平底木屐踽踽而行,露出的袜子后跟补了又补。放眼远眺,窄小的街道两端是美轮美奂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和紫色的汝拉峰。天气不错,空气和阳光中充斥着早春的气息,冬天的湿气顺着农舍屋檐滴答滴答洒落。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小鸡叽叽叽地叫着,小鹅扑棱棱扇着翅膀。然而,可爱却不幸、慷慨却又愚蠢的贝乐嘉却要迎来自己的死亡和葬礼。纽曼一直走到了村子的教堂那里,信步来到旁边的小墓园,然后坐下来,看着四处竖起的凌乱的墓碑。它们肮脏而又丑陋,纽曼只觉一阵死亡的冷酷袭上心头。于是,他起身返回客栈,第一眼看到勒度先生坐在绿色小桌旁吸着雪茄,品着咖啡,那张桌子本不在这小花园里,勒度先生命人特地搬进来供他喝咖啡用。从勒度先生口中,他了解到医生还在瓦伦汀的身边,他问自己是否可以去安慰安慰病人,他太期望可以帮帮自己的这位朋友。这很容易办到,因为医生也很乐意去休息一下。那是一位年轻而相当有教养的医师,但他的面相一看就很聪明,皮带扣眼上用丝带绑着一枚法国荣誉军团勋章。纽曼专心地听着医生离开前的指令嘱托,机械地从他手中接过一本小书,医生说它有助于缓解失眠。纽曼翻开一看,发现那是肖德洛·德·拉克洛的《危险关系》 [228] 的旧印本。瓦伦汀仍然双目紧闭地躺着,情况没有明显好转。纽曼在旁边坐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接着,他的视线随着思绪游移,穿过拉开的米白色棉布窗帘,定格在连绵的阿尔卑斯山上,室外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红色地砖上。他努力让自己朝好的方面想,却总是半途而废。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是出自真正的灾难力量,其暴烈和无礼只有命运之神本尊的力量和傲慢才能使然,太不近情理,太不可以思议,他无力抵抗。终于一个声音划破了寂静,他听到了瓦伦汀的声音。

“您的脸拉得那么长,不可能是因为我吧!”纽曼转头看到瓦伦汀还是像原来那样躺着,但是眼睛睁开了,甚至试图想要微笑。他微微动了动,以示回应纽曼伸过来的手。“我望着您有一刻钟了,”瓦伦汀继续道,“您的脸像雷公脸一样黑,我想您一定非常讨厌我,当然啦!我自己也讨厌自己!”

“噢,我不会责备您的,”纽曼说,“我感觉糟透了,您现在感觉怎样?”

“噢,我就要完蛋了!他们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那还说不定,只要坚持,您会好起来的。”纽曼语气坚定而乐观地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怎么努力呢?努力需要激情,需要行动,对于一个胸口有一个和您帽子一样大的伤口的人,微小的动作都会引起流血,努力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我知道您会来的,”他继续道,“我知道自己醒来会看到您在身边,因此,看到您我并不吃惊。但是,昨天晚上我感觉非常焦躁,您到来之前,我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平静下来。保持平静非常重要,就像现在这样,我就像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样。您说努力,我当然试过!唉,我现在还在努力,已经二十小时了,像过了二十天。”贝乐嘉说话很慢,气若游丝,但足够清晰。不过,显然他极其痛苦,最后闭上了眼睛。纽曼求他保持安静,不要耗费力气,医生留下过禁忌注意事项。“噢,”瓦伦汀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明日……”他又顿了顿,“不,不是明日,也许就是今天。我无法饮酒,但我可以说。在这个当口,放……放弃说话又能得到什么呢?我不应该用‘放弃’这么正式的词。过去我一直是个话痨,天啊,那时我的话是多么多啊!”

“所以您现在要保持安静,”纽曼说,“您清楚我们都知道您多么能说会道。”

然而,瓦伦汀仍然不管不顾,继续慢吞吞气若游丝地说着。“因为您见过我的姐姐,所以我想见您。她知道我的事情吗?她会来吗?”

