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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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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他便去拜会米勒夫人。心中还颇有些得意,毕竟在他问起米勒夫人时,并未见旅馆的侍者间有谁流露笑意。但这位夫人与她的女儿却没在家;隔天,他又去拜访,却依然运气不佳,走了空。到了第三日,沃克夫人的宴会正是定在当晚举行,尽管前次与女主人的会面不尽如人意,温特伯恩却依然被邀为座上客。沃克夫人这一类美国女士,她们旅居国外,总会将一事视为重中之重,照搬她们的话,便是研究欧洲的社交圈子;此次,她收集了数位标本,皆为同胞却出身各异,根底里,这些人都是她探究的素材。是夕,温特伯恩到达宴会时,黛西·米勒尚未露面;不过,不消一会儿,他便见她的母亲孑然而来,忸怩着更显伶仃。她那毫无遮拦的鬓角,竟比往常越发拳曲。她腼腆地凑到沃克夫人身边,温特伯恩也走上近前。

“你也看见了,我是一个人来的,”可怜的米勒夫人说道,“我整个人都惶惶的,手足无措,这可是我头一回只身赴宴——尤其还在异国他乡。我本想带上伦道夫,欧亨尼奥也行,要么随便什么人,可黛西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了,孤身一人四处交游,我可适应不了。”

“那您的女儿不打算让我们享受她的陪伴了?”沃克夫人问道,脉脉情切。

“喔,黛西早就穿戴妥当了。”米勒夫人语调依旧一派历史学家的风范,雍容不迫若言过其实,神色不惊也绝称得上。她女儿生活中的风吹草动,她都能娓娓将其道来。“她特地在晚饭前就打扮齐整。可她的一个朋友过来了,就是那位绅士——那个意大利人——她想带过来的那个人。他们弹起了钢琴,好像一时又来了兴致。焦瓦内利先生的歌声也的确清悦动听。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多时就能赶过来的。”米勒夫人话音中忽然有了希望。

“真遗憾,她会来——那么晚。”沃克夫人道。

“是呢,我也跟她说了,她若打算拖上三个钟头再出发,饭前就穿得花枝招展可就是白费工夫了,”黛西的妈妈答道,“她穿戴一新,然后和焦瓦内利先生闲坐着,这又是何苦来得呢?我可是弄不清。”

“耸人听闻!”沃克夫人转过身,对温特伯恩说道,“她简直出尽了洋相。 [31] 她这是在报复,报复我竟敢不顺着她的心愿,敢规劝她走正路。待她来了,我可断不会理她的。”

过了十一点,黛西才姗姗来迟,不过,她可绝非那种在这种场合等着别人搭话的女郎。只见她娇艳夺目,裙裾窸窣,莺声燕语,怀中抱着捧硕大的花束,焦瓦内利先生一路相随。屋中众人皆噤声不语,转过身打量她。她径自走至沃克夫人面前,语笑嫣然。“我担心你会以为我永远也来不了了,就把母亲先派了来,也好言语一声。我想让焦瓦内利先生先练练歌,再过来赴宴;他的歌声太美了,遏云绕梁都不为过,我满心希望你能让他唱首歌。这位就是焦瓦内利先生,你该记得的,我先前引见过;他真是得了副娱心悦耳的好嗓子,而他唱的那些曲子呢,也可谓婉转悠扬。我今晚还特意让他练了那组曲子,方才在旅馆,我们俩简直玩得乐不思蜀。”讲这些话时,黛西声音清甜,清楚分明,她一忽儿凝视女主人,一忽儿又环顾整个房间,不时还轻轻拍打肩膀周围,又掸掸裙子边沿。“这儿可有我认识的人吗?”她问道。

“依我说,怕是所有人都认得你!”沃克夫人此话意味深长,接着她便与焦瓦内利先生草草打了个招呼。这位绅士此刻的举止恍若骑士: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微笑着露出皓齿,撇着他的小胡子,眼睛滴溜溜转,长相俊俏的意大利人在晚宴上该说该做的,他也一应俱全。他还唱了六七首歌,确也自有妙处,尽管后来沃克夫人坦言,她根本查不出是谁命他唱歌的。显见得不会是黛西。虽说前番,黛西可谓大肆张扬了自己对其歌声的仰慕,可待他真唱起来,她却坐得离钢琴远远的,还絮絮地聊着天,也没刻意轻言轻语。

“这些房间小成这样儿,多可惜啊,我们都跳不成舞。”她对温特伯恩说道,仿佛二人才五分钟未见。

“于我而言,不能跳舞倒并非憾事,”温特伯恩答道,“我不跳舞。”

“你自然是不跳舞的,你这个老古板,”黛西小姐道,“但愿你和沃克夫人驾车甚惬你意。”

“不,那可远非我的心意,其实,我很想与你一同散步。”

