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特鲁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坐立不安,且无法控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直至将她完全统摄。
这种感觉始于知道了英格玛抛弃她的那一刻。对她来说,一想起再见英格玛,便会心生无边恐惧——比如在路上偶遇,或者在教堂碰面,抑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意外相见。至于为何会如此忌惮,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她无法承受。
格特鲁德喜欢白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以确保不再见到英格玛。但是像她这样一个穷姑娘,怎么可能足不出户?她不得不到花园里干活,从早至晚,每天如此;她还得从家里长途跋涉到牧场去,给奶牛挤奶;还要经常去村里的商店买糖和谷物粗粉,或者任何必需的生活用品……
走在路上的时候,格特鲁德总是把头巾拉低,遮住脸庞,双眼低垂,匆匆赶路,就好像后面有人追她一般。只要可以,她总会避开大路,选择靠近沟渠和排水沟的狭窄小路,这样她会觉得不太容易碰到英格玛。
这种恐惧感从未消失过,因为她觉得在整个教区没有一个地方能完全避免遇到他。如果她走水路,他可能在那儿忙着浮运木材;如果她冒险钻进森林,他也可能在赶去干活的路上碰到她。
她在院子里除草的时候,总要朝大路多看几眼,以确保英格玛路过的时候她可以拔腿就跑。她必须保持警觉,因为英格玛曾经是家里的常客,她的狗即使看到他也不会狂吠;在碎石小路上昂首阔步行走的鸽子,也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拍打翅膀沙沙飞走。她得不到任何警报。
这种恐惧萦绕在格特鲁德心头,非但没有与岁月同逝,反而愈演愈烈。她所有的悲伤都转化成了恐惧,与之抗衡的心力却越发薄弱。“过不了多久,我就不敢出门了,”她心里想,“就算没有精神失常,我也可能变得古怪而孤僻。上帝啊上帝,让这种恐惧赶快消失吧!”她祈求道,“我看得出,爸妈已经认为我精神不正常了。其他人也这样想。哦,亲爱的耶和华上帝,救救我!”她喊道。
在这种恐惧感最为严重的一个夜晚,格特鲁德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挎着奶桶,外出给牛挤奶。这段路很漫长,牛群在森林边缘封闭的牧场里吃草。她走在沟渠和野地排水沟旁边的狭窄的小路上,感到又虚弱又疲倦,走得很吃力,最后都抬不起脚来。“我这是怎么了?”她在梦中问自己,“为什么我觉得走路这样吃力?”然后,她又回答道,“你之所以疲惫不堪,是因为背负了太多的悲伤。”
最后,她终于走到了牧场,然而那里一头牛也没有。她不安起来,开始在它们常去的地方寻找起来——矮木丛后面、小溪边、白桦树下,却一无所得。在寻找牛群的时候,她发现森林方向的树篱有一个缺口。她马上警觉起来,站在那里绞扭着双手。她忽然明白,牛群一定从这个缺口跑掉了。“我已疲惫不堪,却还要寻遍整个森林找它们!”她在梦中呜咽地说。
于是,她径直朝森林走去。因为要在冷杉树丛和多刺的杜松树丛中趟出一条路,她走得并不快。不久,她发现脚下的道路变得平滑起来,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棕色的冷杉针叶覆盖在路面上,使路面柔软而湿滑。道路两旁长着参天的劲松,阳光透过树丛落在黄色的苔藓上嬉戏。这里如此安静美好,让格特鲁德一时间忘记了恐惧。
忽然,她看到一位老妇人走在树林里。那不是芬内·玛丽特吗?这里有名的巫婆!“这邪恶的老妇人竟然还活着,多么可怕啊,”格特鲁德心里想着,“我可能会在森林里遇到她!”她试图悄悄溜过去,不让女巫发现自己。然而,不等她走过去,女巫便抬头看到了她。
“嘿,那边!”老妇人喊道,“等一等,你来看样东西!”瞬间,芬内·玛丽特便来到路中央,几乎双膝跪地出现在格特鲁德面前。然后,她用食指在满地的冷杉针叶上画了一个圈,并在圆圈中间放上一个浅口的铜碗。
“她这是在召唤什么?”格特鲁德心里想,“哎呀,她真的是一个女巫!”
