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洒丽来到公共汽车站,就把王经堂的汽车打发回去了。她何尝不愿坐着小卧车回到家里呢?过去的年月里,长官们用卧车送她是常有的事。可是,她现在心里明白,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她回到家时,已是日落西山暮色茫茫了。屋内黑洞洞的,她打开电灯,灯光仿佛没有以前那么亮堂。客厅里静悄悄的,不免使她那空虚的心,增加了一层恐怖感。是的,一切都过去了。从去年圣诞节以后,满洒丽和王经堂就住在这所房子里,每逢酒宴舞会回来,里里外外灯火辉煌,一呼百诺。那时,这位尊贵的小姐,怀着愉快娇娆的心情,洗个舒适的澡,换上可身的睡衣,往松软的沙发床里一睡,满脑子全是花一样的回忆,仙景似的梦幻。今天呢,她长途跋涉,劳累了一天,却带着烦恼的心情,回到这个随时都会发生危险的家。
满洒丽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脑海里翻腾着恓惶的思潮:刘谊辉那狰狞的笑容;不怀好意的劝酒;讽刺的言语凶恶的心,全带着令人心悸的杀气!“天赋之怨……不醉不散……去,把那个小狐狸给我宰了!……”多么可怕啊!她永远不想再见着他,而且,还要随时提防着来自暗中出现的匕首。
王经堂要求她尽快和王德见面、挂钩、重叙旧情。她得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完成这项任务。这需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和他打交道,一不小心就会堕入陷阱!与其说这是一件谈情说爱的乐事,不如说这是一场生命攸关的斗争……但是,不管多么危险,满洒丽觉得能和王德久别重逢,哪怕是一场戏剧性的恋爱,也是惬意的。
“满小姐回来了,您累了吧?”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禁使她全身一紧!不知什么时候鲁青已经站在她的身旁,她竟毫无察觉。
“噢,才回来。”满洒丽定了定神说,“今天前院的人有没有到里面来过?”言下之意是:王德来找过她没有。鲁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答道:“没有。看来纪律挺严。人家连往这里看都不看一眼,规矩得很呢。”鲁青说着,仰面想了想,“噢,对啦,今天上午接到你们学校通知说,寒假期间所有在北平的同学,明天都要到学校开会,说要组织什么慰问活动。”
满洒丽没吭声,拎起手提包进了卧室。然后,照例把房门插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三天。
古城的早晨,大街上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声,显得特别清冷。通讯员小李和连部的同志们天不亮就起床了,把室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的桌子、板凳、背包,摆得整整齐齐。小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只有一件事使他为难,这就是通讯员的步马枪没有地方搁。竖到墙上,怕给房东的墙碰坏;挂到衣帽架上,那挂钩又经不起压,再说枪和衣服挂到一块也不好看。他在屋里端详了好久,也没想出个好办法。和同志们商议了一阵子,有的说,各人拿各人的,放在背包旁边,有什么事拿着也方便;有的说,干脆在墙上钉上钉子挂起来。这些意见都不好,尤其后面这条意见,小李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百个不赞成。竖到墙上都怕碰坏,钉钉子那还了得!
“有了!”小李想了想,“记得看门的徐先生屋里有个木头架子,一米多高两米来长,当枪架正好。”
小李撒腿就跑,生怕别人抢了去。一出门口,忽见副连长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见小李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伸手拉住问道:“干啥去?”
“向徐先生借个木头架。”
“借木头架干啥?”
“当枪架。”
“不要去!”王德说完,就进屋里去了。
小李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借个木头架怕什么?他想,这也犯了什么大法?副连长也真是。太不了解我们的心情了。他站在门外,身子依在朱红栏杆上发呆。忽听屋里副连长喊道:“小李,进来!”
小李慢吞吞地进了屋,紧挨着门站下了。
“你宁肯在外面挨冻也不进来啊?瞧你冻的!违犯了纪律还闹情绪。”王德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告诉你,小李,连长、指导员都去参加改编国民党军队了,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我们大家在家里一定要把各项工作干好,起码不出乱子,不犯错误。进城时,上级要求我们进城后要做到‘秋毫无犯’,秋毫无犯你懂不懂?”
