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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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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许下诺言,要将姑妈科斯特洛夫人,引见给黛西小姐相识,不料却力所不及,终成空言。科斯特洛夫人的身子略好些,他便前去探望。自然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他便问她是否留意到,旅馆中住着一家子美国人——妈妈,女儿,还带着个小男孩。

“还跟着个向导?”科斯特洛夫人接道,“哦,当然了,那一家我自然看见了。闻其音,观其行,便要躲着他们远远的。”科斯特洛夫人孀居却家财殷实,称得上声名赫赫,言语间时常露出话风:若不是自己屡为头痛所扰,定会是个搅动时代风云的一流人物。她生得容长脸儿,苍白面色,高挺鼻子,一头浓密的白发夺人眼目,发丝缕缕拳曲在头顶上。她的两个儿子成了家住在纽约,另外一个时下正在欧洲。这个年轻人在汉堡玩得不亦乐乎,他虽随处飘游,却极少与他的母亲同时同地现身。她的侄子呢,特地跑来沃韦拜见。如此一来,温特伯恩便显得比别人殷勤恭顺许多。甚或如她所言,他与她尤其亲近。在日内瓦这数载,对姑妈必当尽心尽力的想法已深入其心。他与科斯特洛夫人已有多年未见,他素昔的言行也都遂她心意,姑妈便将社交圈的种种隐奥秘传于他,以表恩眷。揣测她言下的意思,昔日,她曾在美国首都的社交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一向孤傲,只在小圈子里交游,对此她倒是毫不避讳,可据她所述,但凡他对纽约略知一二,便会知晓这实乃不得已之所为。经她的描画,纽约的那片社交天地,等级划分何等微妙;她又倚借各色眼光来品度纽约的纷纭人事。于是,在温特伯恩的想象中,那片天地氛围如许,竟几乎致人郁悒不欢,却又欲罢不能。

一听她透出的口风,他便意识到,黛西·米勒小姐的社会地位卑不足道。“我觉得这一家似乎入不了您的眼。”他试探道。

“他们不过俗物,”科斯特洛夫人解释道,“对他们这种美国人啊,我们能够避免——与之为伍,便是出力了。”

“噢,您耻于与其为伍?”年轻人问道。

“我力所不能及,亲爱的弗雷德里克,若是我办得到的话,我定会欣然与之结交的,可我实在不能与侩为伍。”

静默半晌,温特伯恩说道:“那个年轻姑娘倒是长得俏丽恬静。”

“美则美矣,却不过庸脂俗粉。”

温特伯恩又是半刻无语,说道:“当然,您说的我明白。”

“她倒还真有股子妩媚劲儿,她们个个如此,”他的姑妈又道,“从哪儿学来的那一身狐媚的本领,我就悟不到了。她的穿着打扮也确让人挑不出毛病——可不光如此,咱们都猜不到,她简直穿得像个天仙。她们是从哪儿修来的品位,我可就不知所以了。”

“可亲爱的姑妈,她怎么说也不会是个科曼奇族的印第安野蛮人啊。”

“她是位年轻的淑女,”科斯特洛夫人说道,“而这位淑女与她的向导有暗昧之事!”

“与向导有暗昧之事?”年轻人追问。

“哦,她的母亲也一样行为下作!她们对待那位向导,竟如对熟络的朋友一般礼遇——居然将其视为绅士。若是看见他与她们同桌进餐,我也不会觉得意外的。多半她们从未遇见过这般温文尔雅的男人,总是衣冠楚楚,举手投足还真像个绅士。他许是恰好迎合了年轻女士对伯爵的幻想。他和那一家子一道坐在花园里,还在夜幕之下。我猜啊,他应该还抽着烟。”

这一番袒露秘闻,温特伯恩可是听得兴致盎然。这些事都让他对黛西小姐更多了几分认识。如此看来,她倒还真是一贯的任情恣性。“喔,”他道,“我可不是向导,但我觉得她确乎让人着迷。”

“你打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科斯特洛夫人说道,颇有端人正士的风度,“你已经与她熟识了。”

“我们不过是在花园里遇见了,彼此闲话一番,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那就请问,阁下说什么了?”

