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待在温暖的街道上,一言不发。h.m.将手杖靠在椅子的一侧,毫无热情地轻瞟着。
“你是说,”他哼哼唧唧地说,“星期六晚上那两个把自己弄下悬崖的人?”
“正是。”
“那你找我做什么?他们已经死了,不是吗?”
“是的,先生,他们确实死了。但关于证据方面,我们还是有一些疑问。”克拉夫特警长看着我,“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和您谈一谈,医生。”他那只健康的眼睛在暗示着什么,“有什么地方方便我们去聊一聊吗?”
“不如来我家吧?或者去后花园?”
“没问题,医生,如果亨利爵士也方便的话?”
h.m.只是嘟囔了两句。费拉尔一边拿出烟斗、从防水油布袋子里掏出烟丝向里填充,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
“那也就是说其他人都不能加入了,我猜?”费拉尔说。
“对不起,这位先生——”克拉夫特不知道费拉尔的名字,估计也并不想知道,“对不起,先生,这是公务。”
费拉尔满不在乎。“那么,您不介意的话,我就把这位大人物推到后花园,半个小时后回来接他。他要是非得启动马达的话,我也阻止不了。但我打算一会儿和他一起回瑞德农场,以免他再试图自虐。你们是在哪儿发现尸体的?这不是秘密吧?”
警长犹豫了一下。“今早被冲到了无忧谷的沙滩上,好了,先生!”
莫莉·格兰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我好像记得她要给我看些什么,但这显然不是当务之急。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抱怨着,被推着穿过错综复杂的小路来到后花园。阳光暖洋洋的,围巾显然让他感到闷热,于是他把它塞到了身后。然后他、克拉夫特警长和我,一起坐到了苹果树下,克拉夫特警长开始做起笔录。
“你看,”h.m.带着一丝令人惊讶的谦和大声说道,“我有件事要坦白。”
“是什么,先生?”
“我这个老头儿过得实在无趣,”h.m.说,“我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很多年了。伦敦不需要我。”他的嘴角垂了下去,“哪里都不需要我。我感觉有些迷茫,无所事事。”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有人说过他在作战部担任要职。)
“所以,你要是有什么刺激的问题问我的话,我十分欢迎。开始前,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请务必慎重回答。”
“请讲,先生?”克拉夫特立刻回复道。
h.m.掀开亚麻西装外套,露出他那装点着一只黄金大怀表的大肚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满黑色雪茄的盒子。他点燃一支雪茄,深深吸了一口。他似乎觉察到烟雾引人不快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小而尖锐的眼睛锁定了克拉夫特。
“脚印上有没有什么花活儿?”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什么花活儿?”
h.m.脸色阴沉地盯着他。
“噢,我的孩子!我这人可能是太阴暗多疑了。”
“这……先生?”
“你看到了两串脚印,一串大的是由男性的鞋踩出来的,一串小的来自女性的鞋。两人在柔软的土壤上一路走出去。脚印突然消失。没有其他脚印。那么,对于那些心地十分单纯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跑到悬崖边跳崖了。对吗?但是对我这个诡计多端的人来说——”h.m.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它意味着这一切可能都是假的。”
克拉夫特警长皱起眉头,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
“为什么是假的?”
“这个嘛,如果说,这两人只是想看上去死了。好吧。这个女人站在后门的台阶上,独自走出去,穿过软土,一直走到悬崖边那一小片的灌木丛草地上。她手里拿着一双男人的鞋。明白吗?”