“懂。”小李低声答道。
“懂?懂你还向人家借这借那的?还想借木头架。没有木头架你日子就不能过了?要记住,一定要一丝不苟地执行上级规定的城市政策,丝毫不能马虎,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李用手抚弄着胸前的纽扣,心里想,差一点又违犯了纪律,真糟糕。因此他说:“副连长,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严格遵守纪律。”
“嗯,先别说得这么好听,要看实际行动呢!”王德笑了笑,顺手拿起桌子上的铁壶,“去,到伙房打点水来喝。”
小李接过水壶,走出门来。他一路走一路寻思。自从搬到这里来,为什么老碰钉子?他自省往事,反复琢磨。副连长说得对,纪律规定入城以后要做到秋毫无犯,不动老百姓一针一线,可我还在借这借那的,找钉子碰。活该!怨谁去?算了,以后再不干这事了。他低着头走着,把路上一块小石头狠狠踢了一脚。不行,光不干就算了?根本问题是纪律观念不强。指导员临走时曾一再嘱咐,连长还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可我……哼!他又把那块石头使劲踢了一脚。这一脚不要紧,小石头正踢在前面走路人的身上。忽听哎呀一声,小李猛抬头,见一个姑娘,正弯下腰在抚摩自己的脚。
“碰痛了吧?对不起。”小李赶紧跑过去道歉。
“没关系。”那姑娘直起腰,用惊异的目光瞧了瞧小李,“哟,是你呀!你还认识我吗?小同志。”
小李一时没反应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才认出她就是在清河镇东面,炮兵阵地上遇着的那个女学生。还托小李捎信给王德,叫他进城后去找她。小李假装不认识,摇摇头说:“不认识。”
“哟,你这小同志,真是贵人多忘事。”姑娘格格地笑了,“你忘了,去年你们围城时在清河镇,我还请你捎信给你们王连长了?”
“我们连长不姓王。”
“那么是你们副连长。”姑娘纵声地笑了,单刀直入地说,“别开玩笑啦,小同志。你们连部就住在我们家外院里,我还是你们的女房东呢。这几天真想去找他,可总是没时间。我们学校正在排练节目,准备和解放军联欢。我现在就去找几个同学回来,一块到你们连部去。副连长在家吗?”
小李被她说得无话可答了。啊?她是我们的女房东?这么说她就在北院住了?……糟糕!想了半天,小李才避开前面的不提,只回答了后面的:“不知道。早上起来他可不在。现在不知回来没有。”
“请你告诉他,我回来一定去找他。”满洒丽说着一招手,“回头见,小同志。”
小李一边点头一边想,我才不替你去告诉他呢。干吗你自己不去?又不缺腿少胳膊。再说,还不知道副连长愿不愿意见你呢。弄错了,倒霉的还不是我小李!真糟糕,上次把门牌号码记错了。明明是四十二号,我老想着是二十四号。这事儿被副连长知道了,不说我存心骗他才怪呢!他准得生我的气。怎么办呢?小李摸摸脑袋。副连长问起来再做检讨呗。他自怨自恨地想:小李呀小李,你不仅纪律性不强,还说假话骗领导!他又一转念,不过,我可不是存心说假话,我是记错了。记错了不等于说假话。可是,我说没说空话呢?小李想了又想……哎呀,说了,说了。在城外入城教育中,我下的决心比谁都大,都坚决,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向老百姓借东西的首先是我。刚才还在副连长面前表了决心,可倒好,一出门又把石头踢到人家脚上了。见鬼!自找麻烦。这下好了,连部住到她家里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小李用拳头捶了一下脑袋,又捶了一下腿。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不老实!
“嗬,小李犯精神病了。”一排长赵文江笑呵呵地说,“小家伙准是又挨剋了,不然,为什么朝自己的脑袋发脾气?!”