纽曼一时感到尴尬:“是的,现在她一定知道了。”

“难道您没有告诉她?”瓦伦汀问道。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难道您没有给我捎来她的任何口信?”他用略带锐利的眼神看着纽曼。

“收到您的电报后,我没有见过她,”纽曼说,“我给她写了封信。”

“她没有回信?”

纽曼不得不回复说德·辛特雷夫人已经离开巴黎了:“她昨天去福乐里雷了。”

“昨天已经去福乐里雷了?她为什么去福乐里雷?今天几号?昨天是什么日子?唉,那我见不着她了,”瓦伦汀伤心地说,“福乐里雷离这儿太远!”接着,他再次闭上了双眼。纽曼默默地坐着,绞尽脑汁思考对策,不过,看到瓦伦汀明显太虚弱而无法继续追问,他感到一丝侥幸。然而,过了会儿贝乐嘉继续道:“那我母亲——还有我哥哥——他们会来吗?他们也在福乐里雷?”

“他们是在巴黎,不过,我也没见着他们,”纽曼答道,“如果他们能及时收到您的电报,那么会在今天早上出发而来的。否则,他们不得不等下一班夜间快车,到达的时间和我今天凌晨到达的时间一样。”

“他们不会原谅我——他们不会原谅我,”瓦伦汀喃喃道,“他们要度过一个糟透的夜晚,乌尔班讨厌凌晨的空气,我出生以来不曾记得在中午前——早餐前看到他,没有人在那个时候能见到他,大家都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也许他与众不同,谁知道呢?也许后人会搞明白。我们见不到他的时候,他都在书房 [229] 研究王妃的历史。可我必须让人请他们来,不是吗?我想要看到母亲坐在您坐的位置,向她告别。毕竟,我也许并不了解她,她会给我带来惊喜。不要认为您自己了解她,也许她可能会让您大吃一惊。可如果我见不到克莱尔,那别的我也不在乎了。我一直在想着这事儿——梦里都想。她为什么今天去福乐里雷?她从没有对我讲过啊,发生了什么事?啊,她应该是已经猜到我在这儿——这个样子。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令我失望,可怜的克莱尔!”

“您知道我们还不是正式的夫妻——您姐姐和我,”纽曼说,“她无需告知我她的所有行踪。”说完,他勉强笑了笑。

瓦伦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们吵嘴了?”

“没有,永远都不会,永远!”纽曼大声道。

“您看您说得多幸福啊!”瓦伦汀说,“您的幸福就要到手了——太好了 [230] !”这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回答,尽管无意却很有力,可怜的纽曼无言以对,只能无助地干瞪眼。瓦伦汀继续用十分明亮的眼神注视着他,过了会儿说:“但这个事关键在您,我刚才观察您,发现您没有新郎相。”

“我亲爱的朋友,”纽曼说,“我怎么向您表现新郎相?看到您躺在这儿,我却无能为力帮到您,您说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为什么?您正是应该感到高兴的人,不要放弃自己的权利!我相信您的聪明才智。如果一个人能说出‘我告诉您如此这般’,他怎么会是一个悲观的人呢?您清楚您曾经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并且努力付诸实施。您说过一些非常好的话,我曾经反复思量它们。不过,我亲爱的朋友,我依然是对的,这就是规则。”

“我没有做我应该做的事,”纽曼说,“我应该干一些别的事。”

“比如说?”

“噢,某些事或别的什么,我应该把您当作小男孩看待。”

“好吧,我现在就是一个非常小的男孩,”瓦伦汀说,“甚至比婴儿还小,婴儿虽然无助,但一般都认为他们充满希望。我是无望的,嗯?社会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没什么价值的成员。”

纽曼被深深打动了,他站起来转身走向窗户,看着外面,眼前却一片模糊。“不,我不想看您的背影,”瓦伦汀继续道,“我老是在看别人的背影,您的背影让人心情难过。”

纽曼回到他的床边,求他不要说话。“保持安静,会好起来的,”他说,“那是您眼下必须做的。快快好起来,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说过您遇到麻烦了!我该如何帮您呢?”瓦伦汀问道。