“是的,先生。”
“然后她脱下自己的鞋,穿上男人的鞋。在自己那行脚印旁边倒着走,直到走回台阶上。”h.m.迷醉地弹了一下雪茄,“然后,看到了吗,你就有了符合目前这个情形的两行脚印。这是个十分简单的法子,孩子。”
他停了下来,带着升腾起来的怒气瞪着克拉夫特警长,因为警长笑了。
那笑温柔、深沉,几乎没有声音,带着一丝真切的欣赏。它点亮了克拉夫特那阴郁的脸庞,与他那只玻璃眼形成了强烈对比,甚至让他笑出了双下巴。
“你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吗?”h.m.问道。
“没有,先生。这个想法真的很不错。这如果是小说里的情节就更好了。我唯一能告诉您的就是,事实并非如此。”
克拉夫特随即严肃起来。
“您看,先生,是这样的。我不想说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但是脚印研究确实是犯罪学中被深入研究的一个分支。课本里有一整章都是关于这个的。与人们通常以为的相反,脚印其实比什么都难以伪造。实际上,人们根本不可能伪造脚印,更不可能以您说的这种方式伪造。以前也曾有人试过这样倒着走。但总会很快就被识破。
“倒着走的人不可能会不留下痕迹。倒走的脚印步距会短,脚后跟会内扣,其呈现的身体重量分布方式也会截然不同,会从脚趾到脚跟呈倾斜状态。此外,也要考虑这两人的体重差异。
“我想请您看一下我们星期六晚上取到的这些脚印的石膏模型,它们是真实的脚印,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伪造痕迹。那个男人有五英尺十一英寸[1]高,体重十一点一英石[2],鞋码九号。那个女人则是五英尺六英寸高,体重九点四英石,穿五码的鞋。如果在这起事件里,我们只能确认一件事,那么这件事无疑就是:韦恩莱特太太和苏利文先生走向了悬崖边,然后再没回来。”
克拉夫特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噢,呃,”h.m.从雪茄油腻的烟雾后看着他嘟囔道,“你处理这些事的时候,把科学犯罪学看得很重,不是吗?”
“我的确如此,”警长保证道,“尽管这不总是能派上用场。”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这次它起作用了?”
“让我告诉您一件事,先生。”克拉夫特四处看了一下,用他那只恶魔般的眼睛巡视了一遍花园,然后压低了嗓音,“像我告诉您的那样,今天一早,尸体被冲到无忧谷的沙滩上。他们已经死了,并且星期六晚就落水了——我不必赘述那些可怕的细节——此情此景之下,你自然会假设他们死于骨折或者溺水。但是他们并不是这么死的。”
h.m.眼里露出了一丝好奇。
“不是那么死的……?”
“不是的,先生。他们两个都是死于枪击,子弹穿过心脏,近身射击,凶器是小口径枪支。”
花园里如此安静,我们甚至能越过栅栏听到从两幢房子外传来的谈话声。
“这?”h.m.咆哮道,他看起来正烦恼于自己内心的疑虑,因此十分粗暴地吸了一口雪茄,“如果你非执迷于这种科学和技术分析方法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件案子看起来没什么不寻常和令人惊讶的。有不少自杀案件,尤其是协定自杀,都是这么做的。他们坚信自己会去往荣耀的世界。两人站在河边,男的先开枪让女的坠河,然后自杀,他也坠河。结束。”
克拉夫特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附和道,“还有,伤口也是典型的自杀创口。当然了,在尸检报告出来之前,我无法证实任何事。但是验尸官致电了汉金斯博士,汉金斯博士今早出具了一份验尸报告。
“两位受害人皆是被零点三二英寸口径的子弹击中的。像我告诉过您的那样,近身射出。衣服被火药烧焦。伤口被灼烧,变黑,留下文身样的痕迹。也就是说——”克拉夫特拿起一只削得锐利的铅笔,沿着它看过去,“未被消耗的推进剂渗入皮肤。明确表明枪击发生于近身距离。双人自杀?”