小李抬头,见一排长赵文江来了。他知道这个星期连部值班员是一排长。
“别瞎说,”小李的脸一红,“早上起来捶捶脑袋清醒。”
“嘿嘿,你啊,鬼心眼真多。”赵文江指了指小李的鼻子,“好啦,快打水去吧。否则,回来晚了还得刮鼻子。”赵文江说完,大步向连部走去。
吃过早饭,小李老端详着王德的表情,猜测着王德是否已见到了那个女学生。他刚想把今天早上遇着满洒丽的事告诉副连长,忽听外面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女人的说笑声:
“就在这里住,进去吧。”
“你先进去,你是主人嘛。”
“谁先进不是一样?真是的。格格……”
小李和连部同志赶紧从窗上向外面看去,见三个女学生在门外互相推让,谁也不肯先进来。其中一个是副连长的乡亲。小李想,真的来了。看她见到副连长,到底说些什么!
副连长王德没出来,组织干事梁群却从里间房里出来了。来到客厅门口问道:“谁呀?”他顺手推开风门,见门前站着三个女学生,都在二十岁上下,“你们有事吗?”
“同志,我们是燕京大学的。”其中一个方圆脸的姑娘说,“我们都是同学。想和你们商议个事。”说着,她们互相瞧了瞧,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天真的笑声。
“行,好,请进,快进来。”梁群满脸堆着笑容,一个劲地往里让,生怕人家不进来。
小李见为首的那个就是副连长的乡亲。可是,副连长老在屋里忙着往本子上写东西,没出来。
“小张,快给客人拿水。”梁群边招呼边忙着给客人让座,“请坐,请坐。”
“甭客气,我们一会儿就走,不喝水。”
满洒丽很快地向屋里扫视一周,见客厅里没有王德,又向里间瞟了一眼。里边光线很暗,模模糊糊地见有人面朝里伏在桌子上写字,是不是王德,她不敢肯定。
通讯员小张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水。梁群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都是北平人吧?”
“我们俩是。她是东北人。”那个方圆脸的姑娘,操一口标准的北平口音说,“我们俩住在头发胡同八十一号,她姓胡,我姓周。”
“这位呢?”梁群转向满洒丽问道。
“她呀,”姓胡的姑娘没等满洒丽回答,就插口说,“她是你们的房东,就在北院里住。”说着格格地又笑了。
“唔……”梁群点了点头,他这才发现在他对面坐着的那位默不作声的房东——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姑娘——有点出乎寻常的美,不禁使他非常惊讶!乌黑发亮的头发,淡雅的装束更突出了漂亮的脸庞。当她嫣然一笑时,两腮现出一对迷人的酒窝。她那修长的手指,皮肤白嫩;衣着朴素的身材,匀称而丰满,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她羞怯地低着头,抿着个小嘴,活像个初到婆家的新娘子……
满洒丽到连部来的目的,主要是执行王经堂的指示,来找王德。这一行动,事先她也是费尽心机的。找什么借口呢?真巧,前天鲁青告诉她学校通知叫她去开会,原来是为了要排练节目,准备和解放军在中山公园音乐堂联欢。她欣然参加了。因为,她还是个不错的提琴手呢。其实,这件事校方已经和师政治部联系好了。她今天再来联系,当然是多此一举。尽管如此,对她来说这是个和王德见面的好借口。一方面来得自然合理,另一方面让王德知道她能参加此类活动,表示她是一个进步学生,免得王德对她产生怀疑。原先她想一个人来,又觉得不大妥当。所以,她私下约了两个比较要好的同学,说她家里住了解放军,她想请他们参加联欢会,一个人去怪不好意思的,三个人做伴去,既礼貌又大方。
今天早晨起来,满洒丽照着镜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觉着很满意,然后急急忙忙去找那两个同学。碰巧遇着通讯员小李,无意中把石头踢到她脚上了,虽然有点痛,但抬头见是小李,心里一阵高兴。借机把她要找王德的事给小李讲了,想探听一下王德是否在家,以免扑空。
现在第一步计划算是实现了。而且,不但没有碰钉子,反而受到热情的接待。下一步只盼望能见到王德了。想到这里,满洒丽的心又怦怦地跳开了!甚至连梁群和两个同学说的什么话都没听清。
