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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玛森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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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清晨,年轻的农夫在田里犁地。露珠在晨曦映照下神采奕奕,空气之清新非言语所能道尽。马儿也分外卖力,虽然肩挂耕犁,却形如嬉戏,脚步欢快,催得农夫在后面小跑着追赶。

用耕犁翻过的土地,黑亮亮的,湿润而肥沃。农夫一想到很快就能播种自己的黑麦,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为什么有时我那么难过,会想到生活的艰难?”他疑惑地想,“除了和煦的阳光与新鲜的空气,还有什么能让人像天堂里的孩子一样快乐?”

举目远眺,开阔而狭长的山谷中,嵌着几块黄绿相间的农田。三叶草的牧地规整得落落大方,马铃薯地盛开着花朵,几小块亚麻地长满蓝色的小花,成群的白蝴蝶在那儿嬉戏。山谷中央,坐落着一个大型的老式农庄。一排灰色的外屋沿庄而建,还有一间宽敞的红砖房,明显是供主人居住的。山墙处矗立着两株大梨树,挺拔而繁茂。门口栽着几株青涩的桦树,院内青草席地,堆放着用不完的柴火,牲口棚后还堆着几大捆干草。农庄高耸在低洼的田野上,看起来就像一艘漂亮的海船,带着桅杆和帆布,高高飘扬在宽阔的海洋上。

犁地的男人心想,你的农场多好!有这么多结实的房屋、健壮的牲口,还有忠诚不贰的仆人。至少,你的日子吃穿不愁,不必担心变成一个穷光蛋。

“我担心的可不是受穷。”他说道——好像在对自己说话,“我要变得像父亲一样,或者像父亲的父亲一样,我才能感到满足!你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想法啊?”他纳闷,“你刚才满心欢喜,不如现在想想这个吧:父亲当家的时候,邻居的活儿都由他安排。早上,他堆干草,他们就跟着堆干草;白天,大伙儿跟他一起在英格玛农庄的休耕地上忙碌,整片山谷到处都是耕犁。再看看现在,我已经犁了两个多小时的地,有一个同伴吗?”

“我觉得我已经把农场经营得很好了,和所有名为英格玛·英格玛森的人一样好,”他继续思索着,“我收割的干草比父亲的多。父亲那个时候农场的沟壑里杂草丛生,现在被我清理干净了。而且,没有人敢说我滥用林地,我没有像父亲那样一把火烧掉它们。

“当然,把这些都做好,常常是很艰难的,”年轻人自言自语道,“我也不能总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做好所有的事。父亲和祖父在世的时候,村民们常说,英格玛家族最长久,所以他们知道上帝喜欢什么。于是,村民央求他们主管教区,请他们指派教区牧师和教堂司事,由他们决定何时给河水清淤,在何处给孩子们建学校。但到了我这辈,就没人来问询这些了,再没什么事情是由我定夺的。

“这不算什么,在这样的早上,烦恼变得不那么让人难受。我甚至能把它们嘲笑一番,只是,我担心上秋之后情况会变得更糟。如果我把现在的想法付诸行动,无论牧师还是法官——一直以来都跟我保持良好的关系,周日礼拜时就不会再与我亲近了。我从来不奢望做穷人的守护者,也没有想过成为教堂执事。”

他在犁沟中来回耕作,也在犁沟中思前顾后,头脑里的活儿可不像手上的活儿这样简单。他孤零零的,无可分心,除了几只捕食的乌鸦窜来窜去。神思如泉涌一般连绵不绝,好像有人在他耳畔低语。这种感觉极为难得,令他欢欣鼓舞。他突然想到,他正在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其实并没有人希望他草率地一头扎入苦海。他想,要是父亲健在就可以听听他的建议了,以前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做。

“如果我知道怎么能找到他,我一定会去的,”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如果在适宜的日子,我来到他跟前,大英格玛会怎样回应我呢?他一定住在一个大农场里,那里有大片的土地和草场,有一间大房子,还有很多畜棚,里面圈养着数不清的红牛,没有一头黑色的,也没有带点的……这一切恰如他在世时想要的一样。于是,我走进他的农舍……”

这位庄稼汉忽然停在犁沟中央,仰天大笑。他似乎被这些想法惹笑了,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他虽站在犁沟中央,却好像眨眼之间飞入天堂,来到了父亲在天堂的家。

“现在我到了客厅,”他在神思中自语,“我看到很多农民坐在墙边的长凳上,沙色的头发,花白的眉毛,厚厚的下唇,个个像极了父亲,真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到这么多人,开始害羞,在门口徘徊起来。父亲端坐在桌前首位,看到我便朗声说道:‘你好啊,小英格玛·英格玛森!’然后,他起身朝我走来。‘父亲,我想跟您说点事,’我说道,‘但这儿的生人太多。’‘哦,他们都是家里的亲戚!’父亲说道,‘这些人都住在英格玛农场,最年长的那位来自蛮荒时代。’‘但我还是想跟您私下说。’我坚持道。

“父亲环顾四周,思量着是否该去另一间屋子,然后便引我去了厨房。他坐在火炉旁,我坐在砧板上。

“‘父亲,你的农场可真好。’我说道。‘还不赖,’父亲应道,‘家里最近怎么样啊?’‘哦,一切都还好。去年,每吨甘草我们买到十二克朗。’‘什么?’父亲说,‘小英格玛,你不是在说笑吧?’