“我们各走各的,倒也好,”黛西答道,“不过,说到沃克夫人那日的话,你不觉得她未免有些冷面冷心吗?竟让我撇下可怜的焦瓦内利先生,上车与她离开。而且,居然还说这才是合适之举?殊不知人各有别啊!那样做岂不令人寒心?为了那天的散步,他可是念叨了十天呢。”

“他本就不应系念着什么散步,”温特伯恩道,“他断不该不知深浅,请此国的姑娘携手漫步街头。”

“不该漫步街头?”黛西高声道,眼波流转,一双俊目睨着他,“那他又该请姑娘去何处走走呢?何况,平丘也不是街头;还有啊,我呀,感谢上帝,我可不是什么此国的姑娘。此国的那些姑娘,据我所知,可是过得没劲透了;我就不明白了,我何必为了那些人而变了自己的行事作风。”

“你的行事作风怕是与那轻薄脂粉同出一辙吧。”温特伯恩正颜劝道。

“当然啦,”她叫了出来,眼中含笑望着他,“我呢,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轻薄脂粉!你曾听过哪个好女孩不是轻薄脂粉的吗?可我猜啊,你现在又要告诉我我不是个好女孩啦。”

“你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可我希望你能与我调情,单和我一人。”温特伯恩答道。

“啊,谢谢啦,十分感谢;你呢,是这世上我最不想挑逗的人了。我之前也有幸告诉过你,你真真是个老古板。”

“这个词你再三讲过的。”温特伯恩怨道。

黛西又一阵欢笑,可见心思雀跃。“倘使能圆了我的绮愿——能把你惹恼了,那我愿说个再四。”

“千万别。我若是生了气,就会比平日愈加呆板。可你纵是不与我调情,也至少听我一句,断断不可再和钢琴边儿上那位你的朋友调笑了,这里的人不解风情。”

“我怎么觉得他们对其他的倒是一无所知呢!”黛西说道。

“可你有所不知,对于年轻的未婚女士,就万万不可。”

“我倒觉得年轻的未婚女士可比年老的已婚女士更适合呢。”黛西应道。

“事出有因,”温特伯恩解释道,“你若与本地人打交道,就定要体识民风,入乡随俗。调情是地道的美国风俗,在这儿却不适用。如此一来,可以想象,当你与焦瓦内利先生一同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你的母亲又不在场……”

“老天啊!可怜的母亲!”黛西打断了他的话。

“虽说你也许在戏谑玩笑,焦瓦内利先生却未必如此,难保他不会居心叵测。”

“不管怎么说,他可没说教什么大道理,”黛西绘声绘色,“倘使你果真祈盼着想听实话,其实,我与他谁都没调情;我们之间莫逆于心,根本用不着调什么情,可以说,我们俩可谓至交密友。”

“啊!”温特伯恩叹道,“倘若你们果真两情相悦,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至此,他这番直言相劝,她尽都听着,任由他说,二人心迹也已袒露,他便根本未曾料到自己的无心之言竟突地惊到了她;只见她兀地起了身,红云满面。见此情状,他心中暗暗惊叹,这些美国的调情小妞还真是尘世间最莫测的生灵。“至少,焦瓦内利先生,”她一边说,一边瞥了这位谈话者一眼,“他可从未说过这般惹人厌烦的话。”

温特伯恩心中一片惘然,怔在原地,空空凝望。此时,焦瓦内利先生的歌声已止,他离了钢琴,来到黛西身旁。“你难道不想去别的房间坐坐,一起喝杯茶吗?”他问道,脸上挂着他那副装饰的微笑,在她面前弓下腰。

闻得此言,黛西又转向温特伯恩,渐渐展了笑颜。他的那份迷离怅惘竟是有增无减,因为这一抹微笑,既浮现得不合时宜,又未曾使事态明朗,尽管这一笑,倒是看出,她为人素来温柔,善解人意,即便遇到别人出言不逊,也出于本性便体谅了。“温特伯恩先生从来就没想过给我杯茶喝。”她说道,依然带着折磨人的小心思。

“我给了你建议。”温特伯恩应道。

“我可是偏好喝杯清茶!”黛西边高声说着,边就偕着敏妙伶俐的焦瓦内利一径走开了。晚宴中剩余的时光,她都与他齐坐在隔壁的斜窗下。钢琴边儿上倒是有番趣味的表演,可这对年轻人却也不为所动。待黛西来向沃克夫人道别,而这位沃克夫人,考虑到行事周全,自觉之前女孩初来时自己的态度过于怯懦,整个晚上都芒刺在心,正逢此良机,大可弥补之前的失误。遂直接扭过身子,背对着米勒小姐,看看这姑娘怎么优雅地离开。温特伯恩立在门旁,一切尽看在眼中。只见黛西脸色煞白,望向她的母亲,而米勒夫人性子谦卑,对是否触犯社交礼仪无知无觉。不过,看来米勒夫人确乎生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冲动,想让众人留意到自己对礼仪通透得很,便道:“晚安,沃克夫人。”并接着说:“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你也看见啦,我就算让黛西独自来赴宴,也断断不肯让她形单影只着回去,没我在她身旁不行。”黛西转过身,苍白的脸上神色愀然,眼睛望向门口聚集的人;温特伯恩看得清楚,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震惊与迷惘交杂着,她甚至都忘了此时当诉诸怒气。他的心兀自一动。