就在这时,王德从屋里出来了,两人的目光立即相遇。满洒丽心里一阵紧张,刷的一下面色绯红,慢慢地站了起来。没等她开口,对方先呓语般地叫了一声:“满丽英?!”这声音虽然不高,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满洒丽不自然地笑了笑,努力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斯文而慎重地说,“我现在叫满洒丽……没想到……”说到这儿,她眼圈一红,赶紧把头低下了。这表情,既像是被久别重逢的感情所触动,心里有千言万语而难以开口,又像是心虚理缺而自觉惭愧。
王德面色平静,眨动着眼睛瞧着她,足有三四秒钟。最后,终于露出一对虎牙笑了笑,笑得那么自然、俊美、潇洒。他很快向屋里扫视一周,然后跨前一步,把手一伸,往下一按说:
“好,你请坐。我还有点事出去一下,咱们回头再谈。”说完,一招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李见副连长只说了这么两句不冷不热的话就走了,他也赶紧背起马枪,随王德出去了。
屋里的人全都愣了,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人的会面就结束了。
梁群刚想给她们介绍一下,王德早已出去了。他扶了扶眼镜,莫名其妙地转头瞧着满洒丽说:“怎么,你们俩认识?”
“嗯!”满洒丽点点头,应了一声。
“你们在哪认识的?”梁群进一步问道。
“我们是老乡亲,从小的同学,已经五年没见面了。”满洒丽现在已经恢复了常态,闪着清泉似的眼睛微微一笑,颇有感慨地说,“没想到他现在是光荣的解放军了!”
“他是我们的副连长。”梁群说,“既然这样,刚才这两位同学要求我们参加你们的联欢会,他一定会高兴参加的,就这么定了吧。我们全连都参加。时间是后天晚上七点吧?”
“是的。”
事情谈妥了,姑娘们起身告辞。
梁群送到门外,边招手告别,边对满洒丽说:“你是房东,和我们副连长又是乡亲,可以常来聊聊嘛。”
“谢谢,有时间一定来。不会打扰你们吧?”
“不——会!”
“那么再见!”满洒丽领着两个同学向北院走去,一进月亮门,她们闹嚷嚷地又说又笑,声音忽高忽低:
“……又年轻又漂亮……小伙子真帅!”
“保证是……不然为什么脸红……还……格格……”
“哟!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害臊哪……”
梁群背着手站在门口,隔着花墙目送她们进了东厢房,才转身回屋。她和王德是什么关系?他回想着两个人见面时的情形。老乡亲,从小的同学,五年没见面了。就这些吗?此事引起他的极大兴趣。他准备等王德回来问个明白。
王德出了连部,迈着方步,沿着恬静的胡同向六部口走去。他忽而抬头看着远方蔚蓝的天空,忽而低头沉思。这次,他总算对满洒丽解除了不少的疑虑:她还是那么标致、文雅而惹人喜爱,还参加了学生的进步活动,将来有机会再仔细和她谈谈。如果她没多大问题,帮她参了军,那才有意思呢。王德的嘴角浮现一丝笑容。
王德正想得高兴,忽然另一个女人的形象在脑子里闪现出来。那就是在德胜门外遇到的那个女翻译。她不就是今天见的满洒丽吗?为什么那时和现在的风度神色迥然不同呢?兴许那时认错了?但愿如此。王德继而追忆到他们少年时代,在一块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她叫满丽英,虽然天真朴实,才貌双全,温柔高雅,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她却是个贪图享受、羡慕西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姑娘。难道这五年的大学生活,又处在敌占区,她能那么纯洁坚强一尘不染吗?战争这个复杂而残酷的怪物,使多少青年由于自身的幼稚而误入歧途;又使多少青年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他们身处白色恐怖之中,犹能主持正义、坚持真理,和反动者做不懈的斗争,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王德由于对他的未婚妻满丽英尚有潜在的爱情,多么希望她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多么希望她这五年的历史,比她的外表更美三倍啊!