“等您稍稍好些,我会告诉您的。过去您总是爱看热闹,等您好起来会有好戏看的!”纽曼坚定而又兴奋地答道。

瓦伦汀闭上双眼,好长一段时间躺着没有言语,甚至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但约莫半小时后他又开始讲话了。“对您所提供的银行职位,我感到十分抱歉,天知道我也许会成为下一个罗斯柴尔德 [231] 呢?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成为银行家,银行家是不容易被杀的。难道您不认为我很容易被杀吗?命运真会开玩笑,太让人遗憾了,就像您告诉女主人您得走了,其实您内心多么期待她求您留下,却发现她并没有这样做。‘真的吗——这么快就走?您只是刚刚来而已!’生命连这样少而可怜的礼节性挽留话也不对我说了。”

纽曼一时语塞,但最后他终于爆发了。“太糟糕——糟透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事,我不想说什么不开心的话,但我忍不住。我以前见过垂死之人——见过被枪弹击中的人,但似乎都很自然,他们并没有您那么聪明。该死——可恶!您本可以做得更好,这是我能想象的一个男人的风流韵事的最低劣丑陋的结局!”

瓦伦汀虚弱地挥了挥手:“别死撑着了……别死撑了!确实低劣——绝对的低劣,您真是一针见血……看到了深层次的东西,就像是把葡萄酒漏斗的底都看穿了……我同意您的观点。”

两个人说完之后,过了一会儿,医生从半开的门口伸头张望,知道瓦伦汀醒了,于是走进来摸了摸他的脉搏。医生摇了摇头,说他讲话讲太多——超过了十倍之多。“胡扯!”瓦伦汀说,“被判死刑的人说不了多少话了,您没有看过报纸上的死刑报道吗?难道他们不是总是找来很多人诸如律师、记者和牧师之流让死刑犯讲话吗?不过,我讲话多不是纽曼的错,他像死人一样坐在那里沉默无语。”

医生说现在病人的伤口需要再次包扎,因为德·格罗斯约尤和勒度二位先生先前已经亲眼看见过那台操作精密的手术,于是他们取代纽曼的位置做了助手。纽曼退出来,从德·格罗斯约尤和勒度的口中得知乌尔班·德·贝乐嘉已发来电报,大意是这边的信息传到大学路时已经太晚,他们赶不上早上的列车,只能晚上出发了。纽曼再次漫步走进村里,焦躁不安地逛了两三个小时。这一天似乎长得可怕,到黄昏他才回到客栈和医生、勒度先生一起吃晚饭。包扎瓦伦汀的伤口是一台极有风险的手术,医生也不知道瓦伦汀是如何忍受住第二次包扎的痛苦的。他继而宣布他必须请求纽曼先生眼下不要去看护德·贝乐嘉先生了,显而易见,纽曼比其他任何人更能刺激贝乐嘉兴奋,那是他独有的殊荣,但也是会带来麻烦的殊荣。听到这里,勒度先生默默吞下一杯红酒,他一定在疑惑贝乐嘉究竟在这个美国人身上发现了什么让他如此兴奋的东西。

晚饭后,纽曼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那里盯着燃烧的蜡烛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想着楼下的贝乐嘉即将死去。夜深,蜡烛燃到了根部,这时传来一阵轻轻地敲门声。纽曼打开门,只见医生手拿烛台,耸着肩站在门口。

“他还是坚持要让自己开心!”医生说,“他坚持要见您,恐怕您必须下去。我想,照这样下去,他很难撑过今晚。”

