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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洒丽起床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她见东厢房门窗紧闭,还以为秀珍和素华没起床呢。推门一看,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卧具摆设,好像没人动过一样。满洒丽觉得这两个女解放军,来得突然去得神秘。她疑神疑鬼地想了许多。尤其是那个黑牡丹似的姑娘,说话带刺,神情异样。她们是不是王德有意派来的侦察人员?不然,为什么今早又走得这样突然?想到这里她一阵发慌。她后悔昨晚接待了她们。可是,不接待行吗?当然不行。不管怎么说接待还是对的,对今后和王德打交道有利。不过,那个姑娘和王德到底什么关系?昨晚问她,回答得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傻笑。这里面定有缘故。

满洒丽刚出厢房门,在走廊里遇着徐先生。他说昨晚两位女客因为有事起得很早,又不便打扰,所以要我向小姐转达她们的谢意。满洒丽没说什么,回身又进了厢房。徐先生看看这位小姐没有任何表示就往屋里走,知道小姐有事,所以尾随跟进。进到屋里,满洒丽往沙发上一坐,说:“徐先生。”

“有!”徐先生躬身答应。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只说王先生找我,而不说有两个女人要住宿呢?”

“这是王先生亲自和我说的。他说他有事要找你。”至于小李开始和他说的话,却一字没提,怕挨骂。

满洒丽默默点头,继又问道:“自从他们在外面院里住,有没有向你了解我们家的情况?”

“没有。”徐先生仰面想了想,“从来没问过,连打电话也没提到过。不过,昨天我听他们打电话要全连都参加联欢会。”

“嗯。”满洒丽又点了点头,心里这才踏实了,“你最近手头还宽裕吧?”

“不,不太宽裕,小姐。”徐先生躬身答道,“自从王先生离开这个房子,再没发饷给我。前天我家还从张北来信,说家里过年时没有钱,欠了债。”

满洒丽从皮夹里抽出五张一百元的钞票,说:“给,你拿这些先去银行兑换一下,捎到家去还债,以后不够再给你。”

“谢谢小姐,”徐先生接钱在手,一躬到底,“不过小姐,市面上‘绿兵船’面粉是六百五十元一袋,大米十八元一斤,玉米十二元一斤,这些钱……”

“好啦,再给你两张够了吧。”

“感激不尽,小姐。”

“我问你,徐先生。”

“是,小姐,听你吩咐。”

“我不在家时,鲁青都干些什么?你要如实地告诉我。”

“他经常从后院出去,不知他到哪去。有时有两个客人在后院厨房里吃喝,不知他们干什么。”

“你以后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及时告诉我。”满洒丽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徐先生说,“麻烦你今天跑一趟太平庄,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中将先生。完了马上回来报告我。”

“是,小姐。”

徐先生退出后,满洒丽来到自己屋里,照旧把门锁上。站在穿衣镜前,把自己上上下下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自己是个漂亮、朴实、大方的女学生,比那个黑牡丹姑娘漂亮多了。那么,为什么王德对自己竟那么不冷不热、像有什么顾虑似的?难道真的另有新欢,已经变了心?想到这里,满洒丽脑子里又浮现出王德和秀珍昨晚那使她烦恼的动作,一股忌妒的烈火在她心里熊熊燃烧,使她怒不可遏!她准备今晚在联欢会上,一方面大显身手,以赢得王德的信任,然后乘机和他攀谈,来一个单刀直入,问个明白。如果王德不见她,就在姓梁的身上打主意,通过他去责问王德。嗯,就这么办。

满洒丽吃过早点,信步来到后院,忽听西厢房有人说话,她不禁轻步来到窗外。只听里面说:“今晚满小姐给我们制造了一个好机会。她把前面那一连人全都弄到中山公园去了。弟兄们可放手干了!今晚派三个组,多弄点,弄成了报告刘先生。说不定还会奖励一番呢。我的计划是耳朵胡同一个组,东拴马桩,西拴马桩各一个组。”这是鲁青的声音。

“依我说,干脆去西交民巷把中国银行干掉算了。既发财,又给共产党一个沉重的打击。”

