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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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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外的前六个月里,医生从来没有跟女儿谈到过他们之间的小分歧,一方面是因为他事先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有不计其数的其他事情需要考虑。想要查明她的情感状况,除非直接询问她,采取任何其他办法都纯属徒劳,原因是如果在家里熟悉的环境下她沉闷乏味而不善言辞,她从瑞士的绵绵群山或者意大利的各种碑柱中,也未能获得生气与活力。她永远是父亲温顺听话而又明白事理的旅行同伴,恭敬而沉默地饱览风光,从不抱怨旅途的劳顿,总是在他前一天晚上约定的时间前整装待发,既不热衷于愚蠢的批评,也不沉迷于优雅的赞赏。“她的智力简直就像一条披肩。”医生自言自语,她的主要优势便是,披肩有时会遗失,或者是从马车上掉下来,而凯瑟琳总是雷打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有一个坚实而宽敞的座位。不过,父亲早已预料到这些,对于她作为旅游者表现出来的智力上的局限,他并没有归因于精神忧郁。她完全没有让自己表现出一个受害者的任何特征,在整个旅行期间,她未曾发出过一声哀叹。他猜想她在与莫里斯·汤森德通信,但他对此保持缄默,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年轻人的信,而凯瑟琳自己的信件又总是交给服务员去办理的。她颇为频繁地定期收到情人的来信,但汤森德的信是夹在佩尼曼太太的信封中。因此,每当医生把姐姐寄来的信函交给她时,他无意之中成了工具,帮着传递他所谴责的那种爱情。凯瑟琳对眼下的局面进行了这种反思,如果是在六个月之前,她肯定会觉得应当提醒他注意,可是现在认为自己已经得到赦免。有一次她出于荣誉感对他倾心相告,他的话却在她的心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伤痕,如今也许她依然会尽己所能竭力使他高兴,可是她再也不会以那种方式跟他谈话了。她悄悄地阅读情人的来信。

夏末的一天,这两位旅行者发现他们置身于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寂静山谷里。他们此刻正在越过一条山路,在往山上攀爬的漫长路途中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徒步远远地走在了前面。顷刻,医生发现了一条穿过一个横谷的小道。他有充分的理由猜测,这条小道通往上坡路上一个海拔更高的地方。他们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前行,最终竟迷失了方向。这个山谷原本十分荒凉、崎岖,他们与其说是在徒步行走,毋宁说是在攀爬。他们两个人都是不错的行走者,能够泰然自若地面对眼前的冒险行动。他们不时停下步子,好让凯瑟琳稍事休息。后来,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嶙峋的怪石,遥望布满红霞的天空。此时正值八月末,临近薄暮时分,夜幕正在徐徐降临。他们已经爬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空气凛冽刺骨。西边落霞满天,散发出寒冷的红色光芒,使幽谷周边的山壁更显幽暗险峻。一次在他们短暂停留的时候,父亲离开了她,信步走向一个远处的高地去看风景。转眼间,他从眼前消失了,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四周一片寂静,唯有近旁的一条小溪在呢喃低语。置身于如此荒凉而幽静的山谷,她想起了莫里斯·汤森德,他仿佛更显得远在天边。父亲久久没有返回,她开始有些心神不定,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终于再次出现,在苍茫的暮色中缓缓向她走来,她站起身来往前走。然而,他并没有示意她继续,而是来到她身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凝神望着她,那双眼睛刚才远眺过群峰上的皑皑白雪,此刻依旧闪烁着光芒。然后,他突如其来地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你已经放弃他了吗?”

虽说问题是出乎意料的,仅从表面上看凯瑟琳似乎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父亲!”她回答。

他再次注视她,良久无言。

“他给你写信了吗?”他问。

“对,大约一个月两次。”

医生把目光转向山谷,同时挥舞着手杖,然后,他用同一种低沉的声音对她说:

“我非常生气。”

她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否想要威胁她。假如他有这个想法,他真是选了一个好地方。这一处貌似漠然无情而又令人感伤的幽谷,早已被夏日明媚的阳光所遗弃,周遭的一切无不令她痛感孤独和无助。她环顾四周,不觉冷彻心扉,顷刻间,她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包围着。然而,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除了温柔地喃喃低语“我很抱歉”之外,她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考验我的耐心,”父亲继续说,“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不是一个十分和善的人。尽管从外表上看我和颜悦色,可是心底里我的情感也会波涛汹涌,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做到铁石心肠。”

凯瑟琳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他是有意把她带到这里的吗?这是他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呢?凯瑟琳不禁暗自琢磨。他这么做是为了利用她的畏惧出其不意地把她吓得打退堂鼓吗?她又畏惧什么呢?这个地方尽管面目狰狞,荒凉萧瑟,可是并不能加害于她。父亲身上有某种不动声色的过激倾向,使他变得危险,但凯瑟琳自己几乎没有想到,他计划之中的事会是用他的双手——著名内科医生的灵巧、优雅而又柔软的双手——扼住她的喉咙。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禁倒退了一步。“我确信,只要你愿意,你什么事都可以做到。”她说。这是她简单而明确的信念。

“我非常生气。”他回答,语气越发激烈。

“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并不是突然变成这样。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的内心一直狂怒不已,只不过我刚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让愤怒迸发而出的好地方。这里一片寂静,渺无人烟。”

“是的,这里的确很寂静,”凯瑟琳茫然地说,同时举目四望,“你难道不回到马车上去吗?”

