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达岭外的川道上,庞大的人民解放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分三路纵队向铁路线上疾进。右翼纵队的前卫团以每小时七公里的速度前进着,所有的指挥员不断地看着夜光表:千万颗跳动的心准备着厮杀。
出发后两小时,便衣侦察员回来报告说,两小时以前,敌人十六军的一个师经杨家营向沙土城方向开去。
“十六军行动了?”周国华目光一闪,立即命令道,“部队快步前进,前卫营加强战斗戒备!”
命令迅速传下去了。前卫营的行军行列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铿锵声:轻机枪脱去枪衣换上弹夹,六○炮结合好,把炮弹握在手里,重机枪有的卸下驮载,由人扛着,弹药手提着子弹盒。只要前面枪一响,这队伍立即会像万顷巨浪,汹涌澎湃地扑向敌人。
周国华紧跟在前卫营的后面,迈着快速的大步,望着月光朦胧的远方。西天边的山峦上,托着惨白着脸的月亮,仿佛被这猛进中的大军吓破了胆,偷偷地躲到山后不见了。
一小时以后,部队停止前进了,二营通讯员回来报告说:前卫营离杨家营还有一公里,村庄附近没有动静,四连在向杨家营搜索前进。周国华听完报告,命令说:“告诉你们营长,向杨家营继续搜索前进。杨家营要有敌人,就集中力量按战斗计划迅速消灭。然后再去铁路南,并立即报告搜索结果。记住了吧?”
“记住了。”通讯员答应了一声,回身向黑影里跑去。
周国华看了看表,正是下半夜四点钟。
人们在黑暗中沉默着。团直属队带着第三营接近杨家营时,第一营也来报告说,他们已在杨家营西北一公里半处占领阵地,除向沙土城方向布置防御外,随时听从团的命令,支援二营在杨家营的战斗。
周国华和李治中并肩站在一片墓地的前沿,向杨家营静静地望着。警卫连、迫击炮连和步兵炮连在旁边一百米处占领了发射阵地。
整个大地是沉默的。战斗前的沉默使人发闷,哪怕是一秒钟也折磨着人们的心,指挥所里所有的人和团首长一样,把几昼夜没睡的困倦,几乎是一下子都忘光了,不眨眼地凝视着掩藏在黑暗里的杨家营。
突然,听到前面响了两枪,这枪声从杨家营方向传来,短促而低沉,仿佛是扣在大瓮里开枪的。经过三分钟的沉寂以后,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机枪声和六○迫击炮弹的爆炸声,鲜红的曳光弹在杨家营的上空像一串珊瑚珠链儿一样,从东向西划过黑暗飞了过去。炮弹爆炸的火光在村西头闪了几下,沉寂又恢复了。
“怎么搞的,敌人跑了?”周国华听了很长时间没有动静,自言自语道。
“看样子敌人是不多,一打就跑了。”李治中说,“最好能捉几个活的才好呢!”
“再等几分钟看看,也许根本没有敌人,四连冒里冒失的自己误会了。”周国华压制着焦急的情绪,背着手,在原地踏着脚。
这时,东方忽然传来隆隆的炮声,间或还有沉闷的重机枪的射击声。
周国华侧耳谛听着,这是军的主力已经向康家集包围了。他对李治中说:“现在,我带几个股长去村里看一看地形吧,在拂晓前无论如何要布置好防御,天亮后准备作战,不然一○四军这鬼家伙,会趁我们立足未稳,从沙土城冲过来。你看怎样啊?”
“我看,”李治中犹豫了一下,“要去我们俩一路去。”
“不,还是我自己先去,你在这里掌握部队,我很快派人通知你,你把指挥所带去,好不好?”
“好吧!”李治中同意了,“你还是带一个警卫班去好。”
“马上就走。”周国华看了看表迫不及待地说,“已经五点半了,还有一个来钟头天就亮了。”周国华说着回头把作战、通讯、侦察三个股长召集在一块,带着一个警卫班,连警卫员小张和通讯员二宝在内一共十七个人,沿着荒地向杨家营方向走去。
周国华到前面去,李治中本来是不同意的。因为,夜间作战,战斗队形没有布置就绪之前,团长离开队伍去看地形是很危险的,搞不好他会在黑暗里像使用班长一样使用自己。到那时候做政委的该担多大的心啊!但又想到拂晓前全团必须跨着铁路布置防御,把野战工事修好,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又只好同意周国华的意见,让他去了。
西北风卷着灰尘越刮越紧,杨家营尘雾弥漫。担任突击队的第四连,奉命向杨家营成疏开队形搜索前进。左翼由副连长王德带二排绕到村东头向前搜索;右翼由连长乔震山带一排由村西头进去;指导员郝平带着三排和四排,在一排的后面五十米处跟进,这是连的主攻方向上的第二梯队。
乔震山带着一排的战士们,持枪实弹在黑暗里敏捷地跳跃着,轻悄而急速地沿着田边灌木林前进,村庄、房屋、街巷的轮廓逐渐清楚地出现在面前。但是,前面一片沉寂,毫无敌情踪影。乔震山怀疑了,是没有敌人呢,还是敌人在沉着地等待他们的临近,然后突然一跃而起,和他们展开肉搏战?这念头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根据一般的夜战经验来看,当靠近村子一二十米时,敌人完全可以发觉他们,并且马上就会向他们问口令,随之而来的就是稠密的枪声。但是现在这些都不存在,村庄还是静静的,像坟地一样,毫无生气地笼罩在风尘之中:柳枝在夜空里呼号着,枯草在地上沙沙啦啦地乱滚。乔震山在村头上停了下来,把所有的火器对着村庄,沉静而紧张地观察着村里每一个墙边、屋角和所有可疑的地形、地物。根据自己的作战经验估计,村里最大可能是没有敌人。他把手一摆,跳上了地坎向村里跑去,一排紧跟在后面。