“不行,那里住着共军一个班,你活腻了。”

“西拴马桩也不行,离共军营部太近。”

“不要紧,那是灯下黑,越在他鼻子底下越保险。”

“就这么办吧,弟兄们。今晚八点动手,九点结束。记着,你们两位今晚不要参加,到中山公园去‘望风’。万一出了岔子,共军也无处追根。”鲁青又说,“不是我埋怨你们两位,昨晚那事你们就不该干。吓得两个小妞儿在我们外院东厢房里住了一宿。要叫满小姐知道了,不到陈先生那里去告你们的状才怪呢。”

满洒丽听到这儿,心里既气愤又自慰。气愤的是,鲁青和刘谊辉两个随从竟背着她干这些勾当。自慰的是昨晚那两个女解放军来得并无任何目的。说明自己又是一场虚惊。忽听另一个人说:“逗着玩,开开心嘛。”两个人哧哧地笑了。

“你们光知道开心!现在是人家的天下啦,挑逗女八路,搞不好要丢脑袋的,简直是玩命!”

满洒丽一步闯了进来。她闪动着愤怒的目光,瞧着两个陌生人。

“满小姐,”鲁青起立躬身,并介绍说,“这两位是刘少将带来的人。住在石碑胡同六十三号陈先生公馆里。请你吩咐。”

“不认识,好像见过面,请坐。”满洒丽把手插在口袋里,然后自己坐在靠门的凳子上,“鲁青先生,你们刚才在计划什么伟大的行动?”

“嘿嘿,小姐不是都听到了吗?”鲁青干笑了笑说。

“你们干这些事情,难道不认为是妨碍我的工作?”

“这个……”鲁青瞧了瞧两个陌生人,“这件事本来我觉得应当报告您,可是刘少将指示不准和任何人说。我怕打扰你的工作,所以……”

提起刘少将,满洒丽的火气就大了。她强忍着怒火问道:“这样说,你到城外去过了?”

“不,不。是这两位先生转告我的。”

“如此说来,你是直接归刘先生指挥了?”

“不,不。”鲁青起来一躬到底,“小姐千万不要多疑,刘少将决无此意。主要是鄙人之过。”

“哼!”满洒丽站起来说,“你们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是,不能妨碍我的行动。再说,你们搞的这一套,纯属流氓行为。陈先生走时有言在先,你是知道的。一不小心,出了事,咱们一块完蛋!”

“哎——我说满小姐,”一个穿皮夹克的人说,“城里许多地方发生抢劫案件,都不是我们干的。这些事我们也控制不了。即使出了事,被共军逮住了,他们也透露不出我们任何问题。因为,这些人都是从外地流窜来的散兵,和我们毫无关系。这一点满小姐该放心了吧。”

“刘先生的事,我管不着。我是陈先生的秘书,随你们的便。”满洒丽说完,悻悻而去。忽然一股恐怖的寒流冲击她的全身,“既然刘谊辉能勾结鲁青在一起干坏事,那他完全可以指使他们随时随地对自己下毒手。这件事要尽快报告陈先生。但是徐先生已经走了,怎么办?”

“怎么样,还干不干?”满洒丽走后,鲁青来到门口瞧了瞧,回来问道。

“干!我们听刘少将的。她算老几?!”穿皮夹克的说。

满洒丽来到前院,到徐先生屋里看了看。徐先生不在,大概走了。她又向连部瞧了瞧,连部静悄悄的。她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见连部没人出来,这才走出了大门,向大街上走去——到学校去了。