“那么,”h.m.说,“你有什么不确定的?为什么你脸上有那么一副好笑的表情?证据不都在这里了吗。”
克拉夫特再次严肃地点了头。
“是的,先生,我的证据在此。”他停顿了一下,“只是,你知道,他们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
好吧,纵观全局的你或许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等待“谋杀”这个词的出现。又或许,好奇它到底何时会出现。对你来说,这只是一场智慧之战的开启。但对我来说——如此面对这件事的突兀——克拉夫特的一言一语都让我汗毛战栗,你无法想象我的感受。
单单是想到“未被消耗的推进剂渗入皮肤”这样的用语会被用来形容瑞塔·韦恩莱特就已经够糟了。在我们坐在花园的苹果树下的此刻,瑞塔已经是停尸板上的肉体而已。可任何关于谋杀的讨论,关于有人仇恨瑞塔和巴里·苏利文至此,残暴到要取他们性命的想法,都让我感到难以置信。
h.m.张着嘴,带着敬畏端详着克拉夫特。但他一言未发。
“现在,让我们聊聊凶器,”警长继续说道,“详细地说,是一把零点三二英寸的勃朗宁自动手枪。如果苏利文先生先杀了那位女士,然后又自杀——或者,反过来,如果这样会更好接受的话——那么你会假设枪是跟着他们一起落入海里的,对吗?”
h.m.看了看他。“我不做任何假设,孩子。是你在讲故事,请继续。”
“又或者,”克拉夫特辩道,“你会假设这把枪可能会落在他们坠崖处附近的地方。但是你不会——”说到这里,他举起铅笔,扬起了他那凌乱的眉毛,以示强调,“你不会假设它可能出现在离海很远的,离韦恩莱特大宅足足有半英里远的主路上吧?”
“所以?”h.m.说。
“我最好解释一下。你们其中是否有人熟悉史蒂夫·格兰杰先生?他是巴恩斯特普尔的一位律师,但他住在莱康姆。”
“十分准确,”h.m.摇头之际,我回答道,“刚才跟我们一起的那位正是他的女儿。”
克拉夫特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星期六晚上,”他继续道,“或者说,星期日凌晨一点半左右,格兰杰先生从曼海德开车回家。途经韦恩莱特家的大宅。我们——我是说警察——当时正在那里,但格兰杰先生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开车缓慢而小心,如今所有人都是如此。在车开到距离莱康姆半英里处时,车灯照到了一个主路旁闪闪放光的东西。格兰杰先生是位十分谨慎、有条不紊的绅士,所以他下车去查看了一番。”
(这正是史蒂夫·格兰杰的为人。)
“是一把零点三二英寸口径的勃朗宁自动手枪,硬橡胶把手,抛过光的钢面闪闪发亮。提醒一下,格兰杰先生没有任何理由会想到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那只是一把手枪而已。但是,像我说的,他十分谨慎且有条不紊,这为我们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他用指尖捏着那把手枪,把它捡了起来,”克拉夫特演示着,“他从枪口的气味辨别出这把枪曾于几小时前开过火。
“那晚,他把枪带回了家。并在第二天将它交到了莱顿警局。然后它被运送给了位于巴恩斯特普尔的在下。实际上,就在我今早被告知发现了两具看似溺亡、却并非溺亡并且有弹孔的尸体之后,它才刚刚被送到。有两发子弹曾从这把枪射出,指纹已被清除。我把这一切都转交给了弹道学专家赛尔登少校。我刚刚与他会面过。让韦恩莱特夫人和苏利文先生毙命的两发子弹,正是来自这把勃朗宁自动手枪。”
克拉夫特警长停了下来。
h.m.睁开一只眼。
“啊,呃,”他昏昏欲睡地咕哝着,“你知道吗?孩子。我一直在等着听呢。”
“但少校提供的信息还不止如此。如果我们没发现这把自动手枪,肯定会认为这是一桩自杀案件,或者说,是一起完美犯罪。但是这把手枪像其他这个型号的手枪一样,有强大的‘后坐力’;通俗一点讲,开枪之后,持枪人的手上不可能会没有未燃烧的火药粉嵌入皮肤——”
h.m.不再昏昏欲睡,坐直了身体。
“——像个商标一样。可韦恩莱特夫人和苏利文先生的手上都没有这样的印记。所以这不是自杀,是谋杀。”
“这毫无疑问吗,孩子?”
