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基辅的街衢喧阗着,轰响着。这是哥萨克大尉高罗贝茨在大张喜筵祝贺儿子的婚礼。许多人到大尉家里来道喜,喝喜酒。在从前,人们喜欢尽情地吃,更喜欢尽情地喝,尤其喜欢尽情地寻欢作乐。查波罗什人米基特卡在彼列施莱原野招待波兰小贵族们喝了七天七夜的红酒,刚吃完酒席就骑着一匹栗色的马一直上这儿来。大尉的结义兄弟丹尼洛·布鲁尔巴施也带着年轻的妻卡捷琳娜和才满周岁的儿子从第聂伯河的对岸前来道喜,在那边的两座山中间,有他的村庄。客人们都惊讶夫人卡捷琳娜有这么一张洁白的脸,两弯赛似德国天鹅绒的黑眉毛,穿着这么边式的上衣和浅蓝色丝绸衬裙,脚登镶有银后踵的长统靴;可是客人们尤其惊讶的是,她的年老的父亲这回竟没有陪她同来。老头儿在第聂伯河对岸一共只住了一年,倒有二十一年行踪不明,直等到女儿出嫁并生下了儿子,他才回来投亲。他准会有许多奇闻轶事讲给大伙儿听。他在异乡漂泊了这么些年,怎么会没有许多话说给大家听,叫大家开开眼界呢!那边的情形迥然不同,人是另外一种人,又没有基督教的教堂……可是,他竟没有来。
招待客人们吃的是浸着葡萄干和李子的果酒,用大盘子装着一块大圆面包。乐师们动手去挖和钱币一起烤制好的大圆面包的底层的皮,暂时停止奏乐,把铙钹、提琴和羯鼓靠身放下。其时,大姑娘、小媳妇们用丝手帕揩了揩嘴,又站到行列外边来;小伙子们双手叉腰,夸耀地环顾四周,准备上前去跟她们跳舞——正在这时候,老大尉捧着两尊圣像出来为新人祝福。这两尊圣像是他从年高德劭的苦行僧圣巴托罗缪长老手里得来的。那上面没有什么贵重的镶嵌;没有银,也没有金;可是谁家只要供奉了它们,随便什么恶灵就再也不敢上门。大尉举起圣像,准备说几句简短的祷词……正在这时候,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忽然大吃一惊,喊叫起来;接着,大家纷纷后退,恐惧地用手指着一个站在人群中间的哥萨克。谁都不认得这个人是谁。可是他刚才的哥萨克舞跳得真好,并且已经把四周的人都逗乐了。等到大尉把圣像举起来的时候,他的脸可就忽然变了样:鼻子拉长了,歪到一边去,一双褐色的眼睛变成绿莹莹的了,嘴唇皮发青,下巴颏一哆嗦尖了起来,变得跟一枝长矛一样,嘴里吐出獠牙,脑袋后面肿起了驼峰,这个哥萨克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头儿。
“就是他!就是他!”人们挤紧在一起喊。
“巫师又出现了!”母亲们把孩子搂紧在怀里大声呼号。
大尉庄重而威严地迎上去,把圣像往他身上一照,大声地说:“快去,撒旦的幻影,这儿没有你安身的地方!”于是古怪的老人发出咝咝声,狼似的咬着牙齿,消失了。
人群里掀起一片纷纭的议论,像天气阴霾时海潮的喧嚣一样。
“巫师是个什么东西?”一些没有经验的年轻人问道。
“大难临头了!”老人们摇摇头说。在大尉家宽敞的院子里,人们三五成群的,到处谈说着行踪诡秘的巫师的故事。可是几乎每一个人都说得不同,显见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他确实的事迹。
一桶蜜酒和几缸希腊酒搬到了院子里。大家又都欢腾起来。乐师们把丝弦奏起来;大姑娘小媳妇们,跟穿着色彩绚烂的短袄的勇敢的哥萨克们旋舞着。几杯酒下了肚,九十岁和百来岁的老人家们记起了逝去的岁月,也都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他们一直欢宴到深夜才肯散席,现在的人再不会像那样的欢宴了。客人们开始散去;可是很少有人是回家去的。许多人就留在大尉家宽敞的院子里过夜;还有更多的哥萨克毫不拘礼地睡在长凳底下、地上、马匹的旁边、猪圈的附近,哥萨克们醉醺醺地,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倒下来睡着,响亮的鼾声叫全基辅都能听到。
二
整个大地笼罩着柔和的光辉。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洁白的贵重的大马士革薄纱把第聂伯河崎岖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远远地退到松柏丛林的深处。
第聂伯河的中流泛着一只独木船。两个从仆蹲在船头;黑色哥萨克帽子歪戴在一边,一桨划下去,水沫向四外飞溅,好像打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哥萨克们为什么不引吭高歌?为什么不讲述波兰牧师走遍乌克兰全境把哥萨克们一个个变成天主教徒,或者鞑靼军队在盐湖附近打了两天仗?他们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唱歌,讲述英勇的战绩?他们的主人丹尼洛沉思着,绯色短袄的袖子从独木舟的船舷上飘下来,拨弄着流水。他们的女主人卡捷琳娜轻轻地摇着婴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水花像灰色的轻尘似的吹到她那件没有罩一块遮雨布的华丽的上衣上。
从第聂伯河的河心眺望高耸云霄的山岳,广阔无垠的草原,苍翠欲滴的森林,真是赏心悦目啊!那些山不像山:它们没有山麓,极目四望,全是峻险突兀的尖峰,无论在山脚或山巅,都展开着高不可测的苍空。山岗上的树木也不像树木:倒像是长在林鬼毛茸茸的脑袋上的长发。往下去,林鬼在溪水旁边洗涤他的须髯,无论在须梢或发尖,又都是高不可测的苍空。草原不像草原:那是拦腰把圆圆的苍空围绕起来的一条绿带子,无论在它的上方或下方,都浮泛着一轮皓月。
丹尼洛不向四周眺望,却直瞅着年轻的娇妻。“你为什么悲伤,年轻的妻啊,黄金一样珍贵的卡捷琳娜?”
“我没有悲伤,我的主人,丹尼洛!我因为听了关于巫师的奇怪的故事,心里觉得害怕。据说他生下地来就长了一张怪怕人的脸……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跟他在一起玩。听着,丹尼洛,人家说得多么可怕:他老觉得大家在嘲笑他。他要是在黑夜里碰上了一个什么人,他就以为人家在龇牙咧嘴地笑他。到了第二天,那人准就要无疾而终。我听了这些故事,心里又是奇怪,又是害怕。”卡捷琳娜说,掏出一块手帕来,抹了抹睡熟在怀里的婴孩的脸。她用红丝线在那块手帕上绣着树叶和野果。
丹尼洛一句话也不说,眼睁睁地望着黑暗的远方,在那森林后边,一道土墙闪着乌光,土墙后边耸起一座古老的城堡。他的眉毛上面立时折叠起三条皱纹;左手抚了抚英俊的短髭。“巫师倒没有什么可怕,”他说,“就怕他不是一个善类。他怎么会想到搬上这儿来住的?听人说,波兰人正打算造一座要塞,切断我们跟查波罗什人联络的后路。这话许是真的……这老帮子要是窝藏了敌人,我就要踏平他的魔窟。我要把这老巫师活活地烧死,叫乌鸦也啄不到他的肉吃。再说,我想他一定藏了不少的金银财宝。哪,那儿就是魔鬼住的地方!要是他有金子……咱们这就要摇过十字架去了——这是坟场。他的邪恶的祖先就埋葬在这儿。据人说,为了几个臭钱,他们都情愿把自己的身子、灵魂,连同褴褛的破衣,一起出卖给撒旦。要是他真的有金子,那就再也不用耽搁:出外打仗不是永远可以得到战利品的……”
“我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些什么。自从你跟他见了一面,我就知道这是不祥之兆……可是你干吗喘气喘得这么急促,这样严厉地瞪着我,这样阴郁地皱着眉毛……”
“别啰嗦了,娘儿们!”丹尼洛愤愤然地说,“要是尽跟你们胡缠,保不定自己也要变成了老娘儿们。伙计,给我的烟管点个火!”他对一个划桨的人说,那人从烟管里磕出一些燃着的灰烬,塞进主人的烟管。“想用巫师来吓唬我!”丹尼洛继续往下说,“谢天谢地,哥萨克是既不怕鬼,也不怕波兰牧师的。听信娘儿们的话,有什么好处?是不是,伙计们?咱们的媳妇就是烟管和锋利的马刀!”
卡捷琳娜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风吹来,使河流上漾起涟漪,整条第聂伯河银光闪闪,在黑夜里像狼毛一样。
独木舟向斜刺一拐,紧沿着树木繁茂的河岸漂去。岸上的坟场隐约在望了。古老颓败的十字架森森林立。十字架的中间不生白球花,青草也不葱翠,只有月亮从天际的高处照亮它们。
“听见喊声没有,伙计们?有人在向咱们求救!”丹尼洛向划手们说。
“我们听见喊声,好像是从对岸传来的。”从仆们齐声说,遥指着坟场。
可是,周遭静寂了。小船又拐了个弯,绕着突出的河岸驶去。划手们忽然放下了桨,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丹尼洛也愣住了,一阵寒栗透过哥萨克的全身。
坟上的一个十字架摇动了一下,一个干枯的死尸悄悄地从坟里爬起来。长须齐腰;指甲长长的,比手指还要长。他悄悄地举起一双手。整个的脸颤动着,歪扭着。他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气闷啊!气闷啊!”他用一种可怕的非人的声音呻吟着。这声音像一把利刃直刺入心窝,接着死尸忽然消失到地底去了。另外一个十字架摇动了一下,又走出一个死尸来,比先前的一个更可怕,更颀长。浑身上下长满黑毛。胡须长到膝盖;骨头似的指甲也更长了一些。他更加凄厉地喊道:“我气闷啊!”接着又消失到地底去了。第三个十字架又摇动了一下,第三个死尸又爬了起来。瞧上去只像是一架骷髅升起在地面。胡须长到脚后跟;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插入土里。他怪可怕的举起一双手,仿佛要去把月亮摘下来,他喊得像有人锯他的黄色的骸骨似的……
睡熟在卡捷琳娜怀里的婴孩叫了一声,惊醒过来。夫人也惊叫起来。划手们吓得都把帽子掉落在第聂伯河里。连他们的主人也禁不住不寒而栗。
蓦地一切幻象都消逝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从仆们余悸在心,过了许久才再去划起桨来。布鲁尔巴施关注地望着惊慌失色把哭叫的婴孩抱在手里摇着的年轻的妻;走过去把她搂近自己的胸膛,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别害怕,卡捷琳娜!你瞧:什么都没有呀!”他说,指着四方,“这是巫师吓唬人的,好叫人不敢走近他的污秽的巢窟。他只能吓唬吓唬老娘儿们!把儿子给我抱!”