小李背着马枪,跟着王德走着,边走边扭头看看王德的脸。王德的脸,和往常一样,很平静,没有什么异样的变化。真怪!小李心想,那个女学生既然是副连长的老乡亲,而且心急火燎地说要找他,副连长出来时,她怎么不多说两句?也不大热乎,还羞答答的呢。更奇怪的是副连长竟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把人家扔在那里就走了。他们究竟玩的什么把戏?真有意思!不过,副连长有点像连长,平时就不大喜欢和女人打交道。也许,守着那么多的人,有点不好意思吧?
小李这次可猜对了。王德不仅如此,也是根据指导员郝平的指示才这样做的,效果很好。心里很高兴。他迈着方步,安闲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向小李问道:“小李,你和二宝在清河镇炮兵阵地上碰见的那个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她说从前叫满丽英,现在改名叫满洒丽。就是刚才在连部,你和她说话的那个。”小李说完,接着又把今天早上碰着满洒丽的事和王德说了一遍。
“在德胜门外见到的那个女翻译呢?”
“也是她,一点不错。”
王德听小李这么一说,心里便沉重了。他把脸一沉,说:“哼,这个你倒记得清楚了。可胡同名字、门牌号码你就瞎诌乱编。”
“不,副连长,我敢拿党性保证。”小李着急了,“我的的确确是记错了。我怎么能存心骗你?真的,撒谎不是人!我想你这个乡亲也怪,火烧火燎地说要找你,可她见了你又像热炕头上的猫儿一样,那么老实。在背后可不是这样。就拿今天早上讲吧,见了我满脸都是精神,还说:‘小同志别开玩笑啦,你们连部就住在我们前院……’还格格地笑了笑。当时弄得我可别扭啦。副连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见怪。你这个老乡有点不大地道。说真的,副连长,你到底和她什么关系?”
“老乡亲加老同学,还有点老交情。”王德的口气很肯定。
“那么你和她挺熟了?”
“过去熟,现在不熟了,因为我们几年没见了。”
小李眨巴着眼,瞧着王德,不吭声了。
“怎么,你不信是不是?”王德站下了,两手向后一背,脸上现出甜蜜的微笑,一本正经地说,“小李同志,我是个解放军的副连长,置城市政策、组织纪律于不顾,和一个离别多年的姑娘、女学生论亲交友,你说好不好?传播出去全连都知道了,你们的副连长,放着工作不干,净干这号事,这影响该有多坏!”王德停了停又说,“而且,我这个老乡亲离别这么多年了,谁知她变没变?我还想考验考验她呢。”
小李第一次听到副连长和他倾吐肺腑之言,心里一阵激动,觉得王德的话,既诚恳又亲切。兴许这事儿是由小李引起来的,所以,副连长才对他这样耐心地谈问题。否则,这些话他怎么和一个小通讯员讲呢?不,小李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副连长自从进关以来,进步可快啦。都是共产党员,还在一个小组里过组织生活,有什么话不能说呢!这是党员的高尚品质,有什么奇怪的!
“副连长,那么您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先观察一个时期再说。不过,你得给我保密。”
“行!”小李高兴地说,“这回你可把我的闷葫芦揭开了。对,考验考验她!这办法好。”
“这事儿还有二宝知道。你最近见到他没有?”
“老没见。咋的?”
“你知道头发胡同八十一号住没住部队?”
“住的。我们团司令部住在那里。干啥?”
“好,等你见到二宝,叫他也帮个忙,到八十一号去了解一下那两个姑娘的家庭情况。”
“了解这干啥?”
“看看她们接近的都是些什么人嘛。”
“我现在就去吧?”
