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点了点头作为回应,迅速地眨着眼。“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在埃克斯穆尔附近。”她努力吞着口水,“我小时候也读过,至少是听说过《洛娜·杜恩》[1]的故事。但是我并不觉得这样的事真实存在。我的意思是,我发誓,我不知道它存在于电影之外的世界。”
克拉夫特哼了一声。
“这确实是真的,好吗,”他向她保证,“除非你熟悉这片沼泽地,否则最好离它远点。噢,如果你必须要去的话,就跟紧沼泽马[2]的脚步。它们从来不会出错。对吗,医生?”
我热烈赞同。我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没少学到埃克斯穆尔的地域特点,但是我至今仍然不喜欢这片狂风不止的阴郁荒地。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糟糕了,”贝拉说,“尽管这持续了不久。我说不出我是如何把折叠座椅打开的。起初,我以为巴里按了锁扣把我锁在里面了。我严重抽筋,那种感觉就像是跑了场马拉松,又跳了舞一样。空气比我想象中更加稀薄。当我打开敞篷、试图站在皮椅上的时候,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倒在沼泽里了。
“我当时一定是左摇右晃的。我尖叫着,尖叫着,尖叫着。但是没有人回应。前座也没有人。
“别问我当时在哪儿!我只能看到白色的迷雾和月光——根本看不到十英尺以外的东西——好冷,我能感觉到贴在皮肤上的汗珠。人在这种时刻会想到的东西总是很有趣。我气极了,因为前座一个人都没有:那个笨蛋肯定是跳出去了,让车自己沉没。肯定是这样的。
“我记得挡风玻璃上的雾气,车垫的样子,仪表盘上的钟、速度计和油表的样子。塞在侧袋里那两本小小的地图一样的册子,一本是蓝的,一本是绿的,但是他不见了。沼泽泥浆涌入,灰色的、棕色的,糟透了,像燕麦粥一样汹涌,将一切拉入了黑暗之中。它在动,你知道吗?它在动!”
“别怕,小姐!现在一切都是安全的!”
贝拉用手捂了一会儿脸。
“我站在车的边缘——”她的声音透过手传出来,“然后跳了下去。”
克拉夫特的脸色十分苍白。
“天哪,小姐,”他小声道,“你胆子真不小。这么做需要些勇气。那你跳到地面上了吗?”
“这——”她把手放下,“——我在这里,不是吗?不管你说什么。我没死在外面那不知道有多深的沼泽地里,没有让它浸过我的头顶。”
她笑了,下唇颤抖着。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老话总是说,人死前,眼前会掠过过往人生的所有画面吧?这不是真的。让我来告诉你到底会发生什么。当时我想:‘他肯定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一定听到我大叫了。但是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下沉。’
“我还想:‘他一定知道我就在后面的折叠座椅里。’画室的地上散满了我留下的烟头。我还喷了香水,他一直都很喜欢那款香水。‘好吧,’我想,‘这真是一个谋杀妻子的好办法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从车里跳出来的时候,不管你信不信,我眼前浮现的都是我们刚结婚时巴里的样子。他彬彬有礼,有些幼稚,是个糟糕的笨蛋,自以为很帅,又爱钱。接下来,我回到陆地上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感觉有泥沙在拽我。我感觉到了地面。我爬了一会儿,就像刚从水里出来那样,然后昏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被锁在这里了。”
贝拉耸起一边的肩膀,用几乎是轻松的语气补充道:
“现在最让我着急的,是我的手包丢了。我的粉盒、口红、钱,一切都在那里面,在那辆车里,还有我的皮草和帽子。但事情就是这样了。再给我一根烟。”
克拉夫特和我互相看了一眼。不久后,她便将被告知为何她丈夫不可能是星期日晚上开车的那个人。警长在拿烟和火柴的时候,冲着我的方向十分紧张地咳嗽了一下。贝拉·苏利文自己推动着这个决定。
“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把这不愉快的一切施加给你们。有烟吗?”
克拉夫特点燃了一根火柴。
亮黄的光与渐深的暮色相映衬。贝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根烟雾定是放松了她的思绪,我想表示抗议——火柴的光芒下,你可以看到闪烁的泪滴。你可以看到那颤抖的两颊柔软的线条。但她语气依然是平静甚至轻松的。
“我跳车的时候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告诉我们,“我不爱巴里。这是十分清楚的。”
“我倒是很高兴听您这么说,小姐。”
“噢?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克拉夫特不太高兴。“如果您和医生讲这些事的话,小姐——”
“我是这么想通的,”贝拉说,“我已经被玩弄够了。你不觉得吗?”