“我说我愿自作主张,将她引见给姑妈相识,姑妈素来为人敬仰。”

“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我不过是想做件体面的事。”温特伯恩辩解道。

“那请问,谁能保证她是体体面面的呢?”

“啊,您也太咄咄逼人了!”年轻人说道,“她这个女孩子清清白白。”

“你虽如此说,心里却远非如此想。”科斯特洛夫人冷眼旁观。

“她那是全然未经雕琢驯化,”温特伯恩接着又说,“可她确是个般般入画的佳人,简言之,她乃一等一的女子。为表心诚,我欲带她去西庸古堡。”

“你们二人要一同出游?我倒觉得这可恰恰驳了你方才那番言论。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你们商量出这项有趣的计划时,你才认识她多久?你到达此地也还未满一昼夜呢。”

温特伯恩笑道:“我们认识半个钟头了!”

“天哪!”科斯特洛夫人不由惊呼,“这个女孩太不堪了!”

她的侄子静默良久。“如此说,您确已认定,”他又问道,汲汲盼着听些可信的言语,“您当真已认定……”却又匆匆止住。

“认定什么呢,先生?”他的姑妈问道。

“认定她是那种年轻姑娘,期待着男人早晚能得到她?”

“这种年轻女子究竟期盼男人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可对这种,依你的话,未经雕琢、全无体统的美国小女孩,我倒真觉得你还是抽身躲着别去沾惹为上策。想你已远离故国生活太久,心性又太过单纯,涉世未深,定会惹上无妄之灾。”

“亲爱的姑妈,我还不至于那般单纯。”温特伯恩含笑道,髭须微微拳曲。

“那你就是罪孽深重咯!”

温特伯恩出神默想了一阵,髭须便仍拳曲着,终于问道:“如此说来,想让那可怜的女孩子见见您,您必定是不依允的了?”

“那她当真要和你一道去西庸古堡吗?”

“我觉得她真的意欲如此。”

“若是这样,亲爱的弗雷德里克,”科斯特洛夫人答道,“恕我不能承受与她相识的荣耀了。我虽已垂暮,感谢上帝,却还没有老到对世风无动于衷!”

“可难道她们不是个个都是这般作为吗?——那些年轻的美国女孩俱是如此吧?”温特伯恩问道。

科斯特洛夫人默默出了半日神,愀然变色道:“我的孙女们若敢做出这种事,我倒要瞧瞧!”

此话一出,他好似对整件事的内情领悟了几分,温特伯恩回忆起,他曾听闻那些漂亮的堂姐妹,无一不是纽约“顶尖的调情高手”。如此一来,若是黛西·米勒小姐都逾越了这类女子的行事规范,比她们还要放任自由,那可没什么事是她不敢为的了。温特伯恩按捺不住急欲见她,心中却又有些不自在,凭直觉,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看重她的。

虽说他望眼欲穿地想见她,却还百般踌躇,姑妈不予相识这件事该如何透露给她,也寻不到个办法;可不需多时,他便会知晓,与黛西·米勒小姐相处,小心翼翼或斟酌再三都全无必要。那天夜里,他在花园里瞧见了她。星晖未冷时,她好似个不拘形迹的精灵四处游荡,手中还举着把扇子,举他平生所见,再没有大过此扇的了,她就如此将其摇来摆去。当时已是夜里十点。稍早时候,他和姑妈一起用过了晚餐,又一直陪着她闲坐聊天,才拜别告辞,至翌日再见。黛西·米勒小姐看见他似乎格外欣喜,还说今夜可是她曾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

“你一直都独自打发时光吗?”他问道。

“先和妈妈散了会儿步,可她也走倦了。”她答说。

“她已安歇了吗?”