“低头看看这碗!”芬内·玛丽特说道,“你会看到些东西。”格特鲁德低下头,吃了一惊——她分明透过碗口看到了英格玛的脸。老妇人拿出一根长针,递给她。“看这里!”她说道,“拿着它,刺他的双眼。是他欺骗你在先。”格特鲁德有些犹豫,但最终没有禁住诱惑。“为什么他过上了好日子,既幸福又富有,而你却要承受煎熬?”老妇人说道。听了这话,格特鲁德不由自主地按这妖言的蛊惑将针尖朝下。“注意了,你要正好刺中他的眼睛才行!”女巫说道。于是,格特鲁德拿好针,先刺中英格玛的一只眼睛,再刺中另一只。这么做的时候,她发现针伸向了远方——它没有碰到碗底,而是刺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当她拔出针的时候,惊恐地发现上面鲜血淋漓。
格特鲁德看到针上的血,以为自己真的刺瞎了英格玛的眼睛。她对自己的作为无比悔恨,于是从梦中惊醒过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躺在床上,浑身颤抖,痛苦不已,直到确信那不过是一场梦。“愿上帝保佑我,不要让我再有复仇的念头!”她呻吟着。
她刚刚平静下来,就又睡着了,而刚才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
她再次沿着狭窄的小路朝牧场走去,这一次牛群还是走失了,她走进森林寻找它们,然后又看到了那条美丽的小路,看到阳光在苔藓上嬉戏。忽然,她回想起刚才梦中所发生的事,害怕极了。她担心再碰到那个老巫婆。还好此时没有看到巫婆的身影,她才松了口气。
突然,她看到两丛青苔中间的土地好像裂开了。从里面先钻出一个头来,然后,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从地里爬了出来。这个矮小的男人一直发出嗡嗡的声响。她认出了这个人。这是“哼唱皮特”,据说他的脑子坏掉了。有时候他住在村里,但在夏季通常住在森林的泥洞中。
接着,格特鲁德又回忆起村民们对皮特的评价:“任何人想要借刀杀人,都可以找他帮忙。”人们怀疑他在别人的教唆下多次纵火。
格特鲁德走上前去,半开玩笑地问他,是否愿意放火烧掉英格玛农场。她说她希望有人能毁掉农场,因为比起她来,英格玛·英格玛森更在乎农场。
让她恐惧的是,这个愚笨的侏儒竟真的要照她的话去做。他兴奋地点点头,然后朝农场跑去。格特鲁德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她的裙子缠在路边的矮树丛上,她的脚深陷泥潭,她绊倒在石地上。当她终于跑到森林边缘的时候,透过林立的树木她看到了冲天的火光。“他真的做了,他放火烧了农场!”她尖叫着,再次从梦中惊醒。
而后,格特鲁德坐在床上,眼泪流过脸颊。她不敢再躺下去,担心再梦到那种事。“哦,耶和华救我,耶和华救我!”她哭喊道,“我不知道有多少罪恶隐藏在心里,但上帝知道,这些日子我从未想过报复英格玛。哦,上帝,不要让我坠入罪恶!”她祈祷道。在极度绝望中,她一边绞扭着手,一边哭喊道:
“悲极恶生,悲极恶生,悲极恶生!”
她并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但是她感到自己可怜的内心如同被蹂躏过的花园一般。花园里所有鲜花都被连根拔起,现在这种悲伤幻化成一位园丁,游荡在花园中,在那里种上野蓟和有毒草药。
第二天整个上午,格特鲁德都觉得自己在幻梦中。这个梦境太真实了,令她无法释怀。一想到她把针插入英格玛眼中的那种满足感,她就浑身战栗。“我竟变得如此残酷,且满腔怨恨,这是多么可怕啊!我该如何让自己摆脱这个样子?否则,我真的会变成一个邪恶之人!”