宣武门城楼上,第四连排以上干部正在开会。王德身前摆着北平城的地图,上面用红笔标着他们连的警备区域和巡逻路线。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开会而不在连部?这也是王德的主意。因为,满洒丽家的情况还没弄清,那位徐先生又住在连部的旁边。因此,今天这个绝密的会议,决定在这里开。会议中,大家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情况。有的说,友邻地区的坏人晚上除去抢劫外,还对着巡逻兵开枪射击,打伤了战士。有的说,有的地方从天黑到天亮,闹腾得一夜不得安宁。有的说,解放军南征北战,所向无敌,进了城连这么几个小土匪都镇不住,丢人!总而言之,大家都同意今晚借这机会,集中兵力来一个分进合击,先把本连地区的坏人肃清。当谈到行动方案时,大家就没词儿了。因为,这不比野外和对居民点的围攻。在这大城市,既不能惊动市民,又不能见人就捕。谁知道敌人什么时间、在哪条胡同出现?即便出现了,他们没作案,你怎么知道他是坏人?这一系列的问题,可把大家给难住了。大家会吸烟的一支接一支地吸,不会吸烟的身前掐了一堆碎草。

“你看怎么办好?”王德问梁群。

梁群没当过指挥员,对组织指挥这一套虽然不能说一窍不通,但是,具体办法也不多。现在王德征求他的意见,他只好摇摇头,笑了笑说:“不大好办。我看照常巡逻就行。再说,坏人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出来。如果说今天晚上特别重要,多增加几个巡逻哨就行了。”

“如果碰上像前天晚上那样,他见了我们把东西一扔就跑,是不是可以开枪?”一排长赵文江说。

“不,无论如何不能开枪,非捉活的不行。”王德说,“因为,我们一松口开枪,战士是不会掌握开枪时机的。我们领导也不好规定开枪时机。即便规定了,执行起来也很困难,搞不好弄得惊天动地。城市人口这样密,子弹飞出去就由不得你了。要是误伤或打死好人,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不行,不能开枪。”

“那就不好办了!”一排长赵文江把手里的草往地上一摔,接着又拾起来一掐两截说,“哎——这样好不好,多出点兵力,打埋伏行不行?”

“你说下去,老赵同志。”王德说。

“打埋伏。”赵文江接着说,“我认为我们进城以来,发生问题一般都是在六部口以东,和石碑胡同东西一带的小胡同里,再就是北新华街以西这一带,至于府右街以西从来没发生过问题。我们可不可以在这一带小胡同里都设上埋伏?一旦发生事,大家一吹哨子,都出来截击。像上次在南所胡同那样,准能捉活的。”

“嗬,把这些地方都设上埋伏,一个团的兵力也不够。”二排长说。

王德一直看着地图,他觉得赵文江的发言很有道理。打埋伏这是个很好的办法,但必须重点布置兵力,灵活地掌握时机,才能有成功的希望。他暗暗地计算了一下兵力。除去岗哨和执勤的以外,还有两个排零三个班的兵力可以机动使用。因此,他说:

“老赵的发言很有意思。打埋伏这是个很好的办法。我们有两个排零三个班的兵力可以使用,那就是小炮排、三排全部、二排两个班和一排一个班。三排的警备区域是团部和团直属队,再西面是三营的部队,那里的巡逻哨可以抽回来。二排除去中国银行那个班和其他两个班留下看门的外,都可以参加。地区划分,我想是这样。”王德用铅笔向地图上指着说,“以绒线胡同为界,六部口以东到石碑胡同由炮排负责,石碑胡同以东到司法部街以西由一排一个班负责。绒线胡同以南,从西拴马桩到北新华街由三排负责,从北新华街以东到西交民巷以北,由二排两个班负责。要求各单位尽量做到各条胡同口都设埋伏哨,胡同内设隐蔽游动哨。至于吹哨子只能在发现逃跑者时用,以便四面围堵。如果发现‘望风’的,或哪家院里有不正常声音,立即集合人埋伏在门口,或者爬墙进去捉活的。在这种情况下,第一,要防止敌人动凶器或开枪。防止的办法大家把刺刀都带上,准备和敌人拼刺刀。这就是我的意见。大家说行还是不行?如果行,咱们就把计划报营部批准;如果不行,大家再另想办法。”

“噢,对了。”王德忽然又说,“还有行动时间问题。联欢会是晚上七点半开始,十点结束。我们八点准时隐蔽地进入埋伏起点,十点钟左右把兵力撤出,然后进入正常巡逻。因为根据我们的经验,敌人的活动时间大部分都在十点以前。我的意见完了,大家发言吧。”

