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凯瑟琳在她选择的场所接待了年轻人,这是一间纽约起居室,有着半个世纪前流行的装饰风格,室内陈设简洁朴实。尽管她的父亲对人讥讽无度,但莫里斯还是抑制住了骄傲,做出必要的努力,再次踏进他家的门槛。这一个宽宏大量的举动使得他变得加倍的有趣。
“我们必须解决问题——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他宣称,同时让手指从头发间轻轻滑过,并朝两扇窗户之间墙壁上用于装饰的狭长镜子瞥了一眼。在镜子的基座部分有一个镀金支架,覆盖在上面的是一块白色大理石薄板,它托起一个折叠成两卷书形状的双陆棋棋盘,两张闪光的页面上镌刻着《英国历史》几个绿色镀金字样。如果说莫里斯乐意把这座宅子的主人描绘成一个无情的嘲笑者,那是因为他觉得此人太过戒备森严,也是因为这是他发泄自己的愤懑——一种他刻意向医生隐瞒的愤懑——的最便捷途径。然而,读者诸君大有可能觉得,医生的警惕并无过分之处,两个年轻人仍不乏各种机会相互接触。眼下他们已建立了深厚的亲密关系,对于一个羞怯畏缩而又幽居深闺的人而言,我们的女主人公似乎享有了爱其所爱的权利。就在几天之内,年轻人向她倾诉了一番,她自认为对此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由于真切地预感到各种困难,他着手采取行动,期望事情能尽可能取得重大的进展。他记得人们常说命运垂青勇敢者,即便他忘了这种说法,佩尼曼太太也会提醒他的。佩尼曼太太醉心于剧中所有的情节,她恭维自己说一出大戏马上就要上演了。由于她将提词人的热情和观众的焦躁集于一身,她早已迫不及待,尽己所能地拉开了帷幕。不仅如此,她还期望在演出中有她的戏份,比如扮演心腹知己、歌队成员,朗诵收场白,等等。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情况也不时出现:她全然忘记了剧中端庄羞怯的女主人公,想入非非地沉浸在主人公和她之间的一些华丽的长篇对白中。
莫里斯最终告诉凯瑟琳的,无非是他爱上了她,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崇拜她。事实上,他早已让这件事尽可能多地公之于众了,他一次次的登门拜访就是一系列意味深长的暗示。现在他用情人的山盟海誓证实了这一点,作为它的一个令人难忘的标志,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姑娘的腰,在她的唇上留下一吻。令凯瑟琳始料未及的是,令人感到幸福的定情时刻降临得太快了,她自然把这份感情视为一个无价的稀世珍宝。我们甚至可以怀疑她曾经确切地期待过会拥有这份感情,她此前从未静候过它的到来,也从未暗自思忖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它一定会到来。正如我试图解释的那样,她既不迫切也不苛求,日复一日,她只取走她被赐予的那一份。情人的来访给她带来了一份信心和胆怯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的幸福,可是如果哪一天他这令人心荡神驰的拜访戛然而止,她不仅不会把自己说成是一个被抛弃的人,甚至都不会认为自己归属于失望者之列。在他上次跟她见面的时候,就在他给她留下一吻作为忠诚的一种恰当保证之后,她恳请他离开,留下她一人,让她好好想一想。莫里斯告辞前又吻了她。不过,凯瑟琳思绪纷乱,她的思考缺少某种连贯性。之后,她久久品味他在她的双唇和面颊上留下的亲吻。那种感觉未能有助于她平心静气地思考,反而成了一种阻碍。她很想看清她面临的整个局面以便做决定,如果就像她担心的那样,父亲告诉她他不接受莫里斯·汤森德,她下一步该何去何从。然而,她所能清晰看见的是,竟然会有人不接受他,这是何等奇怪的事;如果真是这样,其中必定出现了一种错误,一种谜团,它们不久之后便能得到妥善解决。她把抉择的事往后拖延。面对想象中跟父亲发生冲突的画面,她垂下了眼帘,纹丝不动地坐着,屏住呼吸,静心等待。这个画面令她的心怦怦直跳,痛苦不堪。在莫里斯亲吻她、告诉她那些事情的时候,她的心也怦怦直跳,可是这一次跳得更剧烈了,她惊恐万分。尽管如此,今天,也就是在年轻人说要解决问题、采取措施的时候,她觉得他言之有理,因此她的回答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