说完话,丹尼洛把儿子举起来,凑近自己的嘴唇:“伊万乖宝贝,你不怕巫师的,是不是?你说呀:不怕,爸爸,我是一个哥萨克。别哭!咱们就要到家了!就要到家了!让妈妈喂粥给你吃;把你放在摇篮里睡觉,唱一支歌给你听:
摇呀摇!
宝贝快睡觉!
长大起来好玩耍!
做一个哥萨克,
把妖怪都赶跑!
“听我说,卡捷琳娜,我觉得你父亲不想跟我们好好地过日子。他这次回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老像跟谁闹别扭似的,……既然不高兴,回来干什么呢?他从来不想为哥萨克的自由干一杯酒!也不抱一抱小外孙!起初我打算披肝沥胆地跟他谈谈知心话,可是不成啊,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不,他没有一颗哥萨克的心!哥萨克随便在什么地方碰到了,都会挖出心来给对方的。怎么,我的亲爱的伙计们,快靠岸了么?我给你们新帽子戴!斯捷茨科,我给你一顶镶金边的天鹅绒的。这顶帽子是我从一个鞑靼人头上连他的脑袋瓜一块取下来的。他的全副装备都归了我了,我只放走了他的灵魂。好,把船拢岸吧!伊万乖宝贝,咱们到家了,你还老是哭!把他抱过去,卡捷琳娜!”
大家下了船。山背后现出稻草盖的屋顶;那是丹尼洛祖传的住宅。住宅后面还有一座山,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个哥萨克的影子。
三
丹尼洛的村庄坐落在两座山中间,在通往第聂伯河的一个狭小的溪谷里。住宅不怎么高大,看来跟哥萨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间正房;可是,他、他的妻、老女仆、十来个精壮的伙计都各有自己安身的地方。墙壁上部团团围绕着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陈列着许多大海碗和菜锅,这中间还有长脚银酒杯、镂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礼物或是战争中得来的战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挂着贵重的毛瑟枪、剑、火绳枪和长矛。这些东西都是从鞑靼人、土耳其人和波兰人手里自愿或不自愿地移转过来的。不过都已有一些凹痕。看到这些东西,丹尼洛好像看到证物似的想起了自己的武勋战绩。再往下面,墙脚下,斜放着几张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长凳。长凳旁边,在暖炕前面,从天花板的圆环上挂下绳子来,吊着一只摇篮。整个正房的地上都铺着光洁坚实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睡在长凳上。暖炕上睡的是老女仆。婴孩在摇篮里玩着,摇得睡过去。地上,伙计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个哥萨克宁可在自由广阔的天空底下睡在平滑的土地上。他不需要鸭绒被和羽毛褥子。他把新鲜的稻草铺在脑袋下面,逍遥自在地在青草上伸展四肢。半夜里睡醒了,他喜欢眺望撒满星斗的高空,在一阵凉爽得透入哥萨克的骨髓的夜寒中打哆嗦。睡眼惺忪地伸一伸懒腰,叨念着,点着了烟管,把暖和的裘衣裹得更紧些,又复睡去。
经过了昨天的一场欢乐,布鲁尔巴施醒来已经不早了。醒来之后,他坐在屋角里一张板凳上,开始磨快他用东西换来的一把崭新的土耳其马刀。夫人卡捷琳娜用金线绣一块绢丝手巾。忽然卡捷琳娜的父亲走进屋子,怒气冲冲,紧锁着双眉,嘴里衔着一根外国烟管,向女儿这边走来,厉声地问她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
“这件事,岳父,你别问她,应该问我!回答的应该不是妻,而是丈夫。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你可别见怪,”丹尼洛说,不放下手里的活,“也许在有些信奉邪教的国家里不是这样的,那我可不知道。”
岳父严厉的脸上泛了赭红,一双眼睛怪怕人的闪烁着。“不是父亲,还有谁来管教自己的女儿呢!”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好吧,我就来问你:你在哪儿鬼混得这么晚才回家?”
“这就问对了,亲爱的岳父!关于这一点,我可以这样回答你:我早已过了让老奶奶裹着襁褓抱在手里的那种年龄了。我能够骑马驰骋。手里能使锋利的马刀。还能够干许多别的……我能拒绝回答任何人我做过些什么事情。”
“我知道,丹尼洛,你是故意跟我找碴儿!谁要是瞒着什么,他的心里准是怀着鬼胎。”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丹尼洛说,“我呢,我也有我的想法。谢天谢地,我还没有干过什么见不得人面的事;我一直是为正教的信仰和祖国而奋斗的;不像有些流浪汉,当正教徒苦战苦斗的时候,却徘徊在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后来忽然回来了,来收割他没有种过的庄稼。这种人连宗教合并派 都不如,从来不上一回教堂。对于这种人才应该好好地问一下:他们在哪儿鬼混来的。”
“喂,哥萨克!你知道不……我枪打得不准,子弹能在一百俄丈以外穿通人的心脏。我剑也舞得不高明,能够把人剁成比熬粥的小米还细的肉浆。”
“我准备好了。”丹尼洛说,敏捷地抡起马刀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好像早就知道要把它磨快来做什么用似的。
“丹尼洛!”卡捷琳娜大声嚷,坠住他的胳膊,吊在上面,“你仔细想一想,疯子,瞧你对谁使刀弄棒的!爹,你老人家头发像雪一样白了,可是还气鼓鼓的,像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
“妻!”丹尼洛威胁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你管你娘儿们的事情去吧!”
马刀可怕地铿锵作响,钢与钢互相砍伐,两个哥萨克沐浴着尘雾一样的火花。卡捷琳娜哭着走到卧室里去,投身在床上,掩住耳朵,不要听见马刀互击的声音。可是,哥萨克们的厮杀可不是有气无力,不会让人不听见马刀互击的声音。她的心快裂开了。仿佛整个身子都感觉到那声音的分量:铛,铛。“不,我再也受不住,再也受不住……也许,鲜血已经从洁白的肉体里涌出来。也许,我的丈夫吃不住了;可是我还在这儿躺着!”她脸发白,喘吁吁地奔进屋里。
两个哥萨克旗鼓相当,厮杀得十分猛烈。谁都不能把对方打赢。卡捷琳娜的父亲杀过去,丹尼洛退后了。等到丹尼洛再杀回来,严厉的父亲又往后退去,结果又打成平手。刀光霍霍,杀气腾腾。啊呀!两把马刀碰上了……当啷一声,刃口离开刀柄飞了出去。
“老天爷,这下子可好了!”卡捷琳娜说,可是当她看见两个哥萨克奔过去拿毛瑟枪的时候,又喊叫起来。他们安上燧石,扳起了枪机。
丹尼洛开了一枪,没有命中。父亲举起枪来瞄准……他上了岁数,眼力不如年轻人那样炯锐;可是他的手一点也没有哆嗦。砰的一声……丹尼洛向前踉跄了几步。鲜血染红了他的短袄的左袖。
“不!”他喊道,“我不会输得这样容易。左手不算什么,右手才是三军的主帅。我有一把土耳其手枪挂在墙上:这一辈子它还从来没有一次耽误过我的事。下来吧,老伙伴!给你的朋友帮个忙!”丹尼洛伸出手去拿枪。
“丹尼洛!”卡捷琳娜绝望地喊,抓住他的手,匍匐在他的脚下,“我不是为了自己才来恳求你。我只有一个归宿:丈夫死了再含垢贪生,这是下贱的女人。第聂伯河,冰冷的第聂伯河,就是我的坟墓。可是,瞧瞧你的儿子,丹尼洛,瞧瞧你的儿子呀!谁来抚爱可怜的孩子?谁来庇护他?谁来教他骑上乌黑发亮的骏马,为自由和信仰而战斗,像个哥萨克似的喝酒和玩乐?死去吧,儿啊,死了的干脆!你爸爸不认你了呀!瞧他把脸扭了过去!啊!我现在才认得了你!你是野兽,不是人!你狼心狗肺,比蛇蝎还凶险十分。我以为你还有一点一滴的怜悯。你钻石般的胸膛里还燃烧着人的感情。我上了你的当!这样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当你听见野蛮的波兰人把受伤的儿子掷在火里,你的儿子在刀锯鼎镬之中呼号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尸骨在坟墓里跳起舞来。啊,我认得了你!你巴不得从棺材里爬起来,用帽子扇火,把你的儿子活活烧死!”
“别往下说了,卡捷琳娜!伊万乖宝贝,让我亲亲你!不,我的孩子,谁都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你要长大起来为祖国争光;你要像一阵旋风似的驰骋在哥萨克们的前面,头戴一顶天鹅绒帽子,手里拿着锐利的马刀。让我们和好吧!爹!让我们忘掉我们中间发生过的纠纷。我要是对你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请你原谅。为什么不伸手给我?”丹尼洛对卡捷琳娜的父亲说,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或者和解的表情。
“爹!”卡捷琳娜叫道,抱着他接起吻来,“别绷着脸,饶了丹尼洛吧!他再也不敢冒犯你啦!”
“看在你的面上,我的女儿,我就饶恕他!”他答道,吻了她一下,双目炯炯发光。
卡捷琳娜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这接吻和这炯炯的目光,在她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她把臂肘凭靠在桌子上。丹尼洛就坐在桌子旁边包扎着手上的伤口,同时他反复寻思,没有做错事情而请人宽恕是不对的,不像一个哥萨克干的。
四
天亮了,可是没有阳光:天空阴霾,细雨落在田野上、树木上、广阔的第聂伯河上。夫人卡捷琳娜醒了过来,可是没有欢乐:她眼泪盈盈,满心骚乱不宁。“亲爱的丈夫,宝贵的丈夫,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什么梦?亲爱的夫人卡捷琳娜?”
“我做的梦真古怪,清清楚楚,就像真的一样,我梦见我爹就是那个在大尉家里看见的丑八怪。可是我求你别把梦当真,什么愚蠢的事情不会在梦里遇见呢!我梦见站在他的面前,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隐隐作痛。你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呵……”
“他说了些什么,我黄金一般的卡捷琳娜?”