“这样做,岂不是冷酷无情吗?”他对沃克夫人说道。

“她永远都别奢望再踏足我的客厅。”女主人答道。

既然在沃克夫人的客厅是见不到她了,一有空闲,温特伯恩便往米勒夫人的旅馆跑。两位女士却很少在家,就算正巧遇见了,那个忠心耿耿的焦瓦内利也无时不在。这位教养十足的罗马小男人常常和黛西在客厅独处,显然,米勒夫人准是一向就认定了监察的高妙之处在于给予对方行动自由。有一件事,起初还令温特伯恩深为惊异,他留意到,无论何时,对于他的出现,黛西都未有过一刻的不自在,变脸发脾气更是不曾有的。可他也立时感到,她再做什么都不会令他意外。她做事,唯一可预见的唯其不可预见。若说他惊扰了二人的“耳鬓厮磨”,她也未曾有些微不快;无论是面对两位绅士,还是与一位独处,她都一贯清新可人,无拘无束。她的话语间,永远弥漫着胆色与纯净的奇妙混合物。温特伯恩暗自思量,这女孩若果真对焦瓦内利动了心,为了二人相会,她竟毫不费心筹划,使之更不容外人侵犯,这种不拘小节倒也不可思议;而也正因她本心纯真,面容上便有了那种对一切漫不经心的神情,还有那似乎永不光火的好性子,他呢,便越发醉心于她。若细究起来,他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可在他眼中,她是个永不知嫉妒为何物的女孩。即便冒着让读者嗤笑的风险,我也要提起一事,迄今为止,惹起温特伯恩兴趣的女性,除了某些偶然的时刻,其中大多让他心怀敬畏,他是真真切切怕着这些女子。可他自知在黛西·米勒面前,他永不必诚惶诚恐,这份轻松自在令他欣悦。必须言明,这种情感对黛西可绝非有利。正因为这种随意,他心中便多了几分认定,更或,是添了几重的忧心——这个女子想必是个水性杨花的姑娘。

可这位姑娘明显对焦瓦内利饶有兴趣。无论何时,但凡他一张口,她定会相凝视;还永不停歇地要他做这,命他做那;她还无休无止地将他“调侃”,好一番呵遣斥逐。就好像温特伯恩在沃克夫人的那场小宴会上与她讲的那些不顺耳的话,她俱已忘却。一个礼拜天的午后,温特伯恩陪着姑妈一道去圣彼得大教堂,正见黛西在大教堂中信步漫游,身边缠着那个无所不在的焦瓦内利。当下,他便将那个女孩和她的护卫者指与科斯特洛夫人。这位女士透过她的单片眼镜瞧了那二位半晌,问道:

“你这些天终日郁郁寡欢,都是因为这个,对吗?”

“我何曾郁郁寡欢?我却不曾知晓。”年轻人争辩道。

“你总是在神游,一直心事重重。”

“神游什么呢,”他问道,“您说我心事重重,那我心中会牵挂何事呢?”

“牵挂那位年轻女士,贝克小姐?钱德勒小姐?她叫什么来着?是米勒小姐,你牵挂的怕就是她与那个小个子私通一事。”

“您当真觉得能称之为私通?”温特伯恩问道,“如此明目张胆地出双入对,岂不招人耳目?这会是一场风流事?”

“那是因为这二位是一对愚夫蠢妇,”科斯特洛夫人解释道,“这可算不上什么高人之处。”

“并非如此。”温特伯恩反驳道,脸上又浮现了悒郁之色,正是他的姑妈方才提到的神情。“我不相信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风流野史。”

“至少有十来位跟我说起她,说她呀,被他迷得颠颠倒倒。”

“他们二人倒是十分交好的。”温特伯恩答道。

科斯特洛夫人便又举起她的眼镜,方细细检视这对年轻情侣。“他还真是生得俊俏。内中情由一看便知。她认定他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优雅男子,最最上乘的绅士,如他一般的人儿她还从未见过,定是觉得他甚至胜过了那个向导。多半是那个向导介绍二人相识,若是他真的娶了这个姑娘,那个向导定会得一大笔酬金的。”

“我可不觉得她会起心嫁给那个男人,”温特伯恩说道,“而且,依我看,他也未曾奢望过娶她为妻。”

“你尽可以认定她脑中一无所有。过得就好似黄金时代 [32] 的人,日复一日,分分秒秒地得过且过罢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粗俗鄙陋呢,我可是想不到了。而且,就算如此,”科斯特洛夫人接着说,“等着瞧吧,她随时都可能告诉你她已‘订婚’了。”

“果真如此,连焦瓦内利也要出乎意料了。”温特伯恩答道。

“焦瓦内利又是哪位?”