“‘但于我而言,却诸事不顺!’我抱怨道,‘他们总跟我说您像上帝一样睿智,但我的想法却无人在意。’‘你难道不是区议员吗?’老人关切地问。‘不管是校董会,还是教区委员会,都没有我的位置,我也不是区议员。’‘你有什么失职之处吗,小英格玛?’‘好吧,他们说过能指挥地区事务的人,首先必须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接着,我仿佛看到老人垂下眼睑,静坐沉思。一会儿,他说道:‘英格玛,你应该娶个好姑娘。’‘但这正是我做不到的,父亲,’我答道,‘我们的教区,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就连穷人和底层人也如此。’‘你坦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小英格玛。’父亲说道,声音异常柔和。

“‘父亲,是这样,四年前——也就是我接管农场那年——我开始追求博格斯考格的布丽塔。’‘让我想想——我们的村民有人住在博格斯考格吗?’父亲好像忘记了尘世的一切。‘没有。但他们是有钱人家,您一定记得布丽塔的父亲还是国会议员吧?’‘我当然记得,但你本该娶我们自己的人,这样你就有一位熟悉我们习俗的妻子了。’‘父亲,您说得没错,不久我就明白这一点的意义了。’

“此时,父亲同我都沉默下来。而后父亲继续问道:‘她长得很漂亮吧?’‘是的,’我答道,‘她有一头乌发,明亮的眼眸,粉润的面颊。她也很聪慧,所以母亲对我的选择很满意。这本该是一桩美事,但错在她并不中意我。’‘女孩的意愿并不打紧。’‘她的父母逼她同意这桩婚事。’‘你怎么知道她是被逼的?坦白地说,我认为她这样的姑娘巴不得嫁给一个有钱人,就像你英格玛·英格玛森。’

“‘哦,不!她对婚事没有流露任何喜悦之色。按照惯例,发布了结婚预告,敲定了婚期,这些都还顺利。由于母亲年迈体弱,布丽塔便来到英格玛农场做帮手。’‘这不是挺好吗,小英格玛?’父亲说道,像是在鼓励我。

“‘但那一年农场收成不好。马铃薯歉收,奶牛患疾,所以母亲跟我决定把婚礼推迟一年举行。我觉得只要教会发布了婚礼预告,其他的事情并不要紧。或许这个想法有点老派吧。’

“‘如果你娶的是我们族人,她会有这个耐心的。’父亲说道。‘是啊,’我说,‘我能看出来布丽塔不喜欢推迟婚期。但你明白,我那年根本负担不起一场婚礼。春天刚办过葬礼,我们都不愿意再从银行取存款了。’‘推迟一年婚期是明智的决定。’父亲说道。‘但我有点担心布丽塔不在乎婚礼前的洗礼。’‘一个人首先得充足钱袋子。’父亲说。

“‘布丽塔日渐冷漠。我曾以为她身体不适,甚至推测她想家了,毕竟她那么热爱自己的家乡和父母。我想这些都会过去,当她适应我们这儿的生活,她就会把英格玛农场当作自己的家。就这样,我忍受了一段时间。一天,我问母亲,布丽塔为何脸色苍白,时而狂躁。母亲说那是因为她怀孕了,等到瓜熟蒂落,她便会恢复原来的样子。我隐隐觉得,布丽塔一直对婚礼延期耿耿于怀。父亲你曾说过我大婚的时候应该把房子粉刷一新,可在那样的年景我根本负担不起这笔费用。我想只要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位庄稼汉继续向前犁地,嘴唇动个不停。他觉得父亲仿佛就在眼前。“我应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老人家,”他自言自语道,“这样他就能给我一些建议了。”

“‘冬去冬又来,一切如旧。有时候我觉得,如果布丽塔一直这样闷闷不乐,或许我该放弃她,把她送回家。然而,一切都已为时已晚。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我们发现布丽塔悄悄出走了。我们找寻了整整一夜,直至第二天清晨才有个女仆找到了她。’

“我很难继续讲下去,只能在静默中寻求慰藉。父亲大呼:‘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没有死,对吧?’‘对,她没死。’我说。父亲注意到我颤抖的声音。‘孩子出生了吗?’他问道。‘是的,’我答道,‘但布丽塔掐死了他。孩子躺在她身边,死了。’‘她一定是疯了。’‘哦,她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说道,‘她在报复我,报复我凌驾在她之上。如果我如期娶了她,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说既然我不打算让自己的孩子光明正大地降生,她就只能这样做。’父亲悲痛欲绝,良久,他说道:‘你喜欢那个孩子吗,小英格玛?’‘是的。’我回答。‘我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坏女人是你的不幸!她该进监狱。’父亲说道。‘她被判了三年。’‘就因为这个,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你了?’‘是的,但我也没想过再娶亲。’‘这也是你在教区失势的原因?’‘他们都认为布丽塔本不该如此。村民都在议论,说我如果像您一样明智,就会找布丽塔谈心,及早发现她的困扰。’‘要一个男人理解一个坏女人,谈何容易!’父亲说道。‘不,父亲。布丽塔不是坏女人。她只是太骄傲了!’‘一回事。’父亲说。

“父亲似乎站在我这一边。我说道:‘许多人认为我本该悄无声息地处理这件事,这样别人就会以为孩子一出生就死了。’‘难道她不应该接受惩罚吗?’父亲说道。‘他们说如果您来处理这件事,首先会让发现她的仆人管好嘴,不得泄露半句。’‘要是那样,你会娶她?’‘唉,我就不该想娶她。那时,因为她郁郁寡欢,我本打算一周之后就送她回家,或者取消婚礼预告。’‘顺其自然吧,不能指望你年纪轻轻就深谋远虑。’‘现在整个教区都认为我对布丽塔过于刻薄。’‘她才更可恶,让你这样一个老实的农民蒙受耻辱。’‘但是,之前是我执意要娶她。’‘她应该高兴。’父亲说道。‘父亲,她遭受牢狱之灾,难道我没有错吗?’‘我看她是自食恶果。’我起身,缓缓说道:‘所以,您觉得我不该为她做点什么,待她秋天出狱的时候?’‘你想做什么?娶她?’‘是的。’父亲看了我一会儿,问道:‘你爱她吗?’‘不!她毁了我的爱。’父亲闭上了双眼,开始沉思。‘父亲,我摆脱不掉这种念头:我给别人带去不幸。’

“老人家静坐在那,一言不发。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法庭上。她很温和,十分想念自己的孩子。她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她把所有过错都归咎于自己。许多人在法庭上感动得流下眼泪,连法官都强忍着悲痛,只判了她三年。’

“父亲依旧一言不发。

“‘秋天刑满之时,她会再次陷入艰难。她会被送回家,但她在博格斯考格的家人不会欢迎她回去。家乡的人都将以她为耻,而且一定会给她难堪!她只能待在家里,无处可去,甚至连教堂都不能踏入。总之,她将面临种种艰辛。’

“但父亲没有回应。

“‘我娶她也不是容易的事!拥有这样庞大的农场,却要娶一个连男仆和女佣都鄙视的妻子,我的前景也并不乐观。母亲也不会喜欢她。我们也不能在家里宴请宾客,连婚礼葬礼都无法在家操办。’