“没有呢,她可是个顶不爱歇息的人,”年轻姑娘答道,“她呀,根本就不睡觉——即便是睡,也不会超过三个钟头。她说自己也弄不清,这一向不眠不休,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她神经衰弱得厉害。我猜想着,她睡着的时间,定是比自己认为的要多。这会子,她去找伦道夫了,想着叫他趁早回去睡觉。他呢,是个厌烦睡觉的家伙。”

“希望能说得动他吧。”温特伯恩说道。

“妈妈自会使尽浑身解数,可他呢,又最不喜听她蝎蝎螫螫的,”黛西小姐一面说着,一面展开扇子,“她盘算着让欧亨尼奥劝解他,可他又不忌惮欧亨尼奥。欧亨尼奥确是个绝妙的向导,却奈何根本入不了伦道夫的眼!十一点前怕他是都不会安歇的。”看来伦道夫得逞了,他守夜的时间果真拖后,因为温特伯恩陪着年轻女子漫步许久,却仍未遇见她的母亲。他的同伴挑起话题:“你想要引见给我的那位女士,我也打探了一番。这位女士是你的姑妈。”温特伯恩先是称是,之后便问她从何而知。她说有关科斯特洛夫人的数桩事情,她皆已听闻,皆出自旅馆的女服务员之口。他的姑妈素来泊然,举止随分从时,脸上扑着厚粉,寡言少语,从不在旅馆的餐厅用餐,每两天便要犯一次头疼病。“依我看,这番描述可真是惟妙惟肖,头疼啊还有各色各样的事!”黛西小姐细声慢语,声音中洋溢着欢乐。“我简直太想与她结识了,也绝对清楚你的姑妈会是怎样一个人,而且,我知道我会喜欢她的。她定是个孤标傲世之人。有番幽姿风骨的女子,我最是欣赏了。我自己呢,汲汲盼着有朝一日,幽沉谢世事。喔,其实我们也是颇冷傲清高呢,我和母亲都是。我们并不是与每个人都讲过话——容或他们不与我们说话吧。反正都是一回事。无论如何,能结识你的姑妈,我真是喜之不尽。”

温特伯恩此时却是手足无措。“她也会心中欢喜的,”他答道,“可只怕她的头疼病一旦发作,就无法得偿所愿了。”

透过沉沉夜色,姑娘凝视着他。“可我想她不会天天都头痛吧。”声音中尽是怜惜。

温特伯恩静默良久,更是罔知所措,最后只好说:“听她的话,还真是每天都会疼。”

黛西·米勒小姐闻言驻足,凝神相望。夜色虽已幽深,那般花容月貌却依稀可见;她把手中巨大的扇子打开又闭合。“她根本不想与我相识!”她突然说道,“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你不必惶惶不定。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挂心呢!”又莞尔一笑。

温特伯恩恍惚听见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藏幽咽,他心有所动,无措的惊愕、不迭的悔意,种种感情绞在一处。“亲爱的姑娘,”他极力辩解,“她谁也不曾结识,都怪她那身子,一向都病恹恹的。”

年轻姑娘款步登上台阶,依然盈着笑意。“你无须为此惶惶,”她依然重复着方才的话,“她何必愿意与我相识呢?”便又默然。她正站在花园的护墙边,面前便是星光融融的湖水。湖面渺渺茫茫,蒙着一层光泽,远山影影绰绰。黛西·米勒眺望着神秘莫测的远景,又嫣然一笑。“天哪!她真乃一方幽客啊!”她说道。温特伯恩揣度着方才是不是刺伤了她的心,一度甚至期待她伤心欲绝,他便好适时出手宽慰。想到此处,他竟有些喜不自胜,觉得若是自己怜香惜玉起来,她定会万般温柔。在那一刻,他已甘愿在言谈中牺牲他的姑妈,向她坦言姑妈不过是个傲慢少礼的女子,还会告诉她他们根本无须为此介怀。可就在他决意冒着犯大不敬的罪名,铤而走险去献殷勤的关口,那年轻的女郎,一面重又徐徐漫步,一面变了声调叫出声来:“喔,妈妈在这儿呢!据我看,她的苦劝可没能奏效。”远处依稀有位女子的身影,但夜色深沉,迷离惝恍,这个身影正施施然踽踽而行,似有些踯躅,猛然间便已驻足。

“你认准了那是你的母亲?夜色浓重如此,你能辨认出她?”温特伯恩不禁问道。

“当然啦!”黛西·米勒小姐高声说道,冁然而笑,“我自己的母亲我还是认得的。更何况,她还围着我的披肩!她一向喜欢穿戴我的衣物。”