“就是那个小个子意大利人。我暗中打听,对他也略知一二。他倒赫赫然是个极其可敬的小男人。依我说,他真有几分像个律师。但我们公认的上流圈子,他是绝进不去的。我猜若说是那个向导引荐的他,倒也并非无此可能。毫无疑问,他为米勒小姐所倾倒。她若认定他是这世间最一流的翩翩公子,那他这边呢,也绝不曾交往过这样的姑娘,显赫如斯,荣华如斯。而且在他眼中,她定是美得不可方物,举止又自有一番意趣。若说他曾有什么非分之想,幻想着娶她,那我是不信的。这个意大利人定然心知肚明,这等好运气他便是白日做梦也梦不到。他除了张漂亮脸蛋儿,一无所有,而在那片莫测神秘的富庶之地,别忘了,还有个米勒先生,坚不可摧傲然屹立。焦瓦内利该恨自己给不得她体面的头衔,若生为伯爵身,哪怕袭了个侯爵也好啊!这家人待他如上宾,怕他是已感叹福哉幸哉了。”

“他会将这福幸都归因于自己那副好皮囊的,之后呢,就必然将米勒小姐视为耽于妄诞幻梦的痴人!”科斯特洛夫人下了判词。

“有一事倒是坐实的,”温特伯恩接过话头,“黛西与其母的心念都还未拔升到那个层次——该如何将之命名呢?——文化修为的层次,只有到了这一层,人才会萌发钓个伯爵,追个侯爵的念头。我坚信,这母女二人断无此念。”

“啊!可那位护花使者又怎会理解这个中情由呢。”科斯特洛夫人应道。

当天,温特伯恩在圣彼得大教堂竟听得了各方情报,直指黛西“私通”一事。十几位来自美国的殖民者奔凑于罗马,与科斯特洛夫人会面清谈。壁柱擎擎,科斯特洛夫人便搬来一张矮凳坐在柱下。几步之外,教堂的高台上,传来阵阵晚祷歌声,伴着风琴,妙音泠泠;而这一边,科斯特洛夫人与朋友们嘁嘁喳喳议论着可怜的小米勒,她的“得寸进尺”可谓有目共睹。这些尖言冷语听得温特伯恩心中好生不悦,他便出了教堂,可巧刚在巨大的石阶上站定,就见黛西先他一步,正偎着同伴上了辆敞篷马车,向罗马那几条最遭人非议的街道骎骎而去,他也不免觉得这姑娘确是做得过火了。他对她怀了悯恻之心——倒并非因为他认为黛西已然迷了心窍,而是这些充斥耳中的风言风语,竟俱将毫无城府、不事造作之美贬损为伤风败俗的粗鄙之物,好不让人痛心扼腕。此后,他又试着向米勒夫人暗暗提点。一日,他在街上遇见个朋友——如他一样,四处游玩的旅人——那位友人才出了多里亚宫 [33] ,温特伯恩方才也在这座华美的宫殿中周转消遣。这位朋友先是与他聊了一阵子委拉斯开兹为教皇英诺森十世画的画像 [34] ,这幅技艺殊绝的画正挂在这座宫殿的一间陈列室中,接着友人便说:“对了,就在同一间屋子,我有幸欣赏了另一幅画,画风可是迥然不同——就是那位美国佳丽,你上礼拜指给我看的那一位。”温特伯恩又一再追问,这位友人便讲起,适才见这位美国佳丽——比往日还要娇娆千倍——与一位同伴栖身于一个深幽隐秘的角落,正在那间珍藏大主教画像的房间内。

“她的同伴是哪一位?”温特伯恩问道。

“是个意大利的小个子男人,纽孔中插着花束。那女孩确是芳姿悦目,不过,我似乎也体悟出你那日所言不虚,她确是极好的上等女子,必是出身上流社会。”

“这断断假不了的!”温特伯恩答道。他忙不迭地问询这位告密者,得知就在五分钟前还见黛西二人坐于殿中,便仓促跳上一辆马车,急着去拜访米勒夫人。正巧她此刻在家,不过,这位母亲却满脸歉意,解释说黛西此刻出门了,只能由她来待客。

“她和焦瓦内利先生出去了,”米勒夫人说道,“她这些日子总和他四处游荡。”

“他们二人倒是合契得很。”温特伯恩接口道。

“噢!他们俩真仿佛耳不离腮,影不离形!”米勒夫人说道,“好在呢,这位焦瓦内利先生无论哪方面都是个地道的绅士。我这一向都跟黛西念叨,说她俨然像个订了婚约的姑娘!”

“黛西又如何说呢?”

“哦,她说自己根本未订过什么婚,不过倒也不妨订个婚!”这位长辈遇事还真一向不偏不倚,只听她接着说道,“她还是成日像有婚约在身似的。不过,即便她瞒着我们,焦瓦内利先生那边,我可是让他许诺了,若有变动,必定要通告一声。我也该给米勒先生写封信,讲讲这件事——你觉得呢?”