“父亲没说一句话。

“‘法庭上我竭力帮助她。我告诉法官,我不该违背她的意愿,是我的错。我还说相信她是无辜的,不管何时我都愿意娶她,只要她愿意。我那样说,是希望法官能从轻审判。可是,在她服刑期间,我只收到过她两封信,而且她对我的态度不曾改变。所以说,父亲,我在法庭上的那番言辞已经仁至义尽,我不必娶她。’

“父亲坐在那里沉思,一言不发。

“‘我知道我是从凡人的角度看待这件事,而我们英格玛家族应该以上帝的视角解决问题。有时候,我会觉得优待这样一个女杀人犯,我们的主可能会不高兴。’

“父亲还是一言不发。

“‘但是,父亲,你能想象那种眼看别人因自己受苦,却无法施以援手的感受吗?这几年我常受此折磨,就算她出狱,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此时,我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父亲,你要知道我还年轻,如果娶了她,我会失去很多东西。人人都觉得我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特别是在这件事以后,他们会更加看不起我!’

“我还是没能让父亲开口。

“‘我常常思考,为何我们英格玛家族与自己的农场能共存数百年,其他农场却早已多次易主。我想这是因为英格玛族人依上帝意图行事,我们英格玛不必惧怕凡人,我们只须按上帝旨意行事。’

“老人家抬起头,说道:‘这可是一个难题,儿子。我得回去跟其他英格玛族人商议一下。’

“于是,父亲回到客厅,而我留在厨房。等待良久,也不见父亲回来。几个小时后,我生气了,起身去找他。‘小英格玛,你得有耐心才是,’父亲说道,‘这可是一个难题。’我看到所有的老自耕农都坐在那儿闭目沉思。我等啊,等啊,我想我可能要一直等下去。”

他微笑着跟在犁车后面。犁车走得很慢,许是马儿们累得拉不动了。走到一个犁沟的尽头后,他卸下犁具休息,然后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奇怪,当你问别人建议的时候,竟然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了。甚至在发问之时,就能立刻想通三年都没有弄明白的事。现在,是时候按照上帝的旨意去行事了。”

他觉得事情必须得办,但让他感到困难的是,仅仅这么一想,他的勇气就被夺走了。“主啊,帮帮我!”他说道。

此时,在户外的不止英格玛·英格玛森一人。一位老人正步履沉重地沿着田地的蜿蜒小路走来。他肩上搭着长柄油漆刷,帽子上、鞋上都撒着红漆点,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职业。他用一个熟练的油漆工的眼光左顾右盼,寻找需要刷补或者翻新的农宅。他左顾右盼地想要锁定目标,但它们似乎都不太像。最后,他走到山丘顶端的时候,看到了坐落在谷底的英格玛家的大农场。“伟大的恺撒啊!”他停下来惊呼,“那间农宅得有一百年没有粉刷了吧!农宅外墙的黑漆历久年深,谷仓外面也看不出一点颜色。这份工足可以让我做到秋天了。”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位庄稼汉正在犁地。“这个农民住在这儿,对这一带一定很熟悉。为什么不问问他呢?”油漆匠思索着,“他能告诉我远处那个农庄的事情。”于是,他穿过田间的小路,走向英格玛,询问那座农庄的主人是否愿意粉刷院墙。

英格玛·英格玛森惊讶不已,仿佛眼前这个男人是鬼魂。

“主啊,这是个油漆匠!”他对自己说道,“而且刚来此地!”英格玛惊讶得一时无法回答对方的提问。他清晰地记得,从前只要有人跟父亲说“你应该找人把那间丑陋的大房子好好粉刷一番,英格玛大人”,老人家总是说,这事要等到小英格玛成亲的时候才做。

油漆匠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第二遍、第三遍,英格玛依旧呆立原地,惊愕不已。

“这是族人们商议好的回答吗?”他想,“这表明父亲希望我今年结婚吗?”

他被这种想法统摄住了,当场雇下了这个油漆匠。然后,他继续耕犁,变得欢欣鼓舞。

“这回没什么难办的了,这是父亲的愿望。”他说道。

两周后,英格玛·英格玛森站在院里刷马具。这时的他似乎不太顺心,对于手上的活儿也不大耐烦。“这里是上帝的庇佑地吗?”他想着,然后又擦了几下,继续道:“如果我脚踏上帝之土,我总觉得一旦下了决心,就该依计划行事。我受不了村民们还要考虑那么久,想出那么多借口。我不该给他们时间抛光马具,油漆车架。我应该把他们直接从地里带回来。”

一阵车轮声从外面传来,他探身张望,立刻认出了马车的主人。“博格斯考格的议员来了!”他朝厨房喊了一句,母亲正在那里干活。一会儿工夫,炉膛便生起了火,咖啡碾磨机也准备好了。

议员把车停到院门口,人却没有下车。“不,我不进去了,”他说道,“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英格玛。我赶时间,一会儿得出席教区议会。”

“母亲正在煮咖啡。”英格玛说。

“谢谢你们,但我不能耽搁。”

“你很久没到我们这儿了,议员。”英格玛急切地说。

这时,英格玛的母亲来到门口,坚持说:“怎么能不喝点咖啡就走呢?”

英格玛解开了马车挡板,议员这才挪动身子。“既然玛莎嬷嬷都这么说,我只得遵从了。”他说道。

这位议员身材高大,气宇不凡,举手投足间尽显绅士风度。相比之下,英格玛和他的母亲则显得容貌朴素,举止笨拙。不过,这位议员十分敬重英格玛世家,他以成为英格玛家族的一员而欣喜,而不是觉得面目无光。平日里他总是站在英格玛的立场,反对自己的女儿,现在受到这么热情的款待,心里自是安然愉快。

一会儿工夫,玛莎嬷嬷端出咖啡,他开始说明来意。

“我认为,”他开口道,而后清了清喉咙,“我认为应该让你们知道我们打算怎样安置布丽塔。”玛莎嬷嬷手里的咖啡杯轻轻抖了两下,茶勺在茶碟里咔嗒一声。整个房间陷入一种痛苦的沉默。“我们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安排就是把布丽塔送去美国。”他顿了顿,房间又陷入一阵悲凉的沉默。他一想到这种无言以对,便不由得叹了口气。“她的车票已经买好了。”

“她应该先回家。”英格玛说道。

“不,她回家能做什么?”