话中说到的这位女士,止住步子,仿佛驻足徘徊。

“怕是你的母亲没看见你。”温特伯恩说道。“又或许,”他心里自是一番掂量,若是以此打趣一番,依仗着对方是米勒小姐,想来应该无妨的,便又说,“多半是她围了你的披肩,心中愧疚。”

年轻姑娘依然气定神闲,曼声答道:“哦,不过是件破烂的旧玩意儿!我跟她说可以随意穿戴的。她不到这边来,只因看见了你。”

“啊,若是如此,”温特伯恩忙说,“我自当先行告退了。”

“不用啊,不必的!”黛西·米勒小姐勉力相留。

“也许你的母亲并不赞成我陪着你散步。”

米勒小姐正色相视。“可并非我的缘故,是因为你——其实呢,到底还是由于她自己。好吧,到底怪谁我也不得而知啦!可任凭哪一位我的绅士朋友,妈妈都不中意。但凡是遇见个人,她就羞手羞脚。我若是把绅士朋友引见给她,定会惹她大惊小怪一番。虽是如此,我也还定会将他们介绍予她相识——几乎无一例外。我若不将这些绅士朋友介绍给妈妈,”年轻姑娘绵言细语,继而淡淡说道,“我便会觉得自己行事有违本心,失之自然。”

“那引见我相识吧,”温特伯恩请求道,“我的名字你定然知道。”接着,他便兀自将姓名诵给她听。

“哦,亲爱的,我可一下子说不了这么多!”他的同伴答道,朗声轻笑。说话间,二人向米勒夫人一径走去,愈行愈近时,米勒夫人却款款走到园子的护墙边,身子倚靠着墙,凝神望向湖面,背对着二人。“妈妈!”姑娘朗声叫道,语调决然。话音方落,年长的女士转过身。“这位是温特伯恩先生。”黛西·米勒小姐将年轻人一番介绍,神情坦然,落落大方。她虽不过是个“俗物”,依科斯特洛夫人之言,可伧俗如她,却颇有林下之风,令温特伯恩不免咨嗟。

她的母亲小巧玲珑,身材清瘦,眼神飘忽不定,鼻子生得尤其小,宽额头,前额装饰着拳曲的刘海,发丝纤细。与她的女儿一样,米勒夫人也是锦服华裳,极尽优雅;双耳佩戴着钻石珠宝,硕大晶莹。温特伯恩极尽所能,也未察觉出她对他有所示意——很显然她瞧都未瞧他一眼。黛西正站在她身旁,将她身上的披肩抚平整。“你在这儿闲游晃荡,意欲何为?”年轻女士问道。这话中言语虽尖刻,语调却并无此意。

“我也不知道啊。”她的母亲正说着,眼睛又望向了湖水。

“我都没想到你喜欢这件披肩!”黛西语笑喧呼。

“是吧——我还真挺喜欢的呢!”她的母亲吟吟轻笑。

年轻姑娘又问:“你让伦道夫歇息了吗?”

“没有呢,我劝不动他,”米勒夫人悄语低言,“他还想和那个侍者谈天,他特别喜欢和那位侍者闲聊。”

“我正和温特伯恩先生说这件事呢。”年轻姑娘接道。在年轻人听来,她说话的口气仿佛在暗示两人已是天长地久的昵友。

“哦,正是如此!”温特伯恩适时接道,“我有幸与贵公子相识。”

伦道夫的妈妈却缄口无言。她转而望向湖水,可最后还是开了口:“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无论怎么说,都不至于像在多佛那般糟糕。”黛西·米勒安慰道。

“在多佛怎么了?”温特伯恩问道。

“他根本不歇息。依我看,那孩子整晚都不曾合过眼——夜夜就待在会客厅。倘若不到午夜,他断断不肯上床,这我太清楚了。”

“是十二点半。”米勒夫人说道,话音稍稍突出了时间。

“那他日间睡的时间可长?”温特伯恩问道。

“依我看,他可没怎么安歇过。”黛西答说。

“我巴不得他能多睡会儿啊!”她的母亲说道,“但他怕是寝不成寐。”

“我看哪,他可绝对是个小烦人精。”黛西又道。

此言说毕,半晌便只是沉寂。片刻后,年长的女士说道:“啊,黛西·米勒,说自己亲弟弟坏话,实在不应该啊!”