晚饭过后,格特鲁德外出,给牛群挤奶。如往常一样,她拉下头巾,遮住脸庞,低头垂目。她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去农场,这条路跟梦中那条一模一样,就连路边的花朵都别无二致。她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迷离之态,几乎无法区分现实与梦境。
到了农场以后,她发现牛群并不在那里。于是,她开始寻找,如梦中一般——她寻遍了小溪边、桦树下、灌木丛后,但一无所得。她确信牛群一定就在附近,如果她头脑清醒的话,早就能找到它们了。这时,她发现树篱上有一处缺口,她马上意识到牛群是从那里逃走的。
格特鲁德立即动身,追着松软的林地上的牛蹄印寻找走失的牛群。现在,它们转入大路,朝偏远的赛特尔去了。“啊!”她说道,“我终于知道它们去哪了。我记得今早,好运农场的村民赶着牛群去赛特尔了。我们的牛一定是听到牛铃的叮当声,冲破树篱,跟着它们跑了。”
格特鲁德这么一着急,竟瞬间清醒过来。她决定立即前往赛特尔,亲自把牛找回来。否则,天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现在,她步履轻盈地走在陡峭的岩石路上。
她在山上走了一阵子,转过一个急弯,她忽然发现平坦的地面上布满了松针。这不正是梦中的那条小路吗?路边高耸着同样的松树,同样斑驳的阳光跳跃在苔藓上。
眼前的景象让格特鲁德又忽地陷入梦境。她继续前行,期待着某种奇迹。她朝冷杉树看了看,想知道会不会有神秘的人漫步在森林深处。但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个新的念头浮现在她脑中。“假如我真的报复了英格玛,我的恐惧还会在吗?那样我会摆脱这种疯狂的恐惧吗?如果他遭受了我现在所受的痛苦,我能获得解脱吗?”
这条美丽的路似乎无穷无尽。她走了整整一个小时,令她惊讶的是,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这条路止于森林牧场。这儿的景色也不赖,绿草覆盖,野花丛生。一边耸立着陡峭的山,另一边林立着高大的树——多是花楸树,树上长满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周围还点缀着一些桦树和桤木。一条宽阔的小溪从山上奔流而下,蜿蜒流经牧场,流入覆盖着矮树丛和灌木丛的沟渠。
格特鲁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立刻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条小溪名为黑水溪,关于它有一些神奇的传说。有时,穿越这条小溪的人会清晰地看到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情。一个少年,曾经在穿越溪水的时候,看到新娘的送亲队伍行进村子深处的教堂;一个烧炭工曾经看到一位皇帝,头戴王冠,手持权杖,骑着马赶去加冕典礼。
格特鲁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或许我会在这里看到些什么吧,上帝啊,请对我仁慈些!”她喘着气说道,几乎想转身离去。“可怜如我!”她为自己感到难过,恸哭不已。“但是我必须——必须穿越这条溪水,找回我的牛群。”
“亲爱的耶和华,不要让我看到任何可怕或者不祥的场景!”她祈祷道,双手十字交错地紧握着,因为恐惧双手颤抖起来,“不要让我陷入诱惑。”
毫无疑问,她认为自己会看到些什么。她对这种想法坚信不疑,甚至不敢踩着石头过河。然而,有些东西迫使她前进。当她过河行至半路,忽然看到在对面溪岸有东西在树丛中移动。那可不是送亲队伍,而是一位隐居者,正缓缓向牧场走去。
此人年纪轻轻,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及踝的长袍。头上没有戴头巾,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长着一张修长而俊美的面孔。他径直朝格特鲁德走来。他的双眼明亮而有神,闪着神奇的光芒。当他注视格特鲁德的时候,她感到他能读懂她所有的悲伤。她看得出他很慈悲,他怜悯她脑海中总是萦绕着恐惧,总是害怕尘世间微不足道的琐事;怜悯她的灵魂因复仇之念而变得阴暗;怜悯她的心田已被种下愁苦之蓟和有毒的花。
当他走近时,格特鲁德感受到一种幸福感,而且这种感觉越发地祥和平静!当他走过时,格特鲁德不再感到恐惧或愤恨。所有不好的念头都消失了,好像疾病被治愈了一般。
良久,格特鲁德全神贯注地站在原地。所见之景象越发模糊了,但是她仍然被这种美吸引着,这种美好的感觉依旧与她为伴。她双手紧握,欣喜若狂地举了起来。
“我看到耶稣基督了!”她欢喜地喊了出来,“我看到耶稣基督了!他使我从悲伤中解脱出来,我爱他。现在,我不会再爱尘世中的任何人了。”
生活中的考验忽然变得微不足道,生命的漫长岁月在时光之镜中不过昙花一现,尘世的快乐似乎变得浅薄而无味。忽然间,格特鲁德一下子明了了余生的安排:她不会再陷入恐惧的黑暗,也不会被诱惑着去做任何卑鄙或令人憎恨的事,她将跟着海尔干拥护者一同前往耶路撒冷。在耶稣经过她身边时,她便产生了这种念头。她觉得这是耶稣对她的指引:她从他的眼中读到了这一切。