“他说:你瞧瞧我,卡捷琳娜,我长得多么俊!人家说我丑,那才是胡说八道呢!我可以做你的好丈夫。瞧,我这双眼睛怎样地发亮!他把一双火焰般的眼睛对着我,我大喊了一声,就醒了。”
“是的,做梦时常常透露真情。你知道山背后近来不大安稳么?波兰人恐怕又要待机而动。高罗贝茨那边派人来过,叫我晚上别睡觉。他真是多操这份心:我原就不打算睡觉。我的从仆们昨儿晚上一宵筑起了十二座鹿砦。咱们要请波兰兵吃铅果子,请他们的贵族在皮鞭下面跳舞。”
“这些爹都知道么?”
“你爹真是我的一个累赘!我到现在还琢磨不透他。他在异乡一定犯了滔天大罪。说真格的,这是凭什么呢?回来住了个把月,他还从来没有像个善良的哥萨克似的露过一次笑脸!他不喝蜜酒!听见了没有,卡捷琳娜,他不喝我在布列斯特逼那犹太人交出来的蜜酒。喂!伙计!”丹尼洛嚷道,“到地窖里去把犹太人的蜜酒拿来!他就连烧酒也不喝一口!活见鬼!夫人卡捷琳娜,我恐怕他连基督都不信呢。啊!你想是不是?”
“天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丹尼洛!”
“真怪,夫人!”丹尼洛接碴儿说下去,从哥萨克手里接过来一只瓦杯,“连卑劣的天主教徒也喜欢喝伏特加酒的;只有土耳其人才不喝。怎么啦,斯捷茨科,你在地窖里又灌饱了蜜酒?”
“只尝了一口,主人!”
“撒谎,狗崽子!瞧,你的胡子上都招满了苍蝇!我从你一双眼睛上就看出来你至少喝了半桶。喝,哥萨克!多么勇敢的人民呀!什么东西都肯为伙伴牺牲,就是酒得留给自己受用。夫人卡捷琳娜,我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喝几杯了。啊?”
“亏你还说呢!上一回……”
“别害怕,别害怕,我就喝这一杯!瞧,土耳其长老进屋里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看见岳父弯着身子走进来。
“这是怎么啦,我的女儿!”父亲从头上摘下帽子,整了整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镶嵌着奇异的宝石的马刀:“太阳已经升到当空,你饭还没做好么?”
“好了,爹,我这就去摆桌子!你把那锅汤团端出来!”卡捷琳娜对正在擦木碗的老女仆说,“等一等,还是我去拿吧,”卡捷琳娜继续说,“你招呼伙计们来吃饭!”
众人团团围坐在地上:面对圣像坐着父亲,左首是丹尼洛,右首是夫人卡捷琳娜和十来个穿蓝色和黄色短袄的忠仆。
“我不喜欢吃这些汤团!”父亲说,尝了一下就把瓢子放下了,“一点滋味也没有!”
“我知道你顶喜欢吃的是犹太挂面!”丹尼洛心里想。“岳父!”他继续大声地说,“你为什么说汤团没有滋味?是不是做得不好?你的卡捷琳娜做的汤团,连哥萨克统帅都难得吃到呢。没有理由讨厌它。这是基督徒的食物!一切圣徒和上帝的仆人都吃汤团的。”
父亲不说一句话;丹尼洛也沉默了。
老女仆端上来一只塞有白菜和李子的烤猪。“我不爱吃猪肉!”卡捷琳娜的父亲用勺儿撩着白菜说。
“为什么不爱吃猪肉呢!”丹尼洛说道,“只有土耳其人和犹太人才不吃猪肉!”
父亲更阴沉地皱紧了眉头。
年老的父亲只吃了一点浇牛奶的麦粉粥,代替伏特加酒,却从怀里掏出一瓶黑水来喝了。
饭后,丹尼洛呼呼地睡去,直到傍晚才醒来。他坐下写信给哥萨克部队;夫人卡捷琳娜坐在暖炕上,用脚摇着摇篮。丹尼洛坐在那儿,左眼望着文书,右眼望着窗外。窗外远处闪耀着群山和第聂伯河的剪影。森林在第聂伯河后面发蓝。头顶上,晴朗的夜空闪着微光;可是丹尼洛不是在观赏遥远的天空和蓝色的森林,他是在望着那个突出的海角,海角上一个古老的城堡黑魆魆地耸立着。他依稀觉得城堡上有一个狭小的窗户泄出火光。可是四周万籁无声。这一定是他这样猜疑罢了。只听得下面第聂伯河隆隆地翻腾着,蓦然觉醒了的波涛的冲击声,接连不断地从三方面送来。第聂伯河并不狂奔怒号。它像个老头儿似的,嘟哝着,抱怨着;一切都不称它的意;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认得了;它悄悄地怨恨着沿岸的群山、森林和草原,向黑海倾吐着不平。
这时候,在广阔的第聂伯河上闪出了像黑点似的一只小船,城堡那边仿佛又有火光亮了一下。丹尼洛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忠实的从仆听见口哨就跑过来。“斯捷茨科,快拿了锋利的马刀和毛瑟枪跟我来!”
“你出门去?”夫人卡捷琳娜问道。
“是的,妻。必须到各处去巡逻一下;看看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可是我害怕一个人留在家里啊。我这样地瞌睡。要是再做到刚才那样的梦可怎么好?我简直不相信刚才是做梦,那太像真的了。”
“把老妈妈留下来陪伴你;哥萨克们睡在大门道和院子里!”
“老妈妈已经睡着了,我对哥萨克们总有点不放心。听我说,丹尼洛,你把我锁在屋子里,然后把钥匙带走。那样我就不害怕了,让哥萨克们躺在门口!”
“就这么办吧!”丹尼洛说,一边拂掉毛瑟枪上的灰尘,把火药装进膛里去。
忠心耿耿的斯捷茨科早已穿好了全副戎装。丹尼洛戴上羊皮帽子,关上窗户,插上门闩,锁上了锁,跨过睡着的哥萨克们,走出院子往山那边出发了。
天空几乎完全晴朗了。飒爽的风微微地从第聂伯河上吹来。要不是远远里听见鸥鸟的啼啭,一切都哑默了。可是接着听见了一阵沙沙声……布鲁尔巴施和忠实的仆人悄悄地躲藏在一片用来遮掩砍倒的树木做成的鹿砦的荆棘丛后面。有一个人穿着红短袄,拿着两支手枪,腰间挂着一把马刀,从山上下来了。“这是岳父啊!”丹尼洛从矮树丛里凝视着他说,“他干吗这时候出门?上哪儿去?斯捷茨科!你可别粗心大意,瞪着两只眼睛盯着,看老爷子往哪儿去。”穿红短袄的那人一直走到河岸边,一拐弯,就踅入突出的海角去了。“他原来上那儿去啊!”丹尼洛说,“斯捷茨科,他不是往巫师的窟穴那边去的么?”
“可不,不会上别处去的,丹尼洛主人!要不然,我们会在另外一头望到他。可是他走到城砦附近就不见了。”
“别忙,让我们打这儿爬出去,然后跟着他的足迹赶上前去。这儿一定有些什么鬼祟。卡捷琳娜,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父亲准不是一个好人,他干的事不像一个正教徒干的。”
丹尼洛和他忠实的仆人不久就来到了突出的岸边。一眨眼工夫,他们的人影也不见了。城堡周围酣睡不醒的森林隐匿了他们。高处的一个窗户亮起了一点火光。两个哥萨克站在下面,盘算着怎么能够爬上去。大门和侧门都没有。院子那边一定有一个侧门;可是怎么能够走进院子去呢?远远地听见铁锁叮当,狗在奔驰。
“我干吗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丹尼洛说,他看到窗前有一棵高大的橡树,“你在这儿等着,伙计!我爬到橡树上面去;从那儿正好望得见窗户。”
于是他解下腰带来,把马刀掷在地上,免得它叮当发响,抓住树枝,爬了上去。窗户还是亮着。蹲在靠近窗户的桠杈上,他用手攀住树干,往里面张望:房间里没有点洋蜡,却亮着。墙上尽是些奇怪的符号。挂着武器,但都是奇形怪状的;无论是土耳其人、克里米亚人、波兰人、基督教徒或者是可敬的瑞典人,都不佩挂它们。天花板下面,蝙蝠忽前忽后地飞翔着,幢幢的黑影在墙上、门上、地上晃动着。门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红短袄的人走进来,一直走到覆着白桌布的桌子旁边。正是他呀!岳父!丹尼洛微微伛倒头,更贴近了树干。
可是他没有时间看清楚窗外有没有人张望他。他阴沉地走进来,满脸不高兴,揭去桌上的桌布——整个房间里立刻隐隐地泛滥着透明的蓝色的光。可是,先前的淡金色的光并不混入,却像在蓝色的海洋里回旋着,沉没着,显出一层层大理石似的波纹。接着,他把一只瓦缸放在桌上,把一些草投进去。
丹尼洛再一细看,却看到他身上穿的已经不是那件红短袄了;他改穿了一条土耳其人穿的灯笼裤,腰带上挂着手枪,头戴一顶古怪的帽子,上面绣满的不是俄国字,也不是波兰字。再一看他的脸——脸也变了样子:鼻子拉长了,垂挂在嘴唇上面;大嘴直裂到耳根;嘴里吐出一只獠牙,歪在一边。站在他面前的活像那个在哥萨克大尉家的婚礼席上出现的巫师。“你的梦应验了啊!卡捷琳娜!”布鲁尔巴施想道。
巫师开始绕着桌子踱来踱去,符号在墙上迅速地变幻,蝙蝠上下左右飞得更快了。蓝色的光越来越稀薄,终于仿佛完全隐灭。房间里被淡淡的玫瑰色的光照亮了。仿佛随着轻轻的一响,奇妙的光泛滥在每一个角落里,接着忽然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黑暗。只听得一阵簌簌声,好像是静寂的黄昏的微风在镜子般的水面旋转,使银色的杨柳更低地弯到水上。丹尼洛觉得好像房间里一轮皓月照耀着,星星运行着,深蓝色的天空朦胧明灭着,甚至有夜寒袭到他的脸上。丹尼洛(这时候他开始抓自己的胡子,要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又觉得房间里没有什么天空,却是自己的卧室;墙上挂着他的鞑靼马刀和土耳其马刀;墙的周围都是些架子,架上摆着日用的碗盏器皿;桌子上是面包和盐;吊着摇篮……可是圣像不见了,却露出好几张狰狞可怕的脸;暖炕上……可是浓雾遮蔽了一切,霎时间又是一片黑暗。随着奇妙的一响,整个房间又被玫瑰色的光照亮,巫师缠着异样的头巾,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越来越变得响亮而低沉,淡淡的玫瑰色的光越发鲜明,一个云彩似的白色的东西在房间中央荡漾着;丹尼洛觉得云彩又不像是云彩,却是一个妇人;可是她是用什么东西织成的:准是用空气织成的吧?她为什么站在那儿,双脚不着地,也不倚靠任何东西,玫瑰色的光穿过她的身体射出来,墙上的符号在晃动?她摆动了一下透明的头颅;浅蓝色的眼睛隐隐地发出光辉;头发鬈曲着,像淡灰色的雾似的披在肩上,红殷殷的嘴唇,好像透过洁白透明的晨空射出曙光的一抹隐隐的难辨的红色一样;眉毛黑黑的……啊!这就是卡捷琳娜呀!丹尼洛觉得四肢不能动弹了;他竭力要说话,可是嘴唇皮只能颤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巫师屹然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你上哪儿去的?”他问道,于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战栗起来。
“噢!你干吗要召唤我?”她轻声地呻吟道,“我是这样快乐。我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我在那儿待过十五年。那儿真是一块好地方;我童年游玩的草地多么青翠而芬芳!野花、屋舍、菜园依旧跟从前一样!我亲爱的母亲怎样把我搂抱在怀里!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怎样的爱!她抚爱我,她亲我的嘴和双颊,用细木梳梳理我亚麻色的发辫……爹!”说到这儿,她用失神的眼睛凝视巫师:“你干吗杀死我的母亲?”