“虽是如此,可妈妈啊,他真真确确是个烦人精。”黛西说道,言语间可绝无斗嘴的恶声恶气。

“他只有九岁。”米勒夫人辩解说。

“是呢,而且他还不愿意去那座城堡,”姑娘说道,“我要和温特伯恩先生去那里。”

此话淡淡道来,黛西的妈妈也未置可否。温特伯恩兀自料定二人的出行计划怕是有违其意;却又暗自思量,猜度她遇人不设城府,必然轻易听任旁人摆布。只消软语温言,表尽恭顺心意,便会钝化他带给她的恶感。“正是如此,”他讲开了,“承蒙您女儿的厚爱,我得以做她的向导,荣幸至极。”

米勒夫人逡巡的双目停在黛西身上,眼神似含哀求之意,而黛西呢,缓缓走在了前面,口中还轻轻哼着歌。“我猜你们会坐马车去那里吧。”她的母亲问道。

“是的,坐船也可以。”温特伯恩答说。

“是啊,那是自然,对这些事我全然不懂,”米勒夫人答道,“我还从未去过那座城堡。”

“您没去成,确是一桩憾事。”温特伯恩说着,又生了疑心,断定她确凿反对二人之事。转念一想,又觉若按情理,她定然意在陪女儿一同前往。

“我们这一向都筹划着去那儿走走,”她又道,“却好像一直都无法成行。黛西自然想去一游——她喜欢四处转悠。可旅舍中有位女士——她的名字我倒是不清楚——她说,在她看来,此地的城堡,我们是不会有兴一看的;她觉得,要逛城堡,就该留待意大利,听说那里的城堡可是数不尽的。”米勒夫人接着说,愈是说,自信竟愈足,又马上说道:“当然啦,我们只赏精华。在英国便游了不少。”

“啊,确是如此!英国有几处城堡美极了,”温特伯恩说道,“可此地的西庸城堡,也颇值得一游。”

“喔,若是黛西有意如此的话——”米勒夫人答说,听其话音,可知此事非比寻常,“不过,这世上怕是也没什么事她是不愿一试的。”

“哦,我觉得她必定会尽兴而归的!”温特伯恩凿凿其言。他原就盼着能和面前这位年轻女士在出游时尽享二人世界,此刻记惦着坐实此事,这份儿心思倒是愈来愈盛了;而那位年轻女士呢,依然在几步外漫步闲游,还不时轻轻哼着歌。“夫人,您不会想,”他问道,“也一同出游吧?”

有一瞬间,黛西的母亲凝望着他,眼神中尽是疑惑,之后便不做声,径自向前走。又过了许久,方说:“我觉得她最好还是自己去吧。”只此一句。

温特伯恩暗自忖量,在这片湖水的彼岸那座幽深的老城中,为人母的贵妇人个个都警觉而锐利,聚集于社交周旋的第一线,她们与眼前这位夫人的为母之道真有天壤之别啊。但这番沉思默想却被一声声轻唤打断了,原来,是米勒夫人那位无人护佑的女儿在唤自己。

“温特伯恩先生!”黛西喃喃道。

“小姐!”年轻人忙应道。

“你不愿带我乘舟出游吗?”

“现在?”他问道。

“当然啦!”黛西答说。

“别这样,安妮·米勒!”她的母亲喝止道。

“夫人,就让她去吧。”温特伯恩言辞恳切,因为他也从未享受过此等意趣,与清丽佳人相伴,乘一叶轻舟,在夏夜漫天星光下游湖。

“我觉得她可并非真心想去,”她的母亲说道,“我想她更愿待在房间里。”

“我敢断定温特伯恩先生愿意带我去,”黛西说,“他可是个忠肝义胆的人儿呢!”