会议开到十一点,王德的计划被通过了。他立即到营部向营长汇报。营长认为王德的计划,兵力太分散,命令把三排也调到六部口以东去。至于西拴马桩由营部另派部队担任。

王德兴高采烈地出了营部。这一下六部口以东,每一条胡同、每一条街道都有足够的兵力埋伏了。他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十分可观的胜利前景:起码也捉他十个八个的,那才扬眉吐气呢!王德把这情况又和梁群商议了一番,然后通知了各排,并把绒线胡同以北的兵力重新调整了一下。当王德从宣武门下来时,碰着二宝和小李到三排送文件。

“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二宝。”

“今天休息。”

“没见到秀珍?”

“没……”

“去找她嘛。”

“……”

“小家伙,还害臊呢。”二宝脸通红,低着头不吭声,王德笑了笑就走了。

小李和二宝把报纸、文件送给三排后,又顺着城墙向和平门走去。

“我说二宝,你真是个傻瓜。”小李埋怨说,“没进城以前,你每天念叨着进城后一定找你姐姐,找王经堂报仇。现在进了城了,却不提找你姐姐了。人家素华和秀珍,还单为这事跑了一趟天桥,可你呢,连地桥都没去,好像没这回事似的。为了找你姐姐,秀珍和素华昨晚差一点没被坏人给害了,多危险!幸亏副连长碰上才脱了险。副连长气坏了,今天晚上准备认真地收拾那些坏蛋!你看,这些家伙多嚣张,闹来闹去,竟闹到我们解放军头上来了。”

二宝说:“你埋怨我有啥用?连长临走时还嘱咐过,叫我留点神找姐姐。可是,北平城那么大,我到哪去找啊?!我就不着急?再说,解放北平也不是单为了找我的姐姐,或者光捉一个王经堂。即便捉着王经堂,还有刘经堂、李经堂,不消灭蒋介石捉什么经堂也没用。所以,我想个人的事,毕竟是小事,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只好等等看。如果姐姐死不了,早晚能找到的。”说着,二宝紧皱眉头,向茫然无际的古城望去。

小李抬头看看二宝,觉得二宝的思想和过去不一样了,看问题既理智又深刻。言谈之中,内心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嗯,这倒是真的。”小李觉得二宝讲得很有道理。不一会儿,小李问二宝:“今晚你干啥?”

“啥事也不干。”二宝说,“可能和我们排,一块参加联欢会。”

“依我说,算了,别去参加了。咱们一块跟副连长去钻胡同,准带劲!要是逮着那些兔崽子,狠狠地揍他一顿。行不行,二宝?”

小李忽然一扭头,发现城墙下面的胡同里,有人走路。他拉了二宝一下,说:“坏了,我们泄密了!”

“你怎么知道?”二宝惊异地问。

“你看,我们从宣武门过来,一路上说的话,说不定都被下面的人听见了。”

“你别神经过敏。”二宝低声说,“凡有人都是坏人,我才不信呢。”

“你又来了!”小李也压低了声音说,“在清河镇,我们见的那个女学生,你不是也不信吗?现在我们副连长对她也有点怀疑。你看怎么样?我说的不会错吧?”

“其实,副连长也只是猜想,没有多大根据。就拿我们司令部的房东来说吧,那个姓胡的父亲是中学英文教员,姓周的父亲是个律师,什么问题都没有,他还调查人家呢。”

“算了,我们不谈这些了,免得泄密。”小李说,“你不去看看秀珍?”

“不去。”

“为什么?”

“嗐,你小李那么聪明,连这事儿都不懂。我是个通讯员,秀珍是宣传员,我去找她,人家不说闲话才怪呢。影响不好!”