英格玛答不出来。他双目半闭,好像要睡着了一般。

这时,玛莎嬷嬷问道:“她得准备一些衣物,不是吗?”

“一切都打点妥当了。衣箱已经打包好,就放在洛夫柏。去镇上之前,我们会经停此地。”

“布丽塔的母亲会在那儿等她?”

“哦,不会。她很想去,但我认为她们最好别见面。”

“或许是吧。”

“车票和钱都已经备好,都放在洛夫柏,她以后不至于过得太寒酸。我想应该让英格玛知道这些,这样他就不必再有思想负担。”议员说道。

玛莎嬷嬷沉默不语。她的头巾有些脱落,坐在那低头盯着自己的围裙。

“英格玛得重新找个妻子了。”

这对母子都克制着不出声。

“房子这么大,玛莎嬷嬷需要一个帮手来收拾。英格玛得抓紧办这事,毕竟母亲年迈,不能操劳。”议员稍作停顿,思索他们是否听懂自己的话。“我的妻子和我都希望一切恢复正常。”他最后说道。

听到这些话,英格玛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解脱。布丽塔去了美国,他就可以不必娶她为妻,这个女杀人犯就不会成为老英格玛家族的女主人。他沉着脸,觉得不该在这时表现出喜悦之色,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议员在等待他们的回应。他知道要给一点时间,让这些行事老派的人消化这个决定。这时,英格玛的母亲开口了:“布丽塔已经受到惩罚,现在轮到我们做点事情了。”老妇人这么说的意思是,如果议员需要得到英格玛家族的任何帮助,以回报他们为平息此事所做的付出,英格玛家族都是责无旁贷的。

然而,英格玛本人却对这番话有不同的理解。他愣了一下,好像突然从梦中被惊醒。“父亲会有何看法?”他想到,“如果我把整件事告诉父亲,他会说什么呢?‘任谁都不能拿上帝的旨意开玩笑。’他一定会说这句话。‘如果你让布丽塔承担一切罪责,就不要幻想上帝会饶恕你。如果她的父亲为了你的颜面丢弃了她,他就可以从你这儿借钱,但你必须遵从上帝的指引,小英格玛·英格玛森。’”

“我确信父亲一直在关注事态的发展,”他想,“一定是他指派布丽塔的父亲来,目的是让我明白如果一切罪责让她来承担是多么的卑鄙,可怜的女孩!我猜他一定料想到这几天我不准备出行。”

英格玛起身,往咖啡里倒了些白兰地,然后举杯。

“感谢议员今日到访。”他说道,并与对方碰了碰杯。

英格玛在门口的桦树下忙了一个早上。他先搭了个脚手架,然后把树冠拉弯,搭成拱形。

“你在做什么?”玛莎嬷嬷问道。

“哦,我想让它们换个长法。”英格玛说道。

转眼到了中午,男人们停工休息。午饭后,农场的帮手们躺在院里的草坪上睡午觉。英格玛·英格玛森也要午休,只不过他睡在卧室的大床上。只有一个人没有午睡,就是这座庄园年迈的女主人,她正在宽敞的房间里织毛线。

前厅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随即进来一位老妇人,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两头分别挂着一个大号篮子。寒暄几句后,她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掀开篮盖。一个篮子里装着饼干和圆形小蛋糕,另一个篮子里装着新出炉的切好的面包片。女主人马上起身,跟老妇人议价,分分角角争得不亦乐乎,但很快她就抵挡不住甜点的诱惑,她最喜欢拿它们蘸咖啡吃。

挑糕点的时候,她开始跟老妇人攀谈起来。老妇人走街串巷,认识不少人,很是健谈。“凯萨,你是个明理的人,”玛莎嬷嬷说道,“值得信赖。”

“那还用说,”老妇人答道,“如果我不懂得管好嘴巴,我寻思早就有人来扯我头发了!”

“但有时候你的嘴巴也太严了,凯萨。”

老妇人抬起头,显然被这话触动了。

“上帝原谅我吧!”她含泪说道,“我想我应该跟你坦白一件事,有一次我到博格斯考格跟议员的妻子聊天……”

“你是说跟议员的妻子?”

最后几个字说得尤为大声。

屋门开了,但没人进来,英格玛从睡梦中惊醒。他不知道门是自动弹开的,还是有人故意打开的。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但外屋的谈话听得一字不漏。

“告诉我,凯萨,布丽塔为什么不喜欢英格玛?”

“村民们都说是布丽塔的父母在撮合这件事。”老妇人含糊答道。

“凯萨,你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我没有什么受不住的。”

“不得不说,每次我在博格斯考格看到布丽塔,她都是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厨房,我跟她说:‘布丽塔,你找了个好丈夫。’她看着我,好像觉得我在取笑她。她走到我跟前说道:‘凯萨,你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说。挺好,真的!’她这样说让我仿佛看到英格玛·英格玛森就站在我面前,看起来却毫不起眼!我一向敬重英格玛森家族,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我无可奈何地报以微笑。布丽塔看着我又说了一遍:‘挺好,真的!’说完,她转身跑回房间,大哭起来,心碎一般。我边走边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向着英格玛森家族的方向发展的。’我对她父母的做法一点都不奇怪。如果英格玛·英格玛森向我的女儿求婚,女儿若是不答应,我可一刻都无法安宁。”

英格玛在他的卧室里听得真真切切。

“母亲是故意为之,”他想,“她担心我明天去镇里。母亲以为我是去追布丽塔,要把她接回来。她不知道,我胆小得很,没那样的勇气。”

“后来我再看到布丽塔时,”老妇人接着说道,“她已经住在这儿了。我没有问她整日看到高朋满座是什么样的感觉,可当我走到小树林的时候,她追了上来。

“‘凯萨!’她叫道,‘你最近去过博格斯考格吗?’