“这……”
“你告诉我这么做的不是巴里。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你在隐瞒着什么,你们俩都是。”
“小姐,现在——!”
“但我不明白巴里为什么要那样做,即便他是想甩了我。我的意思是,那辆车值七八百英镑呢,而且不是他的车。他要赔给公司的,他没那个钱。而且,如果他是想甩开我的话,为什么还要在我昏迷的时候,把我带回这里,丢在这里?”
“没错!”克拉夫特赞同道。
“但是,如果不是他的话,他又在哪儿呢?为什么他不在这里?为什么他要让人去把他的车沉了?钥匙还挂在上面呢?现在你又要告诉我,他已经回伦敦了!”
“准确地说不是伦敦,小姐。”
“可你是这么说的。”
“不。我说的是他离开了。”
“去哪儿了?”
克拉夫特看向我,摊开双手。总要面对。这么做有风险,但是如果我们不告诉她,她会发狂的,那就更糟了。斗争了一会儿后,我从软垫椅上拿起酒瓶的瓶盖,还是倒了第三杯白兰地给她。她看都没看就喝了下去。
“苏利文太太,您的丈夫和这位……情妇……”我说。
“嗯?”
“恐怕您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如果您还能见到苏利文先生的话,那也会有些惊人。”
“他们于星期六晚开枪自杀,然后坠崖了。”克拉夫特冲口而出,“他们现在正躺在停尸间的木板上,很遗憾,苏利文太太,但事情就是这样。”
我转过身,开始努力研习房间另一侧的样子。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一定都是一次次偷偷买来的。能看出是瑞塔·韦恩莱特的品位。地上的地毯,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挡着那被木板所挡住的窗户,将真实世界与这个幻界隔开。角落里是一面装饰屏风,这背后——当我去看的时候——是一个带水罐的盥洗台,一个面盆和一些毛巾。肮脏?是的。可瑞塔就是瑞塔。
我花了极大的精力去思考我们该如何安顿贝拉·苏利文,显然,她没有任何行李。莫莉·格兰杰一定会无比愿意收留她。但是我似乎也看到了史蒂夫拒绝的表情。不,最好还是让她和我们待在一起。哈苹太太会照顾好她的。
所以我就站在那里,脑海里都是这出苦涩的黑色悲剧,只想将手里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没事的,医生,”贝拉说,“你们可以转过身去了。我不会从背后给你一拳的。”
我们的“迷你维纳斯”依然坐在软垫凳上,一只脚盘坐在屁股下面,深深地吸着香烟,那双灰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只想问你几个关于他追随的这个女人的问题,她是吗?”
“她是什么?”
“妓女?”
“不。她是位数学教授的妻子,加拿大人。”
“她叫什么?”
“瑞塔·韦恩莱特。”
“长得好看?”
“是的。”
“地位很高?”
“倒也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职业家庭。”
“有什么……不,这不行,”贝拉说,眯起她的眼睛,“如果他们一起自杀了的话,她多大了?”
“三十八岁。”
贝拉拿出嘴里叼着的香烟。
“三十八岁?”她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然后她的声音逐渐尖锐起来,“三十八岁?我的老天!他疯了吗?”
克拉夫特警长看起来如芒在背,这可能比他听到的任何事都要让他感到震惊。他一直面色阴沉地盯着那个女孩,本想开口夸赞她的顽强,但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似乎并不是贝拉·苏利文出于无情或是醉酒说出的话。那是一种由衷的困惑,它沸腾在了其他任何一种情绪之上,因为她是如此了解她的丈夫。我强调了一下这个观点。
“公平来讲,苏利文太太,我一点都不相信他们俩是一起自杀而死的。”
“噢?”
“有人枪杀了他们,你可能会从警察那里听到一个不同的版本,但这是事实。现在我们先不聊这个了。你一会儿跟我一起回家。”
“但我一件衣……衣服都没有!”