温特伯恩答说,此举自然很好。暗暗自忖,他今朝可是见着个毫无戒心的母亲了,这种放马南山的姿态在他所见的父母中也堪称罕见,便心知自己此番又是白费功夫。想点醒她,让这位母亲昼警夕惕,真好比天方夜谭。

谁料这日之后,黛西根本不着家。到了二人都相熟识的人家中,温特伯恩也难觅其芳踪。原因呢,正如他早先所料,这些人聪明玲珑,一并主张将她视为行事出格的女子,大小宴会都不再邀她。这手段情断义绝,其实是心中另有所图。摆明了是给那些欧洲人看的,因知道欧洲人在一旁看得分明,这些旅居欧洲的美国人便使尽解数,不过是欲向欧洲人昭显一个了不起的事实:虽说黛西·米勒小姐是位年轻的美国女士,她的言谈举止可无甚代表性,恰恰相反,倒为其同胞所弃,鄙为悖逆不轨的非常之举。温特伯恩暗自揣测,不知黛西遭此冷遇,作何感想,有时又不免心生懊恼,因他猜度黛西对自己所陷境地根本就一无所察。这姑娘无虑无思,又天真烂漫,性子野不说,还一向率性而为,活像个山野村夫,这样的她别说清夜扪心,连自己被摈斥为异己这件事,怕是都不曾领悟。可转念一想,温特伯恩又坚信,黛西这个风姿俊逸的小生物体,看似毫无顾忌,里面却深藏着一个睥睨天下、豪情激荡的女子,这个女子对自己留给世人的印象看得一清二楚。他又自问,黛西这般嶙嶙傲骨,究其成因,到底是生发于她心底的不谙世事,还是更得自于这姑娘的出身,因袭于那个无所顾惮的阶层。不过,温特伯恩不得不坦言,自己一味执着黛西的“天真无邪”,如今看来,竟越发像一件煞费苦心的君子所为。之前也已言及,温特伯恩自认一向通透世情,如今竟沦落为步步维艰地推测这姑娘的行事逻辑,不由得便怏怏地生自己的气;想这姑娘行事奇谲,到底有几分源于美国人的一概天性,又有几分是她迥然的个性使然,他凭着直觉竟寻不见一点门路,怎不生气。其实不管哪一种占了上风,他对她总有几分念念不忘。事到如今,却已晚矣。她已被那位焦瓦内利先生“迷了心魄”,大势已去。

自与黛西的母亲短暂会面之后,又过了几日,这一天,温特伯恩踱至繁花烂漫的恺撒行宫 [35] ,眼前云蒸霞蔚,却在那遗址中巧遇了黛西。罗马城正逢早春时节,旖旎馣馣花香阵阵,宫殿山沿路崎岖,葱翠茵茵。彼时,黛西正沿着其中一座古冢姗姗漫步,虽是颓垣断壁,却依然巍峨壮观,一道道碑文篆刻于古冢之上,而古冢边沿的大理石堤却已苍苔斑驳。温特伯恩心中若有所思,罗马可是从未如此刻这般迷人。静立远眺,见那遥远之处,斑斑色彩与缕缕线条,竟莫不和谐,别有一种可人景致。澹荡春风,漾着轻柔潮气,呼吸间,这春回之时的清新,与这片废墟历经的沧海桑田,不可思议地融为一体。而且,在他眼中,黛西的姿容竟也从未如今朝这般,真可谓人间绝色,不过,他每每遇见她,无论何时,总是萌生此种想法。焦瓦内利依旧伴其左右,甚至连他的气色也不比寻常,脸庞焕发出光芒。

“喔,”黛西道,“我料到你定是伶仃一人!”

“伶仃一人?”温特伯恩问道。

“你四处游走消遣,往来却总只一人。难不成你倒寻不见个伴儿陪陪你吗?”

“我可没有那般好福气,”温特伯恩答道,“比不得你的同伴。”

二人相识以来,举手投足间,焦瓦内利对温特伯恩都毕恭毕敬。闻其言,必俯首帖耳以顺其意;温特伯恩随口的寒暄之词,他也必识趣地笑上一笑。就仿佛他急于彰显自己对温特伯恩已青眼相加,殷勤地希望温特伯恩知道,他在自己心中可谓人才魁伟。观焦瓦内利的一言一行,竟丝毫不像个醋海翻波的情人,显见得此人八面圆通,惯使伎俩,你若是有心想让他在你面前轻声下气,那他还真就不会拂了你的意。有时,温特伯恩甚至会觉得焦瓦内利若能遇见个明其心事的知己,心中不知会生起多少快慰——这个意大利人便能与此人直言相告,自己如此聪明灵泛,感谢上帝啊,他又怎会不知面前这女子是位一等一的人物?他左右也有自知之明,才不会认妄为真,更不会飘飘然,用那诞谩不经,乃至荒谬绝伦的希望来自我陶醉,做着人财两得的美梦。再看眼前,这位焦瓦内利已离了他的同伴,信步走远,摘了枝杏花,又小心翼翼将其插入纽孔中。

“我也晓得此言因何而起,”黛西道,眼神脉脉,凝望着焦瓦内利,“你定是觉得我四处游玩,却总是带上一个他!”她向那位跟班点点头。

“大家都有此意——你若当真介意人们怎么想的话。”温特伯恩道。

“我当然介意了!”黛西正颜道,“不过,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信。他们不过是在装样子,假装失惊打怪的。其实,我的所言所行,他们才不会真的放在心上呢。更何况,我也没有到处游玩啦。”

“终有一天你会悟到他们确是在意的。他们会变得——不再友善。”

黛西定定地瞧了他片刻。“怎样的——不再友善?”