六月里一个美丽的日子,伯杰·斯文·佩尔松将女儿嫁给了英格玛·英格玛森。清晨,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姑娘出现在英格玛农场门口,询问能否跟新郎说句话。她把头巾拉低,遮住脸庞,但仍可见肤如凝脂,唇若娇玫。姑娘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小捆手工饰品、些许发链和发箍。
在庭院里,她碰到一位年迈的女仆,她拜托此人替自己捎个口信。女仆把消息告诉给农场的女主人。女人厉声说道:“告诉她,英格玛·英格玛森驾车去教堂了,没时间跟她说话。”
姑娘得到这样生硬的回绝,只好先回去。直到迎亲队伍从教堂回来,姑娘才再度登门,询问自己能否跟英格玛·英格玛森说几句话。这一次,她碰到一位在马厩门口闲逛的男仆。男仆进屋把口信带给主人。
“告诉她,英格玛·英格玛森正在招待婚礼宴席,”新娘说道,“没时间跟她说话。”
收到这样的回复,姑娘叹了口气,又离开了。她第三次来到农场的时候,天色已晚,日落西山。这一次,她让一个在大门口打秋千的孩子替她带口信。孩子径直跑进屋里,告诉新娘。
“告诉她,英格玛·英格玛森正在跟他的妻子跳舞,”新娘说,“没有时间跟她说话。”
孩子照原话给她回了信,姑娘却宽厚地笑了,说道:“你说的不是真话。英格玛·英格玛森没有跟他的新娘跳舞。”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口继续等待。
与此同时,新娘却在想:“我在自己婚礼当日说了谎!”她为自己的谎话感到难过,于是告诉英格玛,外面有一个陌生人想要跟他说几句话。英格玛走出去,看到格特鲁德站在大门口等他。
毫不夸张地讲,这短短的几周让英格玛苍老了很多。至少,他脸上多了几分可见的精明和谨慎。他的背更驼了,笑容更少了。虽然他比从前富有了,却没有更加幸福。
事实上,他并不愿意见到格特鲁德!自拍卖会之后,他每天都试图说服自己,说自己对这次交易无怨无悔。“事实就是,我们英格玛森家族的人应该把在英格玛农场耕作和播种看得重过一切。”他常常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然而,有一件比失去格特鲁德更困扰他的事情——现在有一个人可以说,他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英格玛走在格特鲁德身后,满脑子都是格特鲁德对他说的轻蔑之词。
这时,格特鲁德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把篮子放在地上,然后把头巾拉得更低。
“坐吧,”她对英格玛说,一边指了指另一块石头,“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英格玛坐下来,庆幸自己还能保持冷静。“这比我想的要容易,”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以为再见到她,听到她说话,会让自己特别难受。我还担心自己对她的爱会战胜理智。”
“如果没有必要,我不会在你的婚礼当日来叨扰你的,”格特鲁德说道,“我要离开这儿了,不再回来。我本打算一周前起程,但有些事情让我不得不推迟行程。所以,今天我特意来找你。”
英格玛坐在那里,蜷成一团。他耸着肩、缩起头,像是要准备承受狂风暴雨般的谴责。他对自己说:“无论格特鲁德怎么想,我都要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没有农场,我将会迷失自我。”
“英格玛,”格特鲁德说,脸一下子红了,尽管有头巾遮着,也能看出她脸颊处的红晕,“你应该记得,五年前我就准备加入海尔干派。那时,我把心献给了基督耶稣,但是后来我反悔了,把心交给了你。我那么做是不对的,那也正是我如今受到折磨的原因。正如我曾经离弃过耶稣,我心爱的人如今也离弃了我。”
当英格玛意识到格特鲁德打算告诉他,她要追随海尔干派,他马上表现出不赞同。“我无法忍受让她加入耶路撒冷一行人,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想。他强烈反对她的计划,好像自己与她仍有婚约一般。“你不要那么想,格特鲁德,”他争辩道,“上帝从未想过以此来惩罚你。”
“不,不,英格玛,这并非惩罚,当然不是!这只是让我明白,我曾经做出了多么错误的选择。哈,但那绝不是惩罚!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幸福,毫无遗憾。我所有的悲伤都化作了喜悦。当我告诉你,耶和华亲自选中了我、呼唤我的时候,你要理解这些,英格玛。”
英格玛沉默不语。他的眼里流露出疲倦的神色。“别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让格特鲁德走吧。你与她之间隔着海洋和陆地是最好不过的事了——海洋和陆地,是的,海洋和陆地!”