纽曼回到瓦伦汀的房间,看到壁炉架上点着一支小蜡烛,瓦伦汀求他点支大蜡烛。“我想看清您的脸,”他说,“他们说是您让我兴奋。”在纽曼遵照他的请求点蜡烛时,他继续道:“我承认我确实很兴奋,但不是因为您——是因为我自己的思想,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坐下来吧,让我再看看您。”纽曼坐好,双臂合抱,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朋友,他好像是在一出悲喜剧中机械地饰演着一个角色。瓦伦汀看了他一会儿后说:“是的,我上午想的是正确的,您的心机比瓦伦汀·德·贝乐嘉重多了。好吧,我是一个待死之人,骗我就不厚道了。我离开巴黎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我姐姐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季节去福乐里雷的。为什么?太令人费解了,我一直反复在想这个问题,您不告诉我,我只好猜了。”

“还是不要告诉您,”纽曼说,“对您没什么好处。”

“如果您认为不告诉我,会对我有好处,那就大错特错了。您的婚事出了麻烦。”

“是的,”纽曼说,“我的婚事有问题了。”

“那就对了!”瓦伦汀再次沉默,“他们阻止了这场婚事。”

“是的,他们阻止了。”纽曼说。既然已经讲出来了,他发现自己吐露越多,内心深处越能感到一种慰藉。“您母亲和兄长失信了,他们已决定不能让婚事成为现实,确定我毕竟不那么够格,于是就收回他们的承诺。因为您坚持,所以我就讲这些啦!”

瓦伦汀发出一种呻吟的声音,双手抬了一下,又放下了。

“很抱歉告诉您这个坏消息,”纽曼继续说,“不过,那不是我的错。就在我心情一落千丈的时候,收到了您的电报,我心里更像是打翻了酱油铺,五味杂陈,您可以想象得出我现在的心情。”

瓦伦汀气喘吁吁地呻吟着,好像是伤口在抽痛。“失信,失信!”他喃喃道,“我姐姐……我姐姐呢?”

“您姐姐非常难过,她同意了不再和我来往。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清楚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一定是相当糟糕的事。为了对她公平起见,您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们让她痛苦不堪。我没有单独见过她,都是当着他们的面见的!昨天上午我们有过一次面谈,他们全都在场,讲了很多话,告诉我不要再纠缠不休,那对我似乎是非常不妙。我感到愤怒,既痛苦又恶心。”

瓦伦汀瞪着眼躺在那里,两眼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芒,双唇无声地张开着,苍白的脸上涨出了红晕。纽曼以前从来没有用哀戚的声调讲过这么多话,可是就在眼下可怜的瓦伦汀生命走向尽头之时,他说出来了。人们在陷入困境时常常会祈祷某种力量,纽曼觉得自己正是在这种力量面前控诉自己的不满,他把滔滔不绝地埋怨当作了一种精神特权。

“那么克莱尔,”贝乐嘉说,“克莱尔呢?她放弃您了?”

“我并不真的相信她放弃了我。”纽曼说。

“对的,不要相信,别相信,她在争取时间,要理解她。”

“我很同情她!”纽曼说。

“可怜的克莱尔!”瓦伦汀喃喃道,“但他们……但他们”——他再次停顿下来,“您见过他们,他们当面把您踢出局了?”

“当面,非常清楚。”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他们无法接受一个商人。”

瓦伦汀伸出手按在纽曼的胳膊上。“那他们的承诺……他们和您订的婚约呢?”

“他们分得很清,说只要德·辛特雷夫人同意接受我,它就有效。”

瓦伦汀两眼圆睁躺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消失殆尽。“别再说了,”他终于说道,“我觉得害臊。”

“您?您是真的在乎要信守承诺。”纽曼简单回应道。

瓦伦汀呻吟着侧过头去,有好一会儿两个人什么也没说。然后,瓦伦汀又转过头来,轻轻摁了摁纽曼的胳膊。“太糟……太糟了,我的人……我的家族一旦插手,就是我退出的时候。我相信我姐姐,她会给出解释。谅解她,如果她不能……如果她不能,原谅她,她吃过苦头。但是,对于其他人,真是太糟……太糟了。您觉得他们很冷漠吗?不,让您这样说都是一种耻辱。”他闭上眼睛,房间内又陷入沉默。纽曼暗自吃惊,他唤醒了一个远远超乎他预期的神圣灵魂。过了会儿,瓦伦汀把手移开,又看着他。“非常抱歉,”他说,“您明白吗?在我临死躺的这张床上,我代表我的家族,我母亲,我哥哥,还有贝乐嘉的古老家族向您致歉,我说完了 [232] !”他轻轻补充道。