“好家伙,嘴里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可想去找呢。其实,你呀……是不敢!”说着,小李仰头笑了。

小李和二宝到和平门送完文件,公文袋已空无一物了。两人沿北新华街来到绒线胡同,向西拐弯,迎面和满洒丽相遇。小李刚想拉二宝向北走,已来不及了。

“两位小同志,今天咱们又见面了。那位同志好久没见了,你在哪里住呀?”满洒丽的瓜子脸上,堆满了甜蜜的笑容。

小李微笑而不答,二宝那憨厚的脸上连笑容也没有。因为,他要接受上次在清河镇的教训。这一次,他下决心不开口了。

“哟,瞧你们,干吗不说话呀?!”满洒丽格格地笑了,笑得那么亲热,“怪不得同学们说,解放军不会笑,也不爱说话,老是那么板着脸。小同志,解放军管哪都好,就是这一点,大家有点意见。”

“有意见就提呗。”小李似笑非笑地说。

“这不是在提吗?”满洒丽又笑了笑,“多有意思,说真的小同志,我还有点事求你们呢。”说着,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纸包,交给了小李说,“麻烦你,请把这条子交给你们王副连长。”

小李本能地把条子接在手里,忽然又想,干吗又给她带信呢,刚想说“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满洒丽已移步走开,并回头招手说:“麻烦你啦,小同志,上面没有什么,你也可以看。”

二宝和小李见满洒丽走远了,小李把纸条子小心地打开一看,傻眼了!上面写着两行字,全是日文,两个人谁也看不懂。

“这个家伙真刁!她明知我们不懂,还说我们也可以看。”

“这回可不关我事。小李,我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接她的条子。这回出事儿我可不负责。”

“走吧,别埋怨了。人家是老乡亲。而且,前天人家两个还见了面、说过话。通个信有啥关系?赶快到连部把这条子交给副连长。他懂日文。”

走到连部门口,二宝回团部了。小李进了连部,见王德正伏在桌子上往本子上写什么。小李一声不响地站在王德身旁,想等他写完了再给他。

“你有事吗?”王德抬头问道。

“给。”小李把条子往桌子上一放,“这是你那老乡亲给你的。”

王德慢慢地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仿佛这纸条子里面藏着什么爆炸物似的。条子打开了,上面写着两行日文,翻译成中文是:

最恨多才情太浅,

等闲不念离人怨。

王德笑了笑,把条子重新折好,装到军服的口袋里,说:“去吧,没啥事儿。她是在吹妖风。”

“她写的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去吧,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一句话,还是要保密。”

小李眨巴着眼,用猜疑的目光瞧了瞧副连长,刚想走开,忽然想起关于了解团司令部房东的家庭情况的事,于是,他又把刚才二宝说的情况,报告了王德。

王德听罢小李的报告,笑了笑,立即在本子上也用日文写了几行字,撕下来,折叠好,交给小李,说:“你今晚到中山公园时,把它交给我那老乡,什么话也不要和她说。”小李接过纸条,往衣兜里一塞就走了。

下午,天空起了一阵大风,刮得天宇一片橙黄。这阵风,直到太阳西沉时,才平息下来。室内的桌子上、窗台上以及街道的人行路上,都铺上一层黄色尘土。晚上,天气晴朗,满天星斗,但寒冷不输严冬。这就是古城北平冬季将尽的特征。天气虽然这么冷,这天晚上中山公园里却熙熙攘攘地聚满了人。大多数是学生、军人,也有一部分商人和机关工作人员,杂乱人很少。因为,所有进口处都有学生和解放军站岗,没有介绍信和工作证一律不准进。这样,这里就安全多了。

联欢会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在音乐堂,这是大学联欢的露天舞台。舞台前面是阶梯式半圆形的露天看台,大约可坐两千多人。一部分在音乐堂的西北方向叫做社稷坛的地方,是中小学联欢的地方。这里除去一个很大的方形台子外,台下还可坐下两千多人。周围除去原有的灯光外,为了联欢,临时加上不少大光度的灯泡,照得周围犹如白昼。

小李跑到音乐堂后台,找到满洒丽,把王德的条子交给她,二话没说,转身就跑了。满洒丽把条子拆开,上面写道: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她看完冷笑了笑,然后撕得粉碎,扔到地上就到前台去了。