巫师声势汹汹地用手指威吓着。“谁叫你说这些话?”于是轻盈缥缈的美人儿瑟瑟地发抖了,“你的女主人现在在哪儿?”
“我的女主人卡捷琳娜睡着了,我一瞅这机会,喜不自胜,一下子就飞出来啦。我早就想去探望一下母亲。我忽然又变成了十五岁;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就跟小鸟一样。你干吗要召唤我?”
“我昨儿跟你说的话,你全记得么?”巫师低声地问,声音几乎听不见。
“记得,记得;可是我情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把这些话忘掉。可怜的卡捷琳娜!她灵魂知道的事情,有许多她本人还不知道哩。”
“这原来是卡捷琳娜的灵魂。”丹尼洛想;可是,他仍旧不敢动弹。
“忏悔吧,爹!你每一次凶杀之后,死人从坟墓里爬起来,这还不可怕么?”
“你老是这几句话!”巫师气势汹汹地打断她,“我主意拿定了,我要叫你按照我的意旨办事。卡捷琳娜会爱上我的!……”
“你是恶魔,不是我的父亲!”她呻吟道,“不,不会叫你称心满意的!你仗着妖法,固然可以把灵魂召唤来,折磨它;可是,只有上帝才能够叫它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旨办事。不,只要我寄托在她的肉体里面,卡捷琳娜就决不会干出这种违反神意的事情。爹,末日审判快到了!纵然你不是我的父亲,你也不能叫我背叛我所敬爱的忠实的丈夫。纵然丈夫对我不忠实,不爱我,我也决不背叛他,因为上帝不喜欢背信负义的人。”
说到这儿,她用失神的眼睛凝望窗外丹尼洛藏身的地方,不说话了。
“你在望什么地方?你瞧见了什么人?”巫师喊道;吓得轻盈缥缈的卡捷琳娜瑟瑟地发抖。可是,丹尼洛早已跳到地上,和忠实的斯捷茨科一起穿山越岭回去了。“真可怕,真可怕!”他对自个儿说,心里感觉到一阵虚怯,接着他很快地穿过了院子。在院子里,哥萨克们睡得死死的,只除了一个人坐着在守夜,吸着烟管。
满天闪烁着星斗。
五
“你做得好,在这时候叫醒了我!”卡捷琳娜说,用衬衣的绣花袖子揉了揉眼睛,把站在面前的丈夫从头望到脚,“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我胸口多么闷得慌!唉!……我想我要死了……”
“什么样的梦?是不是这样一个梦?”布鲁尔巴施把亲身目睹的事情向妻子讲了一遍。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的丈夫?”卡捷琳娜惊奇地问,“可是不对,你所讲的,我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哩。我没有梦见父亲谋杀我的母亲;我也没有梦见过什么死人。不,丹尼洛,你讲得不对。可是,我爹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呀!”
“许多事情你没有梦见,这是不足怪的。灵魂所知道的事情,你连十分之一都不知道。你知道你爹是一个旁门左道的人么?还在去年,当我跟波兰人一块儿去攻打克里米亚人的时候(我那时还跟这背信负义的民族联盟修好),布拉茨基修道院的长老——妻呀,他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他就对我说过,旁门左道的人可以召唤每一个人的灵魂;因为当一个人睡着的时候,灵魂就逍遥自在,跟天使长们一起环绕着上帝的殿堂翱翔。我一开头就不喜欢你爹的脸。要是早知道你有这样一个父亲,我决不会娶你;我会丢弃你,省得跟旁门左道的人结为亲戚,灵魂上负担重大的罪孽。”
“丹尼洛!”卡捷琳娜说,用手蒙住脸,痛哭起来,“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么,我亲爱的丈夫?什么事惹你生了气?我伺候你不周到么?当你赴了宴会欢天喜地回家来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话冒犯了你么?我没有给你生个黑眉毛的小小子么?……”
“别哭呀,卡捷琳娜,我现在认识了你,说什么我也不丢弃你。千错万错都是你爹的错。”
“不,别管他叫我的父亲!他不是我的父亲。老天爷在上,我不认识他,不认识这父亲!他是个旁门左道的人,背神弃教的人。他要是遭了劫,淹死了……我也不伸手去搭救他。他要是吃了古怪的毒草,渴得死去活来——我也不给他一口水喝。你就是我的父亲!”
六
丹尼洛的深邃的地窖上了三重锁,里面坐着披枷戴锁的巫师;远方,在第聂伯河上,他的魔城炎炎地燃烧着,血样殷红的波涛飞溅着,围着古老的城墙澎湃汹涌。巫师坐在深邃的地窖里,不是为了行使妖术和做了什么背神弃教的事情。上帝会裁判他这些罪过的。他被幽闭起来,是为了秘密的叛逆行为,勾通正教俄罗斯的敌人,企图把乌克兰人民出卖给天主教徒们,焚烧基督教的教堂。巫师闷闷不乐;暗如黑夜的思想萦回在他的脑海。他一共只有一天活了;明天就该离开人世。明天有刑罚等待着他。刑罚还真不轻呢:如果把他放在锅子里活活的煮,剥掉他犯罪的皮,那还算是天大的造化。巫师忧心如焚,垂倒着头。也许他已经在死前的一刻忏悔了,但他所犯的罪行不是上帝所能宽恕的。他的头上是一个嵌着铁格子的小窗户。他镣索锒铛地站在窗户跟前望出去,看看女儿是不是打这儿走过。她像小鸽子般温柔而不记仇恨,能不能怜悯一下父亲……可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窗下面展延着大道;没有一个人走过。再往下面,第聂伯河激起万丈波涛;没有一个人关心它;它奔腾汹涌,发出单调的喧声,在巫师听起来,显得格外凄凉。
接着有人出现在路上了——一个哥萨克!囚徒急促地喘息着。然后又是杳无人迹。那边,远远地有人下来了……绿色的外衣飘舞着……金黄色的船形帽在头上闪耀着……这是她呀!他更贴近了窗户。那人走得更近了……
“卡捷琳娜!女儿!可怜可怜我,行行好!……”
她默然无语,她不想听,连眼睛也不往囚牢这边看一下,她走过去了,已经隐灭不见了。天地之间一片寥廓。第聂伯河阴郁地骚扰着,把哀愁带到人们的心里。可是巫师知道不知道这哀愁?
天色将暮。太阳沉没了。已经是傍晚时分;天气很凉爽;什么地方牛在鸣叫;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欢笑声,一定是人们做完工回家,在寻欢作乐;第聂伯河上漂过一只小船……谁会顾到这蓬头垢面的囚徒呢!一弯银色的新月在天空里闪耀。忽然从另外一头,有一个人沿着大道走来。黑暗里很难辨认。这是卡捷琳娜回来了。
“女儿!瞧在基督的分上吧,就是凶恶的狼仔也不会吞吃自己的母亲的。女儿啊!你至少对你罪孽深重的父亲望一眼吧。”
她不听,只顾往前走。
“女儿啊!瞧在你不幸的母亲的分上!……”
她站住了。
“近前来听我最后的遗言!”
“你叫唤我干吗,背神弃教的人?别把我叫作女儿!我们中间没有什么血统关系。你用我不幸的母亲的名义要我做什么?”
“卡捷琳娜!我的末日到了,我知道你的丈夫要把我绑在马尾巴上,放到野地上去奔驰,也许还要想出更可怕的刑罚来对付我……”
“可是难道世上有一种刑罚可以抵偿得了你的罪孽么?等着它吧;谁都不会替你哀求的。”
“卡捷琳娜!我害怕的不是刑罚,倒是死了到阴间去受那份罪啊!……你天真纯洁,卡捷琳娜,你的灵魂将在天堂里围绕着上帝的周围飞翔;可是你背神弃教的父亲的灵魂将在永劫之火中燃烧,这火永不熄灭:火势越烧越猛;没有人会滴一滴露水进去,风也吹不到这儿……”
“我没法减轻你的刑罚。”卡捷琳娜说,扭过头去。
“卡捷琳娜!等一等,听我再说一句话;你可以救我的灵魂呀。你还不知道上帝够多么善良而慈悲。你听见过使徒保罗的故事没有?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可是后来忏悔了,就变成了圣人。”
“我有什么办法救你的灵魂呢!”卡捷琳娜说,“我,一个软弱无力的妇人,能够想象这种事么?”