“稍过片刻。你的意思是说,经历了整个这段时间,你竟寸步不让?”

“父亲,如果我能够做到,我会退让的,可是我做不到。”

医生也环顾了一下四周。“你愿意被留在这样一个地方,忍饥挨饿吗?”

“你是什么意思?”姑娘大声嚷道。

“那将会是你的命运——他就会那样离开你。”

他没有能够触动她,可是他提到了莫里斯。一股暖流涌上她的心头。“那不是真实的,父亲,”她脱口而出,“你不应该这么说,这不公正,这不是真实的!”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对,这是不公正的,因为你不相信它。可是,这是 真实的,回到马车上去吧。”

他转身离去,她跟在他的后面。他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远远地走在了前面。他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等她赶上来,但一次也没有转过身来,而她步履蹒跚,艰难地往前走,她的心因第一次粗暴地顶撞父亲而激动得怦怦乱跳。此时暮色几乎完全笼罩了大地,父亲的身影终于在她的眼前消失了。然而,她沿路往前,不一会儿,只见突然一个峰回路转,她来到了大路上,马车正停在那里等候。父亲坐在马车里,态度僵硬,沉默不语。她同样沉默不语,在他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后来当她回想起这件事时,她依稀记得接下来好多天他们之间未曾说过一句话。这种局面的确有些奇怪,可是并没有永久地影响她对父亲的情感,因为他毕竟需要偶尔发发火,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已经有六个月由着她去了。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是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和善的人。凯瑟琳非常想知道他到底有何深意。无论她对父亲怀有怎样的怨恨,这一句话都不能令她信服,也不会受到她的欢迎。即便是在她痛不欲生时,她也不会把他想象成一个不完美的人,此种想法绝不会给她带来丝毫的满足感。像他那么聪明机敏的人,在表达方面无所不能,可以使含义丰富,那种说法部分再现了他的极度细致敏锐。至于他说自己铁石心肠,在一个男子汉身上,毋庸置疑,这是一项美德。

他又有六个月任由她自行其是——这六个月里她毫无怨言地让自己去适应延长了的行程。这一次结束时他又旧事重提。这也是整个行程的终点,是在利物浦的一家旅馆,在登上开往纽约的游轮的前夕。他们在一间光线昏暗散发出霉味的宽敞起居室内里用完晚餐,桌布被撤去之后,医生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末了,凯瑟琳拿起蜡烛,准备回房间就寝,但是父亲示意她留下。

“你回到家里之后打算做些什么?”他问,她手持蜡烛停下了脚步。

“你是指跟汤森德先生有关的事吗?”

“是指跟汤森德先生有关的事。”

“我们很有可能会结婚。”

医生又来回踱了几趟,而她屏气静候在一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频繁地收到他的来信吗?”

“是的,一个月两次。”凯瑟琳迅速回答。

“他总是谈论结婚的事吗?”

“噢,是的。他也谈论许多其他的事,但总是会说起结婚的事。”

“我很高兴听你说他会谈论不同的话题,不然的话,他的来信就太单调乏味了。”

“他的文笔优美流畅。”凯瑟琳说,她甚为欣喜能有机会这么说。

“他们总是写得优美流畅的。然而,在特定的情况下,文笔的优美也不会使事物的是非曲直有所改变。这么说来,你到达之后,立刻就会跟他跑了?”

这么说显得相当粗鄙,凯瑟琳内心的某种尊严感令她感到愤怒。“在我们到家之前,我无可奉告。”她说。

“这合情合理,”父亲回答,“我对你的全部期盼仅此而已——就是说你一定要告诉我,给我确切的通知。当一个可怜的人就要失去他唯一的孩子时,他希望事先得到一个暗示。”

“噢,父亲,你不会失去我!”凯瑟琳说,手中蜡烛里的蜡油溅了出来。

“如果到时候你能肯定的话,”他继续说,“提前三天就可以了。你知道,他应该对我万分感激。我带你到国外旅行,是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由于你获得了知识,提升了趣味,你的价值翻了一倍。一年之前,你也许有点见识短浅,有点土里土气,可是,现在你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欣赏过一切艺术珍品,你会是一个最令人愉悦的伴侣。我们已经帮他把羊羔喂养得膘肥体壮,供他宰杀!”凯瑟琳转过身去,茫然地望着大门。“去睡觉吧,”父亲说,“我们要到中午才上船,你可以睡得晚些起来。我们回去的航程很有可能会非常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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