乔震山顺着街道的右侧前进。忽然,右面一座独立的院子里,传来了女人的惊叫声。
乔震山停止了前进,迅速命令一排继续前进,以便和二排在村中心会合。他带着一班向右一拐弯接近了齐肩高的院墙,向院里一看,院内只有一座三连间的小茅屋,关着门,窗上透出昏黄的灯光。
“老总,你行行好吧!不能这样啊!”屋里传出女人的哭叫声。
“他妈的,你这老家伙不识抬举!”骂声之后接着就是扑的一声。
乔震山知道这里一定有问题。他一招手,把一班长刘吉瑞叫了过来,附在耳朵上说了几句,刘吉瑞带着三个战士顺墙根向屋后跑去。
乔震山把其余的人布置在四周,自己带着通讯员小李越墙而过,轻捷地接近了窗户,一挨身,顺着破了的窗纸孔望了进去。突然一幅令人目不忍睹的景象映进了乔震山的眼帘。
原来,屋里有两个国民党匪徒,正企图强奸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乔震山心里霎时涌起了一阵难以控制的怒火,他用耳语般的声音从牙缝里骂道:“混蛋!”接着将枪口从窗纸孔伸了进去,瞄准了站在地上的那个家伙的脑袋,啪啪两枪,那个家伙随着枪声像一堆狗屎一样瘫软地堆在地上。炕上的那个,由于第二枪没有打中他,他跳起来,砰的一声将靠炕的窗户一脚踢开,纵身跳了出去。正在这时,忽听窗外尖嚎了一声,接着一班长刘吉瑞从窗外跳了进来。原来逃跑的那个家伙跳出窗去,两脚还没有落地,早被在窗外埋伏的战士猛一刺刀,从肋侧深深地戳了进去,结束了他卑鄙的生命。
一班长刘吉瑞开门让乔震山进来时,姑娘早已翻身跳下炕来,扑在老大娘身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乔震山走过来关切地说道:“小姑娘你闪开一下,我看看老大娘还能不能救活。”
小姑娘仰起了泪痕模糊的脸孔,惊惧地凝视着乔震山,慢慢地向旁边闪了闪。乔震山把耳朵附在老大娘的身上,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他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充满了希望的眼睛,急忙喊道:“小李,快去叫卫生员来!”
小李才要转身出去,指导员郝平带着卫生员从外面匆匆走进来,说:“卫生员来了,什么事?”
“老大娘还没死。赶快叫卫生员给她急救!”这时村东南上,响起了一阵机枪声和炮弹的爆炸声。乔震山对指导员郝平说:
“你在这里先把老大娘安置一下,我去看看。”说完带着一班战士向门外走去。
郝平叫卫生员给老大娘注射了强心剂,头上也涂上药包扎起来,把她抬在炕上,盖上被子。老大娘虽然没有清醒过来,但是呼吸已经比较正常了。小姑娘坐在老大娘身旁,流着眼泪,散乱着头发,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妈妈那苍白多皱的脸。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疑惧地望着站在她周围的人们。
“小姑娘不要怕。我们是人民解放军,共产党、毛主席的队伍。”郝平为了消除小姑娘的疑惧,柔声地说。
小姑娘听了,忽然伏在妈妈的身上,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老大娘乱蓬蓬的头发,低声激动地说:
“妈!他们来了。你睁开眼看看,你看哪!”
老大娘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似乎把她那久存内心的忧愁,随着这长长的呼气,全部吐了出来。
“小姑娘,”郝平见老大娘已经没有危险,安慰她说,“你好好地叫老大娘休息一会吧。等我们把那些畜生全部消灭了,再来看她。”
小姑娘微微地点了点头,呆呆地望着他的脸,没有再说什么。
郝平刚到门口,回转身来向战士们说:“赶快帮她把窗安上,外面风大。”又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国民党军官的尸首说,“还有这,一块捎着也拖出去。”
郝平来到村南公路旁边,四连的队伍已经全部集合了。
“你们在这个村里有多少人?”远远地听到乔震山在问俘虏。
“两个班,共十六个人。”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十六军的,在这里放行军警戒,队伍准备拂晓从这里经过去沙土城。”
“哼!想得倒美!”乔震山用鄙视的目光向俘虏看了看,“谁带着你们?”
“排长。”俘虏说着向四周看了看,“他在村里……”说着伸了伸脖子,咽了一下口水。
“报告连长,营长叫你们带着队伍随营后卫跟进,到铁路南去。”营部通讯员跑来报告说。
“马上就来。”
“是。”通讯员答应一声,向铁路上跑去。
第四连这次对杨家营的攻击战,由于敌人少而变成了搜索战。当他们随着营主力跨过铁路时,战士们在低声地说着笑话:
“我敢发誓,这样的战斗打一百年也累不着。”
“别着急,伙计。等天亮了看,保险叫你连饭也吃不上。”
“这话我同意,你没听见啊,东面炮响,西面的准着急,他们要一来,哼!你就敞开儿干吧,准叫你过瘾!”
部队过了铁路不远,在一带长形高地上停了下来,面对着沙土城方向布置了防御。战士们紧张地在夜幕的笼罩下构筑着工事,准备天亮后的战斗。这里距离杨家营约一千多米,杨家营在他们的右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