“我只要能从这儿出去,我一定要抛弃一切。我要忏悔:我要到岩窟里去,身披毛衣,日夜向上帝祈祷。不但不吃肉,连鱼也不进嘴;睡觉的时候,床上不垫一点被褥!永远祈祷,祈祷!要是上帝不发慈悲,不肯饶恕我百分之一的罪孽,我就齐脖子把自己埋在土里或是锁闭在墙里,不吃,不喝,活活饿死;我要把全部财产都送给修道僧,请他们给我念四十昼夜超度的经文。”
卡捷琳娜沉思起来了。“纵然我给你开了锁,我也不能解松你的索链。”
“我不怕索链,”他说,“你说他们铐上了我的手和脚么?不,我在他们面前撒了迷雾,用枯树枝代替了我的双手。你瞧我,我身上再没有一根索链了!”他说着,走到囚室的正中央,“这些墙壁我也不怕,我本来也可以横穿而过,可是你的丈夫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墙壁。这是一位得道的苦行僧修建起来的,除非用苦行僧锁闭禅室的那把钥匙把它打开,否则的话,随便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法把囚犯带到外边去。等我得了自由,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犯人,也要给自己造这么一间禅室呢。”
“听着,我可以放你出去;可是你要是骗我呢?”卡捷琳娜伫立在门口说道,“要是你不但不忏悔,反而去跟魔鬼交朋友呢?”
“不,卡捷琳娜,我没有多久活的了。就算不加我刑罚,我的末日也近了。难道你想我会叫自己受那永久的磨难么?”
锁轧拉一响。“再见吧!大慈大悲的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巫师说,吻了她一下。
“别碰我,罪孽深重的人,赶快走吧!”卡捷琳娜说道;可是他早已影踪不见了。
“我把他放走了,”她说,心惊胆战,狂乱地望着墙壁,“现在可怎么回答我的丈夫呢?我活不成了。我只能把自己活活地埋掉!”她号哭着,几乎撞在囚犯坐过的木桩上。“可是我救了一个灵魂,”她轻声说,“我做了一件好事。可是我的丈夫……我第一次欺骗了他。要我去对他说谎,这有多么可怕,多么困难!有人来了!是他!我的丈夫!”她绝望地喊,昏迷地跌倒在地上。
七
“是我呀,我的好女儿!是我呀,我的心肝!”卡捷琳娜听见人声,醒了过来,只见老女仆站在自己的面前。老太婆弯着腰,仿佛对她嘟哝些什么,伸出一只枯干的手,往她身上泼冷水。
“我在什么地方?”卡捷琳娜抬起身来说,环顾四周,“前面是第聂伯河在喧扰着,后面是高山……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老妈妈!”
“我不是把你带出来,倒是把你拽抱出来的;我抱着你,把你从窒闷的地窖里拽抱了出来。我又把门锁好了,免得主人丹尼洛找你的麻烦。”
“钥匙呢?”卡捷琳娜说,望着腰带,“钥匙不见了。”
“你的丈夫把它解下来的,他到囚室里去看巫师去了,我的孩子。”
“看?……老妈妈,我活不成了!”卡捷琳娜喊道。
“老天爷垂怜我们吧,我的孩子!你可别说什么,我的夫人,这件事情谁都不会知道!”
“他逃走了呀,该天杀的邪教徒!你听见了没有,卡捷琳娜,他逃走了?”丹尼洛走近妻的身边,说。眼睛冒着火;马刀铿锵着在他的腰际摆动。妻子吓得脸无人色。
“有人把他放走了,我亲爱的丈夫?”她战栗地说。
“有人把他放走了,你说得对;可是这是魔鬼把他放走的。你瞧,在他待过的地方,铁链拴着一根木头。这是老天爷的意旨,魔鬼不忌惮哥萨克的手腕!要是我手下的哥萨克胆敢把他放走,让我知道了……我简直想不出用什么样的刑罚来对付他!”
“可是,要是我呢?……”卡捷琳娜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但又吓得噤住了。
“要是你胆敢这样做,你就不再是我的妻子。我要把你缝在麻袋里,沉到第聂伯河心的水底里去!……”
卡捷琳娜屏住气息,她觉得头上的头发直竖起来。
八
在边疆的大道上,波兰人们聚集在一家酒店里,已经大吃大喝了两天了。这群人里面坏蛋可真不少。他们一定是在这儿聚会,商议袭击的事:有些人手里有毛瑟枪;刺马针叮当直响;马刀铿锵作声。地主老爷们寻欢作乐,夸口吹牛,讲些自己非凡的经历,竭力嘲笑正教,把乌克兰人喊作自己的奴仆,骄气十足地捻胡子,骄气十足地仰着头躺在长凳上。还有一个神父也跟他们混在一起。但这个神父也是跟他们一模一样的,甚至连外表也一点不像一个基督教的教士。他跟他们在一块儿喝酒,玩乐,不洁的舌头尽讲些下流话。仆人们的一股子劲儿也不比主人逊色:卷起褴褛的短袄的袖子,大模大样地走着,好像挺神气似的。他们打牌,互相把纸牌掷在对方的鼻子上。拐带别人的老婆来陪自己游荡。叫嚣,打架!……地主老爷们欢呼纵饮,玩出种种的把戏:抓住犹太店主的大胡子,在这不信神的家伙的额上涂画十字;放空枪吓唬女人,跟邪恶的教士一起跳克拉科维亚克舞。在俄罗斯土地上,即使鞑靼人也不曾犯过这样的滔天大罪。显然,这是上帝为了惩罚俄罗斯,才安排她忍受这样的耻辱的!在喧嚷混乱之中,听见有人讲到第聂伯河后方的丹尼洛主人的村庄,讲到他的一位天仙般美丽的妻子……这一帮匪徒聚集在一起在图谋不轨!
九
丹尼洛坐在自己家里的桌子旁边,支着胳膊肘,陷入沉思。夫人卡捷琳娜坐在暖炕上,唱着歌。
“我心里忧闷啊,我的妻!”丹尼洛说,“头痛,心也痛。我觉得昏昏沉沉!看起来我的死期不远了。”
“我钟爱的丈夫啊!把你的脑袋紧靠着我!你为什么要有这样可怕的念头?”卡捷琳娜心里想,可是嘴里不敢说出来。负疚而又受到丈夫的爱抚,她觉得十分痛苦。
“听着,我的妻!”丹尼洛说,“当我不复在人世的时候,你可千万别丢下你我的儿子不管啊。你要是背弃了他,那么,不管你活在阳世或是死了到阴曹地府,上帝都不会降福给你的。我的骸骨腐烂在潮湿的泥土里,会觉得痛苦;我的灵魂就会加倍地痛苦。”
“你说些什么?我的丈夫!你不是曾经嘲笑过我们软弱无能的女人么?可是,你现在说话也像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一样。你还会活得长久哩。”
“不,卡捷琳娜,我的灵魂感觉到死期已经逼近。这世间变得阴暗起来。艰苦的日子来到了。唉!我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年月;那些年月是一去不复返了!那时候他还活着哩,咱们军队的光荣和荣誉,老柯纳舍维奇!我觉得哥萨克的队伍好像这会儿刚打我面前走过似的!——那真是黄金时代呀,卡捷琳娜!老统帅骑在一匹油亮乌黑的战马上。权杖在他的手里辉耀;周围尽是些士兵;两边翻腾着查波罗什人一片红色的海洋。只要统帅说一句话,大家顿时肃立,变得像顽石一样。他老人家向我们讲起从前的战绩和谢奇的情形,时常感动得落泪。唉!卡捷琳娜,你还不知道我们当年怎样跟土耳其人打仗!我脑袋上到现在还留着一个碗大的疤。四颗子弹打穿了我身上四处地方。没有一处伤完全平复。我们那时运走了多少金子!哥萨克们用帽子大把大把地拾起贵重的宝石。卡捷琳娜,你不知道我们那时赶走了一群什么样的好马!唉!我再没有机会打那样漂亮的仗啦!我还不老,身子骨也挺壮健;可是,哥萨克的大刀从手里滚落了,活着没有活儿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乌克兰到处干戈扰攘:联队长们和大尉们像野狗似的互相争咬。没有一个头儿统率着大家。咱们的贵族跟着波兰人跑,学会了他们那一套狡诈的本领……相信宗教合并派,出卖自己的灵魂。犹太人压迫着穷苦的老百姓。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逝去的那些日子啊!你们飞往哪里去了,我的黄金时代?到地窖里去,伙计,给我倒一杯蜜酒来!为了从前的生活,为了逝去的岁月,干一杯!”
“我们该怎样款待客人,主人?波兰人从草原那边过来了!”斯捷茨科走进来说。
“我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的,”丹尼洛站起身来说,“我的忠实的仆人们,备马!全身披挂!宝刀出鞘!别忘了多带铅质的燕麦粉。咱们得好好地款待款待我们的客人!”
可是,哥萨克们还来不及跨上马背,把药粉塞进枪膛,波兰人已经漫山遍野而来,像秋叶一般盖满了大地。
“啊!冤家对头这回被我们盼着了!”丹尼洛望着傲慢地骑着一匹黄金鞍辔的马当先冲过来的一个肥头胖耳的地主老爷,说,“命里注定咱们还能痛痛快快地玩一阵!尽情地欢乐吧!哥萨克灵魂,这是最后的一次!伙计们,玩起来吧,咱们的节日到了!”
这一场玩耍就发生在山岭上。欢宴开始了:刀声霍霍,子弹横飞,战马嘶鸣,顿蹄。喊声震地,硝烟迷目。只看见一片混乱。可是哥萨克感觉得出哪里是朋友,哪里是敌人;子弹飕的一响,剽悍的骑手就滚下马来;马刀一挥,脑袋就滚落在地上,嘴里还在喃喃着不连贯的字句。
可是,在人群里总可以望见丹尼洛戴的哥萨克帽子的红顶;束在蓝短袄上的金带子光辉耀眼;黑色战马的鬣毛像旋风似的鬈曲着。他像鸟儿一般飞来又飞去;喊着,挥动着大马士革的马刀,左砍右杀。杀吧,哥萨克!痛痛快快地玩吧,哥萨克!慰乐你勇敢的心灵吧;可是你别看那些黄金的马具和短袄!把金子和宝石踩在脚下!砍吧,哥萨克!玩吧,哥萨克!可是回头看一看:弃神背教的波兰人焚烧了庐舍,赶走惊扰的牲口。于是丹尼洛像一阵旋风似的杀奔回去,红顶的帽子在庐舍附近隐现,身边的敌人越来越稀少。
波兰人跟哥萨克们厮杀了好几个钟头。双方都剩下不多一些人马了。可是丹尼洛一点也不累乏;他用长枪把骑兵刺下马来,又让雄赳赳的战马放开四蹄把步兵踏成泥浆。院子里已经廓清;波兰人已经溃退;哥萨克们已经开始从死人身上把金色的短袄和贵重的披挂剥下来;丹尼洛已经准备去追击残敌,他正待集合部下,抬起头来一看……满腔的怒火顿时直冒上来;他看见了卡捷琳娜的父亲。他站在那边山顶上,把毛瑟枪瞄准着他。丹尼洛催马向前奔去……哥萨克呀,你是在走向死亡!……毛瑟枪轰然一响,巫师就隐没到山背后去了。只有忠实的斯捷茨科看到红衣服和奇怪的帽子在眼前晃过。哥萨克摇晃了一下,滚落到地上。忠实的斯捷茨科向主人身旁扑过去——他的主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闭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鲜红的血从胸口流出来。可是,他一定认出了这是他忠实的仆人。他缓缓地抬起眼皮;双目耀辉着:“再见,斯捷茨科!转告卡捷琳娜一声,叫她别丢下孩子!你们也别丢下他,我的忠实的仆人!”接着就不说话了。哥萨克的灵魂从贵族的肉体里飞去;嘴唇发蓝。哥萨克沉酣不醒地睡去了。
忠实的仆人抽泣起来,向卡捷琳娜那边招着手:“来呀,夫人,来呀;你的主人喝醉了。他醉醺醺地躺在潮湿的地上。他长久不会醒过来了!”