王德和赵文江,在中山公园里转了一圈,觉得没多大问题,然后来到音乐堂,站在最后一排的背堤上。这里,背着灯光,向前看,清清楚楚,别处向这里看,却很困难。

王德见梁群和团部机关的同志一起坐在前二排,正在和同志们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北平自从和平解放以来,除去部队进城那天的欢乐日子外,今天又是一个热闹的夜晚。真是人头攒动,欢声鼎沸,灯火辉煌,照耀如昼。

王德远望着露天舞台上,学生们出出进进,在忙着准备工作。忽见满洒丽也出出进进地忙着。她忙什么?她既不指挥别人,别人也不指挥她。既不拿东搬西,也不呼三唤四。却一会儿跑到舞台角上,向解放军的座位方向巡视一番,一会儿和梁群打打招呼。

七点钟,演出开始了。师部宣传队的乐队和大学的乐队来了一个大合奏。满洒丽在里面拉小提琴,她的眼睛不时地睇视着台下。她在找谁?找王德。找王德干什么?她爱他吗?爱。但只不过是政治上的伪装。第二场就是秀珍的独唱。她唱了三支歌:《白毛女》《刘胡兰》和《小二黑结婚》的插曲。唱得很成功,赢得观众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第三场就是满洒丽的小提琴独奏。她也奏了三支曲子:《舒伯特小夜曲》《天使小夜曲》和广东音乐《相见欢》。从弓法和指法看来,都还算过得去。尤其《小夜曲》从低八音滑到高八音时,把人的心情一下子就带进了明月良宵、碧空夜静的仙境之中,也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正在这时,西北方向的社稷坛联欢场,响起了中小学生的童音歌声,配着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和掌声,特别天真、活泼、欢快和动人心弦。

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

敬个礼来鞠个躬,笑嘻嘻来握握手。

dofa mila,dofa mila,doso,

…………

赵文江拉了拉王德的袖子,问道:“副连长,几点了?”

“八点。走!”

王德、赵文江,后面还有小李和二宝,悄悄地挤出人群,出了大门直奔司法部街。他们来到大四眼井时,已经八点半了。在这里站了一会儿,胡同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静得像是断了气的死人,隐约能听到公园里传来喧闹的歌声。

“谁?”赵文江忽然问道。

“我——三排长。”

“有没有情况?”王德问道。

“没有。部队已进入埋伏点。我从六部口走到这里,看了一遍,大家隐蔽得很好。”说着,他向墙角黑影里一指,“你看,他俩在那里蹲着,你来了老半天也没有发现。”

王德和赵文江扭头一看,才发现那里果然有黑影。那黑影还哧哧地笑了呢。他俩继续向绒线胡同走去。他们走遍了埋伏区域,也没发现任何情况。看看表已九点五十分了,王德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怀疑。“莫非把情况估计错了?不然,就是我们的部队行动时,被敌人发现,临时改变了行动。否则,为什么大小胡同都平静无事呢?”王德边走边想,看看表十点过十分了。忽然想起他们出公园时,见一个穿皮夹克戴礼帽的人,闪身挤到人群里不见了,很可能是敌人“望风”的。

“几点了?副连长。”赵文江问。

“十点一刻了。”

“怎么样,撤不撤?”

“撤!”王德大声说。然后俯到赵文江耳朵上,悄悄地说了几句,两人又和小李、二宝,咬着耳朵嘱咐了一番。二宝和小李点了点头,各奔东西,一闪就不见了。

半点钟以后,两个人回来了,报告说:“都通知完了。”

“好,吹哨吧。”王德命令说。

赵文江把哨子吹得震天响,接着部队从四面八方哗哗地跑来集合了。

王德绕着部队看了一圈,然后命令说:“三排长把部队带回去吧。”

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沿着绒线胡同走去。走到连部门口,一部分人进了连部,那是小炮排。一部分继续向宣武门走去,这是三排。但是,赵文江和二宝却不在。

王德来到连部,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他小声地和小李说:“小李,那条子你给了她没有?她说什么?”