“我欲驾舟带你一路划至西庸,就在今夜这片星辰之下。”

“骗人!”黛西嬉笑。

“别这样!”年长的女士再次喝令。

“你已经有半个钟头未和我讲过一句话了。”她的女儿并未理会。

“我方才和你的母亲相谈甚欢。”温特伯恩答道。

“好吧,我想要你带我坐船出游!”黛西又说了一次。此时,他们都止了步,她转过身凝望温特伯恩,如花笑靥,若星明眸,缓缓摇着扇子。无边风月,不复再有,世间再无景致可与之相媲,温特伯恩暗想。

“渡口正泊着六七条船。”说着,他便指向园子边的石阶,拾级而下,即可到湖边。“你若愿意,能予我以无上的荣幸,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这就去选上一条。”

黛西未动,浅笑依然,倏又仰头,阵阵轻笑,宣称道:“我喜欢绅士行事明堂正道!”

“我向你保证,这便是明堂正道的邀请。”

“我可是拿定心意,定要你吐露几句心里话的。”黛西还在戏弄他。

“你知道的,这对你并非难事,”温特伯恩说道,“不过,我只怕你是在拿我打趣。”

“我觉得不是,先生。”米勒夫人款语低声道。

“走吧!若是如此,让我为你撑桨。”他对姑娘说。

“简直妙极了,你说话的方式!”黛西大声道。

“做起来会更加妙不可言。”

“没错,准会趣味无尽的!”黛西虽如此说,却迟迟未动,并未有相陪的举动,只是伫立原地,浅笑如前。

“我觉得你倒是该看看现在都什么钟点了。”她的母亲仍勉力劝阻。

“十一点了,夫人。”近旁暗影中传出一个声音,带着外国口音。温特伯恩循声转身,在两位女士身旁,正立着位打扮花里胡哨的人。很明显他才刚到。

“哦,欧亨尼奥,”黛西说道,“我要乘舟出游啦!”

欧亨尼奥躬身施礼。“在夜里十一点吗?小姐?”

“我要和温特伯恩先生一同游湖。就在此时此刻。”

“告诉她她去不得。”米勒夫人对向导说。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乘船出游,小姐。”欧亨尼奥劝道。

温特伯恩千恩万求,但愿面前这位女子,这般仙姿佚貌,与她的向导并非如此狎昵,可他并未说什么。

“我想你定是觉得这有悖礼仪!”黛西说道,“什么事情到了欧亨尼奥那里啊,都是缺礼少仪的。”

“我愿意恭候你的吩咐。”温特伯恩说道。

“小姐是要独自出游吗?”欧亨尼奥问米勒夫人。

“哦,不是。和这位绅士一起!”黛西的妈妈答道。

向导上下打量了温特伯恩一番——温特伯恩觉得他脸上似乎还挂着笑——看毕,他又躬身施礼,岸然道貌,说道:“只要小姐愿意就好!”

“哦,我还盼着你为了这事儿大闹一场呢!”黛西说,“现在,去不去倒也无所谓了。”

“你若不去,我可要闹上一场了。”温特伯恩说道。

“我可就想要——稍微来点儿闹腾!”年轻女孩又笑眼欢容。

“伦道夫先生已经睡了!”向导一旁冷冷说道。

“哦,黛西,那我们也可以回去了!”米勒夫人说道。

黛西从温特伯恩身边转身离开,那一双清眸却依然含笑凝望,一边还兀自扇着扇子。“晚安,”她说道,“我盼愿你经此便悻悻然,心生嫌恶,又或涌出别的什么感情!”

他凝神看她,轻轻握住她递予的手,答道:“我只是茫然不解。”

“哦?但愿不会令你辗转难眠!”她口齿伶俐,话毕,那位享有特权的欧亨尼奥便一路护佑,两位女士一径向旅馆走去。

温特伯恩伫立良久,凝望着三人远去,只觉真真切切得恍恍惚惚。他又在湖畔独自逡巡了一刻钟,那年轻姑娘猝然而许的亲昵,她心性的倏忽即变,个中情景,他又禁不住霞思云想了一番,却依然百思不解。最终,唯一确凿无疑的是,无论与她“出游”去往何处,他都会陶陶然乐在其中。