“你难道就没察觉到什么吗?”温特伯恩问道。

“我觉察到你了呀,可我初次见你,就觉得你像个木头疙瘩,真真儿的老古板。”

“你会明白的,那些人可比我古板多了。”温特伯恩微微含笑道。

“我怎么才能明白呢?”

“去拜访那些人。”

“他们又会如何呢?”

“待答不理。知道会是什么样吗?”

黛西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她的脸霎时红了。“你的意思是,就如沃克夫人那一晚”?

“没错!”温特伯恩答道。

她的目光游向焦瓦内利,见他正摆弄着一枝杏花,忙着装扮自己。她的眼神又回到温特伯恩身上,说道:“我总觉得你不会听之任之,竟会任由他们无情无义的!”

“我又如何能拦得住呢?”他反问道。

“我认定你终归该站出来,说句话的。”

“我的的确确说了,”他话音稍顿,接着说道,“我说你的母亲告诉了我,她断定你已订婚了。”

“对啊,她倒真的这么想。”黛西也只寥寥答道。

温特伯恩笑了起来,问道:“那伦道夫也信了吗?”

“伦道夫哦,依我说,却是个什么也不信的人。”黛西答道。伦道夫的怀疑论让温特伯恩笑得愈加开怀,却见焦瓦内利正回转身向他们走来。黛西也瞧见了,却又对她的同胞说道:“既然你提起来了……我确已订婚了。”温特伯恩凝睇不语,笑也敛了踪迹。“你根本不信!”她又道。

他静默半晌,终于道:“不,我信!”

“哦,不,你不信,”她答道,“好吧,那样的话呢,我可并没呢!”

言罢,女孩携着她的导游一路走向院门,而温特伯恩呢,他才刚到不久,当即便和两位道了别。一礼拜之后,他去西莲山上一桩精美的别墅中赴晚宴。到了山上,他便遣走马车,正逢夜色柔美,他决意归家路上漫步一程,也好在夜幕下的君士坦丁凯旋门中尽兴彳亍,沿路还得以流连灯光幽冥的古罗马广场。 [36] 当晚夜空中一钩残月悬挂,月华虽不皎洁,但待缺月掩映在薄云后,月光便洇晕开来,四处竟会流溢淡淡幽光。待他出了别墅,缓步向家走去(已是夜里十一点),眼前正是罗马斗兽场,这座环形建筑已隐匿于夜色中,只见暗影幢幢,他心中一闪,自己一向嗜爱美景,而值此良宵,斗兽场内定是一片淡月清风,怎不值得一观?便转身走到一处洞开的拱门前,此时方留意,这道门旁停着辆敞篷马车——那种罗马街头常见的小型出租马车。随后便进了石门,穿过这雄伟建筑那宛如洞穴的荫蔽处,站在空荡荡的竞技场上,幽阒寥敻,莫可名状。这方土地,竟从未如此刻般令他叹为观止。斗兽场巨大的圆形建筑有一半隐入深影中去,另一半在熹微的暮色中兀自沉睡。他伫立,口中默念起拜伦《曼弗雷德》中的著名诗句 [37] ;可未及诵完,便记起,若说在斗兽场的暗夜中沉思默想乃诗家风尚,但却为医家所斥绝。当此际,历史气氛自然足透,不过,所谓历史韵味,科学地讲,并不比凶险的瘴气好多少。温特伯恩踱至竞技场中央,想着再总览一番便速速离开。立于中心的巨大十字架藏身于一片暗影中,只有待他走近了,方辨其形状。其时,他便朦胧看见两个人影,立身于十字架基座下的矮阶上。其中有一位是个女子,正坐在台阶上,她的同伴站在她的对面。

蓦然间,一阵熏风吹过,将那女子的声音送至耳边,清晰可辨。“看哪,他瞧我们俩的眼神儿,活像头老狮子,要么就是只年迈的老虎,正盯着殉道的基督徒呢!”字字句句听来,腔调却是熟稔的,无疑,是黛西·米勒小姐。

“让我们寄希望于他还没饿到饥火烧肠,”焦瓦内利确是千伶百俐,他琅琅道,“他会先吃了我,你呢,可以留着当甜点!”