“‘我前天还在那儿。’我回答说。

“‘天哪!你前天去过那儿吗?我觉得自己整整一年没有回家了!’此刻,安慰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她看起来,仿佛连一根羽毛都承受不了,无论我说些什么,她都会大哭一场。‘你可以回家看看啊?’我说。‘不行,我觉得不能再回家了。’‘哦,回去看看吧,’我鼓励她,‘博格斯考格现在正是美丽的时候:满园都是飘香的浆果,红彤彤的越橘大丰收。’‘我的老天爷!’她说着,眼里满是惊喜,‘越橘都熟了?’‘是啊!你回去看看吧。何不住上一天,大吃一顿?’‘不行,我不敢有那样的奢望,’她说,‘回家后,我就更不愿意回到这儿了。’‘我总是听人说,英格玛是最好相处的人,’我告诉她,‘他们是坦诚的。’‘哦,没错,’她说,‘从他们的角度看,他们确实很好。’‘他们是这个教区最好的人,’我说,‘公正无私。’‘所以,强娶人妻也不会遭到非议!’‘他们还非常睿智。’‘但他们只顾自己知晓。’‘他们什么都不告诉你吗?’‘除非必要,没人会多说一句。’

“我打算上路了,走之前问了一句婚礼在哪里举行——是在这里,还是她家。‘我们想在这里办婚礼,这儿的地方大。’‘看来,大婚之日就在眼前了。’我说道。‘一个月后,我们会办婚礼’,她回答。

“但与布丽塔告别之前,我突然想到英格玛森家族今年的收成不好,于是我补了一句,今年他们未必能够如期举办婚礼。‘那样的话,我就投河自尽。’她说道。

“一个月后,我得知婚礼延期了,我担心会发生不好的事,就跑去博格斯考格,找布丽塔的妈妈说说话。‘英格玛农庄今年歉收。’我告诉她。‘我们理解他们的做法,’她说,‘我每天都向上帝祷告,感谢让我们的女儿嫁个好人家。’”

“母亲本不必费心做这样的安排,”英格玛思索着,“农场里没有任何人会把布丽塔接回来。就算看到拱门,她也不必难过:那只是一个男人想做的事,这样他对上帝祷告时可以说:‘我想结婚,您得知道我是认真的。’但付诸行动是另一回事。”

“我最后一次看到布丽塔,”凯萨继续说道,“是在一场大雪之后,那时正值隆冬。我沿着野外林间的一条小路艰难地走着,忽然碰到一个人,坐在雪堆上。那不是别人,正是布丽塔。‘你一个人在这儿吗?’我问道。‘是的,我出来散步。’她说。我呆立在原地,盯着她看。我无法想象她要做什么。‘我想看看这附近有没有陡峭的山崖。’她又说道。‘哦,亲爱的!你不是想跳崖吧?’我惊讶地说。她看起来一副厌世的模样。

“‘是的,’她回答,‘如果我能找到陡峭的悬崖,我一定从上面跳下去。’‘你应该为自己说的话感到羞愧呀,你怎么对得起关爱你的人?’‘凯萨,你知道的,我是个坏家伙。’‘恐怕有那么点。’‘我可能会做出极坏的事情,所以我还是死了的好。’‘孩子,你胡说什么!’‘只要跟那些人生活在一起,我就会变坏。’然后,她凑到我跟前,眼里满是狂躁。她厉声叫道:‘他们只是想着如何折磨我,如今我就想以牙还牙!’‘不,不,布丽塔,他们是好人。’‘他们只想让我蒙羞,如今我该想想如何报复他们。我想放把火,把农场烧了,因为我知道那是英格玛的挚爱。我还想过毒死那些奶牛!它们又老又丑,挂着白眼圈,简直跟他一个样。’‘狂吠的狗不咬人。’我说。‘我得让他吃点苦头,否则我无法平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孩子,’我反驳道,‘你要做的事,恰恰会让你永无宁日。’

“随即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变得温顺起来,说自己被这些邪恶的念头折磨了好久。我送她回去,分别时,她答应我只要我替她保密,她就不会鲁莽行事。

“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把这事跟别人说说,”凯萨说道,“但是跟谁说呢?一想到你们是这样的大人物,我就不禁打起退堂鼓……”

这时马厩上方的铃声响起,午休时间结束了。玛莎嬷嬷突然打断了老妇人的话:“我说,凯萨,你觉得英格玛和布丽塔之间会有转机吗?”

“什么?”老妇人惊讶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不去美国,你觉得她会跟他在一起吗?”

“哎,我认为不会!”

“你确定她会一口回绝?”

“当然,她一定不同意。”

英格玛坐在床边,悬垂着腿。

“现在你弄明白了吧,英格玛,”他想,“我猜你明天肯定还是要去的。”他说着,用拳头狠狠地敲击床沿。“母亲以为让我知道布丽塔不喜欢我,我明天就会留在家里,她怎么能这么想!”

他一个劲儿地敲击床沿,就好像幻想着击垮抵抗他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碰碰运气,”他下定决心,“我们英格玛森家族的人可以从头再来。没有男人会让一个女人为他的错误担责受屈而坐视不理。”

他从未有过如此挫败的感觉,他决定力挽狂澜。

“如果不能让布丽塔幸福,我就该下地狱!”他说道。

起身上工前,他最后一次敲打床柱。

“我确信一定是大英格玛[8]派老妇人过来,让我下决心明天进城。”

英格玛·英格玛森到了城里,脚步沉重地朝监狱大门走去。监狱优雅地坐落在山顶,俯视公园。他无心环顾左右,目光垂向地面,像个体弱的老人一样拖着步子前行。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他没有穿往常那套别致的农民服,而是穿了一身黑色套装和一件浆洗过的衬衫,衣服被他弄得有点起皱。他神情肃穆,但掩饰不住焦虑和犹豫。

走到碎石广场,监狱大门便近在眼前了。他看到一个值勤的保安,便上前询问今天是不是布丽塔·埃里克森出狱的日子。

“是的,我记得今天有女犯人要出狱。”保安回答道。

“我指的是那个犯杀婴罪的女犯人。”英格玛解释道。

“哦,那个人!是的,她今天上午出狱。”

英格玛站在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监狱大门。“我敢说有些人的狱中生活很难熬,”他想,“但我不是夸张,我比监狱里面不少人受的折磨还多。好吧,我宣布,是大英格玛让我来这里的,要我把即将出狱的新娘接回家里,”他自言自语道,“但我没法描述小英格玛此刻的心情。他更愿意新娘从仪仗队走来,由自己的母亲陪伴着,交给新郎。然后,他们应该驾着布满鲜花的马车,后面跟着仪仗队,她应该装扮成俏新娘,微笑着坐在他的身边。”

监狱大门开过几次。一个神父先走出来,然后是监狱长的妻子,接着是几个打算进城的用人。终于,布丽塔出来了。当大门再次打开时,他感到心脏一阵痉挛。“是她。”他想。他的目光落向地面,整个人瘫痪一般一动不动。缓过神来以后,他抬起头,看见她正站在门外的石阶上。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她把头巾往后拉拉,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眺望远方,因为监狱坐落在高地,目光越过城市和绵延的森林,可以看见家乡的山脉。

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震撼了她。她双手掩面,蹲在石阶上。站在原地的英格玛听到了她的哭声。

他走上前,等她哭完。她却沉浸在痛哭之中,对其他声音充耳不闻。他等了好长时间,终于开口说道:

“别哭了,布丽塔!”