两日后,他与她一道出游去了西庸古堡。他在旅馆宽敞的大厅中等候,此处可是个鱼龙混杂之地:向导、侍者、外国游客,都聚集于此,一个个皆无所事事,依仗东张西望来打发时间。倘若由他选,他断然不会选在此处,偏生却是她的主意。她轻跳着逐级而下,一边还将长手套扣紧,折好的阳伞紧贴着窈窕身姿,身上穿着素净雅致的旅行套装,无可挑剔。温特伯恩是个富于幻想的男子,诚如我们的先辈所言,实乃多情才子;待见她的裙袂袅袅,步子笃信,沿着巨大的楼梯轻捷而下,他便觉得仿佛有浪漫之事正欲到来。纵若说此情此景原为二人私奔,他也必会深信不疑。他与她一同从所有那些百无聊赖的人中径自穿过,他们都直勾勾瞪视着她,而她呢,一走到他面前,便款款说了起来。温特伯恩偏爱二人驾车去古堡,可她却热盼着能坐小汽船过湖而去,并宣称自己对乘汽船可是满怀热情。水上总有清风拂面,还有纷繁的面孔浮过眼帘。航行时间并不长,但温特伯恩的同伴却能娓娓谈上许多。对于这位青年,这次短途旅行委实有越轨的意味,称得上是一次历险,即便这位女子素日便自由越性惯了,他却怀着期待,想着她也一样怀此心念。可他的此番用意,怎奈何却是大大地落空了。黛西·米勒一路确乎神采奕然,心境也自在;却并非兴会淋漓,心旌也全无摇曳;她避开他的目光,也不与任何人直视;她若望着他,又或发现别人在看她,脸颊上也寻不见一丝绯红。人们依然一个劲儿瞧她,她身上自是散发着卓然于世的气韵,温特伯恩得以与如许佳人相伴,心甜意洽自不必说。之前,他确乎也曾忐忑,唯恐她肆意喧呼,容或笑得太多,甚或担心她多半想在甲板上紧着踱步。可此刻,这一团愁云尽已飘至九霄云外;他含着笑意坐在一旁,凝视着她的脸庞,而她呢,未曾移步,却已推心置腹,讲了自己的千般想法。这些言语在他听来,可算是最可人心意的絮语了。他确已将其视为“庸脂俗粉”之辈;可她当真如此吗,还是因为他对她的伧俗已熟视无睹?她所谈的多是玄学派诗人所言及的客观投射物,间或也会转而就主观世界侃侃而谈。

“你一脸肃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她突然问道,清眸流盼,与温特伯恩相望。

“我肃穆吗?”他问道,“我可觉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

“你这副神情真好似要带我去参加葬礼。若是这也算咧嘴笑,那你的两只耳朵可是离得太近了。”

“你想让我在甲板上跳一曲角笛舞吗?”

“好啊,求求你,定要跳上一曲,让我来帮你捧着帽子。讨来的钱就可以付船票啦。”

“时至今日,我还从未如许快乐。”他喃喃自语。

她凝视了他片刻,忽又咯咯轻笑:“我就是喜欢让你说这种话!你啊,还真是个奇特的混合物!”

上岸后,一入城堡,主观世界便在言谈中占了上风。穹顶下,黛西袅袅婷婷,旋梯上,裙裾摇曳簌簌生风;她一路撒娇撒痴,一忽回身巧笑,下一刻又于隐秘的地窖边,微微抖瑟;与此同时,她那娇美的耳朵聆听着温特伯恩将此地种种一一道来。可他看得出,对封建时代的古迹,她意兴索然,西庸城堡的阴森传统也难令其动衷。幸运之至,适逢二人身边除看门人外,并无他人同行,如此便得以在古堡中恣意游逛;温特伯恩与这位管事的人原已谈妥,走马观花不合二人脾性——但凡起了兴致,不计何处,尽可随心所愿,任意驻足。看门人对这份约定慷慨相助——温特伯恩也着实出手慷慨——终得二人独处。米勒小姐的言谈可并非长于逻辑连贯性,凡她想说的,无不能假借他物言及。于是,在凹凸不平的斜面洞前,她由眼前手边说起,却会猛然探听温特伯恩生活中的桩桩件件——他的家中诸事,过往历史,品位习惯,心之所向——她也必将自己生活中的诸般境况娓娓而谈,毫无忸怩之态,倒真是字字珠玑。