“不要急。”王德看了看表说,“现在我们先到长安街广播电台去看看。一排有三个战士在那里警卫。回头你再去吧。”
王德和小李来到长安街。老远就听到广播电台门前那个高音喇叭在播送《新民主主义论》,不少人都站在那里听。
广播电台的大院,也是旧房屋改造的,有一小部分是新建的。所谓新建,起码也有三十多年了。其他都还是古老的建筑物。不过,为了适应广播工作的需要,内部用玻璃隔子隔开,这就是各种不同的播音室和工作间。闻名全国的北平广播电台,工作条件之差,设备之陈旧,秩序之紊乱,简直使人难以置信。在三年的战争中,它一直被国民党用来欺骗人民,欺骗他的士兵。什么国军乘胜前进,士气旺盛所向无敌啦……其实,就在他们播送战绩的时候,他们的所谓国军,正整师整军地被人民解放军消灭。那些所谓壮烈殉国的将领们,一个个地成了人民的阶下囚。现在这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它——这个陈旧的广播电台——也在为人民服务了。
王德和小李来到了播音室外面的工作间里,里面堆满了唱片、留声机、播音器和乱七八糟的电气器材。一位四十多岁的职员,从里面走出来,见了王德就哈腰说:“同志,里面坐。”
“不客气,随便看看。”王德边看边说,“我们的战士在这里不妨碍你们工作吧?”
“不,不。解放军纪律严明,真是名不虚传。他们有时还帮我们干不少的活呢。”
小李回头隔着玻璃向那些播音室看了看,见每个屋里坐着人,女播音员正在播音。小李忽然想起在德胜门外听广播的事。于是,他趁王德正在看那部唱片灌音设备时,低声向那人问道:“同志,以前你们这个广播电台,干吗老撒谎?国民党的兵,明明士气不振,你们却说士气旺盛。在围城时,我们只围不打,你们就说击退我们数次进攻,阵地屹立无恙。这玩意好随便乱说啊?”
“嘿嘿,”那人笑了笑说,“看来,你是不懂这门工作。你听我说,小同志,世界上没有不撒谎的广播电台。这与当局的统治者有密切的可以说不可分割的关系。因为国民党靠撒谎吃饭,他统治的广播电台非撒谎不可。”
“我们的电台永远不会撒谎!”小李理直气壮地说。
“但愿如此!嘿嘿。”那人笑了笑,一哈腰走开了。
满洒丽的心,今天一直都是快活的。她仿佛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任务似的轻松、愉快,充满了希望。和王德相见的瞬间,虽然说话不多,但含意颇深。“咱们回头再谈”,这话多么亲切而又含情脉脉啊!不用说,联欢会上他会和我找个僻静的地方倾吐衷肠、重叙旧情的。这一成功使她喜出望外。在平时,她是从不把同学们领到她家里做客的。可是,今天她却打破常规,把两位同学领到她家里玩,嬉戏玩笑。
夜晚,万籁俱静。真是晚霞彩云飞,又是夜沉沉,万物皆入寐,尚有不眠人。满洒丽穿着可身的睡衣,在昏暗的灯光下,进了卫生间,把嵌在墙壁上的穿衣镜轻轻地打开,便是一个小圆门。她挨身跨了进去,回身又把镜子关上。她在这个像坟墓似的地下室里,用小巧而功率很高的收发报机,工作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卧室里。尔后伏在写字台上写了一封信。其内容如下:
1.南京电,和谈代表团已组成,不久即将赴平谈判。成员名单将在广播电台公布,请注意收听。
2.和姓王的接头,已初步取得成功,前途颇为乐观。下次准备在联欢会上相见。
3.其政工干部梁某,颇觉可取。将来再利用他从中斡旋,定能取得更大进展。
满洒丽写完,用密封信封装好,准备明天派徐先生送往太平庄。
满洒丽忙完了这一切,时钟正敲十一点。她伸了个懒腰,和着壁钟的滴答声,细声细气地悄悄地哼道:“今日相逢,勾起我回忆。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里只有你……”然后上床,带着美滋滋的快意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