“给了,啥也没说。”

“好吧,你现在顺宣内大街去中山公园找梁干事,如果不在,你就在公园里多找一会儿。如果他还在那里联欢,你不要叫他。等他回来时,你陪他一块回来。路上要提高警惕,懂吧?”

“懂!我去啦。”

“去吧。”

中山公园里,联欢会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音乐堂那面,节目快演完了。满洒丽和秀珍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并且为昨晚没很好招待而道歉。然后,她又来到梁群跟前攀谈起来。她说:“你们王副连长怎么没来?”

“他有事,在家值班。”

“梁同志,”满洒丽向梁群跟前靠了一下,“我记得你们才来时,还有指导员、连长呢,他们怎么老不见面呀?”

“噢,他俩到郊区改编国民党的军队去了,在什么特务团里,不久就回来了。”

“唔……”满洒丽心里像触了电似的缩了一下,表面却非常平静,“梁同志,我想和您谈个问题。您愿听吗?”

“愿听,你有话尽管说。军民一家嘛,什么话都可以说。”

“谢谢您。那么,咱们到那边去谈,好吗?”满洒丽一面用纤细柔软的手拉着梁群的右手,一面用右手指着社稷坛方向说。

两人来到社稷坛西北面一棵大柏树下,正好这里有个露椅空着。满洒丽先让梁群坐,然后自己紧挨着梁群身旁坐下,向四下里瞧了瞧说:“梁同志,您知道我和你们王副连长是什么关系吗?”

“知道。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我也问过王德同志。”

“他怎么说呀?”

“他说除去老乡亲老同学外,和你还有点什么骡马屎。”

“啊!”满洒丽把脸往旁边一扭,笑了,“他是这样说的吗?”

“是啊,我们副连长不但心眼多,歪词斜句也不少,一句话够你琢磨半天的。”

“是的……真够琢磨半天的……”满洒丽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始陈述她和王德的关系。她说她以前叫满丽英,来到北平后因为学英文,外国人叫着顺口才改名满洒丽。她还把和王德在家里如何定的婚,她又如何爱他,一九四四年春她考入奉天大学,以后来到北平,和他分离已有五年之久,上次在德胜门外见面后,又如何托小李和二宝捎口信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她说:“梁同志,您想想,王德是个从小傲慢自大、目空一切的人,现在当上解放军的官了,更了不起了,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不理了。前天早晨在连部,就算第一次见面吧,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可是一打招呼就走了,好像根本不认识似的。从那以后,我一直等他来找我,等了一天也不见个影!连同学们都说:‘你这个未婚夫真没良心!’结果,到了晚上深更半夜的,叫徐先生去叫我。我还以为他要找我呢,谁知道他带着两个女同志,在那里又说又笑,可热乎啦!见我来了,还拉着两个姑娘的手给我介绍呢。连名字都不叫,只叫我老乡亲。这不是成心给我难堪吗?真……真气死……人了!”说到这里,满洒丽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小手帕,捏着鼻子哭了。哭得可伤心了,连话也说不上来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爹妈死了也不过如此。

女人的眼泪比硫酸还厉害,它能腐蚀最硬的而又不耐酸的钢铁。

梁群看在眼里,软在心里,悲伤的共鸣感在他脑子里立即震荡起来。他同情她,怜悯她,称她为同志,只缺“亲爱”两字了。他情愿为这位“不幸的”姑娘抱不平。他想回去狠狠地把王德批评一番。他觉得王德这人,品质很坏。

“好吧。”他说,“我回去和他谈谈,王德同志这样做是错误的。”

联欢会十点多钟才结束,人们渐渐地散去。梁群辞别了满洒丽,出了公园大门,一回头见小李在后面跟着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大门口遇着你。”

“副连长呢?”

