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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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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教的好,香菱也学的好,珠联璧合,构成《红楼梦》中的一大关目。香菱热衷学诗,拜黛玉为师,在听了老师讲解的基础上,按照老师布置的教材和要求,回来“诸事不管”,苦心用起功来。果然一个“极聪明伶俐”的姑娘,在名师的启发教导之下,再加上自己苦心孤诣的努力,学习上的师承、天分、功力,这三个基本要素配合起来,不久便思路大开,在诗学上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绩。如果不信,试看她在老师面前的口试答案: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又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给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这几句对话,把师生二人的神态写得十分婉娈。真所谓“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隔了没几天的香菱,已经从过去那种只爱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的水平,大大地提高一步,非复当日“吴下阿蒙”了。先简洁而扼要地谈出了诗的妙谛:就是“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这是什么呢?不妨说前者就是耐人想象,后者就是移人感情,如果说“诗味”,我想这些地方,就是诗味吧?李卓吾《焚书》中有一篇《读律肤说》,有两句道:“淡则无味,直则无情。”反过来说,耐人想象,就有味;似乎无理,想去竟是有理有情,这就表现的比较曲折婉转,也就有味有情。这就是香菱在诗的领会和理解上,较前大大地迈进了一步。所以黛玉听了,也就十分赞许,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一方面赞许,一方面又引导她联系具体例子来评论,这种启发式的诱导,正看出这位老师的高明处。接着香菱便谈了一大段具体心得:

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到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这是香菱学诗试卷的中心部分,为了说明问题,我不得不先作文抄公把它抄了下来。这试卷的确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是份好试卷,所以后面宝玉说她已得了“三昧”。首先是她品到了诗味,而且用了个绝妙的形容词:“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这也亏得她香菱———不,曹公雪芹想得出来。唐司空图论诗谈到诗味时说:“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酸咸,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后面又说:“酸咸之外者何?味外味也。”香菱所说“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味道,不也正是这种味外味吗?

这种诗味,历来论诗者众说纷纭,有叫“韵味”的,有叫“意味”的,说法虽有不同,但细揣摩起来,实质上是一致的。宋人严羽、明人袁宏道主张“妙悟”,清初王渔洋讲“神韵”,后来袁枚讲“性灵”,近人王国维讲“境界”,各人有各人的领会,各人有各人的主张,一时也很难分析清楚。但是总的来说,不论读诗也好,不论写诗也好,能够领会到一些“诗味”,能够表现出一点“诗味”,这就是渐入佳境了。香菱谈的这些体会,就是对于诗有了较深的艺术感受和理解。因为艺术的理解与表现,先有一个懂不懂、会不会的界限,又有一个浅与深的程度差别,而这个浅与深的程度又可以说是个无限大,所以一定要把它具体化,定出标准来,那也就是缘木求鱼,根本不可能的。好比一个人学画马,能够画出各种姿态的马,那么就算会画马了,至于“好”呢?那就无底了,是不是唐代的曹霸、韩幹就是画马最好的,不可超越的呢?谁也不能那么说。因为艺术的境界永远是无穷的,如果深下去,那就看各人的智慧和努力程度。香菱的这点收获,自然是基于她的天分和刻苦努力,同时也基于老师的教导得法和教材的典范。

香菱所得到的“三昧”,是从哪里得到的呢?黛玉一上来就问她“共记得多少首”?首先是一个“记”字。香菱就是从这个“记”字上得到许多具体收获,“直、圆、白、青、余、上”等字,是从对诗句的“记”、细心玩味、揣摩上捕捉住诗句的关键,玩味、揣摩全句,领会全诗的感情,咀嚼全诗的韵味,从而得到其中的“三昧”。

在诗句中,关键性的一个字是很重要的。刘勰《文心雕龙》中有句著名的话道:“富于万篇,而贫于一字。”韩愈诗云:“六字常语一字难。”都是说在关键性的地方一个字的重要和困难。过去有所谓“诗眼”的说法,清代刘熙载《艺概·诗概》中道:“夫活,亦在乎认取诗眼而已。”这正如顾虎头作画,最后点睛一样,其活泼泼的生命力,全表现在这眼睛上,诗的精神也表现在诗眼上。篇基于句,句基于字,一二个字的“诗眼”,起的是全句、全篇的作用。古人在这方面的例子是说不完的,著名的贾岛的“推敲”,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比比皆是。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中记载说:

王荆公编《百家诗选》,从宋次道借本中间有“瞑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谁不能到?”次道以为然。

清初王渔洋非常推崇王安石这点卓见,其《论诗绝句》中有一首道:

诗人一字苦冥搜,论古应从象罔求。

不是临川王介甫,谁知瞑色赴春愁。

以上所引,均可见一字的重要。香菱学诗未久,便能够注意到“诗眼”,从一字中生发出意思,玩味到诗境、诗味,而谈出自己各种体会,这是不容易的。所以宝玉在旁说她“会心处不在远”,“可知‘三昧’你已得了”。后来黛玉又给她看了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她更悟出了“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也可以说是善于借鉴前人,推陈出新吧,至此她的诗学的确是进了一大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看似容易,自己作起来,却不见得就容易。俗话说:看人挑担不吃力。在艺术上当然更是如此,看固然不易,作有时更难,常常是眼高手低的多,香菱也是如此。读诗的眼光是提高了,得到“三昧”了。而一旦作起来,就又感到力不从心了。因此不但在读上要“细心揣摩透熟”,在创作上,在实践上,也还要刻苦锻炼,这样才能有所成就。尽管成就有大小之分,但这个规律却是再也不会变的。香菱三首习作的逐步提高过程,就正说明了这点,深刻体现了这艺术磨炼的艰苦性。第一首习作为: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批评道:

意思却有,只是措辞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黛玉批评很对,香菱这第一首诗的确是幼稚的。什么“月挂中天”啦,“影团团”啦,“常思玩”、“不忍观”等等,都是很浮浅的。在词句上中间两联齐头并列,意思差不多,而互相又有关系,这就是律诗常说的“合掌”之病。因为律诗中的两副对子是承转部分,虽然在形式上是对照的,在意义上却常常是连结的。它不是并列的四只花瓶,而是一根八节链条中的四个环节。所谓意对为先,事对为次;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对仗不只是字面和声韵上的“天”对“地”、“雨”对“风”,而是要在意义上相反相成,照现在的说法,最好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互相成对;等而下之,也要互相有些关系、照应。如果上下全无关系,齐头并进,上下两句意思一个样,字面上再漂亮,也是下乘的了。如香菱第一首:“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第二首的“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等联,不唯词句幼稚雕琢,而且为描写而描写,上下一个意思,半斤八两,这就不成为佳对了。再打个浅近比喻:对子至少应像鞋一样,一左一右成对,而不能像一双筷子。黛玉评语中“意思却有”一句,一方面虽然有点鼓励性质,另一方面则因香菱这第一首虽然浮浅,但还未离题,处处还想着月亮,因而再让她“放开胆子去做”。不过这胆子一下子还放不开,窍门一下子还找不到,我们试看她第二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黛玉批评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

这说明创作的确是一个艰苦磨炼过程,第一首浮浅,第二首又过于穿凿,思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问题是只围着月亮表面转,而没有深进去。前面所说“第一立意要紧”,必须深进去,在物我之间发生了新的切实的感情,才能真正立起意来。那么反过来说,这第一、第二首的苦思苦想的工夫是不是白下呢?不是的,这正是艺术境界的必经的过程,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没有第一首、第二首苦心孤诣的失败,便没有第三首梦中得句,“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的成功。第三首便得到了可喜的成功: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

曹雪芹替香菱拟的这首诗,好就好在能结合前两首,即在前两首的基础上,使这首诗在内容上、在艺术表现上来了个突破,起了质的变化。其一,也就是最重要的,是香菱把自己摆到诗中去了。这首诗句句都写了香菱自己的切身之感。如果说这点感情在第一、二首中还是浮泛的、游离的,那么在这首中则是切切实实的了。第一、二首中苦心孤诣地捉不到的东西,在这首中则完完全全地抓住了,是什么呢?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沉痛的遭遇与月亮呼息相通的真情实感。

起句是自况,香菱的“精华”在大观园中是掩不住的,但虽是美好的、“影自娟娟”的,而却又是凄凉的,是“魄自寒”的。承句是情景,是思妇无眠、愁人不寐的凄凉情景,不但是自己的凄凉,而且想到“千里”,不但是片刻的凄凉,而且辗转“五更”,把客观的“月”与主观的凄凉有机地、生动地融合在一起了。“绿蓑”一联,既承接了上面,又推进了一层,“绿蓑”是离人不寐,照应“千里白”;“红袖”是思妇无眠,照应“五更残”,前后都有关联,互相都有照应。而又都是由“月”生发出来的真情实感,香菱自己的凄凉身世都在里面了。

结句是全诗的灵魂,承接上面的凄凉感受,发生有力的反问,看上去这一问很轻巧,而实际上却是很沉重;看上去这一问很天真,而实际上问的则是很凄凉。结合香菱的悲惨身世来玩味这首诗,那真是有些声泪俱下了,岂只是“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而已呢?

由于这首诗有了较丰富的意思,在立意上抓住了主要的东西,所以在文字的结构和表现上也都有了明显的进步,很自然地一气呵成,而不是硬凑的了。“一片”、“半轮”、“绿蓑”、“红袖”等,也都不犯合掌的毛病,不只是字面上平仄、虚实机械地成对,而是在意义上空间、时间、离愁、思绪,有机地对照起来了。词句中的“砧敲”、“鸡唱”、“闻笛”、“倚栏”等等,也都是既贴切“月”字,又体现感情,与第一、二首比,那就是字字有着落,其文野之分,不可以道里计了。这就正应了前面黛玉的话:“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把这首诗在文字上同前二首比较,就更体会出这几句话的确切,香菱学诗、写诗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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