那位愁肠百结的庞尼瓦 [26] ,其人的身世际遇,温特伯恩也悉数道来,方才说完,就听她道:“好啦,我觉得你知道的可够多了!”继而说:“如你这般博学的人,我可是从未遇见过!”显见得庞尼瓦的历史,正如常言道,又是左耳进,右耳出了。黛西却还津津乐道,说她满心希望温特伯恩能随她全家一同出行,和他们一道“漫游天下”;果能如愿,他们可就能长长见识了。“你难道不想来给伦道夫当老师吗?”她问道。温特伯恩答说,如此美差,世间可再难寻觅了,但可惜得很,他另有事情要料理。“另有事情?我才不信呢!”黛西小姐追问道,“你指什么呢?你可并无营生要费心。”青年承认确是如此,不过,他也与人有约,甚至在这一两日,就不得不赶回日内瓦。“哦,见鬼!”她嚷道,“我根本不信!”随即便又转了话题,谈起旁的事。少顷,待他将那座古老壁炉上精巧的设计指予她瞧时,她猝然问道:“你不是真的要回日内瓦了吧?”

“正是,我明天就要回日内瓦了,确让人伤怀。”

“好啊,温特伯恩先生,”黛西说道,“你可真让人痛恶!”

“哦,可别说这么伤人的话!”温特伯恩恳求道,“尤其在最后,你我分别之时。”

“最后!”年轻姑娘叫出了声,“我却当成了最初。真想把你丢在这儿,我一个人径自回旅馆去。”此后的十分钟,她便一门心思数落他如何可憎可恶。可怜温特伯恩心下着实莫名其妙,他可未曾享此殊荣,竟有年轻女士会因他的启程闹得心神不宁。此后,无论是古堡内的奇珍异品,还是古堡外的湖光山色,他的这位同伴可是全然冷了兴致。却一门心思向日内瓦的那位迷魂淫魄的女子开了火,似乎不过顷刻间,她便已顿悟,他这般匆匆劳顿,必是为了见她。黛西·米勒小姐又怎会知道日内瓦有个摄魄勾魂的人儿呢?温特伯恩否认了有这么个人,却是百思不解,便一面叹其推理的迅疾,一面又暗自乐在其中,她这番揶揄竟也如此坦率。说话间,这个女子在他眼中便成了天真与残忍绝佳的混合体。“她连三天假都不给?”黛西调侃道,“炎炎盛夏,连个假期都不准你?干活再卖命的人,这种季节也要散散心,度个假啊。我猜着,你若再耽搁一天,她怕是要撑船来寻你咯,切切记着要待到星期五,到时候,我定会奔到码头去迎她的!”之前这位年轻女士的性情曾让他的期待落了空,如今方觉,自己可真是大错特错。即便在此之前,他未曾察觉她的乡音,此刻却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待她终于说,假使他能郑重许下诺言,答应她冬天就去趟罗马,那她定然不再“折腾”他了,这话中的口音可是听得分分明明。

“这可不是个难求的诺言,”温特伯恩道,“姑妈在罗马有处房子,等着过冬住,而且她早已邀请我到时候过去。”

“我才不是叫你为了姑妈来罗马呢,”黛西道,“我要你为我而来。”对他那位惹人烦厌的亲戚,这便是唯一一次听她提及。他道,不论发生什么,他必定如约前往。此后,黛西便没再奚落他。温特伯恩寻了辆马车,二人在暮色中赶回沃韦。一路上,她异常沉默。

晚间,温特伯恩告诉科斯特洛夫人,他在西庸消磨了一下午,与黛西·米勒小姐相伴。

“就是那家子美国人,向导领着的那家?”这位女士问道。

“对啊,开心极了,”温特伯恩回道,“向导留在了旅馆。”

“她就那么只身一人和你同去?”

“只她一人。”

科斯特洛夫人轻轻嗅了下嗅盐。“而这么个人,居然就是,”她惊呼道,“就是那个你想让我结识的年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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