卡捷琳娜用手捶着胸,像一束庄稼似的倒在死尸的身上。“我的丈夫,闭着眼睛躺在这儿的难道是你?起来呀,我亲爱的鹰,伸出你的手来!抬一抬身子!再对你的卡捷琳娜看一眼,颤动嘴唇,只要你再说一句话!……可是你一声也不响,一声也不响,我的高贵的主人!你变了蓝色,像黑海一样。你的心房停止了跳跃!你为什么这样冰冷,我的主人?我的眼泪不够热,不能使你温暖!我的号哭不够响,不能从沉睡中把你唤醒!往后谁来率领你的部队?谁骑着你的油亮乌黑的战马驰骋?大喝一声,挥舞着马刀领导哥萨克们前进?哥萨克们,哥萨克们!你们的光荣和荣誉如今在哪里?你们的光荣和荣誉闭着眼睛躺在潮湿的土地上。把我埋起来,跟他埋葬在一起!把泥土撒在我的眼睛里!把枫树的木板压在我雪白的胸膛上!我再不需要青春和美貌!”
卡捷琳娜哭着,悲痛着;远远里尘土飞扬,是老大尉高罗贝茨赶来救援来了。
十
第聂伯河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是可爱的,那时它的广阔的河水浩荡而平稳地流过森林和山岳。不起一丝涟漪;没有一点响动。一眼望过去,你不知道这条雄伟的巨川是在流动着还是静止的,它仿佛整个儿是用玻璃做成的,像一条蓝色的明镜般的道路,宽阔无垠,漫长无尽,在一片绿色世界中向前蜿蜒伸展着。这时候,烈日喜欢从高处向下窥望,把日光浸入寒冽的玻璃般的河水,岸旁的森林也爱把鲜明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绿色鬈发的森林!它们和野花一起贴近河岸,弯下身去,窥望水面,对那秀丽的倒影老是看不够,欣赏不完,微笑着,摇摆着桠枝,向第聂伯河问好。它们可不敢窥望第聂伯河的河心:除了太阳和碧空,没有东西可以往那儿窥望。很少有禽鸟飞渡到第聂伯河的河心。灿烂的奇观!天下没有一条河可以和它匹敌。第聂伯河在温暖的夏夜也是可爱的,那时一切都睡熟了,人呀,兽呀,禽鸟呀;只有上帝一个人庄严地环顾着天与地,庄严地曳动着袈裟。从袈裟里撒出来千万颗星星。星星闪烁着,照耀着下界,倒映在第聂伯河里。第聂伯河把它们悉数搂抱在昏暗的胸膛里。没有一颗星星逃得出它的怀抱,除非已经在天空熄灭。栖息着睡熟的乌鸦的黑色的森林和远古以来早已崩裂的巉岩,俯临水面,要用颀长的影子遮住它——也是枉费心机!天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住第聂伯河。蓝蓝的,蓝蓝的,它不分昼夜平稳而浩瀚地流着,只要目力所及,就能望到它。它娇态百出,由于夜寒而偎依着岸边,留下一道银白色的波纹;这波纹像大马士革马刀的刃口似的闪闪发光;而蓝色的河流又睡着了。那时的第聂伯河也是可爱的,天下没有一条河流可以和它匹敌。蓝色的乌云像层峦叠嶂似的驰过天空,黑魆魆的森林连根抖动起来,老橡树簌簌作响,穿过层云曲折射出的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整个世界——那时的第聂伯河是可怕的!丘陵似的波浪喧嚣着,拍击着山坳,带着闪光和怒号往后退去,在远处呜咽着,啜泣着。仿佛老母亲送儿子去出征,挥着惜别的眼泪。儿子雄赳赳地骑着一匹黑斑马,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歪戴着帽子;她号哭着,跟在后面一起跑,抓住他的马镫,挽着马勒,扭绞着两只手,扑簌簌地落下辛酸的眼泪。
突出的堤岸上的焦树桩和大石头,在奔腾的怒涛中间异样地闪着黑光。一只泊岸的小船拍打着河岸,一会儿升起,一会儿沉落。当古老的第聂伯河发怒的时候,哪一个哥萨克胆敢驾着轻舟在中流飘荡?他显然不知道这条河把人吞没像吞吃苍蝇一样。
小船拢了岸,巫师从船上走下来。他神气很不高兴;哥萨克们为阵亡的主人举行的祭奠,使他十分气恼。波兰人花的代价不小:四十四个贵族连带着全副鞍辔和装备,和三十三个奴仆一起被剁成了肉酱;其余的人和马匹也都当了俘虏,预备卖给鞑靼人。
他穿过焦树桩,沿着石级走下去,他的地窖埋在深深的地底。他悄悄地走进地窖,不让门扉发出一点声音,他把一只瓦缸放在铺着桌布的桌子上,伸出长长的手臂,把一种神异的草撒在里面;然后拿出一只用奇怪的木材做成的水斗,汲了一点水,滴出水来,抖动嘴唇,念动咒语。房间里立刻布满了玫瑰色的光;这时候你瞧他的脸,真是可怕极了。满脸鲜血淋漓,只有深刻的皱纹透出黑色,眼睛却像两团烈火。刁滑的罪人!须发早已花白,脸上犁着皱纹,人都枯萎了,可是他还执迷不悟地从事背神叛教的阴谋。一朵白云飘浮在房间中央,于是他脸上闪出了喜悦的表情。可是他为什么忽然张开嘴呆住了,不敢动弹一下?为什么头发像鬃毛似的耸立在他的头上?面前的那朵白云里闪动着一张奇怪的脸。这不速之客突然拜访他来了;它越变越清楚,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这脸蛋,这眉毛,这眼睛,这嘴唇,一切都是他陌生的。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张脸。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可是,一种不可克制的恐怖抓住了他。那陌生的奇怪的人头仍然从云端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接着白云消失了;可是,神奇的脸却格外轮廓分明,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刻也不从他身上离开。巫师的脸白得像布帛。他用可怕的不自然的声音叫了一声,把瓦缸推翻了……一切幻象都消逝了。
十一
“安心吧,亲爱的妹妹!”老大尉高罗贝茨说,“梦是不可靠的。”
“躺一躺,好姊姊!”大尉的年轻的儿媳妇说,“我去请一个老妈妈来,她是一个女巫,什么鬼都敌不过她。她会给你‘驱惊’。”
“你一点也用不着害怕!”他的儿子手按着马刀说,“没有人能欺负你。”
卡捷琳娜用黯无光彩的眼睛阴郁地望着大家,说不出一句话来。“这都是我自作自受,给自己招来了灭亡。是我把他放走的。”她终于说了,“他不让我有一刻安静!我住在基辅你们府上已经十来天了,可是我的悲痛一点也没有减轻。我曾经想,我至少可以默默地把儿子抚养成人,为父亲复仇……可是我梦见了他,那样子真可怕,真可怕!天保佑你们别看见他!我的心直到现在还跳呢。‘我要砍死你的孩子,卡捷琳娜!’——他喊道,‘你要是不嫁给我的话……’”接着,她号哭着扑向摇篮去;受了惊的孩子,伸出小手来,哇的一声哭了。
大尉的儿子听了这些话,如焚的怒火直冒上来。
大尉也火了。“他敢上这儿来,这可咒诅的背神叛教的家伙;他可以试试我的厉害,看我老哥萨克的双腕有没有力气。上帝知道,”他把一双炯锐的眼睛朝上望着,“我是不是没有立刻去救援兄弟丹尼洛?这是老天爷神圣的意旨啊!等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哥萨克们的尸体在他旁边堆积如山。可是,我们为他举行的祭奠还不隆重么?我们放掉了一个波兰人活着回去么?安静吧,我的孩子!只要我和我的儿子在这世上活着一天,决没有人敢来欺负你。”
老大尉说完这几句话,走到摇篮跟前去,孩子看见挂在他身边皮带上的镶银的红烟管和袋囊里的闪闪发光的打火铁,就向他伸出小手,笑了。“真像他爸爸,”老大尉把烟管解下来给他,说,“还没有离开摇篮,已经想吸烟管了。”
卡捷琳娜轻声地叹了口气,去摇摇篮。大伙儿约定在一块儿过夜,过了不久,就全睡着了。卡捷琳娜也沉入了梦乡。
室内室外都静寂无声;不睡觉的只有站岗的哥萨克们。忽然卡捷琳娜狂呼了一声惊醒过来,随着大家也都醒了。“他被人杀了,他被砍死了!”她喊着,扑向摇篮。大家围住摇篮,看见里面躺着个死孩子,都吓得呆如顽石。没有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大家都无法思议这件闻所未闻的凶杀。
十二
远离乌克兰地界,越过波兰,越过人烟稠密的伦贝格城,展延着高耸云霄的连绵的山峦。高山峻岭像石锁似的连结着,把地面左右划开,然后用石质的地壳把地面黏住,让喧嚷而骚动的怒涛不能渗透进来。这石锁直伸到瓦拉几亚和谢米格拉茨基省,像一块巨大的马蹄铁似的横隔在加利奇和匈牙利中间。国内可没有这样的高山。你望着它们,眼睛就会发花;还没有人到它们的顶上去过。外观也雄伟奇突:是不是狂怒的大海在暴风雨时奔出广阔的海岸,旋风似的卷起险恶的波涛,这些波涛变成了化石,留下了不动的姿影在空中?是不是黑压压的乌云从天上掉下来,堆满了大地?因为这些高山也带着同样的灰色,白皑皑的峰巅与天日共辉。到喀尔巴阡山为止,到处可以听到俄国话,翻过山头,有些地方还响着祖国的乡音;可是再过去,信仰和语言就都不同了。这一带稠密地住着匈牙利人;他们骑马、厮杀、喝酒,都不比哥萨克逊色,他们不吝惜从袋里倒出金币来购置马具和贵重的长襟外衣。山谷中的湖辽阔而广大。它们像玻璃似的纹风不动,像镜子似的反映出光秃的尖峰和下面碧绿的山麓。