她抬头一看。“哦,天哪!”她大叫道,“你来了?”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她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为了来这儿,他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她喜极成泣,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又啜泣起来。

“我多么渴望能见到你啊!”她说道。

此情此景令英格玛心跳加速。“布丽塔,你为什么如此想念我?”他激动地问道。

“我渴望得到你的原谅。”

英格玛起身,冷酷地说道:

“以后有的是时间。我想我们不应该在这里待太久。”

“不,我无处可去。”她温顺地答道。

“我在洛夫柏订了旅店。”他说道,他们沿路而行。

“我的行李箱还放在那里。”

“我看见了,”英格玛说道,“行李箱太大,没法放到马车后面。所以,先把它放在那儿,我们可以寄回家里。”

布丽塔停下来,抬头看着他。这是英格玛第一次暗示他要带她回家。

“今天我收到父亲的来信。他说你也认为我应该去美国。”

“我觉得多一个选择对你无害。但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家。”

她注意到他没有说想让她回去,但也许因为他不想再强迫她第二次。布丽塔犹豫起来。把她带回英格玛农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这些话似乎应该早点说出来:“告诉他我要去美国,这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事。告诉他,告诉他呀!”她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然而,她的所思与所言却大相径庭:“我恐怕没做好去美国的准备。他们说你现在干活很卖力。”这些话好像不是她说的,而是出自别人之口。

“哦,他们这么说的。”英格玛冷漠地说。

她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想到早上她是如何跟监狱里的神父说自己出狱后要做一个更好的新女性。她完全不喜欢此刻的自己,默然地走了一阵,想着如何能收回自己的话。然而,只要她试着讲话,一种念头就阻挠她,如果他还喜欢她,这种回绝就是对他最忘恩负义的做法。“要是我能获取他的想法就好了。”她心想。

她停下来,靠着墙。“这些噪音和人群让我头晕。”她说道。他伸出手给她,他们两个手牵手地继续前行。英格玛想:“现在我们看起来倒像一对情侣。”他还想到,回家之后她的母亲和其他村民会怎么看这件事。

他们到洛夫柏后,英格玛说他的马已经休息好了,如果她不反对的话,他们今天就可以往回走几站。她想:“现在是时候告诉他,我不会跟他走了。先感谢他的好意,然后告诉他,我不想跟他回去。”她向上帝祈祷,她应该马上告诉他这些——如果他接她回去,只是出于怜悯她。与此同时,英格玛已经把马车拉出车棚。看得出来,马车被重新粉饰了,显得高大堂皇,车垫也换了新布料,马车后身还挂着一小束有点枯萎的野花。看到鲜花,布丽塔停下脚步,思考起来。这时英格玛回到马厩,套好马具,牵着马走出来。她在马颈轭间又发现一束鲜花,她觉得英格玛一定还喜欢她。她决定还是先不要开口,否则他一定认为她是最无情的人,不懂他为她做出的巨大付出。

他们赶了好久的路,在马车上一句话也没说。为了打破沉默,她问起家里的琐事。这些询问不停地提醒他家里人对这件事的评价,而这些正是他所惧怕的。他禁不住想到他们会如何如何惊讶,如何如何嘲笑他。

他只草草地做几个字的答复。这让她总感到自己在求着他说话。“他不想要我了,”她想,“他不喜欢我;他做这一切只是出于怜悯。”

很快,她不再询问。马车走了几英里,车内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他们到了第一个歇脚的地方,驿站为他们备好了咖啡和热乎乎的饼干,托盘上还放了几朵鲜花。她知道这是他昨天路过这里时安排好的。这些也是出于他的善意和同情吗?难道他昨天心情好好的,今天接我出狱后心情变糟了?也许,明天他会忘记不高兴的事,一切就变得好起来了。

悲伤与悔过让布丽塔温柔起来:她不想再给他增添任何烦恼。或许,毕竟,他真的……

他们在驿站留宿一夜,第二天清晨继续赶路。十点左右,他们已经能看到教区的教堂了。此刻,他们驾着马车在通往教堂的路上行驶,路上挤满了人,铃声不断地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是星期天啊!”布丽塔大声说道,本能地双手合十。她一心想着去教堂向上帝祷告,忘记了所有的事。她想去以前的教堂做礼拜,开始新的生活。

“我想去教堂做礼拜。”她对英格玛说道,丝毫没有考虑到他们出现在公众面前会将他置于困窘之中。她如此虔诚,充满了感恩之情。英格玛的第一反应是想说——她不能去;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勇气面对村民们好奇的眼光与闲言碎语。“迟早是要面对的,”他想,“推迟不会令事情变得更简单。”

他掉头朝教堂的方向赶车。

礼拜还没有开始,人们坐在草坪和石篱上,一看到英格玛和布丽塔,他们立即轻推彼此,小声议论,指指点点。英格玛瞥了一眼布丽塔,她坐在马车里双手合十,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周遭对她的态度。显然,她目无旁人,但英格玛却看得清楚。有的人干脆追着马车跑,他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惊讶。他们一定以为自己看错了。当然,他们怎么能想到,自己会来到教堂,还带着她——这个掐死自己孩子的女人。“太沉重了!”他说,“我受不了了。”