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是万般不舍,而且这种感觉愈加强烈,于是他最终开口说道:“我认为你的父母不会允许你离开他们的。”
“他们当然不会!”格特鲁德回答道,“我很清楚,所以我不敢问他们。父亲决不会同意的。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强行阻止我离开。最难的是我不得不偷偷溜走。现在,他们以为我去镇上卖我的手工艺品,所以,他们要等到我加入在哥德堡的朝圣队伍离开瑞典时,才会知道事情真相。”
英格玛想到格特鲁德宁愿让自己的父母承受如此沉重的悲伤也要离开,便悲从中来。“她能意识到自己此举有多么糟糕吗?”他想知道。他打算告诫她一番,却忍住了。“无论她做任何事情,你都无权责备她。”他自言自语道。
“事实上,我知道我的父母会非常难过,”格特鲁德说道,“但我必须追随基督耶稣。”她微笑着说出救世主的名字,“是他挽救了我,我才不致毁灭。是他治愈了我的灵魂!”她深情地说道。
她像重新找到了勇气似的,摘下头巾,直视英格玛的双眼。英格玛忽然意识到,格特鲁德这是在拿他与她心目中的救世主作比较,而且一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渺小到微不足道。
“我的父母会非常难过,”她重复道,“现在,父亲年事已高,用不了多久,他的学校就要关门了。这样一来,他们的生活费将比从前更少。而且,当父亲没有工作可做时,他就会变得暴躁不安。母亲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们俩都不会开心。当然,如果我在家里,时时劝慰他们,情况会大不相同。”
格特鲁德停下来,好像担心说出真实的想法。英格玛的喉咙发紧,眼睛湿润起来。他猜想,格特鲁德是想请他照顾她年迈的父母。
“我本以为她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辱骂和威胁我。相反,她对我敞开了心扉。”
“不用你开口,格特鲁德,”他说道,“我曾经伤害过你,如今你能给我这样的机会,是我莫大的荣幸。请放心,我一定会善待你年迈的父母,比我对你还要周到。”
当英格玛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上再无倦态。“格特鲁德对我多么好啊!”他心里想,“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并非仅仅替她的父母考虑,而是想让我知道,她已经原谅我了。”
“我知道,英格玛,你不会拒绝的。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告诉你,”她现在说话的语气更加爽朗,更加自信了,“我要给你带来一份惊喜!”
“格特鲁德说话的声音是多么动听啊!”英格玛心里想,“这是我听过最甜美、最愉悦、最悦耳的声音!”
“大约一周之前,”格特鲁德接着说道,“我离开家,打算直接去哥德堡,与海尔干派的其他成员会合。第一个夜晚,我住在柏格萨纳一个贫穷的寡妇家里,她的名字叫玛丽·波夫。英格玛,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玛丽·波夫。如果她日后上门请你帮忙,你一定要尽力而为。”
“多么漂亮的格特鲁德啊!”他心里想,一边点头应允,自己会记住玛丽·波夫这个名字,“她多么美啊!如果她离开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为了旧农场而放弃她,请上帝饶恕我!田野和牧场永远不会像活生生的人那样对待你——当你高兴时,它们不会陪着你笑;当你难过时,也不会安慰你!在这个世上,没有东西可以弥补失爱之痛。”
“玛丽·波夫,”格特鲁德继续说道,“她家的厨房旁边有个小房间,她让我晚上睡在那儿。‘今晚,你会睡个好觉的,’她对我说道,‘这套寝具是我从英格玛农场的拍卖会上买回来的。’但是,当我躺在床上,总觉得枕头里有块硬东西。我想,这毕竟不是玛丽买给自己的上好的寝具;我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半夜,我醒来,把枕头翻来调去,想避开里面的硬块。在铺平枕头的时候,我发现枕芯被划开过,然后又被笨拙地缝上了,里面好像塞进去了硬纸包一样的东西。‘我也不必枕在岩石上睡啊。’我对自己说。于是,我扯开枕头的一角,从里面拿出那个用纸包裹起来,并用绳子系好的小纸包。”
格特鲁德停下来,瞥了一眼英格玛,想看看这番话有没有引起他的好奇,但很显然,他没有认真听她讲话。
“格特鲁德边讲话,边打手势的时候,是多么美啊!”他心里想,“我还没见过同她一样优雅的姑娘。有一句老话,‘人爱人类胜过一切’。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自己做得没错,因为需要我的不仅是农场,还有整个教区的百姓。”同时,他也感到很难受,此时他再想说服自己爱农场胜过爱格特鲁德,已经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我把这个纸包放到床边,想等到早上,再把它交给玛丽。但是天亮的时候,我看见包装纸上写着你的名字。为了查明真相,我决定把它带走,然后悄悄地交给你,既不告诉玛丽,也不告诉任何其他人。”于是,她从篮子里,拿出这个小纸包,并说道:“给你,英格玛。拿着它,这是你的东西。”她猜英格玛会感到惊喜的。