可是谁在深夜骑着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独自奔驰,不管有没有星星闪耀?是哪一个高大得出奇的勇士沿着山麓和湖岸驰骋,连同那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一起投影在纹风不动的水里,他的颀长的影子在山岭间晃动?他的刻着花纹的甲胄辉耀着;长矛扛在肩上;宝刀在马鞍旁铿锵作响;头盔戴得低低的;胡须发着黑色;双目紧闭;睫毛垂下——他睡着了。他睡眼惺忪地抓住缰绳,在他背后,一个孩子和他骑在一匹马上,孩子也睡着了,睡眼惺忪地抓住那勇士。这个人是谁?他往哪儿去?干什么去?——没有人知道。他在山岭间奔驰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晓光出现,太阳上升,他就不见了;只有山民偶或看到一个颀长的影子在山岭间晃动,虽然天色晴朗,一丝云彩也没有。等到夜幕降临,他就又出现了,倒映在湖上,他的影子颤动着跟随在他后面。他已经翻过了多少重高山,最后到达了克利万。在喀尔巴阡山一带,再没有比这座山更高的了:它像皇帝似的君临于群山之上。到了这地方,骑马的人站住了,沉入了更深的梦境,于是乌云飘下来,遮住了他。
十三
“嘘……别响,老妈妈!别敲出声音来,孩子睡着了。我的儿子哭了许久,这会儿才睡着。我要到森林里去,老妈妈!你干吗瞪着我?你的神气真可怕:你眼睛里伸出两只铁钳子来……哎哟,多么长呀!像火焰似的燃烧着!你准是个妖精!你要是个妖精,你就给我滚开!你想偷走我的儿子。大尉够多么糊涂:他以为我住在基辅快活得很哩;不,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在这儿;谁给我们看家呢?我悄然无声地出了门,连猫跟狗都没有听见我。老妈妈,你要返老还童不要?——这不算难:只要你肯跳一下舞就成了;我来跳给你看……”说了这些上下不接气的话,卡捷琳娜就跳起舞来了,疯狂地环顾四周,手叉着腰。她尖叫了一声,踏着脚;银后踵不合节拍地铿锵着。松松的黑辫子在白颈脖上甩动,她像小鸟儿似的不停地飞奔,挥动双手,摇着脑袋,瞧着好像就要力竭声嘶地倒在地上,又像是要飞离人间。
老奶妈悲伤地伫立着,她脸上深深的皱纹里浸满着眼泪;忠实的仆人们看到夫人的这副模样,忍不住一阵心酸。她终于筋疲力尽了,慢吞吞地老在同一个地方踏着脚,她好像还以为是在跳乌克兰舞似的。“我有一个项圈,伙计们!”她终于站住了说,“可是你们没有呀!……我的丈夫在哪儿?”她忽然大叫一声,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土耳其匕首来,“这不是我要的那把刀。”说完这一句话,满脸流着眼泪,显出悲哀的神色,“我爹的心离开这儿太远啦,这把刀刺不到它。他的心是铁打的。是妖精用地狱的火把它铸炼成的。爹怎么不来呢?他还不知道该是杀死他的时候了么?他恐怕在等我自己去呢……”话没有说完,却古怪地笑了,“我记起一件可笑的故事来了:我记得怎样埋葬了我的丈夫。他是活活儿给埋了的……这真叫我好笑……听呀!听呀!”她不说话,唱起歌来了:
浴血的马车向前奔驰;
一个哥萨克躺在马车里,
中了子弹,带着创伤。
右手紧握投枪,
投枪滴下鲜血,
河一样的鲜血。
小河边有一棵小悬木,
小悬木上乌鸦噪鸣。
母亲为哥萨克哭了。
别哭啊,母亲,也别悲伤!
你的儿子娶了新媳妇。
娶了位小姐做新娘,
美丽的原野上一个窑房,
没有门,也没有窗。
我的歌就此结束。
鱼跟虾在一起跳舞……
要是他不爱我,就让他的母亲直打哆嗦!
这样,她把许多歌都混在一起了。她已经在自己家里住了两天,不愿意听人提到基辅,不做祷告,离群索居;从清晨到深夜,总是在黑暗的森林里彷徨。尖锐的树枝刮破她雪白的脸和肩;风吹乱她披散的发辫;秋叶在她的脚下沙沙作响——她对什么东西也不望一眼。当夕照已经隐灭,星星还没有出现,月亮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在树林里走路是怪害怕的。没有受洗的私生子们擦过树枝,抓住荆棘,哭着,笑着,在大道和长满荨麻的荒地上翻滚;失掉灵魂的姑娘们成群地从第聂伯河的波涛中间爬起来,头发从绿色的头颅披垂到肩上,水淙淙地作响,从长发奔泻到地上;一个姑娘在水气中发光,仿佛披着玻璃的薄纱一样;唇边浮起奇妙的微笑,双颊发红,眼睛迷惑人的灵魂……好像她要为爱情而燃烧,要把人紧紧地吻死……逃呀!基督徒!她的嘴唇是冰,床是冰凉的水;她会搔痒你,把你拖到水底去。卡捷琳娜对谁也不望一眼,疯疯癫癫的,也不把落水鬼放在心上,深夜里带着刀,到处去找寻父亲。
一大早,来了一个穿红短袄的体面的客人,向人打听丹尼洛的消息;听到了一切详情之后,他用袖子擦擦被眼泪濡湿的眼睛,耸了耸肩膀。据说,他跟去世的布鲁尔巴施在一起并肩作战过;他们一起跟克里米亚人和土耳其人交过手,他却从来没有想到丹尼洛会有这样的结果。客人又讲了许多别的话,然后说要见见夫人卡捷琳娜。
卡捷琳娜起初一点也不听客人说些什么;后来就像个头脑清醒的人似的谛听他的话了。他讲到他跟丹尼洛怎样亲如手足地住在一起;怎样有一回在一垛堤坝下面躲过克里米亚人……卡捷琳娜什么话都听了,眼睛不离开他身上。
“她的病会好啦!”从仆们看了她的样子,想道,“这位客人会治好她的病!她已经像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似的在听人说话了!”
这时候客人又接下去说,讲到有一回丹尼洛跟他作了开诚布公的谈话,对他说:“听着,柯普良大哥,要是上帝叫我离开这世界,你就把贱内带走,叫她做你的老婆……”
卡捷琳娜的一双眼睛怪怕人的透视着他。“啊!”她喊起来,“这是他呀!这是爹!”拿着刀子就扑了上去。
那个人挣扎了许久,想夺掉她的刀。终于把刀夺了过来,用力一挥——于是干下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父亲杀死了疯癫的女儿。
等到惊慌的哥萨克们上前去抓他时,巫师已经跳上了马背,奔驰得影踪不见了。
十四
在基辅的郊外,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怪事。所有的贵族和统帅都跑来观看这件怪事:人们站在这儿,忽然世界的尽头都能收入眼底。远处利曼的砂洲发着蓝色,从利曼再过去,黑海掀动着波涛。经验宏富的人认得出像山一样耸立海中的克里米亚半岛和锡瓦什湖沼地。左边可以望见加利奇的领地。
“那是什么?”猬集的群众指着远远里在天边隐现的像云彩似的灰色和白色的峰尖,向老年人们请教。
“那是喀尔巴阡山!”老年人们回答,“那儿有一些山峰,积雪永不消融,云雾缭绕,飘荡不散。”
接着,发生了新的奇迹:云雾从一座最高的山上飞散了,山峰上显出一个全身披着骑士戎装的人,骑着马,闭着眼睛,清清楚楚,好像近在咫尺一样。
这时候,在惊惧交集的人群中间,有一个人伏在马背上,慌张地往四下里张望,仿佛要看清楚有没有人追上来,一边拼命赶着马驰去。那就是巫师。他干吗这样惊慌失色?他惊恐地望着古怪的骑士,认得这就是他兴妖作法时突然显现的那张脸。他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一看到这张脸,心里就会惴惴不安起来,他胆怯地频频反顾,趁暮色没有降临,星光没有照耀之前,赶快骑着马向前疾驰。他勒转马头赶回家去,也许要去请教恶灵,眼前的这桩奇迹表示些什么预兆。他正待催马越过一条横隔在面前的狭窄的河,忽然奔驰着的马在半空中停下,把脸转向他,说也奇怪,对他笑了起来!两排雪白的牙齿在黑暗里可怕地发亮。巫师头上的头发直竖起来。他嘶着嗓子叫喊,像个疯子似的哭了,拍马直奔基辅而去。他觉得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抓他:围绕他的黑黝黝的森林像活人一样,摆动着胡子,伸出长长的枝条,要把他绞杀;星星好像跑在他前面,向所有一切的人指出这个罪犯;道路也仿佛跟在他后面飞跑。
绝望的巫师一直奔向基辅的圣地。
十五
一个苦行僧孤零零地坐在他的洞窟里,在一盏长明灯前面,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圣书。他关闭在这个洞窟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他给自己做了一具木棺材,夜晚就用它代替床,躺在里面睡觉。老头儿合上了圣书,开始祷告……忽然一个外貌古怪而可怕的人直奔进来。起初,苦行僧看见这人进来,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了几步。这人浑身发抖,像白杨树叶一样;眼睛异样地顾盼着,怯生生地闪着畏惧的光;他的丑恶的脸使人瞧着起鸡皮疙瘩。
“神父啊!祈祷吧!祈祷吧!”他绝望地喊道,“为堕落的灵魂祈祷吧!”就扑倒在地上了。
苦行僧画了个十字,拿起圣书,打开来一看,于是吓得往后倒退了,把书掉落在地上:“不行,空前未有的罪人!对你没有宽恕!走开!我不能为你祈祷!”
“不行?”罪人疯狂似的喊。
“瞧呀:圣书上神圣的文字染满了鲜血。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罪人!”
“神父,你在嘲笑我!”