“我想你应该马上进去,布丽塔。”他建议道。

“为什么?行啊。”她回答道。来这儿做礼拜是她目前唯一的念头,她不在乎遇到其他人。

英格玛独自一人卸马具喂马。许多双眼睛盯着他看,却没有人开口跟他说话。等他打点好一切走进教堂,人们已经在教堂长凳上坐好,吟唱开场的赞美诗了。英格玛走到过道中央,环顾女人们坐的区域。所有的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只有一张除外,上面只坐了一个人。他马上认出那是布丽塔,没人愿意跟她坐在一起,这是当然的。英格玛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布丽塔抬头看到他,一脸惊讶。之前她并没有在意这张长椅上为什么没坐其他人,此刻才突然明白。一种从未有过的阴郁与绝望驱散了她的热忱。“这一切将如何结束?”她思索着。她不应该跟他回来。

她满眼含泪,在情绪崩溃之前,从面前的书架上拿起一本陈旧的祈祷书,打开它。她同时翻开《福音书》和《使徒书》,泪水模糊了眼前的字迹。忽然,一个明亮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夹在书页间的心形书签。她抽出这张书签,偷偷递给英格玛。她见他合起那双大手,把书签夹在掌心,偷瞄了一下。但不一会儿,书签便躺在了地板上。“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啊?”布丽塔想着,头埋在祈祷书后,抽泣起来。

牧师刚走下讲坛,他们就离开了。在布丽塔的帮助下,英格玛迅速套好马车。他们没有等到赐福祷告,抢在集会的人群走出教堂之前上路了。他们俩同时想道:一个犯下如此罪行的人,是无法生活在人群中的。他们都觉得刚刚在教堂做礼拜是一场苦修。“我们都无法承受。”他们想。

就在她饱受痛苦折磨之时,布丽塔瞥见了英格玛农庄,她差点没认出来——农庄被粉刷一新,明亮而红艳。她记得自己曾经听说,英格玛迎娶新娘的那一年,农场将粉刷一新。之前,婚礼被推迟,是因为英格玛觉得拿不出这笔费用。现在她相信了,他做事是认真而守信的,只是守信的方式于他而言过于艰难。

他们到达农场的时候,伙计们正在吃晚饭。“主人回来了!”其中一个人边朝外看边说道。玛莎嬷嬷从饭桌前起身,几乎没有抬眼。“你们都坐着,不许动!”她命令道,“谁也不许离开饭桌。”

老妇人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房间。人们转身再看到她时,发现她穿上了最隆重的服饰:肩上披着真丝披肩,头上裹着丝绸手帕,似乎在强调她尊贵的地位。马车停到门前时,她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英格玛立即跳下车,布丽塔却坐着不动。他走到她坐的一边,打开马车挡板。

“难道你不下车吗?”他说。

“不。”她回答,双手掩面,大哭起来。

“我不应该回到这儿。”她抽泣着说道。

“哦,快下车吧!”他催促道。

“让我回城吧,我配不上你。”

英格玛觉得也许她是对的,但他没说话。他帮她打开马车门,等她下来。

“她刚才说什么了?”站在门口的玛莎嬷嬷问道。

“她说她不配回到我们中间。”英格玛回答,布丽塔的哭声让人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她为什么哭呢?”老妇人问道。

“因为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布丽塔说道,手捂着心脏的位置,感觉心就要碎了。

“她说什么?”老妇人又问了一遍。

“她说她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英格玛重复道。

当布丽塔听到他冷酷无情地转述她的话,一下子意识到真相。不,如果他还爱着她,或者心里对她还存有一点爱意的话,他不会站在那儿向他母亲转述这些话。

“她为什么不下车?”老妇人接着问道。

布丽塔强忍着啜泣,大声说道:“因为我不想给英格玛带来不幸。”

“我认为她说得对,”年迈的女主人说道,“让她走吧,小英格玛!你应该清楚,否则离开的那个人就会是我——因为我决不会跟这样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离开吧!”布丽塔呻吟着。

英格玛破口大骂,调转马头,跳上马车。他厌恶极了,无法再忍受一丝一毫。

在公路上,他们不断地遇见从教堂里走出来的人,这惹恼了英格玛。他猛然掉转马头,将马车赶入一条狭窄的林中小路。

就在此时,有人叫住他,他转过身,看到邮递员给他送来一封信。他拿起信,塞进口袋,继续赶路。

当他确定不会再碰到任何路人的时候,他才放慢赶车的速度。于是,他拿出那封信。布丽塔立刻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不要现在读它!”她恳求。

“为什么不可以?”他问道。

“别管它,信里没什么要紧的事。”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写的信。”

“那你告诉我里面写了什么。”

“不,我现在不能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充满了惊恐。“我一定要读这封信。”英格玛说,然后开始拆信封。

“上帝啊!”她叫道:“难道就不能饶恕我一次吗?英格玛……”她央求着,“过两天再读信——等我去美国的时候。”

此时,他已经打开信,快速地浏览起来。她用手盖住信纸。“听我说,英格玛!”她说,“是牧师让我写这封信的,他答应在我上船之前不会把信寄出去。可他寄得太早了。你还没有权利读这封信,等我走了以后再读吧,英格玛。”

英格玛愤怒地看了她一眼,跳下马车,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信。此刻布丽塔紧张不安,如同回到了过去那段事不如愿的日子。

“我在信里说的并非真心话,是牧师说服了我,才写了这封信。我不爱你,英格玛。”

他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她。她默不作声,在监狱里学到的谦卑,现在于她大有裨益。毕竟,她现在遭受到的难堪,比起她应得的算不了什么。

此时,英格玛正站在那里苦苦思索着那封信。突然,他不耐烦地咆哮了一声,把它揉成一团。

“我看不懂!”他跺着脚说,“我的头脑一片混乱。”

他走到布丽塔跟前,抓住她的胳膊。

“信上说你喜欢我,这是真的吗?”他的语气非常粗暴,表情也很可怕。

布丽塔还是一言不发。

“信上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他粗暴地重复道。

“是的。”她淡淡地回答。

他的脸可怕地扭曲起来。他晃动她的手臂,又把它推开。“你怎么能撒谎!”他一边吼叫,一边愤怒地大笑,“你怎么能撒谎!”

“上帝知道,我日夜祈祷,只希望在走之前能再见到你!”她郑重其事地说。

“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美国。”

“你到底要怎么样!”

英格玛气得发狂。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树林,跌倒在地。现在轮到他放声大哭了!