“我们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她说,“我们必须跟我父亲谈谈。我今天晚上就谈,你必须明天谈。”
“你先谈,这很好,”莫里斯回答,“这种事一般是由年轻男子也就是那个幸福的情郎先谈的,但就随你的便吧。”
凯瑟琳想到自己会为了他的缘故而变得勇敢,不由得心情欢畅。在这份满足中,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女人更机敏练达,”她说,“她们应该先行一步。她们更容易达成和解,她们更善于说服别人。”
“你在说服他的时候,得使出浑身解数,但毕竟,”莫里斯说,“你是难以抵挡的。”
“请不要用那种方式来谈论这件事,向我保证。明天,你跟我父亲交谈的时候,你要表现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我会尽我所能,”莫里斯向她保证,“虽然不会有多少用处,但我不妨一试。我当然希望能够轻松地赢得你,而不是为了你而非得大动干戈。”
“请不要谈论什么大动干戈,我们不会大动干戈的。”
“噢,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莫里斯反驳,“特别是你,因为你的处境一定会是最艰难的。你知道令尊首先会跟你说什么吗?”
“不知道,莫里斯,请告诉我。”
“他会告诉你,我是个贪图钱财的人。”
“贪图钱财?”
“这是一个分量很重的词,却是指一件卑鄙无耻的事,意思是说我在追逐你的钱财。”
“噢!”凯瑟琳轻柔地喃喃道。
这一声叹息既充满蔑视又动人心弦,莫里斯再次沉醉在了对柔情蜜意的甜蜜表白之中。“可是他肯定会这么说的。”
“为此做好准备并不困难,”凯瑟琳说,“我只需要对他说,他错了——其他人或许会这么做,但你绝不会的。”
“你必须着重强调这一点,因为他自己重点强调的也是这一点。”
凯瑟琳默默凝视着她的情人,片刻之后她说:“我会说服他的,但我很高兴我们未来会很富有。”她补充了一句。
莫里斯转过身去,朝他的帽子的顶部看去。“不,这是一个不幸,”末了,他终于说道,“我们遇到的困难正是由此引发的。”
“嗯,假如这是最可怕的不幸,我们不会那么不快乐。肯定许多人都不会把富有当成一件可怕的事。我会说服他的,然后我们就会为我们有钱而感到快乐!”
莫里斯·汤森德默然地听着这一套逻辑严密的说辞。“我让你来为我辩护,对于这项指控,一个男人非得屈尊俯就才能为自己辩护。”
听了这话,凯瑟琳沉默良久。她凝视着他,而他朝窗外望去。“莫里斯,”她有些唐突地说,“你很肯定你爱我吗?”
他转过身来,马上朝她俯下身去。“我最亲爱的,你难道怀疑我的爱吗?”
“我五天前才知道这种爱,”她说,“可是现在我好像没有它就无法活下去了。”
“你永远也不用去尝试!”他笑了出来,笑声温柔甜美,令人安心,随后他又马上补充道,“有一件事情,你也必须告诉我。”她刚才说完最后一个词之后,闭上了双眼,而且一直闭着,现在听见他这么说,她点了点头,双眼依然没有睁开。“你必须告诉我,”他继续说,“如果令尊与我针锋相对毫不妥协,如果他毅然决然地阻止我们喜结良缘,你将依然忠贞不屈。”
凯瑟琳睁开双眼凝望着他,他从中读到的,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承诺。
“你会忠于我?”莫里斯问,“你知道你已经是成人,你可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了。”
“啊,莫里斯!”她低声呼唤,她的回答尽在其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并非尽在其中,因为她把双手放在他的手中。他紧紧握住这双手不放,转而又再次亲吻了她。有关他们俩之间的对话,所有需要记录下来的内容,尽在于此。不过,如果佩尼曼太太在场,她很有可能会承认,这场谈话没有发生在华盛顿广场上的喷泉旁,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