温特伯恩停下脚步,心中骤然一惊,不过,不得不说,这一瞬间倒也如释重负。仿佛有道光照亮了黛西那些暧昧不明的举动,疑云尽数散去。面对她这样的姑娘,即便是个绅士,也根本无须再劳神对其以礼相待。他静静站着,凝神看她——又定定地望了望她的同伴,未曾想到尽管自己眼中的二人蒙昧晦暗,他们眼中的他定是披了一身的月光,了然可辨。他不免自怨自艾,想自己之前竟熬心费力,只为了能在对待黛西·米勒小姐时更通情理。他本欲走上前去,却又一转念,止住步子,倒不是唯恐冤枉了她,而是生怕自己这一向兢兢业业品度定级,此刻一下子豁然开朗,抽身而退时难免会显得异常欢喜,倘若如狂岂不失态?便转身走去入口,却在此时听到黛西又开了口。

“哎呀,是温特伯恩先生!他明明看见我了——却躲着我!”

好一个敏慧的小邪女啊!她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样儿,真是像极妙极!不过,温特伯恩不会冷着她的。他又走上前去,走向那巨大的十字架。黛西已起了身,焦瓦内利脱帽致意。当此际,温特伯恩却自思此种行径不啻癫狂之举,从健康的角度讲,竟让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深更半夜在滋生疟疾的巢穴打发时光。即便她真就是个狡黠的放荡姑娘,那又如何呢?那可并不足以让她死于恶性高热病啊。“你在这地方待了多久了?”他问道,语气近乎强横。

黛西本就生得霞姿月韵,月光更为其增色,她凝目望着他,片刻之后,方款语轻言:“整个晚上……无限美景,我见所未见。”

“依我看,”温特伯恩应道,“你心中断不会认为罗马热病是何等胜景的。病就是这么染上的。我就不明白了,”他转向焦瓦内利道,“你一个罗马本地人,眼看她这样草率行事,居然也由着她。”

“啊,”这位昳丽的本地人答道,“我的性命,我根本不会挂心的。”

“我也不会挂心的——若是你!我忧心的是这位姑娘的安危。”

焦瓦内利扬起那两道清俊的眉毛,亮出一口皓齿,却依旧驯顺,安然接受了温特伯恩的指责。“我提醒过小姐,这样做有失慎重,可小姐行事又何曾谨小慎微过呢?”

“我从未生过病,而且注定不会生什么病!”这位小姐朗声道,“我虽看上去弱,身子可是壮得很呢!我不过是想看月色中的斗兽场。未曾亲眼看见这般景色,我断不肯回家;而且,我们度过了最美妙的时光,焦瓦内利先生,不是吗?若果真有什么闪失,欧亨尼奥会给我些药片的。他那些药片啊,可是灵光呢。”

“我还要劝劝你,”温特伯恩坚持道,“上车回家,越快越好,再吃上一片药!”

“确是明智之举,”焦瓦内利应道,“我去看看马车是否已准备停当。”便急速走开了。

黛西随着温特伯恩向外走。他不时望向她,而她却未曾流露一丝窘迫。温特伯恩默然无语,黛西感慨着眼前的美景:“喔,我已看过月光下的斗兽场啦!”她欢呼道:“真是美不可言。”待留意到温特伯恩的静默,她便问他因何不讲话。他却依然默不作声,只是忽然笑了起来。此时,二人正走过幽暗的拱门;焦瓦内利站在对面的马车前。黛西猛然停住脚,驻足片刻,眼睛望着这位年轻的美国人。“你那日是不是认定我已婚约在身了?”她问道。

“那天我认定了什么,此刻已然无关紧要。”温特伯恩说道,笑声不止。

“好吧,那你此刻又洞悉了什么呢?”

“我已明白无论你订婚与否,都无甚差别!”

他能感觉到女孩的那一双清眸透过拱门下幽深的暗昧,直直凝望了他半日,显然有话要说。可焦瓦内利在一旁催促道:“快点儿,快点儿,我们倘能赶在午夜前进得屋去,就安全无虞了。”

黛西上了马车,坐定下来,那个幸运的意大利人相伴在侧。“别忘了吃欧亨尼奥的药片!”温特伯恩嘱咐道,轻轻抬了抬帽子。

“我才不在乎呢,”黛西道,音调听来却有些陌生,声音很细,“这罗马热病,得或不得,都无所谓!”一语未完,车夫已扬起马鞭,古老的人行道上四处打着补丁,马车幽而逝。

温特伯恩呢,说句公道话,事实确也如此,那个午夜,巧遇米勒小姐与一位绅士在斗兽场游荡这桩事,他可是守口如瓶。但即便如此,几日后,黛西那夜出游的种种竟在美国人的小圈子中传得沸沸扬扬,以致尽人皆知,少不得被人大做文章。温特伯恩暗思,流言定是发于旅馆,黛西深夜归家,门童和车夫免不了打趣一场。可也就在此刻,这位年轻人意识到,虽说这个美国风流小妞已沦为粗鄙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遭人谤议,他却不会再因此痛心疾首。一两日后,却也正是这些人又抛出了重磅消息:这位美国风流小妞已身染重病。温特伯恩听闻此言,即刻便赶往旅馆探问。发现已有两三位品性宽厚的友人,在他之前来访,此刻,他们正聚在米勒夫人的客厅,由伦道夫招呼着客人。