布丽塔跟着他,坐在他旁边。她高兴得想大叫一番。

“英格玛,小英格玛!”她唤着他的昵称。

“可你觉得我太丑了!”他回应道。

“我是那样想过。”

英格玛把她的手推开。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布丽塔说。

“说吧。”

“还记得三年前,你在法庭上说的话吗?”

“记得。”

“如果我能改变对你的看法,你就会娶我,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我是那么说的。”

“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你了。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话竟从你的嘴里说了出来——就在我对你做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能这么说!那天你在我眼里,比所有的人都好看,比任何人都聪明,我觉得与你共度一生将是我的福气。我深深地爱上了你,似乎你是属于我的,我是属于你的。起初,我想当然地认为你会接我回去,但后来我几乎不敢这样想。”

英格玛抬起头来。“那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他问道。

“我写过啊。”

“求我原谅你,除了原谅,你就不能写点别的?!”

“我能写些什么呢?”

“别的话!”

“我怎么敢——我?”

“我差点就没来。”

“但是,英格玛!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觉得我还能给你写情意绵绵的话吗?在监狱的最后一天,我写信给你,因为牧师说我必须这么做。我把信给他时,他答应等我走了再寄。”

英格玛拉起她的手,把它平放在地上,拍了一巴掌。

“我真想打你!”他说。

“你怎样对我都可以,英格玛。”

他抬头看着她的脸,经历过苦痛的洗礼,她的脸有一种别样的美。“我差点就让你走了!”他叹了口气。

“我想,你非来不可。”

“让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我不觉得奇怪。”

“当听到你要被送去美国时,我有种解脱感。”

“是的,父亲给我写信,说你很高兴。”

“每当我看到母亲,我总觉得无法开口,让她接纳像你这样的儿媳妇。”

“是的,这永远不可能,英格玛。”

“为了你我忍受了太多,因为我对待你的方式,没有人愿意理我。”

“现在你可以出口气了,”布丽塔说:“你打我吧。”

“我说不出自己对你有多愤怒。”

她一动不动。

“当我想到我不得不忍受这最后的几个星期……”他继续说道。

“但英格玛……”

“哦,我并不生气那件事,可一想到我要让你离开这儿,我就感到暴躁!”

“难道你不爱我了,英格玛?”

“是的,不爱了。”

“在回家的路上,你也不爱我吗?”

“是的,一秒钟也不!我跟你结束了。”

“你什么时候变的?”

“当我收到你信的时候。”

“我看得出,你的爱已经结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爱才刚刚开始。”

英格玛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英格玛?”

“我想起咱俩是怎么偷偷溜出教堂的,还有在英格玛农场咱俩受到的那种欢迎。”

“你笑得起来?”

“为什么不呢?我觉得我们得踏上一条不归路,像流浪汉一样。我很想知道父亲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笑归笑,英格玛,但我们不能那么做,这行不通!”

“我认为行得通。现在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谁也不在乎!”

布丽塔几乎要哭了,他却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她是多么想念他,多么渴望他。渐渐地,他变得像听着摇篮曲的孩子一样安静。这一切都与布丽塔的预想大相径庭。她曾想过,如果他来找她,她一定要跟他忏悔罪过。她很想告诉他或她的母亲,或者任何来接她的人,她是多么不值得同情。然而,这样的话,她连一个字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是的。”

“是你一直想着的事?”

“日日夜夜!”

“它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就是那样。”

“你说说吧,两个人承受,好过一个人扛着。”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双眼。那双眼睛像极了一只可怜的、要被猎杀的小鹿的眼睛。但当她说话时,眼里却流露出平和的光芒。

“你现在感觉好多了吧。”她讲完后,他说道。

“我觉得心头的重担好像卸下来了。”

“那是因为有两个人分担。现在,也许你不想走了。”

“我真的很想留下来!”她说。

“那么,我们回家吧。”英格玛起身。

“不,我害怕!”

“母亲并不那么可怕,”他笑了,“尤其当她面对有自己想法的人。”

“不,英格玛,不能因为我,让她离家出走。我别无选择,只能去美国。”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英格玛说,带着神秘的微笑,“你一点也不必害怕,会有人帮助我们的。”

“是谁?”

“我的父亲。他会让一切顺顺利利的。”

有人沿着森林小路走来。是凯萨。今天她没有挑那条熟悉的扁担和篮子,所以他们一开始差点没认出来。

“你好啊!”英格玛和布丽塔一同问候道。老太太上前和他们握了握手。

“嗯,原来你们在这儿。农场里所有的人都在找你们!你们离开教堂时,走得太急了,”老太太接着说,“我都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只好去农场看望布丽塔。到了那儿,我却看到主任牧师,还没等我说声‘你好啊’,就听他在屋子里声嘶力竭地叫着玛莎嬷嬷。他不等跟老妇人握手,便高声说道:‘玛莎嬷嬷,你现在该为英格玛感到自豪了!显然,他继承了这古老的血统,现在我们应该叫他大英格玛[9]了。’

“你知道玛莎嬷嬷向来话不多,她站在原地,不停地在披肩上打结。‘你想跟我说什么?’她说道。‘他把布丽塔带回家了,’主任牧师解释说,“相信我,玛莎嬷嬷,他的一生都会因此受到尊敬。’‘那还用说?’老夫人同意道。‘当我看见他们坐在教堂里的时候,我差点没法继续布道了,而这次布道比我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英格玛将是我们大家的荣耀,就像从前他父亲那样。’‘主任牧师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玛莎嬷嬷说。‘他不在家吗?’牧师问道。‘是的,他不在家,他们可能去了博格斯考格。’”

“妈妈真的是那样说的吗?”英格玛哭着问道。

“当然,我们坐下来等候你们之时,她派出了一个又一个信使去寻找你们。”

凯萨讲个不停,但英格玛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的思绪早就飘到远方。“我走进客厅,父亲与家族的长辈们坐在一起。‘你好啊,大英格玛·英格玛森。’父亲说道,起身向我走来。‘您好,父亲!’我说,‘谢谢您的帮助!’‘现在,你可以安心结婚了,’父亲说,‘其他的事情都会好起来的。’‘可要不是得到您的支持,结果不会这么好。’‘这没什么,’父亲说,‘我们英格玛家的人只须按上帝的旨意行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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