“去吧,该咒诅的罪人!我没有嘲笑你。我心里充满着恐惧。跟你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不!你在嘲笑我,你可别这么说……我看见你张开嘴在笑:你的两排老朽的牙齿闪着白光!……”
于是他像疯子似的扑上去,把苦行僧杀死了。
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呻吟越过原野和森林,传达到远方。森林后面伸出了几只有着长爪子的瘦而枯槁的手:抖动着,随后就消失了。
现在他不再恐惧,也不再有任何感觉。他只觉得一片混乱。耳朵里鸣响着,头脑里鸣响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布满了蜘蛛网一样。他跳上了马背,直奔卡涅夫,打算经过契尔卡瑟一直到克里米亚半岛鞑靼人那儿去,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那儿。他走了一天,两天,可是卡涅夫还是没有走到。路是同样的一条路,应该早已走到了,可是卡涅夫却望不见。远处有教堂的尖顶发亮。但那不是卡涅夫,却是舒姆斯克。巫师看到他完全走错了方向,惊奇极了。他拨转马头奔向基辅,过了一天,出现了一座城市;可是这不是基辅,而是加利奇,这个城离开基辅比舒姆斯克更远,已经靠近匈牙利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重新拨转马头往回跑,可是又觉得越往前走,就越走上了相反的方向。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巫师心里想些什么;要是有人知道了他心里的事情,这人晚上就再也睡不着觉,永远一次也不会再笑了。那不是仇恨,不是恐惧,也不是凶猛的愤怒。世界上找不到一个字来形容它。他被烧着,烤着,他想用马蹄去踏烂整个世界,把从基辅到加利奇的一大片土地连同人畜一起抓起来,沉到黑海里去。但他不是由于仇恨才这样做;不,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见喀尔巴阡山和像戴一顶帽子似的被灰色的云烟缭绕着的克利万高峰近在眼前的时候,他浑身战栗起来;马仍旧向前急驰,现在是在群山中奔跑着了。乌云蓦地吹散了,他面前屹立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骑士。他想停下来,使劲把马勒一把勒住;马一声长嘶,鬣毛逆立,直向骑士冲过去,这时候巫师觉得浑身上下都麻木了,觉得屹立不动的骑士蠕动了起来,一霎时张开了眼睛;他看见巫师向他身边奔来,大声地笑了。异样的笑像春雷一样传遍山岳,在巫师的心里激起反响,把他的心肝五脏都震动了。他觉得好像一个强有力的人爬到他身体里面去,在里面走动,用铁锤敲打他的心脏和脉管……这笑声如此可怕地在他身体里面回响着啊!
骑马的人伸出可怕的巨掌,抓住了巫师,把他举在空中。巫师立刻就死掉了,死了之后,却仍旧圆睁着眼睛。可是他已经是死尸,用死尸的眼睛张望着,不管死人或是复活的人,眺望时都没有这样一副可怕的神气。他用死洋洋的眼睛向四下里张望,看见一个个死尸从基辅,从加利奇,从喀尔巴阡山各处爬起来,脸都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他们脸色苍白,非常苍白,一个更比一个高,一个更比一个瘦削,围住手中抓着可怕的捕获物的骑士环立着。骑士又笑了一声,然后把他掷到深渊里去。于是所有的死尸都跳向深渊,攒集在这个死尸的四周,用牙齿去啃他。还有一个死尸,比其余的更高,更可怕,也想从泥土里爬起来;可是他爬不动——他没有这力量,因为他在地底生长得太大了;他要是爬起来的话,那就会使喀尔巴阡山、谢米格拉茨基和土耳其一起翻个个儿;他只牵动了一下,可是整块大地已经起了极大的震动。到处都有许多房屋坍塌。人也压死了不少。
喀尔巴阡山一带时常听见一种啸声,好像千百架水车在水上转动着轮子。那就是死人们在人迹不到的深渊里在咬嚼一个死尸的声音——大家害怕走过那儿,所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那个深渊。常常大地从一头震动到另外一头;据博学之士说,那是因为近海之处有一座山,山上喷着火焰,流出炎热的河川。可是住在匈牙利和加利奇的老年人们知道得更清楚,他们说:在地底下长得异常巨大的死尸想爬起来,所以使大地震动了。
十六
在格鲁霍夫城里,一大群人聚集在一个年老的弹唱人的身旁,听这瞎子弹奏四弦琴已经有一个钟点了。从来还没有一个弹唱人唱过这样奇妙的歌,并且唱得这么动听。他起初歌唱萨盖达奇内和赫梅利尼茨基等古时的统帅的事迹。那时候和现在不同:哥萨克的威名震慑遐迩;他们的马蹄践踏敌人,谁都不敢欺负他们。老头儿也唱快乐的歌,眼睛望着人,好像是亮眼一般;手指戴着小小的骨片,像苍蝇似的在弦索上飞舞,仿佛是弦子自己在弹奏似的;身旁的听众,年老的低垂着头,年轻的眼望着老乐师,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一等,”老乐师说,“我给诸位唱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听众挨得更近了,于是盲人唱道:
在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同时也是波兰的国王)斯捷潘老爷的时代,曾经有过两个哥萨克:伊万和彼得罗。他们亲如手足一样。“听着,伊万,不管得到什么东西,我们都拿来平分。谁要是快乐,另外一个人也共享快乐;谁要是悲伤,另外一个人也平分悲伤;谁要是得到了猎物,就把猎物拿来平分;谁要是被俘虏,另外一个人就典尽当光去给他赎身,否则就自投罗网也去陪他作俘虏。”真的,不论两个哥萨克得到什么东西,一切都拿来平分了;赶走了别人的牲口或者马匹,哥俩总是一人分到一半。
* * *
斯捷潘国王向土耳其人开战了。他跟土耳其人打了三个星期的仗,还是不能把他们赶走。土耳其人那边有一位率领十来个亲卫兵就能歼敌一团人的勇猛无比的将军。于是斯捷潘国王传下令去,如有骁勇善战之人能把那将军杀死或活捉过来,就赏赐给他相当于全军饷粮那么多的钱。
“兄弟,咱们去把那将军捉来吧!”哥哥伊万对彼得罗说。于是两个哥萨克出发了,一个向东,一个往西。
* * *
彼得罗还没有把敌酋擒住,可是伊万却已经叫将军脖子上套着索链,带到国王跟前来了。“勇敢的小伙子!”斯捷潘国王说,吩咐把全军的饷银赏给他一个人;又吩咐下去,他要哪一块土地就给他哪一块土地,他要多少牲口就给他多少牲口。伊万从国王那里拿到了犒赏,立刻就和彼得罗平分了。彼得罗得了国王一半的赏赐,可是却气不过伊万受到国王这样的宠幸,心里深深地怀着仇恨。
* * *
两个骑士向喀尔巴阡山那边国王所赏赐的土地进发。哥萨克伊万让儿子跟自己骑在一匹马上,把他缚在自己背后。暮色已经降临——他们还是往前走。孩子睡着了,伊万自己也打起瞌睡来。别瞌睡,哥萨克,山路可险着哪……可是哥萨克有识路的马,它从来不颠簸,也不打前失。山与山之间有一个绝壁,没有人看见过它的底;天与地之间有多么远,这个绝壁就有多么深。在这绝壁的小路上,两个人还能并排走过,三个人就不行了。马开始小心翼翼地载着打瞌睡的哥萨克走过去。彼得罗在一旁驱马前进,浑身打战,高兴得透不过气来。他往四下里环顾了一下,接着就把结义兄弟推下绝壁去。马连同着哥萨克和孩子,一起滚到绝壁下面。
* * *
可是哥萨克抓住了一根树枝,只有马才滚到了绝壁底下。他肩上背着儿子开始往上攀登;差一点就要爬到顶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却看见彼得罗举起长矛要把他搠下去。“老天爷,大慈大悲的,你为什么让我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兄弟要用长矛把我搠下山去。我亲爱的兄弟!如果命里这样注定,你就用长矛戳死我吧,可是你得把我的儿子接过去呀!孩子有什么罪,你也要叫他残酷地同归于尽?”彼得罗笑了笑,用长矛向他搠去,于是哥萨克连同孩子一起跌落到绝壁下面去了。彼得罗把所有的财宝收归己有,日子过得像个将军一样。谁都没有像彼得罗这样多的马匹。任何人家也没有这样多的母绵羊和公绵羊。后来彼得罗也死了。
* * *
彼得罗一死,上帝把两个兄弟彼得罗和伊万叫去审问。“这人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上帝说,“伊万,我想不出适当的刑罚处置他;你给他想个刑罚吧!”伊万把刑罚琢磨了半天,最后他说:“这人给了我极大的损害:他像犹大一样出卖了自己的弟兄,剥夺了我正直的阀阅和后裔。一个人没有正直的阀阅和后裔,就像一粒谷子落在地里而毫无结果一样。如果不发芽,就不会有人知道一粒谷子落在地里。
* * *
那么,上帝啊,你就罚他所有的后裔在地上都得不到幸福!最后的后裔成为世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恶棍!为了他的每一桩罪行,让他的祖先的亡灵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受到人世所不知道的折磨,从坟墓里爬起来!还得让彼得罗,那个犹大,永远爬不起来,因此受到更大的折磨,像疯子似的啃着泥土,在地底翻动!
* * *
当裁判这人恶行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上帝啊,你让我骑着马从绝壁下升起,升到最高的山峰,叫他走到我的跟前,然后我把他从这山上掷下最深邃的绝壁。让他所有的祖先的亡灵,不管生前住在何方,一起从地面的各处赶来,为了他所给予的折磨来咬他,永远咬他,我将喜欢看见他受折磨!让彼得罗,那个犹大,从地底爬不起来,让他渴想咬人,可是只能咬他自己,他的骨头越长越大,这样,他的痛苦也就越是加重。这样的折磨对于他是最可怕的:因为对于一个人来说,再没有比渴想复仇而无法复仇更大的折磨。”
* * *
“你设想的刑罚真是可怕,人啊!”上帝说,“让一切都按照你的话去做,可是你也将永远骑在马上,进不得天国!”于是一切都按照所说的实现了:奇怪的骑士直到现在还骑着马站立在喀尔巴阡山上,俯瞰死人们在无底的绝壁下咬着死尸,躺在地下的死尸越长越大,在可怕的折磨中啃自己的骨头,可怕地震撼着大地……
瞎子唱完了一折歌;他重新拨弄琴弦,开始唱起关于霍马和叶辽姆,关于斯特克略尔·斯托柯查的滑稽的谣曲来……可是,年老的和年轻的听众们都还不能清醒过来,长久地站立着,垂倒头,想着从前发生过的可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