英格玛接过包裹,但根本没有在意自己收到了什么。此刻,他正在竭力避开那种悄悄逼近他的痛苦与悔恨。
“格特鲁德是多么迷人啊!尤其在她如此温柔与甜美的时候。要是她来苛责我一番,倒会更好一些。我想我应该为她现在的样子感到高兴才对,”他心想,“但是我做不到。她似乎在感激我离开了她。”
“英格玛,”格特鲁德叫道,她的声音让他意识到,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当年,埃洛夫在英格玛农场卧病在床之时,很可能用过这个枕头。”
她把纸包从英格玛手里拿过来,然后打开它,从中抽出二十张崭新的钞票,每张都是一千克朗的面值。她把这些钱拿到他眼前,说道:
“看,英格玛!这些是你应该继承的财产。是埃洛夫把它们藏到枕头里了!”
这一次,英格玛才听到她说的话,看清这些银行票据。然而,他对所闻所见却有一种隔世之感。格特鲁德把钱放到他手里,但是他的手指无法并拢。钱,掉到了地上。格特鲁德把它们捡起来,重新塞进了他的口袋。英格玛站了起来,如醉汉一般摇摇晃晃。忽然,他举起手臂,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像酒醉之人惯常的举动。“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呻吟着。
他多么想跟我们的耶和华好好谈一谈,问问他为什么这些钱不能早点被发现,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已经不需要它了,他已经失去了格特鲁德。接下来,他的双手重重地垂在格特鲁德的肩上。
“你太会报复了!”
“英格玛,你觉得这是报复吗?”格特鲁德沮丧地问道。
“那我该怎么说?为什么你没有把钱马上送过来?”
“我想等到你大婚之日。”
“如果你早点送过来,我就可以从伯杰·斯文·佩尔松那里买回农场,然后与你成亲。”
“是的,我知道。”
“可是,你却在我婚礼当日把它送过来,太迟了!”
“英格玛,无论如何都太迟了。一周以前就已经太迟了,现在太迟了,永远太迟了。”
英格玛无力地坐在石头上,掩面大哭起来:
“我以为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个世上无力扭转大局了!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是有办法让我们在一起的。”
“英格玛,你要明白一件事:当我发现这笔钱的时候,我马上意识到它能为我们做些什么,正如你说的那样。但是,这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一秒钟都没有,因为我已经属于别人了。”
“你留着这些钱吧!”英格玛大喊道,“我觉得好像有一头狼在啃食我的心!如果认定无路可走,我不至于如此难过;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本可以属于我,我无法……”
“为什么,英格玛!我来这里是想让你快乐的。”
与此同时,屋里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有人走到门廊上,叫喊着:“英格玛!英格玛!”
“是的,新娘在等我!”他悲伤地说道,“想想吧,格特鲁德,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背弃你,是迫于环境;而你亲手毁了这一切,只为让我痛苦。现在,我终于明白那种感受了——在我母亲杀死他们的孩子时,我父亲的感受!”
然后,他嚎啕大哭起来。“我从未如此爱过你!”他激动地喊道,“现在我对你的爱远胜过去。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爱是这般的残酷而苦涩!”
格特鲁德把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头上。“英格玛,”她平静地说道,“我从未想过要报复你。可是,只要你的心与尘世之物结合,最终便是与悲伤结合。”
良久,英格玛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当他终于抬起头时,格特鲁德已经离开了。农场里的人跑来寻他。他攥紧拳头,朝坐着的石头上狠狠一击,脸上挂着一副坚毅的神情。
“格特鲁德和我终会重逢的,”他说道,“那时,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谁都知道,我们英格玛森家族的渴求之物从未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