“在夜里弥漫开的,”伦道夫说道,“她就是这么染上的病,总在夜里出去逛。我都想不出她喜欢夜晚什么——漆黑一片。这儿的晚上除非出了月亮,平时可是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在美国,月亮可一直都在!”米勒夫人没露面。至少此刻,她终于肯陪陪女儿了。此种光景,可见黛西已命在旦夕。

温特伯恩常去探询病情,一次,遇见了米勒夫人,见她虽深受打击,却还从容不迫,着实让人惊讶,再看这位母亲,行事作风都俨然是个心灵手巧、干练明智的护士。她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谈着戴维斯医生,温特伯恩却暗自赞叹,面前这位女士,终究不是个一无所长的呆鸟啊。“有一日,黛西提到了你,”她对他说道,“虽说有一半的时间,她都在说胡话,可那一次,依我看,她的神思倒清醒。她留了个信儿给你。让我转告你,她从未与那位俊美的意大利人订婚。我听后也是很欢喜的;自打她病倒了,那位焦瓦内利先生就一次都未曾登过门。我这素来都视他为正牌绅士,可他这种举动料定不是绅士之作为啊!一位女士劝我说,许是他担心我怪罪他,怕我怨恨他带着黛西夜深了还四处游荡。好吧,怨是怨的;可我想他该知道我可是个淑女。大吆小喝去谩骂?我才不屑呢。不管怎么说,她说了,她没订婚。我不晓得为何她执意要你知道;不过,她可跟我念叨了三遍——‘切切记住,定要告诉温特伯恩先生。’之后,她又叮嘱我问问你,是否还记得那一次,你们二人一道去游瑞士的那座城堡。可我当时就告诉她,这样的话我可不要去传。不过,她未曾立过婚约这事儿,听来着实让我欣悦。”

可正如温特伯恩所说,此事已然无关紧要。可怜的女孩又熬了一礼拜,便香消玉殒。她染上的是一种较严重的热病。她的坟墓设在一个埋葬新教徒的小墓园内,藏身于罗马帝国城墙下的一隅,坟前青柏苍翠,迎春花正葳蕤。温特伯恩与许多哀悼者一同站在墓旁;念及这位姑娘生前事迹,她曾引发的各路流言,谁能料到送葬的人数竟也如此多。焦瓦内利站得离他很近,温特伯恩正欲转身离开,他凑身过来。只见焦瓦内利面白如纸,因着这场合,纽孔中也未插花朵,似乎心中藏了话。憋了半天,他终于说道:“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那一身侠骨柔情也无人能及。”半晌无语,他又道:“更是那天真的品性,天下再难一遇。”

温特伯恩凝视着他,一时竟只知重复他的话。“更是那天真的品性,天下再难一遇?”

“最是那天真的品性!”

温特伯恩立时心中煎熬,怒火中烧。“那究竟为什么,”他责问道,“你要带她去那个要命的地方?”

但见焦瓦内利先生的文雅之风竟一丝不乱。他垂头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命,不在话下;她呢,又汲汲盼着去。”

“这不是理由!”温特伯恩喊道。

这位诡秘莫测的罗马人垂下眼帘。“她若活着,我也一无所得。她永远都不会嫁给我,确定无疑。”

“她永远都不会嫁给你?”

“我一度也曾怀此奢望。可她是断断不会的,毋庸置疑。”

温特伯恩听着这番言语,伫立良久,四月绽放的雏菊间,一缕枝条兀自凸起,温特伯恩就静静凝视着这根枝条。待他回转身,焦瓦内利先生已缓步轻移,悄然离去。

温特伯恩未做耽搁,几乎即刻便离了罗马;不过,到了次年夏天,他又去沃韦见了姑妈科斯特洛夫人。科斯特洛夫人一向钟情沃韦。在沃韦的日子里,温特伯恩常常会想起黛西·米勒,忆起她那不可捉摸的行为举止。一日,他与姑妈聊起了她——他曾冤枉了这位姑娘,满心幽悁,终究难安。

“我可是当真想不通,”科斯特洛夫人说道,“你怎么会委屈到她呢?”

“她离世前曾留了口信给我,彼时我还不甚了了。可之后竟也恍然。她所期盼的是别人能相予尊重。”

“这是不是含蓄地表明,”科斯特洛夫人问道,“对于别人的情谊,她本是知恩图报的?”

对此温特伯恩缄默不语,却接着说道:“去年夏天您讲的那句话,倒是应验了。我在国外已生活太久,注定要铸成大错。”

尽管如此,他依旧回了日内瓦。他这一盘桓,种种矛盾的说辞自然陆续传出:一种传言称他沉湎于“研习”——言外之意呢,暗指他对一位心思玲珑的异国女子意兴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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