“没关系。我有个邻居,那个女孩会帮忙照料这些。你需要食物和睡眠。要是现在觉得能走得动的话,咱们就下楼吧。”
这个请求被从屋外路上突然传来的一阵猛烈而刺耳的喇叭声好一番强调,这让贝拉下意识地大叫了起来。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露出了他那张难以形容的凶神恶煞的脸。他在暮色中向前倾着身子,用拐杖的一头戳着汽车的喇叭按钮。
“我很有耐心,”他说,“但是晨露都快凝结在我脸上了,我有理由怀疑我的脚趾得了肺炎。还有,我的狱警抓住我了。我要说再见了。”
现在我们又有另一位拜访者了。保罗·费拉尔开着一辆十分古老的福特停在了警车后面,他正要下车。从他震惊的表情判断,当我的脸从窗户里出现的时候,他一定以为h.m.先生是跟着什么奇怪的人走了。
“我们马上下来。”我说。
贝拉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她的声音被轻微的打嗝声打乱了,步态也有些紊乱。但在这种情况下,麻醉自己的精神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克拉夫特锁了上面房间的门,把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我扶着贝拉走下楼梯。
当我们从画室里出来的时候,h.m.和他的轮椅——后者被上下颠倒了过来——已经被转移到了那辆福特车的后座。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幸运;又或者,是对方心思细致的体现。如果我们还要开车把h.m.送回瑞德农场的话,那也就意味着我们又要经过一次埃克斯穆尔的边缘。对贝拉·苏利文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费拉尔依然穿着他那条蘸满颜料的旧法兰绒长裤,靠在福特车的一旁,抽着一个樱桃木的烟斗。他的脸看起来充满睿智,有一个长长的鼻子,十分漂亮的头发被他故意弄得很乱,一脸自满的表情。直到看到我们身后的人,他被惊掉了下巴。
“我的天哪!”他小声说,笨拙地抓住从嘴里掉下的烟斗,另一只手拍了拍车身,“贝拉·伦弗!”
贝拉不假思索地转身,往回走向画室。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
“没事的,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贝拉·伦弗!”费拉尔重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好时光——”
“这里没有什么伦弗小姐,先生,”克拉夫特警长说道,“这位是苏利文太太,巴里·苏利文的太太。”
“噢。”费拉尔说。短暂停顿后,他脸色一阵苍白,说道:“对不起。”又是一阵停顿,尴尬汹涌而至,他爬进了车里。
“我们一般不戴结婚戒指,”贝拉对他说,“在皮卡迪利工作的时候,客人不喜欢。”
h.m.坐在后面,用一种罕见的严肃表情打量着我们。他轻声对贝拉说。
“女士,”他低声道,“我是个老人了。一直都有这么一个爱直来直去的坏名声。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你。但我又总是爱去为那些不够聪明的小狗助力一把,帮它们越过栅栏。有关您的故事……”
“你没听到吗?”
“这……好吧,你说话的声音很大。作为一个残疾人,我能做的当然不仅仅是坐着思考。”说到这里,我把瓶盖拧紧,把酒壶递给了他,“要是不介意的话,你能否在白兰地的酒劲消退之前,回答我几个问题,”他继续说,“这可能会对揭开这个谜团很有帮助。”
“巴里不是自杀的!”贝拉大喊,“他绝对没胆量那么做!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
“好的。你们是何时,在哪儿成婚的?”
“你觉得我是在撒谎,对吗?”
“不!上天做证。我没有!我只是在征求信息。”
“我从不拉客,谢谢,”贝拉说,“汉普斯特德[3]市政厅注册处。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七日。”
“你丈夫的名字真的是巴里·苏利文吗?还是,这是个艺名?”
“这是他的真名。”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因为这就是他的真名!他就是这么写的。他收到的信上写的也都是这个名字。他签在支票上的也是这个名字。我不明白你想问什么。”
h.m.紧紧盯着她。
“苏利文太太,你去过美国吗?”
“不,没有。”
“你出过国吗?”
“没有。”
“啊,”h.m.说,“我看也没有。”他用手杖碰了碰费拉尔的肩,“开车吧,孩子。”
福特发动机的声音刺破了傍晚的宁静。费拉尔的车先是退后,继而掉头。他们沿着小路离开了,我们最后看到的是h.m.的光溜溜的后脑勺和一道恶狠狠的闪光。
注释:
[1]《洛娜·杜恩》(lorna doone),英国作家理查德·多德里奇·布莱克莫尔(richard doddridge blackmore)于一八六九年出版的小说。故事发生在十七世纪晚期的埃克斯穆尔,讲述了来自两个对立家庭的年轻人约翰·里德与洛娜·杜恩之间饱受磨难、跨越阶层的爱情故事。
[2]沼泽马,即埃克斯穆尔马(exmoor pony),生长于德文郡的野生马种,身形相对较小却十分强壮,习惯复杂的地势和艰难的生存环境。
[3]汉普斯特德(hampstead),位于伦敦西北部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