“您可以和赛尔登少校聊聊。他会说服您的。”
“噢,我的天!”h.m.喃喃道,“噢,上帝啊!”
克拉夫特转向我。带着歉意,却很坚定。他那只健康的眼睛带着笑意,而另一只依然毫无生气。
“现在,医生,我们已经有了您的证词。”
“是的。但这似乎更精彩——”
“是的,”克拉夫特承认道,“这很麻烦。让我们看看它会如何发展。”
他回翻着他的笔记本。
“星期六晚上九点,被收音机里的新闻搞得心烦意乱的韦恩莱特太太跑出了房子。苏利文先生随她而去。韦恩莱特太太,或者其他人,在厨房的桌子上留下一张字条,说她要自杀。我说得对吗?”
“是的,没错。”
我知道,克拉夫特是在对h.m.说,而不是我。
“有两串去向悬崖边的脚印,一串是韦恩莱特太太的,一串是苏利文先生的。我们可以确定这些脚印是绝对真实的,没被动过手脚。”
“但是,”克拉夫特说,“九点到九点半之间,有人枪击了这两位受害者。枪击发生于近身距离。凶手一定是站在了他们对面,离得足够近,能接触到他们。而周遭除了克罗利医生的脚印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脚印。
“九点半,克罗利医生开始警觉,并出去寻找二人。他看到了那些走向悬崖边的脚印。他跟了过去,向下看了看,又回到了大宅。”至此,克拉夫特先生开始阴阳怪气起来,“我想您没有对他们二人开枪吧,医生?”
“神啊,没有!”
克拉夫特先生用他独有的方式笑了笑。
“别担心,”他安慰道,“我对这一区熟悉多年。没人比卢克·克罗利医生更不可能杀人了。”
“谢谢。”
“即便是我们糊涂到去怀疑您,”克拉夫特继续说,“也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不是您杀了他们。”他转向h.m.,“克罗利医生不是平白无故能当法医的。他当时记得要远离那些脚印,保护现场。”
“我正是对这点感到好奇,孩子。”
“实际上,他的脚印离受害者的脚印足足有六英尺远。那些脚印——所有脚印,都是平行的。如果他是凶手,他不可能离受害人六英尺远,与他们面朝同样的方向,并且在近身射击的时候也从未转身。不,他的证词经得起验证。我们相信他。”
这次我的道谢更加酸溜溜了。
但克拉夫特没接我的茬儿。“但你看,这一切把我们置于了这样的处境,亨利爵士。我不会请求您去看一眼尸体,因为他们已经在坠落的过程和在海岸线上的不断冲刷碰撞中,被毁得面目全非……”
“他们难道已经,”我说,“无法辨认了吗?”
克拉夫特咧嘴笑了:这笑容十分令人不适,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
“噢,不。关于那方面,不开玩笑。尸体确实是韦恩莱特夫人和苏利文先生,好吗?但无论如何,你还是应该为自己没有做这次尸检而感到开心。”
(瑞塔,瑞塔,瑞塔!)
“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亨利爵士,处理这件案子会有一系列麻烦。我想努力自己去解决。但是如果您能给我任何建议的话,我会非常感激。
“您看,事情是这样的。两个人站在悬崖边被枪击。凶手不可能在悬崖上爬上爬下,估计他也不能飞,但同时他又能接近他们,再离开,并且在整片土壤上都不留下任何足迹。如果不是我们后来找到了凶器,那么这桩完美犯罪就会被认为是一起协定自杀案。或许目前它还是一桩完美犯罪,但我很想听听您的想法。”
注释:
[1]1英寸约为2.54厘米,男人身高约为180厘米,女人身高约为167.6厘米。
[2]英石:英制质量单位,1英石约为6.35公斤,男人体重约为70.5公斤,女人体重约为59.7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