“他早回去了。”

梁群回到连部,已十一点多了。一进门见各排的排长,正和王德在大声谈论,又说又笑。原来王德为了欺骗敌人,他带着回来的队伍只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仍然埋伏在原地没动。果然,敌人见王德带着队伍走了,他们就大胆地干开了:在东拴马桩和耳朵胡同,抢了两家,还用匕首捅伤一个人。这两组共八个人,除去跑掉一个外,全被一排长赵文江和二排长带的人逮捕了。西拴马桩那里,当晚上部队进入埋伏点时,敌人见那么多的部队开进了西拴马桩以东的各个胡同,所以,一直等到夜间两点也没敢动。后来,听说别的地方都失败了,这才知道中了计,只好泄气地溜了。

连部的人们吵吵嚷嚷地说:“嘿,副连长一看鱼不上钩,就来了个‘金蝉脱壳计’,一家伙逮了七八个。”

“真他妈可惜,不准开枪。大瞪着眼让那个坏蛋跑了,要不……”

“好了,同志们,”王德说,“天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但是,三排长仍要带着部队巡逻,要提高警惕。”

“老王,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呢。捉的人呢?”

“在东厢屋,由小炮排看押着。”

梁群二话没说,赶紧来到小炮排,见有七个人,穿戴还比较考究,倒背手捆着,低着头一声不吭。梁群非常惊讶!心想:假使这些人白天在大街上遇着,谁敢说他们是坏人!他逐个进行审问后,才知道全是些散兵游勇,地痞流氓。难怪闹腾得全城整夜惶惶不安。恐怕像这样的人还多着呢。要赶紧报告上级,不然不得了……

小李见梁群到厢房去了,就把他在中山公园见到梁群和满洒丽谈话的情形全部汇报了。王德笑了笑说:“这事你可不能乱说,这是纪律问题。要是乱说,要受纪律处分。知道吗?休息去吧。”

小李把舌头一伸,走了。

满洒丽回到家里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她先到徐先生屋里看了一下,徐先生不在。部队的人,除去哨兵和坐班的而外,也都睡了,到处静悄悄的。然后,她来到北院,屋里会客室开着灯,但一个人也没有。她掀开窗帘向后院瞧了瞧,见后院北屋里开着灯,估计徐先生一定在鲁青那里。她想了解一下他去太平庄的情况,赶紧来到后院,在北屋门外站下了,果然,听见里面鲁青和徐先生在低声地说着话。

“……捉了七个。其中有一个还到你这里来过的。”徐先生说。

“你看清了?没错吧?”鲁青惊讶地问道。

“没错。这事要被满小姐知道了可不得了!”

“你不和她说,她是不会知道的。”

“我不说,她早晚也会知道。”

满洒丽听到这里,本想进去把鲁青骂一顿。又一转念,事已至此,骂有什么用。于是,她抽身轻步回到前屋,用手扶着头额,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了。她的心啊,像打鼓一样咚咚乱跳!鲁青不听她的话,到底背着她干了这些坏事,成心和她作对。现在,连刘谊辉的一个随从也被捕了,一旦泄了密,城里城外全得完蛋!而倒霉的首先是她和鲁青。说不定不久就得去坐牢!满洒丽头昏脑涨,眼前直冒黑花,全身仿佛像一只漂泊在海浪中的小船,一会儿腾至波峰浪顶,一会儿沉向波谷深渊。在昏晕中,她模糊地看到王德手里拿着闪光的镣铐,站在波涛之中向她招手!霎时间她全身冷汗淋漓。正在这时,一种嗡嗡之声,在她耳边轰鸣:“满小姐,您累了吧?”

满洒丽如梦方醒,猛一抬头,眼前站着的是徐先生。

“啊,还好。”她有气无力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见到陈先生了吧?”

“上午我就回来了。因为您不在家,所以也没向您报告。陈先生见到信很高兴,他向您问好。还让我转告您,家里一切由您决定。”

满洒丽心里想:哼!由我决定?我什么也决定不了!她有心问一下和鲁青谈话的内容,又一想,不必要了。反正她都知道了。徐先生见满洒丽瞧了瞧他又把头低下了,大概她想问鲁青的事。刚想把今晚发生的事向她报告,见她忽然站了起来说:“好吧,你辛苦了,休息吧。明天再请你跑一趟太平庄,好吗?”

“行。”徐先生躬身说,“有事您尽管吩咐,一定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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