纽曼握住他的手以示回应,并用力捏了一捏,表达了充分的善意。瓦伦汀一直缄默不语,过了半小时,医生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医生身后,纽曼从半开的门看到德·格罗斯约尤和勒度两位先生疑惑的脸。医生坐下,将自己的手放在瓦伦汀的手腕上,然后看着他。看到没有任何动静,于是,那两位绅士走了进来,勒度先生让德·格罗斯约尤先生召唤等在外面的人,他就是牧师先生。只见那人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纽曼不知道是什么,上面盖着一块白布。牧师先生五短身材,长着一张又圆又红的脸。他走上前,脱下小黑帽交给纽曼,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床上,然后两手抱臂坐在房中最好的椅子上。三位绅士交换了一下眼色,相互示意一致表示他们的出现是及时的。过了很长时间,瓦伦汀既不说话也不动。后来,纽曼发现牧师先生都等得睡着了。最后,瓦伦汀突然喊了声纽曼的名字。纽曼于是上前,听到瓦伦汀用法语说:“这间屋里人太多,我想和您单独谈谈。”纽曼看着医生,医生和牧师相互看看,然后一起耸了耸肩。“请让我和纽曼单独待五分钟,”瓦伦汀重复道,“就留下我们俩。”

牧师又拿起他的包袱,领头走了出去,后面跟着他的朋友们。纽曼在他们身后关上门,然后回到瓦伦汀的床边。贝乐嘉心无旁骛地观察着这一切。

“太坏了,太坏了,”纽曼靠近他坐下后,他说,“我越想越觉得糟糕。”

“噢,别想了。”纽曼说。

但瓦伦汀不管不顾,继续说道:“即使他们再改变主意,也改变不了耻辱……卑鄙。”

“噢,他们不会改变主意的!”纽曼说。

“不过,您可以让他们做出改变。”

“让他们?”

“我可以告诉您……些事……一个大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您可以用来对抗他们……恐吓他们,逼迫他们。”

“秘密!”纽曼重复道。此时,让瓦伦汀躺在病床上向他吐露一个“天大的秘密”的想法令他极为震惊,望而却步,这样获取信息似乎是有违社会常规的,甚至不亚于听墙根。可是,想到能“逼迫”德·贝乐嘉老夫人和她的大儿子,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于是,他低头凑近瓦伦汀的嘴唇。然而,过了好久,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躺在那里,用他那闪亮的、瞳孔放大的不安眼神看着自己的朋友,纽曼渐渐认为他刚才说的只是胡话。不过,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曾经发生过一件事……在福乐里雷发生的,是件谋杀案。我的父亲……有事发生在他身上,我不清楚是什么,我羞于知道……害怕知道,但我知道有事,我母亲知道……乌尔班也知道。”

“您父亲出过事?”纽曼急切地问道。

瓦伦汀看着他,瞳孔越来越大。“他没有处理好。”

“处理好什么?”

然而,瓦伦汀从思考这些话到把它们讲出来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再次停下来,一言不发,纽曼就坐在旁边看着他。“您明白吗?”过了会儿他又开始说道,“在福乐里雷,您会找到答案。布莱德太太知道这件事,告诉她是我让您问她的。然后再把您了解的情况告诉他们,看他们是什么表现。也许会帮到您,如果没有帮助,就让这个事天下皆知,它会……它会……”说到这儿,瓦伦汀的声音虚弱到只剩下呢喃——“它会替您雪耻的!”

瓦伦汀的话在他长长的轻轻的呻吟声中消失了,纽曼站起来,深为所动,难以言表,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谢谢您,”他终于说道,“太感激您了。”可瓦伦汀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直保持默然,他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最终纽曼去打开门,牧师先生手里拿着圣餐杯再次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位绅士和瓦伦汀的仆人,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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